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痴(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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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疯狂的演讲(1)

依鲍里特在薇拉·列别杰夫端来的茶杯里润了润嘴唇,就把茶杯放到小桌上,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有点难为情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您瞧这些茶杯,”他有点奇怪地匆匆说道,“这些茶杯大概是上等的瓷器,过去一直放在列别杰夫的玻璃柜里锁着。照例……从来不用……这是他妻子的陪嫁……这些东西照例从来不用……可这回他把茶杯拿出来了,不用说,是因为招待你们,他太高兴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但是没找到适当的词儿。

“我早料到他会不好意思的!”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突然向公爵耳语,“这可危险呀,啊?这征兆十拿九稳,现在,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这样,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就坐不住了。”

公爵疑惑地望了望他。

“您不怕他做出惊人之举吗?”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追问道。“我也不怕,甚至准备洗耳恭听。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我们这位亲爱的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受到惩罚,而且就在今天,马上,不看到我就不走。您好像在发寒热?”

“以后再说,别打岔。是的,我有点不舒服。”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答道。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依鲍里特正在谈他。

“您不信?”依鲍里特歇斯底里地笑道,“这不是什么奇怪的,可是公爵肯定一说就信,而且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听见了吗,公爵?”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转过身来问公爵,“听见了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列别杰夫急急忙忙探身向前,在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装腔作势的家伙,也就是您的这位房东……给那位先生改过文章,就是刚才宣读的诋毁您的那篇文章。”

公爵诧异地望了望列别杰夫。

“您干吗不做声?”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甚至向他跺了跺脚。

“也没什么,”公爵喃喃道,继续打量列别杰夫,“我早就看出来是他改的。”

“真的?”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又迅速转过身去问列别杰夫。

“千真万确,将军夫人!”列别杰夫将手贴在心口,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像还挺得意似的!”她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卑鄙,卑鄙!”列别杰夫嘟囔道,一面说,一面捶打自己的胸脯,低下了头,而且越垂越低。

“我才不管您卑鄙不卑鄙呢!他以为一说卑鄙就没事了。公爵,我再说一遍,您成天跟这些小人鬼混,不觉得羞耻吗?我永远不能原谅您!”

“公爵会原谅我的!”列别杰夫颇有信心而又十分感动地说道。

“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开历尔突然跳过来,直接对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大声地、响亮地说道,“纯粹出于哥们义气,夫人,决不落井下石,决不出卖朋友,我刚才隐瞒了关于他参与修改这件事,尽管他刚才还提议让我们滚出去,这话您自己也听见了。为了还事实以真相,我承认,我的确曾经请教过他,给了他六个卢布,但绝不是请他做文字上的修改,而仅仅是为了请他提供一些我多半不知道的事实,因为他是知情人。其中有关鞋罩的事,有关住在瑞士教授家狼吞虎咽的事,有关五十卢布,而不是二百五十卢布的事,一句话,所有这类事,统统出于他的手笔,给了他六个卢布,但是文字上没做修改。”

“我必须指出,”列别杰夫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心急而又迫不及待地用吞吞吐吐的声音打断开历尔的话道,“我只修改了这篇文章的头一半,因为中间部分我们的意见不合,同时又对其中的一个提法发生了争论,因此后一半我没改,因此所有文理不通之处(其中有许多文理不通的地方),本人一概不负责。”

“瞧,他操心的就是这个!”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叫道。

“请问,”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问开历尔,“这篇文章是什么时候修改的?”

“昨天上午,”开历尔说,“我们见了一次面,双方保证严守秘密。”

“也就是正当他在您面前奉承巴结,口口声声向您保证效忠的时候!唉,都是些卑鄙小人!我不要您的普希金了,您你女儿也不用上我家去了!”

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本想站起来,但又突然怒气冲冲地对笑而不语的依鲍里特说道:“怎么啦,亲爱的,您想让我在这里供人耻笑吗?”

“哪有这事,”依鲍里特苦笑道,“但是,最使我吃惊的还是您那非常古怪的性格,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我承认,我是故意使坏,才提到列别杰夫这事的,我知道您听到后肯定会暴跳如雷,而且就您这样,因为公爵肯定会原谅他的,而且大概已经原谅他了……甚至在脑子里早想好了道歉的话也说不定,是不是这样,公爵,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又喘起来,一种奇怪的激动状态,随着他说的每句话不断增长。

“是吗?”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愤怒地说,对他阴阳怪气的声调感到奇怪,“是吗?”

