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凤凰联动匠心经典:沉浸在那片小说空间,是我的荣幸(全集)
14604200000003

第3章

中篇 兄弟迷局

1

自从认识江小流,马一路觉得自己像进入一个时光加速器,每一天都有事情发生,每件事情都进展神速。

有时候他觉得这种饱满的生活有些可怕,有时候又觉得认识江小流之前算是白活了。

三人小组的正式运转,本身就是个奇迹。

而这个奇迹居然在继续向前推进。

早上和江小流去康复中心见普克,必须先由江小流对普克做“身份确认”。平心而论,这项工作如果由马一路来完成,也许他们会进入一个时光减速器。但马一路确实没想到,普克那么快就接受了江小流塞给他的信息,并且大加赞赏。

看见江小流和普克之间那种天然的默契,马一路心里的滋味相当复杂。

但江小流没给马一路太多的时间让他顾影自怜。不是普克的劝说,他们当天就该飞到达州了。结果也只推迟了一天,三人乘坐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

三个人的机票都是江小流买的,她出钱。

“我有钱。”她说。

“这不合适……”连彭大勇都过意不去,“起码我可以想法解决马一路的费用。我看看能不能找个电信诈骗的案子,如果有达州的受害人,就名正言顺地去了。”

“不用,我说了我有钱,一辈子都花不完。”江小流云淡风轻地说。

彭大勇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只要解决该由他解决的事情就好了。

“我得给普克买个手机,”江小流又补了一句,“以后每天见面都要给他洗脑,我得设计一个更有效率的方案。”

“洗脑?”

“就是身份确认。”

“明白了,确实像洗脑。”

“你了解普克,你说给他买个苹果X好,还是买最新款的华为?”

彭大勇看了一眼桌上自己那个五年前买的三星,不知为什么心里掠过一丝悲凉。

“普克不一定会用智能手机,别忘了他每天都得从2006年开始。”因为想到自己的三星手机太旧有些分神,彭大勇说这话时没太过脑子。

“你忘了我不会忘的。”果然江小流抓住了漏洞,“普克不会用,我会教。”

彭大勇得经常提醒自己,别再让江小流抓住他话里类似的漏洞。怎么说他现在也是江小流的领导,江小流是他手下的临时工。

说到临时工,普克在马一路和江小流离开康复中心后,立刻联系了彭大勇,问了很多问题,其中就有关于“临时工”的问题。

普克在电话里有些激动。

“这么好的人才,你怎么才让她当个临时工?”

“能让她当临时工都是看在马一路的面子上。”

“为什么?”

“像她这种有钱有闲有病的三有女青年,凭啥要干警察这种活儿?还不是因为想帮马一路当上刑警。说白了,反正也闲着没事儿,就陪马一路玩玩呗。”

“江小流有病?你是指她超强的记忆力?”

“不是。你们今天见面聊了挺多,你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她确实记忆力惊人,头脑清晰,思路敏捷……这应该不算异样吧。”

“你没觉得这女孩儿有点儿……怎么说呢?冷若冰霜、麻木不仁?”

“是特别冷静,没有情绪起伏……”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准确,江小流的病就是她没有情绪起伏。说白了,就是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有点儿像机器人。”

“是天生如此还是……”

“听说是她父母出事之后才这样的。那年她17岁。”

“她父母出什么事了?”普克问。

“我也只是听说。当时一家三口乘游艇出海,三人先后落海,只救起来两个。她母亲的尸体是几天后在海滩上找到的,父亲成了植物人。”

普克在电话那边思索片刻,问了彭大勇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是意外吗?”

彭大勇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谁知道。你可以问问江小流。”

普克当真了,“正好我们要一起去达州,我找机会问。”

彭大勇本想阻止普克真的当面问江小流这种问题。普克是个极聪明的人,逻辑严谨,但有时他又像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对于社会的人情世故,不是那么关注,有时甚至显得愚钝。

但彭大勇还是放弃了劝阻。反正今天说过的事情,明天普克醒来又会忘记。

彭大勇用一个他关注的问题转移了普克的注意。

“没想到你真愿意和他们一起去达州。”达州的线索是彭大勇给的,但彭大勇自己并没当成线索,只是想堵上马一路的嘴,“有这个必要吗?”

“本来我也没注意,但听到那个细节就觉得有必要了。”

“哪个细节?”

“保险公司。”

彭大勇回忆了一下。

“你怀疑卢继平有可能是骗保?”

“正常情况下不会有这种怀疑。”此时普克不像个在精神康复中心住了十年的病人,刑警的职业素养占据了他整个人,使他与过去完美对接,“因车祸死亡的人很多,因车祸死亡又有保险的人也很多。但一个因车祸死亡、办了保险并且在事后又被人看到还活着的人,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认错了人,一是骗保。骗保至少占了50%的概率,值得考虑。”

“如果卢继平真是骗保,总得有个人真在车祸里死掉才行。公安局出死亡证明可不是白出的。”

“所以更值得去看看。”普克说,“但我没把关于骗保的思路告诉江小流。”

“为什么?”

“她虽然非常聪明,有天赋,但毕竟是外行,是一张白纸。我不希望她先入为主,养成有罪推定的习惯。”

彭大勇放心了。有普克把关,江小流和马一路也翻不出什么大浪。跑一趟就跑一趟,最后查出来是虚惊一场也没什么,不会惊动任何人,最多就当两个小年轻陪普克去达州旅游了。以前普克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旅游,自从他到康复中心,已经被困在那里十年了。

“好,那你们就跑一趟达州,”彭大勇对普克拍了胸脯,“其他所有手续、程序我负责搞定。”

彭大勇说到做到,一天之内搞定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环节。

因此第二天一早,马一路和江小流到康复中心接了普克直奔机场,一切顺利。

对普克的“洗脑”比前一天更快。江小流根据与普克的交流,稍微调整了方案。她发现普克注重逻辑、关注细节,做好这些就会事半功倍。

准备办登机手续时,马一路照例去经济舱的队伍排队,被江小流叫回来了。

“走这边。”江小流指的是头等舱和商务舱的柜台,“这边人少。”

“人少也不行,那是头等舱和商务舱通道,警察也没这个特权。”

“咱们就是商务舱。这趟航班没有头等舱。”

“啊?咱们是……商务舱?”

机票是江小流得到彭大勇首肯后,直接用手机买好的,当时只要了马一路和普克的身份证号。马一路本来还想要求自己来买,这样可以累积里程,累积几十年也许能换到一次升舱机会……但实在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没想到江小流居然买的商务舱。

就算江小流有钱,主动承担路途费用,可……商务舱!

“几张……商务舱?”

“咱们三个人,当然三张。”

“来回都是……商务舱?”

“回程时间还没定,到时应该能订上。”

“那得……多少钱?”

江小流瞥了马一路一眼,马一路也想矜持一点儿,可实在控制不了自己震惊又心痛的表情。

“没多少钱。”江小流淡淡地说。

“我这辈子……还没坐过商务舱呢。”马一路自言自语。

“我也没坐过,公款私款都没坐过。听说飞机餐比经济舱好多了。”普克忽然冒出一句。

马一路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商务舱。

飞机还是一样的飞机。但马一路发自内心地觉得,在天上的感觉怎么那么飘。

商务舱的飞机餐果然比经济舱好。

2

宁江到达州是两个半小时的航程,江小流和普克用了两个小时来讨论谋杀。

话题是江小流引出来的。她对普克简单介绍了704的案件,这算是她与马一路相识以及三人小组成立的基础背景,基本上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每次普克都听得都津津有味。

然后江小流对普克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杀人为什么要分尸?”江小流在新闻里常看见类似的报道,“我一直想不通那个保姆为什么要把老太太的头割下来,还把胳膊塞进绞肉机里绞碎。”

“分尸通常有两种原因。”普克和江小流是并排的座位,他尽量把声音压低,不至于引起周围乘客的关注,“一是为了毁尸灭迹,完整的尸体无论怎么处理都很容易被发现,尸体被发现就意味着案子破了一半。另一个原因是凶手杀人后的恐惧或自责,分尸可以使受害者被物化……”

“物化?”

“想象一下你面前不是一个死去的人,而是一堆无特征的肉,接下来你会想到什么?”

“菜市场的肉摊。”

“这就是物化。把尸体变成物体,会减轻凶手的罪恶感。但从实践来看,更多的分尸还是为了毁尸灭迹。”普克举了江小流已经很熟悉的案例,“比如你家楼上的保姆,她割了老太太的头,试图把老太太的手绞碎,因为头和手、脚这些部位,是最容易暴露人类特征的,需要单独处理。”

马一路忽然从两人的座椅之间探出头。他坐在江小流和普克后排的座位,实在忍不住。

“保姆承认她是想把手绞碎,全身剁成小块,冒充猪肉扔到垃圾堆。”说到这时马一路略有一丝晕机的感觉,他赶紧环顾一下四周的环境,用商务舱的现实驱散对那些蛆虫的回忆,“脑袋本来想煮熟,肉掏掉,只剩个头骨,悄悄找个野地埋起来……以前她帮人杀过猪,做过卤猪头。”

普克点点头,“这个思路是对的。”

马一路愣了一下,小心地补充:“对凶手来说是对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普克叹气道:“可惜她没能完成这个工作。”

可惜?

马一路差点儿要嚷出来。江小流冷淡地瞟了他一眼,显然对普克的说法不以为怪。

马一路忽然意识到,江小流和普克只是在谈“专业”问题,这种时候也许不必过于“道德正确”。

马一路只好在心里反复默念一句话:他俩都是病人,不要和他们计较。默念几次之后,心里确实平和多了。

江小流又对普克提了一个“专业”问题。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江小流问,“凶手是不是就平安无事了?”

马一路立刻回答:“不一定!”

“为什么?”

“反正不一定!”

“给个理由。”

马一路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江小流看了马一路一眼,掉转视线转向普克,显然她更期待的是普克的回答。

“首先,想让尸体不被发现,难度就非常大。”普克说。

“碎尸不是个好办法,可以沉到水里。”

“迟早会浮起来。”

“就算浮起来了,如果被鱼吃光了呢?”

“吃光了肉,还有骨头,有骨头就有身份信息。”

“烧掉。浇上汽油彻底烧成灰。”

“即使殡仪馆的火化炉也要烧很久才能把尸体烧成灰,这样的骨灰里也可以找到身份信息。”

“埋起来,埋三米深。”

“埋的过程就有被人看到的风险,之后还有被动物刨出来的风险,即使腐烂了也有城市开发建设挖地基挖出来的风险。”

马一路忍不住说:“别琢磨这些了,告诉你,现在技术侦察很厉害,你以为没痕迹了,技侦图侦电脑网络一起上,全现形了!”

普克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就算尸体不被发现,能真正逃掉的凶手也很少。”普克说,“是不是因为天网恢恢,就见仁见智了。”

“那到底为什么?”江小流追问,“如果我杀了人,哪怕你们找到我,我也死不承认,你们又找不到尸体……章莹颖不就是这样?”

“章莹颖?”那是去年发生的事情,对普克来说自然是一片空白。

马一路又能接上话了,把网上看到的关于章莹颖的新闻罗列了一堆。中国女性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国神秘失踪多日后,警方锁定了嫌疑人,一个与章莹颖同校的美国博士克里斯滕森,但克里斯滕森始终拒不认罪。警方虽然认定章莹颖已经遇害,但无法找到章莹颖的尸体,案件至今没有结果。

普克听完马一路的介绍,说:“现在还不能说嫌疑人能不能平安无事。如果警方能够得到充分的证据链,没有尸体、不认罪,并不能排除定罪的可能。当然这也和警方的办案策略以及陪审团的态度有关,毕竟那是美国,和中国有所不同。”

普克当刑警之前在美国留学,那时候他和警察这个职业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最后选择回国并改行成为一名刑警,有着复杂的个人原因。普克没对江小流和马一路提及,因为觉得与眼下的话题无关。

江小流对他们的答案仍然不满足。

“如果是在中国会怎样?”江小流再次强调,“我杀了人,把尸体藏得很好,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套出实情,你们拿我怎么办?”

