杜元生得意地抚须一笑:“据说,这是丁宝桢发明的。他嫌厨子手艺太差,一天突发灵感,叫厨子把干辣椒剪成小段,与鸡丁一起,倒在滚烫的油锅里爆炒,再加花生米和麻辣酸咸各种调料。如此,平常顿成神奇。丁宝桢挂太子少保衔,尊称‘宫保’。后人谬误,将‘宫保’误为‘宫爆’。我们这位总督大人地下有知,也只有啼笑皆非了。”
应世海恭敬地敬了杜元生一杯酒,不露痕迹地将话题扯到国画上:“杜老师,以前只知你是国画大家,没想到,你对烹饪也这么精通。哦,你的画,特别是仕女图,可谓独树一帜,名扬西川。”
“哪里哪里,过奖了。”谈到画,杜元生更是意气风发:“中国的人物画,唐人笔法圆劲如‘铁线’;北宋线描刚劲多方折,南宋则趋于阳刚粗犷;元代一反旧习,崇尚含蓄,上追唐人古意。人物画相当强调线条的运用,特别是服饰的褶纹:唐人严谨精巧,宋人疏密得当,元人偏意趣,明清重性情……我呢,只麟片爪学些皮毛,喜欢以高古游丝勾勒人物,既有晋人闲态、明人风流,又有今人情怀……”
见火候差不多了——杜元生已经半醉,应世海示意盛川,要他提出求画。盛川会意地端起酒杯:“应老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盛川率先将酒喝干,又倒上一杯,起身对杜元生诚挚地说:“杜伯伯,这杯敬你!一年多来,在你指点下,我真如云开雾散,重见天日。”
他正要喝酒,杜影关切地阻挡他:“我数着的,你已喝了七杯,不能再喝了。”
“这杯酒,我肯定要喝。”盛川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小盛啊,只要你坚持,将来一定大有前途!”杜元生哈哈一笑,也将酒喝干。
杜影又是担忧又是责备地一扫盛川,给他端来热茶。
“有点意思……”应世海打量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什么。
“杜伯伯,应老师想,想求一幅‘仕女图’……”盛川期艾地说。
“我与应老师一见如故,相当投缘,何谈‘求’字?”杜元生豪爽地起身,向画室走去。很快,他拿出一幅画:“送你,‘宫女芭蕉图’。”
应世海又惊又喜,连声感激。
没多久,杜元生大醉,杜影扶他进房休息。应世海告辞,盛川将他送到院外。借着酒意,应世海半真半假地问:“我咋觉得,你与杜影,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不,我们只是谈得来,兄妹一样。”盛川慌乱地解释,脸却蓦地红到耳根。
“紧张啥,一句玩笑。”应世海理解地笑笑。
回家,王珍珏说黄羽惠来过,催问结果。
“清官难断家务事,有啥结果?何况,男女感情上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很难捉摸。”应世海淡淡地说。他摊开“宫女芭蕉图”,细细地欣赏。
“你这人,怎么没有原则?”王珍珏不满道,“你答应黄羽惠找盛川,人家正眼巴巴盼着。”
“我找盛川谈了两次。唉,他谈的,也像有道理。”应世海眉头一皱,“好了,不谈这些。你看这幅画,如何?”
王珍珏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不懂。”她忽然奇怪了,“你啥时喜欢画了?”
应世海得意地回答:“这是画坛泰斗杜元生的画,我好不容易求了一幅。我也不懂,不过……”他悄声说出自己的打算,没说画是通过盛川得来的。
“不大好吧,传出去,人家咋说?”
“你啊,天天钻三角几何,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现在的人,有的挖空心思发财,有的不择手段当官,好像都要把失去的加倍捞回来。就说学校分宿舍,上边有多少人给我打招呼、写条子?相比而言,我还算正直的了。就算我想上去,多多少少,想的还是为国家做贡献。”
“我不想听这些。”王珍珏赌气地打断话,“你倒变成学数学的了,比哪个都会算计。其他我不管,羽惠的事,你一定要办好。哪有这个道理,刚领证就离婚?”