“我经常听人家说起您,都不外这一类……我十分高兴……学会了十二万分地尊敬您。”依鲍里特接着说道。

他说的是一套,可是好像话里有话,想说的完全是另一套。他话里带刺,与此同时又显得异常激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说话很乱,前言不对后语,因此,这一切,再加上他那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和奇怪的、闪亮的、仿佛发狂似的眼神,不由得继续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

“话又说回来,我这人完全没有见过世面(我承认这点),但是我感到很惊奇,您不仅自己留下来,跟我们这些您认为是下三流的人为伍,而且您还把这几位……小姐留下来听这种乌七八糟的事,虽然她们读过小说,什么都知道。然而,也许,我不知道……因为我说话颠三倒四,但是,无论如何,除了您以外,谁还会留下来呢……而且应一个毛孩子之请(是的,一个毛孩子,我又只好承认),跟他促膝长谈,而且对一切……都表示同情……就为了……第二天令人想起来都觉得羞耻……(话又说回来,我同意,我可能词不达意),我对这一切都十分赞赏,并且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从您丈夫将军大人的脸上可以看出来,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不愉快……嘻嘻!”他嘻嘻嘻地笑起来,说话完全乱了套,接着又突然咳起嗽来,大约有两分钟没法接着说下去。

“瞧他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儿!”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冷冷地不客气地说道,同时板起脸,好奇地打量着他,“嗯,好孩子,跟您聊够了,该回家啦!”

“先生,请允许我也对您说几句话,”伊凡·费道洛维奇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内人留下,是因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住在这里,而公爵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和邻居,因此无论如何轮不到您这个年轻人来对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的行为说三道四,至于我脸上的表情,也同样轮不到您来当着我的面公开点破。内人之所以留在这里,先生。”他又接着说下去,几乎越说越有气,“倒不如说是觉得奇怪和出于如今人人都能理解的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你们这帮奇怪的年轻人。我自己也留下来了,就像我有时候也会伫立街头,看到什么可看的东西,想看个究竟一样,只是为了看看……”

“看个稀罕。”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提醒他道。

“对极了,非常正确,”一时找不到比喻的将军大人非常高兴,“正是为了看个稀罕。但是无论如何我感到最惊讶。甚至最伤心的是,如果这样说不是有悖常理的话,有人居然不懂,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现在之所以留下来陪您,乃是因为您有病(如果您当真快死了的话),也可以说出于同情心吧,因为您说了那些可怜的话,先生。但是,任何污泥浊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也玷污不了她的名声、品德和地位……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满脸通红的将军结束他的话道,“如果您想走的话,就跟我们这位好心肠的公爵告辞,并且……”

“谢谢您给我上了一课,将军。”依鲍里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突然严肃而又出人意料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走吧,妈妈,还磨蹭什么呀!”阿格拉娅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耐烦而又愤愤地说道。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凡·费道洛维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不失尊严地转过身来对自己的丈夫说道,“我觉得他浑身发烧,简直在说胡话。我坚信我没有看错,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能就这么撇下他不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能不能在您这里过一夜再走呢,别让他今天再回彼得堡了,行吗?Cher prince亲爱的公爵。,您觉得无聊?”她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对S公爵说道,“亚历山德拉,过来,把您的头发整理整理,孩子。”

她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虽然她的头发根本无须整理),吻了吻她,叫她来就为了干这个。

“我认为您是会变的……”依鲍里特从若有所思中清醒过来,又开口道,“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很高兴,仿佛他终于想起来了似的,“就说蒲尔道夫司基吧,他真心诚意地想保护他的母亲,不是吗?可结果却正是他玷污了她的名声。再比如说公爵吧,他本想帮助蒲尔道夫司基,真心诚意地向他奉献自己温厚的友谊和钱财,也许,在你们所有人当中,就他一个人对他没有反感,可是他们俩却互相敌对,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哈哈哈!你们大家都恨蒲尔道夫司基,就因为在你们看来,他对自己的母亲太不温文尔雅了,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是不是呢?要知道你们大家最讲究的就是形式上的温文尔雅,不是吗?(我早就疑心你们讲究的就是这个!)那么,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中间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像蒲尔道夫司基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已经偷偷地让加涅奇卡给蒲尔道夫司基寄钱去了,这事我敢打赌(嘻嘻嘻!……他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敢打赌,蒲尔道夫司基现在肯定会指责您采取这种形式的不礼貌和对他母亲的不尊重,上帝作证,肯定会这样,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又喘不过气来,开始咳嗽。

“嗯,就这些吗?现在都说完了吧?好,您现在去睡觉吧,您在发烧,”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一直不安地注视着他,这时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唉,主啊!他还硬撑着要说话呢!”