“需要一条很长的证据链。”普克不厌其烦,事实上,这也是他最有兴趣的话题,“凶手杀人有动机,有行动,有工具,有痕迹,有目击证人……这些都可以构成证据链的一环。”

“假如这些都没有,或者都找不到呢?”江小流不依不饶。

“在美国咱不知道,在中国基本不可能!到处都是摄像头,人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都是定位系统。根本不用现金,任何消费都有记录。出行买机票火车票长途汽车票,都得要身份证。住酒店更不用说了,酒店前台来个吸过毒的登记,三分钟警察就过来带到派出所做尿检了……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马一路明显有些自豪,“这么说吧,别让警察盯上你,盯上你了,抓你是分分钟的事情。”

“要是你们根本没发现尸体,凭什么会盯上我?不盯上我,怎么会找到我的动机?怎么会找到作案工具和痕迹?”江小流坚持她的问题。

普克明白江小流的困惑在哪里了。

“江小流,你是不是想知道,世上有没有完美的谋杀?没有动机,没有尸体,没有痕迹,没有目击者。”

“就是这个意思!”

“完美的谋杀,理论上是存在的,现实中很难。”

“为什么?”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只要活着,就会留下关系的痕迹。”

江小流有些不服气,“现实中不是还有很多杀人案始终没破?”

“只要时间还在向前,就不能说始终。现在破不了的疑案,不代表未来也破不了。”普克说。

江小流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信。”

这时马一路感觉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他邻座一个中年男人,从衬衫到腰带到手表,一看就是有钱人,不像马一路这种白“蹭”商务舱的。

“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们吵着您了?”马一路很自觉,毕竟他们聊了一路的话题对正常人来说相当惊悚,“我们这就闭嘴。”

中年男人却显得很客气,“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聊你们的,不影响我。”

“那咱们继续吧,小声点儿就行。”江小流的兴致仍然很高。

普克虽然也时常浸沉在自我世界,到底比江小流要成熟。

“我们下飞机再聊吧。这是公共场所,还是商务舱。”

江小流忽然凑到普克耳边:“这个男的从头到尾竖着耳朵听,有时候咱们声音小,他还把身体歪过来凑近听,还闭着眼睛假装打盹……肯定有鬼。”

“当警察切忌有罪推定,更不能把全世界都当成目标。”普克轻声回答。

江小流不吭声了,但还是回过头,悄悄瞟了后排马一路的邻座一眼。

江小流和中年男人的目光正好相遇。男人愣了一下,急忙把脸转向窗外。

江小流又想对普克耳语,这时机长的通知声响起。

飞机已到达州上空,准备降落了。

马一路恋恋不舍。

“坐商务舱,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感觉飞得比经济舱快似的。”

邻座的中年男人一定不这样想。

飞机一落地,他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乘客一样,匆匆起身,拿好行李,等着下机。

机舱门打开,他几乎是拨开站在门口含笑送别乘客的空姐,一路小跑地跑进了通道。

刚走出通道他就打开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马一路他们在后面落得有些远,不然也许能听到中年男人是如何从偷听他们的谈话中获益的。

“马上停止原计划,一分钟都别拖!”中年男人焦急地在手机中指挥,“那办法风险太大,行不通的,赶紧把人放了,别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3

卢继平的原籍是达州下属的河西市,一个县级市。马一路率三人小分队到达州后,直接从机场坐出租车前往河西。

本来马一路想问问有没有长途汽车,江小流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没车真不方便,”江小流看着机场外排队等候的出租车说,“只好坐出租车了。”

马一路最近终于对一句网络流行语有了切实的感受。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原来是真的。

两个半小时的出租车,下车时江小流想用手机支付。

“支付宝行吗?”

司机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小流,摇头。

“微信呢?”

司机还是摇头。

“有没有POS机刷卡?”

司机继续摇头,这次添了两个字:“现金。”

“我没带现金,”江小流也和司机一样面无表情,“怎么办?”

司机没说话,调转目光,看看普克,又看看马一路,视线停留在马一路身上。

马一路这才意识到付账是自己的责任。瞟了一眼计价器,暗中指望这样的“大额消费”能打个折。

“多少钱?”马一路问。

“600。”司机说。

“凭什么?”马一路要不是被安全带固定着,肯定撞到天花板。

“跑长途就这价,不商量。”

马一路指着计价器喊:“计价器显示482,就给482!”

司机淡淡地吐出一句:“你试试。”

普克看马一路的脸已经红得像高血压犯了,不忍心地插话:“我们是警察。”

司机看都不看普克,“身上没钱的别说话。”

普克闭嘴了。司机仍盯着马一路。

“给,还是不给?”司机说,“600整。这就是达州的规矩。”

马一路正想拍案而起,后面江小流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递给司机。

“项链一万二买的,抵你600。”

司机正要接项链,马一路一把抢过项链,塞回江小流手里,咬着牙,掏出钱包,数出600元,狠狠地拍到司机手上。

“车票!”马一路咬牙切齿。

“没票。”司机对答如流。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天算你狠!”马一路用一种电影里复仇者的语气,一字一顿,“看我怎么投诉你。”

司机数了一下钱,又吐出两个字:“随便。”

三人下了车。马一路拿出手机正准备拍下出租车的牌照,出租车一踩油门跑了,马一路的照片拍糊了。正懊恼间,听见江小流的声音。

“拍这个干吗?”

“连车票都不给,我把他车牌拍下来,起码知道投诉谁。”

“你拍照片能有我记得全吗?”

马一路回头看看江小流,愣了。

是呀,他又忘了,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执法记录仪”,还愁找不着投诉对象?

这时普克说:“这其实也是个试金石。”

马一路又一愣,“试什么?”

“一个城市的文明和治安水平,看出租车司机就能有个大致的判断了。”普克说,“司机不像是专门为难咱们,应该真是他们这里的规矩,或者说是常态。”

“我只能记住我看见的,可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江小流看着普克。

“人不可能用肉眼识别所有的信息,很多时候必须借助归纳推理来认识世界。”

江小流默默地点头。

马一路的心还在滴血,心疼他付出去的那600元真金白银。

“说这些都没用,都是纸上谈兵。”马一路没好气,“又治不了司机。”

关键是拿不回被掠夺的真金白银。

“那就说点儿有用的。”普克说,“司机对我们此行是有贡献的。”

“贡献?”

“司机的表现提醒我们,假如卢继平真的还活着,他选择在这里出车祸就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江小流却立刻明白了,“你是说,因为这里乱?”

“至少比宁江乱多了。”普克环顾四周,他们被出租车扔在县城的十字街头。“出租车不在正确的位置下客,路口南北向是红灯,但已经有好几辆电瓶车直接过去了,东西向是直行绿灯,但有车不顾左转红灯强行左转……再进一步看,对于这样的混乱,大家都显得很适应,说明这就是他们的日常。”

马一路隐约想到什么,却又想得不清楚,怕丢脸不敢说出来。

江小流又有了她的理解:“如果卢继平还活着,说明他的车祸就是骗局,在这里实施骗局比在宁江容易,对吗?”

“前提是卢继平如果还活着。”普克强调,“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查证这一点。但只是一种可能性,别当成既成事实。”

“不做有罪推定。”江小流说,“我记住了。”

“进步很快。”普克赞赏地对江小流点头。

江小流歪着头,盯着普克看。她的脸上并没有写着惊讶,但普克看出来了。

“你虽然记录下了所有的信息,但没对信息进行加工处理,信息就是无用的,有时候未经处理的庞大信息反而会成为干扰。”普克说。

江小流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才能像你一样,一边记录一边加工?”

“主要是训练,也需要一些天赋。任何事情都需要天赋。”普克说,“但江小流,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的天赋,我也很羡慕你。”

马一路心里忽然找到了平衡。

是啊,不是人人都能像江小流,连普克都羡慕她呢。

这时马一路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拿起手机一看,有一条微信的新消息。打开微信,发现是江小流转账给他600元。

马一路的脸瞬间涨红了。难道江小流看出刚才他的心在滴血了?太丢人了。好歹他也是个一米八二的大块头男人,再说他又是个正牌警察,江小流只是个临时工。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到台阶,江小流已经若无其事扔下这事儿不管了。在她眼里,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儿。

“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江小流直接问普克。

“听马一路的。大勇说达州这边的信息来源都给你了。”

马一路急忙在心里命令自己放下那600元,放下出租车司机,放下面子,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干扰,集中精力处理达州之行的核心任务。

之前彭大勇通过各种关系网络得到的卢继平的信息,全部在这里。

卢继平原籍达州,1979年生。2001年大学毕业后去日本留学,一年后与一个日本公民结婚,三年后归化日本,放弃中国国籍,注销了原中国户口。2007年与中国去日本留学的李雪在中国登记结婚。此后多次往返中日两国边境。再次出现在中国的官方资料中,则是2016年11月11日,在达州因车祸意外死亡,之后达州公安局应卢继平妻子李雪和日本保险公司要求,出具了意外死亡证明。

这些信息看起来简单,其实来自好几个不同的系统和部门,不是那么容易查到,更不容易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获得。这只是水面上的冰山,水面下隐藏着大量的旧日经验、人际关系、方式方法。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江湖。

这也是为什么马一路再三追问但彭大勇从未正面回答的原因。

彭大勇采用了更直接的方式给马一路布置了工作。既是为了配合马一路的能力水平,也是尽可能减轻马一路的工作难度。

除了上述卢继平的信息之外,彭大勇给了马一路一位具体经办人,河西市公安局的一个同行,彭大勇叫他老张。从老张接待马一路他们的态度来看,他与彭大勇之间存在很深的交情,但对细节秘而不宣。

有了老张的帮忙,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

虽然是周六,老张还是安排他们见了处理卢继平车辆事故的交警。他们首先看到了卢继平的车辆事故责任认定书。按责任认定书上的说法,卢继平从达州租车自驾到河西时,因车辆制动系统失灵,造成车辆在高速行驶中撞上护栏,事故引发大火,驾驶员当场死亡。车上仅驾驶员一人。事故未造成其他人员伤亡。经交管科认定为意外事故,特出具了车辆事故责任认定书。

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告诉他们,事故很严重,但是情况很简单。车完全烧毁,驾驶员整个烧焦炭化,无法辨认。根据车辆残存信息找到租车行,通过租车人留下的资料才认定驾驶员为日籍华人高桥俊男。高桥俊男在租车行留下的紧急联系人为达州河西市的本地居民卢继安。高桥俊男成为日本人之前,名叫卢继平,与卢继安是同胞兄弟。

普克听到卢继平的兄弟卢继安的名字,自言自语:“卢继平,卢继安,平平安安。那么卢继平应该是哥哥。”

交警听见了普克的自言自语。

“确实是。不过兄啊弟啊都差不多,他俩是双胞胎。”

这次不仅是普克,江小流和马一路都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小信息。

“双胞胎,那应该长得挺像吧?”马一路问。

“不是挺像,几乎一模一样。”交警回答道,“反正我看照片肯定分不清。”

马一路立刻转脸看江小流。

“你在健身馆看见的会不会不是卢继平,是卢继安啊?”

江小流愣了一下,“这我就不敢说了。反正当时看肯定是卢继平……”

交警听见马一路与江小流的对话,有些好奇。

“卢继平不是已经死了吗?”

