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基建办公室,高宏明等于一个闲人。相关设计、搬迁之类的事,游飞从不同他商量。他的作用只有一点,用来撑持门面。要去不熟悉的政府部门,而林代义有事不能前去,游飞就拉上他,恭敬地对人介绍:“这是我们体改中心高主任!”然后,把他晾在一边,自顾自地谈起具体事宜。或者,有什么乡政府、统征办要来谈事,人家又非要体改中心出面,恰逢林代义开会或出差,游飞又把他像镀金菩萨般搬出来。遇到这种场合,高宏明难堪地沉默着,尽量不说话。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心里很是愤然。
对游飞的鄙夷和敌意,高宏明一点也不想隐瞒。一次,设计院的人送图纸来,恰好游飞不在,高宏明挖苦地说:“这是体改中心的基建办公室,不是什么游记公司。他是聘用的,能干多久,很难说。”又一次,听说游飞请房管局花了七千多元,他叫出纳调出发票,细细地复查,非常不满地说:“这些钱,是体改中心的,不能拿去拉私人关系。”
游飞对高宏明恨得咬牙切齿,表面却装得温顺。朱令年看不过去,为游飞打抱不平。游飞不在意地一笑:“他是领导,管严一点,话重一些,可以理解。”为了拉拢高宏明,他约他单独吃饭。他诚恳地自我检讨几句,转弯抹角地试探:“房管局帮我们联系了一些居民过渡房,有一套还不错,一百来平方米。如果你需要,可以先住下。”高宏明与妻子闹离婚的事,中心的人讲得绘声绘色。他以为,高宏明就是不表态,不可能一点不动心。哪知,高宏明愤愤地把筷子一摔:“少给我来这套!我就是在大街上打地铺,也不沾你一寸房子。”“高主任,这是同志间的关心啊!”游飞委屈地说。“哼!——”高宏明冷笑一下,饭也不吃了,转身大步离去。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望着高宏明的背影,游飞狭细的眼里,现出一丝狞笑。
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
为了加快项目进度,游飞不惜重金,连续两次宴请相关部门。一次,是在王建墓旁金鹰酒店,宴请房管局领导,商量通锦桥居民过渡问题。另一次,是在滨江路银杏酒楼,与近郊某乡领导一起,庆贺签订征地协议。两次请客,加上送红包,一共花了六万多元。请客的地点、时间、档次等,全由林代义决定,并请来体改委一把手魏主任作陪。游飞故意对高宏明封锁消息,事前不让他知道一丝一毫。宴请结束后,他授意小张,向高宏明泄漏花费金额,但绝口不提有谁参加。他算定,照高宏明这种耿直性格,一听就会像火药桶爆炸。
果然,高宏明怒气冲冲地去找林代义:
“简直是乱搞!如此奢侈腐败,大吃大喝,必须严肃处理!”
“你处理哪个?这些钱,是游飞个人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不去高档餐厅,未必去苍蝇馆子,办得成事吗?”林代义一阵奚落,又委婉地解释:“那天我也去了。没叫你,是因为好几次陪客,你都推辞不去。算了,别管这些事。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要面对现实。”
高宏明不依不饶,又去找魏主任,不用说,又碰了一鼻子灰。
游飞暗自窃笑,紧接着又施出第二招。恰好,为加快拆迁,房管局督促居民自己过渡。一些居民写信告到市里。高宏明抓住这个问题,要求彻查基建办公室。
游飞借口肝部囊肿,住进三医院。然后,他找到林代义,递上辞职书。
“半年多来,我竭尽心力,四处奔波,还被人这样冤枉,实在干不下去了!……”他痛心地说,眼里闪着愤懑的泪花。他拿出两张清单:一张是欠的征地款、设计款、即将支出的建设费用等,总额高达两千万元;一张是他个人垫付的费用——通过巧妙的移花接木,他的20万已变成两百万元。他要求体改中心一周内付清。
林代义拿着清单,脑袋霎时好像大了许多:这个烂摊子,不要说没人敢接,就是理清这些往来账目,也要花上三五个月。他一面诓慰游飞,一面恨恨地骂高宏明:“这个人,简直就是搅屎棍!除了惹麻烦,什么事也干不了!”