“好,好。”应世海模棱两可地回答。
四
从张局长家出来,虽已晚上9点过,街上却一派热闹景象——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市容部门正忙着添置鲜花,安装彩灯。应世海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兴奋地回想今天的情景。上午,他悄悄地给张局长挂电话,说有人送了他一幅杜元生的“宫女芭蕉图”,他既没兴趣也不懂,想转送给他。张局长略略推辞后,连声致谢,叫他晚上来家里。他耐心地捱到天黑,拿着画,急急地向张局长家奔去。进了市政府宿舍,他谨慎地四下打量,确信没人注意他,才按照地址走向张局长家。
“小应啊,虽然接触不多,我对你印象不错。你精明干练、作风正派,年富力强,更应该为党多做工作、多挑重担。”送他出门时,五十多岁的张局长,鼓励地握着他的手。
这些话,乍一听,好像已经表明意思。但一细想,又像是一般的客套。应世海渐渐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着张局长说过的每一句话,揣摸着他说话时的神态。他想得有些累了,索性站住,点燃一支烟,徐徐地抽着。最后,他在心里断然下结论:不管怎样,走了这条门路,总比不走好。何况,提拔副校长的事,我只是含蓄地点点而已,并没直接说要他关照。纵然他不帮忙,至少不会起负作用。
回到家里,已经11点钟了,黄羽惠还在等他。
“应老师,盛川写了离婚协议,要我签字。他说去青城山写生,三天后回来,就去办手续。”黄羽惠痛苦不堪地说。
应世海一怔,忽然感到一阵愧疚。
“欺人太甚!”王珍珏同情地挨着黄羽惠坐下,恨恨地骂着盛川。
“也不能这样说。”应世海不以为然。
黄羽惠迟疑地说:“其实,我听到一些风声。他单位有人议论,他同一个大画家的女儿很好,经常在一起。那女的,听说是大学生,姓杜。”
“我说嘛,盛川怎么变了!”王珍珏恍然大悟。
“不可能吧?”应世海做出困惑的模样,“你是说杜元生,我认识。他的女儿杜影,我也见过。没什么啊!”
“啥时候,你认识姓杜的?”王珍珏怀疑地问。
应世海无奈地笑笑:“我说王老师,我好歹是办公室主任,打交道的人多。难道我每接触一个人,回来都要向你汇报?我就是事事汇报,你脑袋里塞满了叉叉角角,也记不住嘛。”
“不说废话了。这件事,到底咋解决?”王珍珏不耐烦地望着丈夫。
“应老师,我父母支援‘三线’建设,在外地,锦都就一个伯父。他只知道醉酒,不关心我。这么多年,我把你们当成亲人。你说,我该咋办?”黄羽惠哽咽着。
应世海不敢正视黄羽惠。他小心地斟酌道: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对你们都很关心。我真诚地希望,你们比我们这代人过得更好……我找过盛川。他的话,不能说全没道理。你们的兴趣爱好、人生目标等,的确差异太大,强扭在一起,恐怕难有幸福。”
王珍珏愤懑地反问:“应世海,照你说来,盛川还有道理?”
“不是这个意思。”应世海正色回答,“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同我们的观念大不一样。如果是我们,可能要考虑社会舆论、家庭责任等。他们不同。他们更多的着眼点,是个人对婚姻的理解和追求。”他同情地看着黄羽惠,推心置腹地说,“你想,既然鸿沟已经出现,他又明确提出离婚,就是勉强在一起,你能保证今后会幸福吗?他今年不离婚,难道明年也不离?后年呢?与其凑合下去,不如果断分开。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可以避免很多悲剧……”
王珍珏愤愤不平地沉默。她虽然无法接受应世海的这番理论,又找不出合适的道理反驳。
黄羽惠凄伤地呜咽起来。应世海的话,似乎已经宣判这场婚姻的死刑。她不甘心地抽泣着问:
“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句性格不合就完了?为他,我做了两次人流。我咋向父母交代?我搬出宿舍,又去哪里住?难道又回伯父家……”
“这个也好交代,就说盛川缺乏家庭责任心,你没有安全感,所以你坚决提出分手。至于住处嘛——”应世海费尽心思地想着。他脑里,又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学校伙食团旁有两间平房,放着蒸笼箩筐之类的杂物,清理一下,可以腾一间出来;不过,怎样给学校讲呢?关键在一把手王校长!对,王校长托过他,说自己侄儿虽在国营大厂,但个子矮、相貌差,叫他帮着介绍女友;在这提拔的关键时刻,如果王校长大力举荐,张局长在上面帮忙,胜算大多了。应世海自我赞赏脑子够用。他做出为难的神情,思索着,忽然下决心似的说:“学校挤间房子出来,你暂时住,今后有房子,再搬出去。校长的工作我去做。”
黄羽惠噙着泪花,苦涩地点点头。
黄羽惠走后,王珍珏动情地凝视着应世海,不好意思地说:
“世海,我要向你检讨。开始,我不理解你,认为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支持他们离婚。我认为你变了。后来听了你的观点,特别看到你尽力帮羽惠找房子,又觉得你没变,依然是以前的你,充满正义感和爱心。我误解你了。”
难言的尴尬和羞愧,像浪涛在应世海心里翻腾。他强作镇静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