普克对马一路和江小流使了个眼色,“这个先放一下。我先了解一点儿别的信息。”

“刚才你说你看照片肯定分不清楚。我想你准确的意思应该是,你见到了其中一位真人,也同时见到了两人的照片,这两个印象合并,你认为根据照片分不清他们,对吗?”普克问交警。

“那当然,总不可能同时见到他俩吧?”交警特别回忆了一下,看来这件事情他是有印象的,“当时我们根据租车行的紧急联系人信息联系到卢继安,卢继安来处理后事,还带来了他们兄弟俩的合影,还有别的一些相关材料。”

“但是按你的描述,车烧毁很严重,驾驶员烧焦炭化,无法辨认,怎么确认车上的人就是卢继平呢?即使车是卢继平租的,开车的也可能是别人。”

“我们当然不能听卢继安嘴上一说就确认是他哥死了,”交警理直气壮道,“我们也通知了卢继平的老婆,名字我忘了……”

“李雪。”江小流插话。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长得很漂亮,就是从你们宁江赶过来的。”交警说到李雪长得很漂亮时,说得很顺嘴,看来李雪的漂亮对男人而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她也确认死者就是她丈夫卢继平。”

“这还是和卢继安对卢继平的确认是一个道理。”

“对呀,既然烧焦了,谁看的效果都差不多吧。”马一路附和江小流。

“他老婆是从尸体手上的戒指认出他的。是个钻戒,挺大一颗钻戒,这一般不会认错吧?” 交警脸上明显有些不快了,“他老婆还给我们看了两人的结婚照,男的手上戴的钻戒和现场的一样。有租车行信息,有兄弟确认,有老婆确认,有物证,这证据链还不够充分?我们河西不比你们宁江,公安也就这水平。”

最后这句,明显有些没好气了。

还是老张拍肩膀拉关系地打圆场,才缓和了气氛。老张给马一路使眼色,暗示他们说话注意点儿分寸。

江小流没明白老张的暗示,还想说话,马一路悄悄扯江小流的袖子,江小流用眼神问他怎么了,他像打哑语一样,做了几个手势,江小流都看不懂。

马一路只好俯身凑到江小流耳边,跟她咬耳朵。

“不能太伤人家的自尊,咱们这是求人家帮忙。”

江小流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脸上带笑,用一种亲切真诚又有些娇弱的眼神看着那位交警,柔声说:“谢谢您帮忙,真是麻烦您了!”

马一路和普克都是一愣,那位交警也愣了一下。江小流从露面之始就一副爱谁谁的冷淡表情,说话直不愣登,让人不快。突然这样,交警一下子有些没转换过来。

普克随即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江小流在模仿她记忆中的某位女性,以此缓解他们与交警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普克也知趣地配合。他不擅长寒暄、客套,但对于文字的敏感,使他可以轻松把握语言的情绪转换。

“俗话说远香近臭,其实宁江的问题我们这些宁江人最清楚。”普克说。

交警的情绪明显好转,接过了普克递的台阶。

“那还是不一样。我们河西小地方,和宁江没法比。”

“去过宁江吧?”普克趁势引导谈话方向。

“去过一次,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就是大城市的气派。”

“现在去变化更大了。有机会一定再去看看。”

“行,有机会一定去。”

“你说卢继平的老婆李雪是从宁江过来的,是谁通知她的?”

“电话是大队一个同事打的,当时和我一起处理这事儿。”

“卢继平是日本籍,没有中国的身份证,人又烧焦了,当时你们怎么知道他老婆是谁,在哪儿?”

“我们先通知卢继安来认人。卢继安认完人,说哥哥死了,得通知嫂子来处理后事。”

“那卢继安自己没给嫂子打电话?还是你们都打了电话?”

交警认真回忆了一下。

“好像卢继安没打电话,就是我那个同事打的。我记得打完电话他还和我说,打这种电话折寿,特别是给卢继平老婆这种女人打,更吃不消,应该让卢继安通知的。”

“吃不消的意思是……”

“他说一般人听完都哭哭啼啼,卢继平老婆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吭,愣了好久。隔着电话他都能看见那女人伤心的样子。”

“一声不吭,也可以是无动于衷,不一定就是伤心吧?”

“要是无动于衷,就不会连夜坐飞机赶过来了吧?我记得她坐的是最晚的航班,到河西都凌晨了。何况后来她确认是她丈夫的尸体后,我们都见到了,应该不是一般的伤心。”

“那李雪是什么时候来认人的?”

“她凌晨到了先在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来的。”

“一来就认定是她丈夫了?”

“还真不是。第一次来看了一眼就受不了,换谁也受不了。我们就问她要不要缓缓再说,她同意了,回去歇了半天,下午又来,这次确认了,场面很崩溃。”

“很悲痛?”

“悲痛欲绝。”交警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皱眉,仿佛仍能体会到那天的气氛,“按说我们整天处理这些事情,早麻木了。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不是那种哭天抢地,就是……怎么说呢?反正你看她哭,你就知道她心碎了。”

普克也跟着交警皱眉,点点头说:“能想象,有些人就是很有感染力。”

交警似乎想为李雪辩解似的:“但她不是装的,一看就是真的。况且她也犯不着装,那时候就我们在,保险公司还没来。”

普克一直等待的信息终于来了。他能感觉到脊柱里一股电流直窜后脑,脑海里闪过小小的火花,但脸上仍是风平浪静的样子,连马一路和江小流都没察觉到他的兴奋。

普克不动声色地问:“应该是日本的保险公司吧?”

“对,卢继平是日本公民,在日本买的保险。”

“听你意思日本的保险公司也派人到河西了?”

“对,比卢继平老婆晚了几天。来时卢继平老婆已经回宁江了。”

“卢继平买的是什么保险?能赔多少?受益人是谁?”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本来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何况小日本说日语,听着就烦。”

“那你们怎么沟通?”

“带了个中文翻译,假洋鬼子一个。还对我们的处理不满意,说三道四的,我们几句话就顶回去了。”

“保险公司对你们的处理不满意?具体哪点不满意?”

“说尸体火化太快,他们来不及取样送回日本对比DNA,对比牙齿。那尸体还用我们火化?直接就在车上火化了。”

“那你们……怎么应对日本人的?”

“已经烧了。就这个结果。反正找他们要赔偿金的也不是我们交警。小日本还说事故有蹊跷啥的,也让我们顶回去了。”

“他们认为有什么蹊跷?”

“屁蹊跷!说车辆烧毁的程度太严重……车上带着个备用油箱,能不严重?”

“备用油箱?是放在车顶还是哪里?”

“就放在车的后排。这卢继平要么是命不好,要么就是找死。一辆八成新的车,偏偏制动坏了,时速120停不下来,满箱油,还把备用油箱放在车里。”

“有没有可能……真是找死?”

“那就不归我们管了。反正事故没牵累到别人,所有的证据都很齐全,我们这样结案没问题就行了。”

“那保险公司肯定要为难保险受益人了吧?”

“这我不知道。”

“日本的保险公司来人的时候,李雪已经回宁江了,是不是就由卢继安来协助保险公司办理理赔手续了?”

“对,全程都是卢继安在跑他哥的事情。”交警叹气道,“看得出来兄弟俩感情不错,尤其又是双胞胎,年纪不大就……所以说,我心里倒真希望他们狠狠敲小日本一记竹杠。”

交警对日本的态度毫不掩饰地呈现给普克他们了。

本来就是周末,又快到晚饭时间了,交警开始频频看手机,老张在一旁给马一路他们使眼色,普克明白该鸣金收兵了。

“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普克抓紧时间,“事故车辆制动坏了,时速120停不下来,驾驶员难道没用手机向外面求救?比如说打110什么的。”

“没有。”交警的语气很肯定,“烧毁的车上根本就没找到手机,除非烧成灰了。”

普克笑了,“那不可能。”

交警也笑了,“就是。手机又不是纸糊的。”

“太感谢了!”普克和交警握手,“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们再来打扰。”

交警总算完成了这次的接待任务,但显然也有一丝好奇。

“没问题,老张的朋友,一句话。”一直陪同的老张及时对交警做了个拱手抱拳的动作,交警也点头领情,“不过我没搞明白,你们到底来查什么案子?”

马一路、江小流和普克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老张果然经验丰富,及时接球。

“小兄弟,回头我请你喝酒,咱们慢慢聊!”

4

从交警大队出来,天已经黑了。

“接下来呢?”江小流好像完全感受不到饿,还不想结束这一天的工作,“我觉得应该去找卢继安。”

“现在?”马一路的肚子早就轰鸣如雷了,因此在这句问话里加了好几个问号。

“对呀,只有看见卢继安,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认错人。”江小流还是没注意到马一路因饥饿产生的悲愤,“既然拿到卢继安的电话和地址了,正好去当面核实。”

老张也饿了,而且三个人的行李还在他车上。

“先给你们找个酒店住下,然后我做东请你们吃个便饭。”老张建议道。

“酒店我已经订好了。”江小流看一眼马一路,又对老张补充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马一路对老张笑,“别看我年轻,已经有跟班跑腿的,啥事儿都不用我操心。”

“你是说我吗?”江小流问。

马一路赶紧收了笑绷起脸,“我饿晕了,产生了幻觉,瞎说的。”

普克和老张都笑了。

普克说:“一来大家都饿了,二来晚上确实不适合上门调查……”

“为什么?”江小流问。

“你想想,天都黑了,突然几个人闯到你家来找你问东问西,本来想和你说点儿啥的,一紧张啥也不说了。”马一路解释道。

“为什么要紧张?”江小流问。

“我又忘了,你不是一般人,是二班的。”马一路张嘴深情地唱起来,“没有忧伤,没有恐惧,没有渴望,也没有……”

马一路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江小流,不敢再唱了。

“咋不唱了?”老张笑着问。

“饿,只能唱唱空城计了。”

老张笑着说:“我是地主,我拍板了。现在就去吃饭,吃完饭你们回酒店休息,天大的案子明天再查!”

吃饭的时候,老张对于马一路他们来调查的细节一句都不问,只告诉他们,河西这边有任何需要都对他直说,他想办法解决,实在搞不定的也没办法。

对于下午在交警大队的一丝不愉快气氛,老张特别提了一句。

“小地方就是这样,有些事情真是得过且过,太较真了那就是找气伤神。”老张的无奈胜过不满,也许长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真的适应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心里有谱就行。”

“你也是这里人,你和他们不一样。”江小流说。

“要不然你们彭所找我?他可是老江湖,看人一等一厉害!”

“大勇可不光看人厉害,”这是普克发自内心的感受,“要说人间烟火,谁也没他嗅觉灵敏,看得透。而且绝对忠诚,值得信任。”

老张一拍桌子,“冲你这句话,你就是朋友了!”

马一路立刻觉得一种自豪感涌上心头,挺起胸膛,“我是彭所亲自从警官学院招的!”

老张瞟了马一路一眼,“看来老彭也有走眼的时候。”

马一路一呆,老张哈哈笑了,亲热地拍拍马一路的肩膀。

“开个玩笑,小伙子一看就是好女婿的料。”

“为什么马一路是好女婿的料?”江小流的反应很灵敏,“而且这和彭所招他有什么关系?”

马一路脸又红了,恳求江小流:“别闹,别闹……求你了。”

“喏,就是这样……”老张模仿马一路求江小流的语气,只是夸张了好几个层级,“别闹,别闹,求你了……”

连普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有些神似,就是太夸张。”

马一路急于转移目标,情急中想到一个救场的办法,指着江小流。

“要说模仿,谁能超过江小流,我把头给他。”

老张一脸的不以为然,“这才是夸张。一个小姑娘,学学偶像唱歌我还信……”

马一路一听“小姑娘”三个字,立刻紧张地转头看江小流,并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和老张较真。

然而已经晚了。

“第一,我不是小姑娘,我是正式签了协警合同的临时工;第二,我没有偶像,当然不会学偶像唱歌;第三……”江小流起身走到包间的空处,“马一路说得不夸张。”

然后江小流就用她最初震惊彭大勇和周到的方法,原样重现了下午在交警大队的一幕。不仅仅是普克与那位交警的谈话,也包括江小流、马一路以及老张的各自表现。

全套走完,差不多半小时。包间里一片沉默,老张彻底看傻了。

马一路看看老张的表情,强忍得意,尽可能低调地炫了一句:“怎么样?”