不管林代义怎么挽留,游飞坚决要求辞职。回到医院,他叫来朱令年,给他一万元,让他去三亚玩几天。
一时间,基建办公室没了领导,乱哄哄地不知做什么才好。体改中心更是人心鼎沸。快要到手的房子,让高宏明这么一折腾,忽然要鸡飞蛋打,谁会高兴?中心的干部纷纷找到林代义,要他拿出措施制裁高宏明,请回游飞。个别性格偏激的,当着高宏明,也冷言冷语地指桑骂槐。转眼,高宏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第二天下午,林代义带着另一个副主任,由两个中层干部陪同,亲自来到医院。他送来一大包营养品,还有一大丛鲜花——百合和红玫瑰悦目地配搭,散着馥郁的清芬。他拉着游飞的手,动情地说:“你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项目完成后,我向上面汇报,把你正式调进中心,成为国家干部。至于那个人,”林代义厌恶地一顿:“我决定了,让他去该去的地方。”市上要组织一个班子,专门调研国有企业改制情况。林代义决定派高宏明去。没个一年两年,高宏明休想回来。
在林代义的再三敦请下,游飞慷慨赴难似的,只得出院,重新开始工作。
四
项目进展还算顺利。二环路外征用土地上,已开始修建居民拆迁楼。通锦桥的原住居民,大部分已经搬出过渡,还有少数人拒不搬家,开出这样那样条件。对这些问题,游飞不怎么在意。拆迁过渡由房管所负责,他出相关费用,了不起,多花些钱,房管所会有办法。拿着修改几遍的设计方案,他兴奋地点燃一支香烟。通锦桥这块地,可以修两万二千多平方米;除开体改中心的两千平方米,再除去卖掉的六千多平方米,剩下的一万多平方米,市场价值达三千多万。除去建设费用后,他将近有两千万资产。快一年来,通过研究中心这个平台,游飞以钱开路,纵横捭阖,结成密密的关系网。经林代义介绍,他认识了林代义的同学——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通过这个人,他又认识了相关部门大批官员。他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整个社会,就是由各种各样的网组成。它们经纬交错,紧密相连,沿着这张网,可以攀上更大的网。他考虑着下一个目标:以个人名义,办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再说服林代义,将自己应得部分转到房地产公司;然后,借用体改中心名义,再搞一块土地,再来一次合作。到时候……游飞冷笑着,想起向羽等几个中学同学,想起工作过的无线电三厂的同事,他们准会吃惊得眼珠都要掉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得意地哼着李白的诗。
游飞规划未来宏图时,朱令年早已拨开自己的小算盘。对项目的收益,他计算得不比游飞逊色。假如一万平方米归游飞,自己占20%,就有两千平方米,值四五百万啊!这笔钱太惹眼。他谨慎地想出对策,把它折小,分到自己、妻子及女儿名下。这天,趁游飞心情较好,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重新签协议?”游飞一怔。这么久以来,他几乎忘了朱令年还有股份。他想想,爽快地说:“好,照你的办。”他又像突然想起:“不过,高宏明那里还有麻烦,缓一阵吧。”