“您好像在笑?您干吗老笑我呢?我发现您老在笑我?”他突然感觉不安而又生气地对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说,他的确在笑。

“我只想请问您,依鲍里特……先生……请原谅,我忘记您的姓了。”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对,捷连季耶夫,谢谢您,公爵,您刚才说过,但是我一下子就忘记了……我想请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听说,您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只要您站在窗口跟老百姓谈上一刻钟,他们就会立刻同意您的全部观点。并且立刻跟您走,这话是真的吗?”

“很可能说过……”依鲍里特仿佛追忆什么事情似的回答道,“一定说过!”他突然加了一句,又活跃起来,他定神望了望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说过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作为补充。”

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闭上了嘴,可是依鲍里特却仍旧看着他,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嗯,怎么,说完了吗?”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问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有话就快说,先生,他该去睡觉啦。还是您想说又说不出来呢?”(她懊恼极了。)

“好吧,我很乐意再补充几句,”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笑着说道,“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刚才听到您的朋友说的一切,以及您刚才以无可置疑的才华所阐述的一切,依我的拙见,可以归结为‘权利压倒一切论’,把权利置于首位,其他均在所不计,甚至排除其他一切,甚至把它置于探讨权利到底应包括何种内涵之前,对不对?也许我把您的意思弄错了?”

“当然弄错了,我甚至不明白您的话……还有呢?”

角落里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列别杰夫的外甥在低声嘟囔什么。

“我差不多没什么话要说了,”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接下去说道,“我只想指出一点,由此出发,很可能一直滑到强权论上去,即个人有权使用铁腕和个人有权为所欲为,话又说回来,世界上的事弄到最后经常就是这么结束的。蒲鲁东最后就选择了强权。美国南北战争中,许多最进步的自由派到头来就表现出,他们的观点其实是有利于农场主的,也就是黑奴,黑奴就比白种人低,因此强权应属于白种人……”

“是吗?”

“就是说,由此可以看出,您也不否认强权喽?”

“还有呢?”

“您跟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我只想指出,从强权到老虎和鳄鱼的权利,甚至到丹尼洛夫和戈尔斯基,近在咫尺。”

“我不知道。还有呢?”

依鲍里特勉强听着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的高论,他虽然也对他说是吗?还有呢,也似乎多半出于谈话中相互应对的老一套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注意听和好奇。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这些。”

“不过,我并不生您的气。”依鲍里特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说道,而且边说边伸出手(未必完全意识到),甚至还面带微笑。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起初很惊讶,但仍以非常严肃的神态碰了一下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好像接受他的饶恕似的。

“我不能不补充的是,”他仍用那种含意不清、貌似恭敬的口吻说道,“谢谢您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据我多次观察,我们的自由派是从来不允许别人有自己的特殊现点的,他们会立刻用谩骂回答自己的论敌,甚至比这更糟……”

“此话言之有理。”伊凡·费道洛维奇说,他倒背着手,以一种十分无聊的神态信步向凉台的出口走去,在那里,恼火地打了个哈欠。

“好啦,您的话说够了吧,先生,”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突然向叶夫根尼·柏夫洛维奇说,“你们真把我烦死了……”

“该走啦,”依鲍里特突然忧心忡忡,差点以一种害怕的神态站起身来,惶恐的向四周望去,“我耽搁了各位的时间;我想把我想说的话全告诉你们……我想大家……最后一次……这不过是幻想……”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奋是一阵阵的,一会儿几乎说胡话,一会儿又突然清醒,但也只有片刻工夫,他会突然非常清醒地想起什么来,但说话又不时断断续续,这些话也许是他卧病在床,在长久而又无聊的孤独中,失眠时早就想好和背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