“太厉害了。江小流,你根本就是个执法记录仪!”普克赞叹着。

“我认识马一路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话。”江小流说。

老张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奶奶的,我跟人套近乎的时候真是这德行?”他使劲儿搓一把震惊的脸,“以后我得改改,太恶心人了。”

普克其实已不是第一次领教江小流的这种特长,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全程看到。早晨他们出发前,江小流给他洗脑时,曾介绍过自己的超常记忆。当时因时间有限,没做过多的渲染,此刻算是有了实证。

只不过对普克来说,这个实证的有效期只有一天。

由于江小流对下午整个谈话过程的再现,老张全神贯注,此时才注意到交谈中普克重点关注的那些信息。

老张直截了当地问普克:“卢继平这小子是在诈死骗保吧?”

“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普克反问老张。

“八九不离十。”老张给出了相当肯定的回答,“这事儿要让我处理,不可能当成意外事故。”

普克点点头。

“大勇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来河西?”

“就说要查个人,也就是卢继平。”老张说,“别的一概没提,我也没问,这都是多少年兄弟的默契。”

“主要彭所也真不知怎么说,这件事情本来就……”马一路看看江小流,谨慎地斟酌用词,“一言难尽。”

“不用解释,我和老彭是过命的交情,又都是刑侦出身。”说到刑侦,老张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皱眉转向普克,“卢继平要是诈死,那真死的是谁?”

“来之前大勇问我,值不值得跑一趟,当时我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俩说话的时候,江小流和马一路一直在听,马一路更多地是努力让自己跟上节奏。

江小流此时听出些名堂了。

“普克说我们来是为了找到卢继平已死的证据,不是为了找他活着的证据。你们是不是觉得已死的证据不足?”江小流问。

普克和老张对视了一眼。

普克对江小流说:“说说你的想法。”

“我不懂车,听上去觉得车祸里巧合太多,车祸后续的不确定因素更扎眼。”江小流试探地做出她的推测,“卢继平租车留了弟弟卢继安的信息做紧急联系人,出事后是自称卢继安的人来处理后事。但他俩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样,交警很难确认来处理后事的到底是卢继安还是卢继平本人。”

马一路也有些跟上了,“这么说还真说得通!”

江小流有些没把握地看着普克,“就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又算有罪推定?”

“你并没有下结论,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很好。”

江小流得到普克的肯定,语气更确定了。

“这个事故有两种可能性,如果真是意外,没什么可说,死的就是卢继平,先不去讨论。如果是假的,死的就不是卢继平,那又有两种可能。一个可能,死的是卢继安,毕竟兄弟俩长得一样,做假比较方便;另一个可能,死的是另一个冤死鬼。”

普克和老张都看出江小流进了状态。老张暗自对普克竖了大拇指。

“继续说。”普克鼓励江小流道。

“我觉得还是卢继安替死的可能性更大,他俩是双胞胎,不管是验尸还是保险理赔,肯定更方便更顺手。顺便说一句,我父母出事后,保险公司也赔了一笔钱。”江小流说到自己父母的事情,像说卢继平的事情一样冷漠,“意外身故理赔是很麻烦的。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冒充自己,卢继平的风险更大。”

“我同意这看法。”老张插话道。

“如果死的是卢继安,刚才我们从交警手里得到了卢继安的手机号码、身份证复印件和家庭住址。家庭住址就是身份证上的地址,不可能做假。手机号码有可能真是卢继安的,但手机当然不在卢继安手里,要么在卢继平手里,要么在家人手里……”

“卢继安这年龄应该有家有老婆,等你分析完我马上查一下。”老张说。

“如果手机号码其实不是卢继安的,就是卢继平本人的……”江小流说了一半,停下想想,又纠正了自己的想法,“死的是卢继安,就说明是卢继平骗保,那卢继平肯定不会给租车行留一个自己的号码,所以号码一定是卢继安的。”

“思路正确。”普克说。

“刚才我想过立刻去找卢继安,或者打卢继安的电话要求见他,现在看来不能这样做。”

“我是说今晚不合适嘛,不过……”马一路终于可以刷一下存在感了,同时也想借此强调一下,他才是正牌警察,“再说说你的理由?”

“如果手机在卢继平手里,一接我们这电话,马上就有思想准备了。”江小流说,“如果手机在别人手里,比如说卢继安的老婆手里,也许他老婆也是参与者,那也同样会打草惊蛇。”

老张和马一路同时开口:“他老婆?也是参与者?”

“还不知道卢继安有没有老婆,不过我觉得有老婆孩子的可能性更大。”对于这个推测,江小流的语气相当确定。

“为什么?”连普克也加入了老张和马一路,一起问。

江小流停顿了两秒钟,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两排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短暂的静默,她似乎在思索别的事情。

然后江小流抬起眼睛,仍是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

“我们现在说的是卢继安替卢继平去死以骗保的可能性。卢继平骗保不用说了,目的很明确。卢继安呢?就算能骗到钱,也不可能在地下花那笔钱。”

老张一拍桌子,“有道理!相当有道理!”

普克思索片刻,“有没有可能死的虽然是卢继安,但他并不是主动配合卢继平,完全是无辜受害?”

江小流愣了一下,“这我倒没想过……”

马一路终于找到了一个他相对自信的点。他下意识地模仿江小流的说话方式,而自己却并没有察觉。

“我觉得这可能性有,但比较小。”

马一路停下来。他等着有人问 “为什么”,但大家只是默默看着他,并没人发问。

马一路只好自己接上刚才的话。

“为什么可能性比较小呢?在交警那儿的时候,你们在聊,我就看看那个车祸的详细资料,内容比较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只说说重点。第一,卢继安是老司机,有处理应急事故的能力。第二,GPS显示从开车到撞车跑了100多公里,河西是个小地方,有山有平地还有河,就算刹车失灵,就算非撞不可,跑这么远,怎么也能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撞,偏偏走了那条最危险的山路。第三,就算车上没手机,没别人,又不是在无人区开车,难道不能开窗求救?第四……第四……”

马一路忽然忘了下面想说的内容,本想一气呵成,不得不停下来。

江小流接上了马一路的话:“我不懂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尽管问!”马一路很高兴他的陈述也得到了江小流的关注。

“那辆车的刹车坏了,但能不能减速呢?”江小流问。

马一路一拍脑袋,“第四,停不了车也可以减速,只要有两年开车经验的都能做到!”

普克和老张都笑起来了。

“小伙子不错,也能一二三四嘛。”老张看上去喜欢开玩笑,三位客人中,他好像认准了调侃马一路最安全,“又忠厚,好女婿的料没跑了。”

马一路的脸又红了,还好普克把话题又拉回了严肃的轨道。

“小马的分析我认可。”普克一严肃,大家不由自主都跟着严肃起来,“假设一,卢继平制造车祸骗保,则较大可能引发假设二,弟弟卢继安配合哥哥卢继平骗保。假设二成立,是否能得出假设三,卢继安的家人也是参与者,或者至少是知情者,就要看明天了。”

老张起身说:“你们聊几句,我马上回来。”

老张拿着手机离开了包间,剩下马一路他们三个人。

“老张去查卢继安有没有老婆孩子了。”江小流说。

“你怎么知道?”马一路还是会为江小流的迅速反应感到吃惊。

“之前谈到卢继安是否有家人,老张就说他一会儿去查。刚才我考虑明天的工作,又和这个问题紧密相关,加上老张出去时特地带上了手机。这就是逻辑。”普克替江小流回答。

马一路盯着江小流问:“你真是这样想的?”

江小流点点头。

马一路看看普克又看看江小流,没有掩饰他的羡慕和绝望。

“我怎么做才能也像你俩一样思考问题?”

“训练会有帮助。”普克似乎永远能认真回答他接收的任何问题,“另外,就算做不到,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你不可替代的思维优势,我和江小流同样做不到。”

江小流听了这话,显然有一丝怀疑,转脸看着马一路,马一路更不自信了。

“我?思维优势?不可替代?”马一路好像在质疑别人似的质疑自己,“这不可能。”

这时老张正好推门进来,听到了马一路最后半句话。

“啥不可能?”老张说,“干过刑侦的都知道,这世上没啥不可能的!卢继安的家庭情况有了。老婆是河西中医院的推拿师,叫袁丽丽,33岁。和卢继安生了个儿子,五岁。顺便整了个小道消息,卢继安和袁丽丽的儿子好像有孤独症,不过没确诊,对外也没承认,但上不了幼儿园,一直在家待着,大家都这么传。”

“那家里应该有人照顾这孩子吧?”普克问。

“卢继安的父母都在,而且都和卢继安一家住在一起。卢继安的父亲前几年脑溢血瘫在床上,估计是卢继安的母亲在照顾老伴和孙子。”老张说,“地址就是你们手里的地址,没换。不过你们要上门去找,我就不作陪了。河西小地方,我一露面,不复杂的事情就复杂了,复杂的事情会更复杂。”

“明白,明白!已经非常感谢了。”马一路真心实意地向老张道谢,“万一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少不了还要麻烦您!”

“一句话,不跟我开口我还生气呢。”老张笑着说,“等于把我当外人了。”

“那我们一定不见外,多多麻烦您。”

老张指着马一路对普克、江小流说:“看,我说小伙子是块好女婿的料吧?就可惜我女儿早恋,早早找个男朋友拴死了……要不然咱俩合谋挖个墙角?”

马一路顿时又手足无措,简直拿老张没办法。

“现在你明白你的思维优势在哪儿了吧?”普克笑着问。

马一路茫然地摇头。

“你身上有我和江小流都不具备的人间烟火气。”普克的语气说明了他的尊重,“大勇看出来了。没有你,我和江小流寸步难行。”

5

马一路他们远赴达州的同时,派出三人小分队的彭大勇也没闲着。

派出所的日常工作要处理,上级布置的各种任务要完成,千头万绪,没个消停。好容易偷个空,彭大勇给刑侦科的周到打电话,问他在哪儿。

周到压着嗓子告诉彭大勇,他正在盯一个辖区吸毒人员的梢,看能不能把供毒的上线逮了。

彭大勇听见周到电话里传来水流声。细听了一下,猜出周到正在一个公厕的阁间里,旁边有人在撒尿。

“今天放过那孙子,”彭大勇好像闻到了尿骚味,下意识地扇扇风,“反正还有下一次。你先回来,有事儿请你帮忙。”

周到一进彭大勇办公室,就抽抽鼻子,嗅啊嗅的。

“闻个屁啊,我这儿又不是公厕!”彭大勇笑骂道。可能是因为干刑侦出身,对侦查员总比一般下属来得亲近,私下里说话也比较随便。“刚才闻了多久?还没闻够?”

周到一路闻到彭大勇面前,还要往彭大勇脸上凑,彭大勇一巴掌打过去,周到笑着躲开,往彭大勇对面的椅子上一坐,脚跷到办公桌上。

“刚才电话里听你客客气气说,有事儿请我帮忙……”周到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感觉不正常,所以嗅嗅风向。”

“你这鼻子有时候比狗还灵,有时候又忒他妈的不管用!”

“啥时候不管用了?”周到不服气。

“比如704的案子……”

一说704,周到就蔫了,也不仰望星空了,脚也从办公桌上拿下来了。

“没完没了是吧?”周到是发自内心的没好气,“尽拿这事儿刺激我!”