“他?”朱令年鄙夷地拉长脸:“落水狗了!”高宏明虽然没在体改中心上班,仍旧死缠着上告上访。市上几次派人调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修建项目由游飞自筹资金,蚀本赚钱是他的事;中心不出一分钱,反而解决了办公及干部住房,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屡遭冷落,高宏明性格大变,经常神情恍惚,自言自语。他的神经也像出了问题,在手提包里藏把小刀,经常嘀咕有人要谋害他。与妻子的关系,也越发不可收拾,将离婚官司打上法院。
“老朱,一颗耗子屎,坏一锅汤。他的事不彻底解决,我们的钱拿不稳。”游飞老谋深算道。
“那,咋办?”就像看见煮熟的鸭子要飞,朱令年慌了。
游飞悄声说出自己的主意。
“我去,不合适吧?”朱令年多疑地犹豫。
“你出面最好。我留些余地,在林主任面前打圆场。”游飞鼓励地说。
想了好一阵,朱令年答应了。
按照游飞安排,乘高宏明不在家,朱令年怀揣两千元红包,提着一网兜粽子、盐蛋皮蛋等,找到高宏明家。他对高宏明妻子讲,虽然高主任没在基建办公室,大家还是关心他,派他来送端午节慰问品。
闲聊一阵,朱令年将话题拉到即将分配的房子上:
“高主任可能精神上有些麻烦。听中心的人讲,他有时疯疯癫癫的。你要多关心他,该治就要治。不然,房子分到了,不知还要惹多少麻烦。”
“他本来就有病,一直都有病!”高宏明妻子恨恨地骂。她忽然有些警觉:“你说,他精神上有问题?对,该去精神病院检查。不过,假如他真的住院,这个房子……”
“只要没离婚,你们就是夫妻。房子,当然给你。照市价,这套房子,值三四十万啊!”朱令年令人信服地回答。
高宏明妻子怔怔地想着。
没过几天,高宏明妻子找到林代义,举出无数例子,证明高宏明患有精神疾病,要求组织送去检查治疗。人家妻子亲自来请求,林代义无法拒绝。高宏明几乎被强制推上救护车,送到精神病医院住院。上车前,高宏明挣扎着嘶喊:“我没有病,你们是政治迫害!……”
“你看他这副凶相,还说没病?”高宏明妻子不解气地骂着。
“唉,正是年富力强时候,太可惜了!”游飞悲天悯人地叹气。
高宏明一解决,朱令年又像嗅到花香的蜜蜂,“嗡嗡”地缠着游飞,反复催促重签协议。
“小事一桩,下周吧。”游飞轻松地说:“为了庆祝搬掉姓高的,这个周末,我们去花水湾温泉,我好好敬你几杯。”
星期六上午9点过,小张开着游飞新买的白色雅阁轿车,载着游飞夫妇和朱令年夫妇,风驰电掣般驶向花水湾。后面,紧跟着一辆丰田佳美轿车,上面坐着小张的两个好朋友。为了解决令他头痛的签协议的事,游飞精心设计好了一切。
汽车驶进花水湾最好的一家温泉酒店。登记时,游飞陪着朱令年,坐在沙发上休息。小张办理登记,每个房间要了两把钥匙。分房时,小张只给了朱令年一把钥匙,自己留下一把。
午休后,游飞建议,先去温泉泡泡,晚上美美地喝顿酒,然后打麻将。游飞等人披着浴衣,手腕上套着房间钥匙,说笑着去泡温泉。小张偷偷地溜进朱令年房间,找出他随身小包中的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迅速印在胶泥模块上,然后交给佳美轿车上的人。看着轿车驶出酒店,小张紧张的心才算放下。游飞早观察好了,朱令年随身携带的,只有他家的钥匙。现在,小张的朋友拿着印块,正赶回锦都。他们配上钥匙后,会大模大样地走入朱令年的家。游飞讲了朱令年的幢数、单元、楼层。昨天,他们装作找人,已经几次进入小区,对地形、位置等摸得一清二楚。
晚上,大家高兴地喝酒时,小张的电话响了。他走出包间接电话。回来,他欣喜地对游飞点点头。游飞会意地一笑,端杯诚挚地说:“老朱,为我们更长远的合作,干杯!”