704的案子是周到心头永远的痛。

作为一个派出所的老牌侦查员,发生在辖区内的碎尸大案,居然从他眼皮底下错过,不可忍。

更不可忍的是,居然落到了那个被周到认为最不具备刑侦素质的马一路手里!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么?

彭大勇扫了一眼周到,揣摩火候差不多了。

“不过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彭大勇半遮半露,“任何一个老刑侦都不会错过。”

周到果然上钩,“啥机会?”

“雪耻的机会。”

“雪……啥耻?”

“哟嗬,还跟我矫情!那就没必要提了。”

“哎呀彭所,你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我矫情,行了吧?我他妈的心里憋屈想雪耻,行了吧?求您点拨一二!”

彭大勇看出周到果然被调动起来,一股子即将上场的斗牛犬气息,这才不动声色地布局。

“马一路的新身份,你肯定知道了吧?”彭大勇问。

周到一听马一路就满脸不以为然,含糊其辞:“嗯……”

“没兴趣算了……”

“知道了,知道了!”周到无可奈何,只得强迫自己放下成见,“听说你安排去照顾你以前那位老搭档普克了,还有那个稀奇古怪的小姑娘。说心里话,当个保姆啥的,马一路还真挺合适。”

“别老瞧不起人家马一路,就这个观点,人家就和你英雄所见略同!”

“啥观点?”

“当保姆。”彭大勇趁马一路不在,使劲儿往他头上戴高帽,反正也不用交税,“当保姆也立志要当个尽职尽责的好保姆,这就是境界!”

“好,好,好,他境界高,我没境界。”周到心里惦记着彭大勇画的大饼,“雪耻的机会呢?该甩出来了吧,再不出来我可继续去蹲公厕了。”

彭大勇特地起身,绕过办公桌去关上办公室的门,这才走回办公桌前,半边屁股歪坐在桌上,和周到只保持30公分的距离,脸上的笑容全收了,一脸严肃。

“辖区里有个健身馆叫云中漫步,熟不熟?”

“美女老板开的那家?”看彭大勇一脸严肃,知道终于到正经事儿了,“半生不熟吧,碰巧哪天不太累,就去撸撸铁。”

“看来美女就是生产力,连你这么懒的都去撸铁……老实交代,是不是冲着那个美女老板李雪?”

“你也知道她叫李雪,说明对她也有关注。”周到的语气不是很过硬,“这和你要说的机会没关系吧?”

“关系大了。”

“真的假的?”周到一愣,“李雪和704的案子有关系?”

“别惦记你的704了,那案子盖棺定论了。”彭大勇又好气又好笑。

“那……”周到眼睛转了几圈,“又有新案子?”

彭大勇迟疑了一下。虽然普克愿意和江小流马一路跑去达州,但仅凭江小流的一己之言,就断言李雪涉及一个新案子,作为一个老刑侦,彭大勇真不敢这么说。

彭大勇选择了一个稳妥的说法。

“先别问那么多。你要是信任老哥我,就按我的要求去办件事,而且得办得干净利落,有理有据,不能留什么把柄。”彭大勇压低声音,显得很谨慎。

周到观察彭大勇的表情,也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勇哥,嫂子挺好的,可不能辜负人家,喜新厌旧……”

“滚你一边儿去!”彭大勇骂,“老子真有那心思,也用不着你上阵,肯定亲自出马,要不然有个屁的乐趣!你他妈别瞎联想!”

“又不是案子,又不是花花肠子……你就直说吧,急死我了!”

彭大勇终于点题。

“想个好办法,把云中漫步最近的内部监控记录弄回来。”彭大勇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下备忘录,“也不用太多,从3月9日开始就行。大门、二门……凡是和健身馆外有连接的所有通道,只要有监控的地方都要。”

“就这个?”

“关键是不能打草惊蛇。直接跑去找他们安保要,那我也会,用不着找你了。”

“蛇?”周到很敏感,“你是说不能惊着李雪这条美女蛇?”

“别咬字眼儿。核心意思你懂,得用合法合理的办法,让我看见云中漫步所有通道3月9日开始的监控记录。”彭大勇再次强调,“而且不能让云中漫步的任何人起疑。”

“这事儿吧,弄监控不难,是咱辖区的,难的是……”

“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刚才你说这事儿和我雪耻有关?保证不是蒙我?”

“我这样子像蒙你?特地把你从公厕招回来蒙你?”

周到研究了一下彭大勇的表情和眼神。

“行。”

“你不行咱所就找不出个行的人了。”彭大勇并不意外,毕竟做足了前戏。以他对周到的了解,知道肯定行。“那就去吧。早弄回来,早回公厕办你的事儿去。”

“现在就去?这么急?”

“既然要办,当然越快越好。”彭大勇没告诉周到,马一路他们已经到达州去了,能两边同步进行,当然是最佳节奏,“除非你想不出好办法完成任务。”

“等着!”

扔下两个字,周到痛痛快快地走了。

彭大勇笑了。

可是感觉这个笑容还挂在脸上,周到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啥情况?”彭大勇心里有点儿打鼓,“这么快就弄到手了?”

此时离周到让彭大勇“等着”还不到两个小时。彭大勇不是个乐天派,但还抱着一丝幻想。

周到耷拉着脑袋说:“巧不巧的,记录没了。”

“没了?没了的意思是原来是有的,你一去查就消失了?还是你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人家这么告诉你的?”

“肯定没惊动什么人,可……听那意思,记录原来应该有的,现在不知怎么找不着了。”

“谁跟你说这话的?”

“就是云中漫步管监控的工作人员。”

“那还没惊动他们?”

“真没惊动!按我的计划……”

“我不想听你的计划,我就想拿到监控记录!”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的计划,那你就相信我,我肯定没惊动他们,他们本来也准备调记录给我了,一查硬盘,机器是好的,所有的数据全没了,完全没有历史记录。”

“以前呢?以前也这样?”

“不是,以前一般能保存一个月左右,然后新的覆盖旧的。管机器的人说前几天还调看过记录,都正常的,所以也是一脸懵圈。”

“懵给你看的吧?”

“真不是!我这点儿眼力都没有,你还派我这活儿,那是勇哥你眼瞎!”

“你……”

“勇哥你的眼当然不瞎,所以你必须相信我的话儿,监控记录没了,不是我惊动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查啥事儿,从这情形看,你想查的事儿,有人不愿意让你查。”周到确实不是想为自己推卸责任,在他看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没办成,他比彭大勇更郁闷,“当然也有可能就是个巧合,可干刑侦的不能这么想。”

彭大勇想了一会儿,冷静了一些。

“行,我知道了。辛苦你,你去忙活你的吧。”

“可这事儿……”周到反而有些不甘心了,“要不我再从外围摸摸底?看看到底是有人删了还是……”

“先别动了。”因为和周到关系近,彭大勇顺嘴说出了自己的心理活动,“等我和普克聊过再说。”

周到一愣,“这事儿和普克有关系?那肯定涉刑了。”

彭大勇也一愣,“谁说的?”

“跟刑事不沾边你能拉上普克?”周到显然也很了解彭大勇与普克的旧交,“普克那身体状况,不是你眼里的大事情不可能和他聊!”

彭大勇没吭声,主要是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对周到交底儿。

周到一看彭大勇没否认,预感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不会跟你搞的那个三人小组有啥关系吧?”三人小组的成立,在所里算是近几天的热点,从来没有过类似的先例,大家私下都有不少猜测。这种时候周到倒是替彭大勇说话,说彭所看中的是江小流的好记性,说到底全是为了所里的工作。“要和三人小组有关,那就铁定和马一路那小子有关。”

彭大勇再不说话不行了,只得警告周到。

“不许找马一路麻烦,更不许追着他刨根问底,他可没你那应付讯问的经验!”

“看来真有事儿!而且不是小事儿!居然交给马一路不交给我!”

“人家马一路好歹撞上一个704,你呢?”彭大勇故意阴阳怪气道,“自己辖区弄个监控都弄不来……”

“记录删了能怪我?”

“不怪你,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咯。”

“运气不可能一直不好。下次你再安排个活儿给我试试,看我怎么亮瞎你的眼睛!”

周到嘴里说着豪言壮语,多少有些灰溜溜地离开了彭大勇的办公室。

彭大勇陷入思索。

监控记录莫名其妙消失,究竟是简单的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删除?

听周到的意思,管监控的工作人员对此也不知情。要么是工作人员撒谎,要么是删除记录的人行事格外谨慎。难道就因为江小流3月10日那天见过她认为是卢继平的人一面,才有了现在的后续?

如果真是这样,说明此事确实暗藏玄机。

彭大勇想起普克对他说过的话。如果江小流见到的人真是卢继平,就有可能是骗保事件。如果卢继平骗保,则意味着真有一个人替他死去。按这个逻辑,到时候很可能演变成一起刑事案件。再回头审视监控消失的事情,原本不起眼的细节将变成重要的证据。

证明李雪身上藏有秘密的证据。

彭大勇很想立刻和普克聊聊。

看看时间,普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达州下属的河西。普克自己没有手机,彭大勇想象了一下和反应慢半拍的马一路通电话,或者和冷冰冰像机器人的江小流通电话,都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何况以彭大勇对普克的了解,此时普克必然已全心投入河西的调查,不如等晚上他们回酒店后再和他联系。

最后彭大勇想,江小流说得对,是该给普克买个新手机了。

6

晚饭后,老张开车将马一路他们三人送到江小流订的酒店就走了。

这是河西最好的酒店,虽然没挂星,但硬件设施全是按照五星级酒店的标准来的,只是配套的软件服务仍是河西这种县级市应有的水平。

酒店价格虽然没有宁江高,但也贵得超出了马一路的预期。再听到江小流说订了三个房间,马一路到底没绷住,试图劝江小流退一间房。

“你住一间,我和普克住一间,这不正合适嘛。”马一路只要和江小流商议事情,总像在恳求,“退一间吧,又不能报销,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不退。”江小流干脆利落,“各住各的,不用你出钱。”

“我知道你有钱……”马一路还想劝说江小流,简直是苦口婆心,“可也用不着跟钱有仇,不花完不甘心是不是?”

江小流看一眼马一路,“你知道我有钱?”

“知道……一点点……听说的。”

“那你有没有听说,我的钱,我一辈子都花不完?”江小流语气淡淡地问,毫无炫耀的意思。

马一路张了几次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江小流这个简单的问题。

这次普克站在了江小流这边。

“这次就按江小流的计划住吧。”普克有他的考虑,在河西的这半天调查,已经得到不少新信息,他需要空间和彭大勇单独交流,“不过晚上睡觉之前,咱们还得碰个头,商量一下明天的具体方案。”

马一路却没有轻易放弃立场,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过硬的理由,转脸看着普克说话,只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江小流。

“别忘了,晚上你一睡,早上醒来就回到2006了。”马一路略带夸张地威胁普克,“说不定半夜起来撒尿就忘了你是谁、在哪儿、要干什么了。咱俩一个房间,我可以帮你完成身份确认,又方便又安全,还能省下一间房费。”

“这倒是需要考虑的……”普克犹豫了。

“那也该我考虑,不用他考虑。”江小流插话。

“为什么?”马一路的微表情里有一丝悲愤。

“因为我记性比你好。”江小流说,“你不一定能记全的事情,我一定能记全。”

“我看过你怎么帮普克洗脑了,我已经记住所有的程序了!”马一路仍在负隅反抗,“不让我试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好呀,你现在就把今天早晨我和普克对话的全部过程复述一遍。”江小流并没有抬杠的意思,心平气和但又相当坚持,“允许你漏掉个别不影响逻辑的字词。”

马一路被江小流逼得非表现一下不可了,深吸一口气,调动全部脑细胞,正要当场演练,关键当事人普克被逼无奈发话了。

“小马,我要和你们彭所商量工作,咱们就各住各的。你想试的事情,不住一间房也能试,比在酒店大堂合适。”

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进房间,马一路就被那张KING SIZE的大床惊着了,扔下行李,冲上前,把自己狠狠抛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居然都没滚下床,可见KING SIZE 不是白叫的。

“有钱真好!”马一路发出舒服的叹息,“真开眼界……”

隔壁就是普克住的房间。

办入住手续时,江小流特地让前台给普克开通了长途电话功能。这么多年,彭大勇的手机号从没换过,也因此成为普克尚未遗失的记忆中一个安全的标记。这对普克来说很重要,其实对彭大勇也一样。

普克刚拨通彭大勇的号码,彭大勇就接了,说明他正在等普克的消息。

“都好吧?”

“都好,放心。”

男人间的亲近和默契,似乎就是这样言简意赅。

隔着12年记忆的空白,依然如此。

接下来彭大勇把周到去弄监控但空手而归的事情简要说了。

“周到怎么处理的我没问,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不是他操作的问题。”

彭大勇之所以不打听周到如何去合法合理查监控,是基于多年基层工作的经验。

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有些事情可说不可做。这种分寸很微妙,关键在于把握分寸的人。彭大勇认为周到就是这样可以让他放心的人,就像普克也认为彭大勇是这样的人。

他们都谨慎地守好自己的边界,给对方留下自由行动的空间。

普克果然并不追究这个问题。

“那你认为是纯属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好说。周到也挺沮丧,还想从外围再摸摸底,我让他先别动,和你商量了再说。”

“不着急摸底,删都删了。如果真是有人刻意,一着急反而让对方占了主动。”

“我也是这意思。周到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这事儿可能就是个巧合,但干刑侦的不该这么想。”

“对。至少不能只考虑巧合的可能性。”

“这事儿麻烦在什么地方?周到去查监控不能让李雪知道,我为什么让周到去查又不能让周到知道。”

“是很麻烦,但确实也很必要,至少眼下是这样。”

彭大勇听普克这样说,知道自己对周到隐瞒真相是对的,也隐约意识到,普克他们这一天应该有所收获。

普克尽可能完整而简要地将一天的行程告诉了彭大勇,包括江小流给老张的那场震撼演出。

彭大勇听完居然产生了某种奇特的自豪感。

“老张惊着了吧?”

“我都惊着了。”普克说,“我还对江小流有所了解呢。”

“你那不算。对你来说,每天你都得重新了解那丫头。”

“江小流确实太有刑侦的天赋,以后有机会你就提醒我,千万别把她放跑了。”

“听你刚才的说法,她不仅有个好记性,逻辑能力也不差?”

“逻辑能力相当好,认真培养会更好,只是……”

普克第一次流露出迟疑。彭大勇立刻捕捉到了。

“只是什么?”

“江小流的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

普克他们出发前,他俩就谈论过这个问题,普克果然又忘了。

彭大勇把他知道的信息又一次告诉了普克。江小流一家三口出国度假,在海上出了事故,母亲去世了,父亲现在是植物人。

“你是不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彭大勇没兜圈子,直接问普克。

“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我再观察观察。”普克对此事显得很谨慎,“肯定是有所感觉才特别问你的。”

彭大勇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告诉普克,这不是普克第一次“有所感觉”了。

彭大勇还是决定暂时不说。

普克是一个直觉敏锐的刑警,但他从来不简单地凭直觉做判断。也许等他的直觉找到证据支持时再讨论这件事情更好。

两人又回到卢继平的话题,这才是普克他们此行的目的。

“本来我真没太当回事儿,现在看来,卢继平骗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彭大勇说,“而且就像出发前你说的,如果是骗保,那个真死的人就值得查到底。”

“我马上就和江小流、马一路商量一下明天的方案,争取一击有效。”

“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有可能的话,咱俩每天聊的内容你都记一下,回头单独告诉我。”

有些信息是可以和江小流、马一路共享的,有些则不能。

比如对江小流的“有所感觉”。

不用普克解释,彭大勇也明白他的意思。

“明白。还有呢?”

“还有……谢谢你,大勇。”

“谢啥?”

“我觉得自己还是更想当刑警,不想当画家。”

“当画家比当刑警挣钱多多了!”彭大勇笑了。

“没事儿,江小流有钱。你没看见我们房间的大床有多大,睡一家人都够了。”普克也笑。

彭大勇心中一动。

“床大显孤单是吧?要不你告诉我想谁了,我立马给你快递过去!”

彭大勇多么希望普克能说出米朵的名字。

“这个难题还是我自己解决吧,不麻烦你了。”普克回答道。

彭大勇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着急,慢慢来。”

总有一天,普克会找回所有的记忆,会想起他深爱的米朵。

7

这一天结束之前,普克召集马一路和江小流到他的房间开了个三人会议。

核心议题只有一个:明天的行动方案。

江小流到底没经验。

“地址有,电话有,明天又是星期天,直接去家里找,还需要什么方案?”

“当然得有,越是简单的事情越要做出复杂的预案。”马一路表现出很有专业素养的样子,“当警察就得这样。”

“那好,听听你的复杂预案。”

马一路想了想,脑子里毫无复杂预案的影子。

“咱们还是听普克的吧,普克最有经验。”

普克也不揭穿马一路的小心思。时间不早了,一早起来到现在还没休息过,普克已经很困了。

累,不是问题,普克担心的是睡眠将带来的遗忘。

“怕自己睡着,我就开门见山了。”普克说,“明天的行动方案其实很简单,复杂的是咱们的心理解读。我先说简单的部分。明天去卢继安家,有几种可能。一是见到卢继安,二是见到卢继平,三是既见不到卢继安也见不到卢继平,只见到卢继安的家人。还有最后一个可能就是闭门羹,那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只要有人在,不管是哪种情况,咱们三个各司其职,重点完成自己要完成的任务。”

普克给江小流的任务就是记录,用她的眼睛、耳朵甚至鼻子记录她脑海中的一切细节。

普克负责寻找问题、提出问题、推进问题,以获取需要的任何线索。

马一路则负责感觉。

“感觉?”马一路怎么也没想到普克会给他布置这样一个任务,“感觉什么?”

“你不用去管感觉什么。”普克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感觉就是感觉,是你第一时间身心的感受。和理性无关,和逻辑无关。你不需要思考,只要感受并且接受这种感受,然后记下来告诉我们。”

“这……有用?”马一路觉得不可思议。

“有用。比如说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普克观察马一路的表情,“这种感受让我明白,在我的视角看来合乎逻辑的事情,在你的视角却不可理解。”

“就算得到这个结论,对我们要查的事情有什么帮助?”江小流问。

“如果你是一名刑警,永远记住一句话,”普克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说的。你会发现,人和人之间充满关联,而答案就存在于那些关联中。”

马一路努力思考了一下,没完全明白,但他还是做出了承诺。

“行,别的我不敢说,这个任务我肯定能完成!”

“我也保证完成我的任务。”江小流说,“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有可能见到卢继安,也有可能见到卢继平。但我们怎么知道见到的到底是卢继安还是卢继平?如果不知道怎么分辨,又怎么采取不同的对策?”

马一路这次反应奇快。

“普克刚才不是说了?咱们只要各司其职,完成自己要完成的任务就行!也就是说,不管见了谁,反正你记录,我感觉,普克找问题,最后咱们回来一起做拼图游戏找答案……普克,这么理解对不对?”

“完全正确。”

马一路瞬间又要飘了。普克没给他太多的时间飘,抓紧抛出了接下来的话题。

“刚才说了简单的部分,现在要说得相对复杂,这次需要我们互相配合。”普克说,“老张已经给了我们明确的信息,河西是小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密,消息流通肯定也快。他不陪我们去卢继安家,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三个陌生人,要拿出一个过硬的理由上门,还要经得起门内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的询问,这是一个难点,处理不好,既可能破坏调查,也可能给别人的正常生活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马一路有些意外,“不能以警察的身份上门?”

刚问完,他自己又回过味儿了。

“是不太合适,又没立案,又没实证,还得防止打草惊蛇。”马一路心里有些发毛,“可……我就是个警察,也只会当警察,让我演别的身份,就怕……”

“所以我说需要一个过硬的理由,除了能让对方接受,咱们自己也能基本过关。”普克说,“坦白说,我和马一路差不多,没什么表演的天赋,基本只能演自己。”

马一路苦苦思索,想出一个方案。

“能不能假装查电表?查水表?查煤气?”

“查什么表都用不着三个人一起上阵。”

“广告商给小区业主送福利行不行?说白了就是下鱼饵。”

这种事情经常在辖区发生,时不时还会引发矛盾和纠纷,马一路作为一个社区民警,对此颇有些经验。如果一定得演戏,这个角色勉强将就。

“不是不可以,但要准备好商品资料,还要准备相应的福利。”普克有些犹豫,“这个需要时间,还不知道对不对卢家人的胃口,对方不感兴趣,还是进不了门。”

“保险。”江小流说,“特别是针对儿童大病就医的医疗保险。”

普克一听,脑中火花一闪。

“这个办法可行!好主意!”

“保险倒是可以,老张说卢继安的父母和他们一起住,父亲脑溢血瘫在床上……”马一路有些困惑,“可为什么要强调是针对儿童的医疗保险?”

“卢继安和袁丽丽有个五岁的儿子,上不了幼儿园,外面传说孩子有孤独症,但他们自己不承认。”江小流解释说。

“就是说……他们不愿面对儿子生病的现实?”

“或者说,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普克说,“这是很多为人父母都会经历的心理过程。不愿接受,意味着抱有幻想,也就意味着会抓住一切希望,哪怕是一根稻草。”

“这个我看行!”马一路一拍大腿,可还没兴奋起来,又转喜为忧,“我可没有推销促销的经验,也从来没买过保险,啥都不懂啊。”

江小流很淡定,“不懂可以学。”

普克也有些担忧,“但时间不允许……”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今晚现学,明天现卖。”江小流说,“而且我家买过保险,我见过不止一个公司的保险推销员,我记得他们。”

普克和马一路都明白江小流所说的“我记得他们”,也就意味着,江小流能够重现他们。

两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你负责业务介绍和推销,我呢?”普克问。

“你是业务经理。经理负责寒暄,不用介绍业务。反正到我家的就是这样。”

“我呢?”马一路试图用自嘲掩饰心虚,“我这块头,要不演个打手保安啥的?”

“又不是黑社会。保险公司有安保部,但不会上门推销。”江小流似乎没领悟到马一路的自嘲。

普克盯着马一路看,忽然笑了起来。

“有了。”普克笑着说,“有个安全的角色,适合你本色出演。”

“什么角色?”

“司机。”

“去我家的都是两个人,一个经理一个业务员,没有带司机的。”江小流有些迟疑。

普克看出,江小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她的记忆来认识世界。记忆中有的,她一点就通;没有的,则需要针对性的引导。

“没关系,只要合乎逻辑和情理,不一定完全按照你记忆中的来。”普克耐心地解释,“这个世界是丰富多样的。”

“那我就没意见了。”

“其实有个司机可能更符合咱们的实际状况。咱们三个都没有河西口音,当地人一听就知道咱们是外地来的。咱们就以外地保险公司来河西拓展业务为由上门介绍保险,不以推销为重点,尽量减少对方的戒备感。既然是外地来的,带一位司机跑长途就合情合理了。”普克说。

马一路这次反应迅速,“那咱们是不是得租辆车开上?”

“如果跑长途,租河西的车就不合理了。”江小流说。

普克马上想到了解决方案。

“给老张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找到一辆达州牌照的车。”

老张果然是个万金油,电话里立刻表态没问题,明天早晨保证把车开到酒店门口。

三个人具体商议了明天上门介绍推销保险的详细环节,具体到每个人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论细致和谨慎,江小流和普克差不多无可挑剔,马一路基本插不上话,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参与的热情。

别说,马一路还真的发挥了他的重要作用。

“江小流,你说要现学现卖保险业务,这我绝对相信!”马一路说,“但我怀疑就算你满口保险知识,人家也不会相信你是个保险业务员。”

“为什么?”