“干!”朱令年惬意地笑着。
星期一上班,朱令年又提到重签协议。游飞同意了,叫他将以前那份协议带来。第二天,朱令年没来上班,挂电话说感冒了。游飞关心地嘱咐他好好休息,内心却一阵冷笑,什么感冒,分明是在翻箱倒柜地找协议。那份协议,朱令年藏在衣柜小抽屉里,已被游飞烧了,灰烬也被冲进下水道。他特别叮咛,去朱令年家,只找协议,不准动任何东西,然后一切恢复原样。为办这件事,他给小张四万元。小张留下两万,另两人一人一万。
星期三,朱令年神情萎靡地把游飞拖到一边:“我把协议放在女儿那里,不巧,她出差了。反正内容都清楚,我占20%股份。我又不改其他内容,只是加两个名字。”
“不对吧,哪有啥股份?我们签的,是一份借款协议,你借给我30万元,每年付你六万利息。你肯定记错了。”游飞惊愕地看着朱令年。
“是借款,也是投资,我们,就是这样签的。你那里也有一份……”朱令年一慌张,说话也不连贯。
“我记得,我没留协议,就你拿了一份。”游飞突然强硬起来:“又是投资,又是借款,到底是啥?我不可能签这种协议!这样吧,等你女儿回来,把协议拿来,我们照着签。”
朱令年垂头丧气,无言以对。接下来,游飞反催他拿协议。朱令年什么也拿不出,只得任由游飞退了他30万借款,大大地吃了一个哑巴亏。他怀疑游飞动了手脚,可又毫无依据。他想抓住游飞行贿等去告状,但也缺乏确凿证据——凡是关键性谈判,游飞都是独往独来。而且,朱令年也投鼠忌器:假如上告,拔出萝卜带出泥,弄不好,连自己的房子也没有了。他成天唉声叹气,脸拉得长长的,人像老了许多。
“老朱,不要想得太多,我们有福同享,有祸共当。我替你考虑好了,我再给你……”游飞专门请朱令年吃饭。几杯酒后,他安慰地说,又住口卖着关子。
朱令年没精打采,不关心游飞要说什么。
游飞语调激昂地说:“我再奖励你一套住房,130平方米。不想要房子,我按市场价,折成钱给你。还有,我的房地产公司起来后,你当副总,年薪15万。”
朱令年的眼珠,惊喜地转转:“那就多谢了!”他在内心自慰,管它的,多几个钱,总不是坏事。
仿佛洞悉他的心理活动,游飞笑笑,语意双关地说:“眼光放长远一点儿,你我兄弟联手,挣几亿元都有可能。你拭目以待吧!”
朱令年点着头,脸色渐渐自在了。
游飞办了一个“腾飞”房地产公司,股东是他和妻子,他占90%股份。拿到执照后,他找出以前与中心签的协议,找到林代义,要求更换主体,把他个人名字改为腾飞公司,然后去公证。
“反正都是你,没什么区别!”林代义推诿道。最近,中心的干部犹如大梦醒来。他们惊异地发现,游飞借鸡下蛋,一夜暴富。大家议论纷纷,颇多忌妒和敌意。林代义做了很多解释,勉强压住这些不满。
“当然有区别。以前,是我个人承担责任,现在,是腾飞公司承担责任。改过来,对外对内都好说一些。”
说来说去,林代义还是不愿改协议。
游飞不以为然地一笑,关心地低声说:
“林主任,其实改这个协议,也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现在协议主体是我,以前帮你办的一些事,也是我,牵连在一起,很难说有没有后果。协议改成腾飞公司,与我个人没有直接关系,以前那些,也当然成为过去。”
游飞暗示的,一是最近帮林代义买房子的事。林代义说儿子住房太小,想换套大的。游飞拿出40万,以林代义儿子的名义,在双楠小区买了一套住房。这件事,除了游飞和林代义,任何人都不知道。第二,是林代义同白天鹅温泉张小姐的关系。他们已经秘密好上。林代义向游飞要了一笔钱,为张小姐租了一套房子,将她养起来,做地下情人。
游飞的话,林代义能够掂出分量。他踌躇一阵,只得同意改签协议。
回到自己办公室,想着即将到手的巨大财富,游飞兴奋得直想呐喊,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终于成功了!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后面的路还很长,还必须不断地拼搏。他决定,下午的事一律抛开——他要去望江楼公园,重新品味孤独的滋味,从孤独中汲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