“就冲你现在脸上的表情。不光是现在的表情,是你一贯的表情。”马一路撇撇嘴,有种客户附体的即视感,“你要用这副表情给我推销保险,信不信我直接给你轰出去?”

普克研究了一下江小流的表情。

“确实。我没买过保险,但也知道推销不能用这种姿态。”

“不就是因为我没感情吗?这个简单,我的记忆库里装着别人的感情。”

江小流按照她的记忆,找到她认为最热情的一位保险业务员,只模拟再现了一分钟关于人身意外保险的内容,马一路和普克就服气了。

“够了,够了!”马一路略带夸张地阻止江小流,“你再推销几句我也想买了。”

江小流立刻回到了自己。

马一路忽然觉得,他还是更喜欢江小流做她自己的感觉。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的工作只剩江小流的。她要连夜查找、搜集并学习关于儿童重大疾病医疗保险的相关资料。

普克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他还有些恋恋不舍,似乎不想结束这一天。

马一路看出了普克的倦意,拉江小流走,江小流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着普克。

“别担心,”江小流对普克说,“我会帮你记住一切。晚安,明天见。”

这样一句告别,如同一剂最好的安眠药。

普克一上床,立刻沉沉睡去。

8

天快亮的时候,江小流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江小流连夜准备资料,才回房间睡下没一会儿,听到敲门声,迷迷糊糊地去开门,完全没注意,习惯裸睡的她,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小内裤。

敲门的是马一路。他一边等江小流开门,一边着急地回头张望,紧盯普克的房间门。

江小流从里面打开房门。马一路听见门响,回头一看,整个人像触电似的呆住了。

江小流睡眼惺忪,“怎么了?”

马一路呆了两秒钟,又像触电似的,大幅度地仰头望着天花板。用力之猛,江小流都听到了马一路的颈椎发出“咔嗒”的声响。

震惊的马一路还怕不够,仰着头,转体180度,背对江小流。

“我听见普克起床,想帮他做身份确认,结果搞砸了!”马一路背对江小流、以45度角仰望星空的姿势向江小流求援,“普克被我弄晕了,给酒店打了电话,保安马上来了!”

江小流揉着眼睛说:“普克还在他房间?”

“在!”

“我过去看看。”

江小流仍没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小内裤,就要往外走,一头撞上背对她站在门口仰望天花板的马一路。

马一路又一次遭受了电击,想转回头又不敢转,脖子梗着,脊背僵直,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里面燃烧起来。

“你、你、你……”马一路又结巴了。

撞到马一路后背的江小流还没睡醒,居然就这样靠着马一路的后背,而且觉得很舒适。

“你的背好宽呀。”江小流闭着眼睛说。

马一路下意识地想把身体挪开,没想到江小流依靠他的支撑,他一撤,江小流差点儿摔倒。马一路本能地转身搀扶,正好和江小流抱个满怀。

马一路抱着江小流,紧闭双眼,喉咙干哑。

“江小流,你没穿衣服……”

江小流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马一路。马一路眼睛闭得太紧,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上去很滑稽。

“穿了内裤。”江小流若无其事地说,“睡糊涂了,等一下。”

江小流返身回房间,随便找了件浴袍裹上,到门口,看见马一路还闭着眼睛,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

“我穿上了,可以睁眼了。”

马一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急忙又闭上,仍然堵着门。

“不行,换一件。”

“为什么?”

“让你换一件就换一件。”马一路闭着眼睛说,“昨天穿的就行。”

“昨天穿了今天怎么还能穿?”江小流问,“脏不脏?”

“我不管,反正你换上正经衣服,不然我不让你出门。”

这时接到普克电话的酒店保安来了,沿着走廊找普克的房间,看见堵在江小流门口的马一路。保安走过来,看见马一路闭着眼睛堵在江小流门口,有些起疑。

“什么情况?”保安的态度很符合河西的风格,硬邦邦的。问完后,他看见了房门里裹着浴袍的江小流,硬度又提升了两分,喝问马一路,“你堵着人家女客的门,想干吗?”

马一路一愣,没办法不睁眼睛了,一看保安像瞪嫌疑人一样瞪着他。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马一路好言好语地解释:“我让她回房间换衣服……”

“你管人家穿啥衣服!”保安的嗓门奇亮。

马一路明明不该心慌的,不知怎么就心慌了。

“误……误会了,我……我们是认识的。”

“认识?你是她啥人?”

“我……我是她……”马一路越心慌嘴巴越不利索,“她是我……我们是一起的,还有隔壁那个客人,也是一起的……”

保安看到马一路心虚的样子,手里的对讲机打开了,一副当场捉拿的语气,“15楼有情况,15楼有情况……”

隔壁房间的普克也在房间听到了动静,打开房门,看见他已经遗忘的马一路,以及接警赶到的保安。

普克还算比较谨慎,没有直接指摘马一路,对保安说:“是我打电话给前台的……”

保安指着马一路问普克:“你认不认识这人?”

普克认真地看看马一路,婉转地问:“会不会是你记错人了?”

马一路都快崩溃了。

太悲催了。他只不过心疼江小流睡得太迟,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他只不过想亲自试一试,看自己能否成功为普克完成身份确认……却在一分钟之内,把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事情,变成了眼前的乱局。

保安正拿着对讲机和里面一个更粗暴的声音用河西方言交流,江小流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吵死了。”江小流没睡足,声音有种哑哑的慵懒,“我们是一家的。”

刚才马一路忙着应付保安和普克,没注意到江小流什么时候扔下他们回了房间,并且换好了“正经”衣服。

江小流从马一路和保安中间穿过,走到普克面前,拉起普克的手,普克吃了一惊。对此时的普克来说,江小流和马一路同样陌生。

“给我十分钟,你就都明白了。”江小流拉着普克回他房间,“反正保安就在门口。”

普克半信半疑地被江小流拉回他的房间。

门口只剩马一路和保安,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刚才你听见了吧?”马一路主动打破僵局,“我们确实认识。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是一起来的。”

“认识是认识,一家的是一家的。到底是认识还是一家的?”

“差不多……”

“差得远了!”

“不行你考考我?你手里不是有对讲机吗?我告诉你我们三个的名字,你和前台对一下就知道了。”

“你先说!”

“我叫马一路,女的是叫江小流,那个男的叫普克。”

“三个人姓都不一样,咋能是一家的?”

马一路语塞,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对这位固执倔强又认真的保安解释。保安又在和对讲机里的人用方言哇里哇啦地讲话,一边讲一边像X光机一样,不断斜眼扫马一路。马一路觉得心好累,索性不开口了,反正江小流说了,只要十分钟……

普克的房间门打开,普克和江小流一起从里面出来了。

“抱歉,是个误会,我们三个真是一起的,给你添麻烦了。”普克向保安道歉。

十分钟的一半都没有。

马一路心想,江小流对普克的“洗脑”越来越快了。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自己明明做了充分的准备为什么做不到?这真的是智商的差距吗?还有没有跟上她的希望?

清晨的小插曲并没有耽误新一天的到来。

老张言而有信,果然早早地将一辆车停在酒店门口的停车场,是达州牌照。老张本人没露面,钥匙放在了酒店前台。马一路甚至有些庆幸老张没来,一是怕早晨的小插曲被传播,二是怕老张再扯什么“好女婿的料”。

吃早饭时,普克和马一路都有些意外。他们知道江小流昨晚会准备材料,但没想到会准备得如此齐全,就像他们真是来自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和推销员。

厚厚一堆图文并茂的资料,沉甸甸地装了满满一纸袋,连纸袋上都印有一个看上去很气派的保险公司的LOGO。

“这些都是你昨晚准备的?”普克随手翻了翻,都是非常专业的保险宣传页。

“很简单,网上搜齐要的资料,让酒店商务中心帮我打印复印。”

商务中心帮酒店客人打印复印,收取的费用远远比一般复印店高,因此乐得加了一夜的班。

“用得着这么多?”马一路昨晚也陪江小流在商务中心忙活了一会儿,后来撑不住了趴在桌上睡着了。江小流忙完才把他叫醒,让他回房间睡,他也不知道当时是几点。“怪不得你忙到那么晚。”

“昨天普克说的,不能只奔卢继安一家,楼上楼下都得跑跑,发发资料,所以多准备一些。”

普克看看江小流的黑眼圈,“困不困?”

“我睡眠少,上床早也睡不着。”

“我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马一路很惭愧。

“昨晚你趴在桌上睡得也很快。”

普克笑了,也凑了个小热闹。

“咱俩应该换一下,这样你能少记一些事情,我能少忘一些事情,生活就平衡了。”

“其实我很羡慕你。每天晚上都在脑海里重放痛苦,真的很难熬。”江小流说。

马一路的心轻轻地疼了一下。

“可是痛苦往往伴随着快乐。忘记痛苦等于也忘记了快乐,很难说哪个损失更大。”普克说。

马一路的心又轻轻地揪了一下。

马一路暗想:原来平庸也是一件好事。

平庸如我,才容易体验到幸福。

9

事情的开始相当顺利。

马一路他们开着达州牌照的车,按交警提供的地址找到卢继安家所在的小区。

小区看上去比较新。和江小流选的河西最好的酒店一样,硬件很硬,只是配套服务不到位。本该封闭式管理的小区基本算是自由开放的。这倒是给马一路他们进入小区带来了便利。

停好车,带着江小流连夜准备的满满一袋资料,三人找到了卢继安家的楼洞。

卢继安家住的是一栋小高层的9楼。按马一路他们之前的计划,准备从顶楼开始“扫楼”,一直“扫”到了卢继安家。

楼下有需要刷卡的单元门,但被人用砖头卡住,所以直接进入了楼洞。

三个人在一楼等电梯时,又有三个住户进来,和他们一起等。

只过了两分钟,马一路就明白老张之前为什么说不便陪他们来了。

宁江虽然算不上一线城市,但却有当代都市的标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即使是同一个小区,同一个单元,甚至是门对门的邻居,也并不会因此而了解,更不必谈亲近。很难说这究竟是优点还是缺点,因人而异。比如对马一路来说,显得太冷漠。但对江小流来说,则再自然不过。

而河西显然不同。

同时等电梯的三个人中,穿着看上去像个机关干部的秃顶男人,一站定就肆无忌惮地把马一路他们三个陌生人从头打量到脚,当然也看见了马一路手里拎的印有保险公司LOGO的资料袋。

“保险公司的?”

普克对他点头微笑说:“对。”

事先商量过的。普克负责寒暄。

“哪儿的公司?没听说过。”

“外地的,来河西开拓市场。”

“难怪!那就是来推销的?”

“主要是先了解一下市场,做一些前期宣传。”

“有没有纪念品?”

“纪念品?”

“没纪念品宣传个啥?起码得送送鸡蛋啥的。”

“我们……有一些宣传册。”

“宣传册谁稀罕,一转身就当垃圾扔了……”

场面正有些尴尬,电梯下来了。门一开,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外面等的人就一拥而入。等马一路他们礼让完下电梯的人,那三个住户早进了电梯。马一路他们一进去,电梯基本满了。

电梯门正要关上,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弱的老太太拉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小男孩奔过来,电梯口的马一路急忙挡了一下电梯门。

里面一个女声嚷嚷着:“满了,满了,等下一趟吧。”

老太太不吭声,拉着小男孩缩到角落,看起来就算超员,她也不打算下去。

马一路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超员,只能他下了。还好电梯门关上了,可能因为老太太和小男孩确实瘦小,没多少分量。

电梯上行,秃顶男人又把话题拉回三个陌生人身上。

“我跟你们说,没纪念品,宣传不管用!这里的人绝对不会买。”

一个老头儿问:“买啥?”

“推销保险的。连纪念品都不送,谁买?”

老头儿附和道:“有纪念品都不买,没纪念品更不买了!”

那个嚷嚷电梯满了的女人发表了不同意见:“那也不一定,现在这年头,今天不知明天事,保险还是需要的。你们是啥保险?”

普克轻轻碰了碰江小流。

江小流立刻用很职业的热情态度介绍:“各种商业保险都有,看您需要什么类别的,我们都有相应的宣传册。”

“有让人发财的吗?”

抢先进电梯的三个人一阵哄笑。

江小流居然也跟着笑,看来她已经提前进入推销员附体的状态了。

“我们的强项是高端养老和儿童医疗,可以解决一般家庭最容易出问题的两个人群的后顾之忧。”江小流继续做她的专业推广,一听就知道,昨晚的功课没有白做,“特别是儿童医疗这一块,直接和全国各大三甲医院对接,保证疑难杂症无障碍就诊。”

刚才还很嘈杂的电梯里忽然安静了一秒钟。

普克敏感地注意到,站在马一路眼皮底下的那个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江小流,同时下意识地将小男孩往怀里拉一拉,搂得更紧了一些。

秃顶男人印证了普克的敏感。他直接冲老太太大声说:“跳跳奶奶,那你家应该看看这个保险。”

老太太愣了一下,语气生硬地反问:“为啥我家要看这个保险?”

“孩子有病怕啥?有病就治嘛……”

“你才有病!我家人都好好的!”

电梯里又一阵经过控制的哄笑,那控制反而增加了哄笑中的挖苦意味。

喜欢唱反调的女人笑着说:“就是,人家卢家都好好的。卢老爷子也好好的,双胞胎兄弟也好好的,跳跳也好好的,别咒人家!”

马一路低头看见老太太花白稀疏的头顶,还有旁边那个埋着头、看不见脸的小男孩。

电梯在7楼停了。

唱反调的女人先下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继续上行。

普克看了一眼身边的江小流,正遇上江小流的目光,然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太太和小男孩身上。

普克看了一眼电梯面板,上面亮灯的楼层分别是10楼和11楼,没有9楼。

普克客气地问老太太:“您到几楼?我帮您按一下。”

老太太没吭声。秃顶男人却立刻替老太太做出了回答,印证了普克的猜测。

“她住9楼,901。”秃顶男人的热情似乎有些超出限度,“老太太,我没说错吧?”

老太太还是没吭声。普克伸手按下了9楼的按钮,想了想,又按下12楼的。

9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但老太太仍站在电梯里没动。

小男孩想出去,老太太伸手把男孩儿拉回了电梯。

男孩儿仰头看看老太太,又低下头,紧靠老太太,没说话。

“9楼到了,咋不下呢?”秃顶男人问。

“关你啥事儿!”老太太直接顶了回去。

电梯门又关上了。

电梯继续上行,在10楼停下,附和过秃顶男人的老头儿走下电梯。

电梯里变得很安静。

秃顶男人似乎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电梯又在11楼停下。

秃顶男人走下电梯,但他并没有立刻走开,站在电梯门口。电梯门没关,秃顶男人看着电梯里剩下的几个人。

“我住1102,没纪念品你们就别来敲我家门了。”秃顶男人说得很坦诚,“敲我也不会开。”

电梯门关上,接下来就是顶楼12楼了。

马一路扭头看看普克,普克用眼神示意他耐心。

电梯沉默着来到12楼,电梯门打开。

普克对老太太微笑地点点头:“那我们先下了。您再按一下您家的楼层。”

普克带头往外走,马一路和江小流犹豫了一下,都跟着走出了电梯。

电梯门正在关闭,老太太忽然伸手按住电梯开门的按钮,电梯门又打开了。

老太太看着普克说:“他们都不会买的。到我家吧,说给我们听听。”

电梯里,普克继续与老太太寒暄了几句。

“阿姨贵姓?”

“姓何,我老头子姓卢。这是我孙子。”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孩儿紧靠奶奶不说话。江小流以为普克刚才没注意,刚想插话,马一路用手背轻轻碰碰江小流,江小流醒悟,又把话咽了回去。

奶奶对孙子的沉默显然习以为常,用一种孩子的天真语气回答普克:“我叫跳跳,今年五岁啦。”

“五岁应该上幼儿园大班了。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幼儿园对不对?”

跳跳照常不吭声。这一次奶奶却并没有替他做出回答。

马一路和江小流都听见,老太太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电梯又回到了9楼。

一行三人跟着老太太和跳跳走出电梯,老太太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一阵苍老的咒骂声从里间传出来。听上去,是一个老年男性在骂人。

“滚!滚!别碰我……救命啊!救命啊!”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女声,音量低很多,像在耐心地安慰:“爸,你忍一忍……”

“我不忍!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老太太听见这争吵,脸上毫不惊讶,但却有些着急地把还没进门的江小流和马一路往里推,然后动作迅速地关上家门。看上去像是不担心这争吵的来源,却担心争吵被外人听见。

马一路、江小流和普克从进门开始各司其职。

这是一套100平方米以上的平层住宅,房子比较新,一看装修就比较简单,并且明显不是因为趣味而是为了成本。户型不是很通透,客厅面积不大,有散落在地上的玩具,还有一个已显破旧的轮椅。厨房应该经过改造,利用了一个北阳台以扩大面积。

餐桌上有吃剩的早餐,碗筷都摊着没收拾。

马一路闻到了一股复杂的气味,里面混杂着老年人、病人以及医院的气息。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小流,江小流正面无表情地扫视四周,马一路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记录仪,急忙收拾心思,按普克的要求,开始“感觉”。

老太太进门才松开孙子的手,那个叫跳跳的男孩立刻走到客厅角落的一张小儿童塑料椅上坐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一盒拼图卡片,一言不发,一张一张地翻看卡片。

老太太回身招呼三位客人,把他们往客厅的沙发上引。

“来这儿坐。家里有点儿乱,多担待。”此时她的态度如同一个正常的主人,不像刚才在电梯里那样充满敌意。

普克他们按老太太的指引在沙发上坐下。里面老年男性的咒骂变成了痛苦的叫声,年轻女人的声音消失了。老太太听了一会儿,走到客厅与里间的过道口。

“袁丽丽,你出来!”

那一刻,马一路清晰地“感觉”到,老太太对袁丽丽怀有怨恨,怨恨的程度甚至超过刚才那个咒骂袁丽丽的老年男性。

片刻,里面传出袁丽丽的回应。

“妈,你们回来了?我在给爸换药。”

老太太冲里面说:“换好就出来。”

老太太走回客厅沙发前,对来客解释:“我老头子脑溢血瘫在床上,七八年了,最近长了褥疮。”

普克同情地说:“长期卧床确实很容易生褥疮,需要小心护理。”

“儿媳妇就是学中医的,照顾得够小心了,不管用。”老太太叹气道。

“除了护理,可能和病人的体质也有关系。”普克继续和老太太寒暄,寻找恰当的入口,“是不是长期卧床影响食欲?食欲差了营养就跟不上。”

“谁知道?吃也没少吃。”老太太看了一眼马一路腿边那一袋保险公司的资料,“你们卖的保险肯定不管这种已经生病的对吧?”

普克把专业内容交给了江小流,江小流脸上立刻呈现出“热情的保险推销员”的表情。

“是呀,已经生病的就不能再办保险了。不过生活还得继续,家里其他人还可以选择适合的保险……”

江小流刚说了一句,话就被人打断了。

“妈,这是什么人?”

一个30多岁、中等身材、穿家居服的女人从过道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团换下的成人尿不湿。单就容貌而言,长得算是秀气,但紧锁的眉头和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使她明显憔悴。从问话的态度看,显得相当不友好。

老太太也用一种带有敌意的语气回答她:“是我请来的,保险公司的……”

普克和江小流都注意到,里面出来的女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开口时,表情和身体语言都充满了震惊和戒备。

“他们又想干什么?事情早就了结了……”

老太太及时打断了她:“不是日本的保险公司,是来咱们小区做广告的保险公司,你别瞎嚷嚷!”

“广告?”女人走近几步,看见了马一路脚边资料袋上的LOGO,戒备并没减轻,“不管什么保险公司,我们家都不需要,你们走吧!”

没等普克来得及反应,老太太已经急了。

“袁丽丽,这个家轮不到你说话!”老太太厉声呵斥,“我请进来的,我看你敢赶出门!”

也许是看见婆婆发火,也许是自己回过神了,袁丽丽努力克制着自己。

“妈,咱家现在……真的用不着买保险,”袁丽丽在婆婆面前明显气短,“您又不是不知道,保险公司没几个好……保险公司都是说得好听,目的就是赚钱。”

江小流及时插话:“您别着急,不想买也没关系,我们主要是宣传推广,帮您做些了解。”

袁丽丽回答江小流的语气仍然生硬,但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总算没直接撵人了。“谢谢,但我们确实用不上,就不浪费你们的时间了。”

“你听都没听,咋知道用不上?”老太太质问儿媳妇,“人家保险公司的强项是儿童大病医疗,有啥疑难杂症,能让咱去全国的大医院看病、会诊!”

这话显然戳中了袁丽丽的软肋,她回头看了一眼默默坐在小椅子上翻看卡片的儿子,又半信半疑地看看江小流他们,声音里明显透出了软弱。

“真的?”

“真的。”江小流语气笃定极了,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大保险公司里充满自信的业务员。她一边回答袁丽丽,一边从资料袋里拿出一沓资料,上前两步递给袁丽丽,“这是我们的资料,您先了解一下,如果没兴趣,完全不必勉强。”

袁丽丽看了一眼江小流递过来的资料,没接。她又看了一眼儿子,儿子像对周围的事情完全没知觉。

袁丽丽犹豫地问:“北京的医院也能去看?”

“能去。”江小流从容不迫地给袁丽丽传递着希望,“当然,如果是外地去的,需要自己解决交通和住宿费用。”

“这我知道,”袁丽丽果然上钩了,伸手想接江小流手里的资料,“主要是能帮我们孩子在大医院看上病……”

袁丽丽的话还没说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过的男孩儿跳跳,突然从小椅子上站起来,抓着那盒拼图卡片,冲到袁丽丽面前,狠狠地将一整盒卡片砸到袁丽丽身上,一边砸,一边对袁丽丽拳打脚踢,虽然是个孩子,但看上去却相当癫狂。

袁丽丽一惊之后,立刻俯身去抱儿子。

“跳跳乖,跳跳不生气,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说跳跳有病……”袁丽丽用毫无保留的温柔安抚儿子,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跳跳才没病呢,跳跳是全世界最健康的孩子……”

袁丽丽怀里的跳跳疯狂踢打了好一会儿,才因筋疲力尽安静下来。

这时里间又传来卢继安父亲焦虑的问话,显然他听到了外面的这番动静。

“谁在外面?是不是那个白眼狼回来了?”

老太太看了马一路他们一眼,大声对里面说:“不是!有客人!”

“啥客人?”老爷子的音量不小,说话的方式一听就是个急躁的人,“为啥惹跳跳?”

老太太有些不耐烦,“没你的事儿,你别管了!”

马一路看看袁丽丽怀里的跳跳,和跳跳发脾气时扔了满地的卡片,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捡那些卡片。正捡着,跳跳忽然从袁丽丽怀里探出头,盯着捡卡片的马一路看。江小流想提醒马一路,正要开口,跳跳已经挣脱袁丽丽,奔向马一路。

蹲在地上捡卡片的马一路,觉得后背上像扑过来一只小猫咪。他一愣。那只小猫咪软软地趴在他背上,还伸出胳膊环住了马一路的脖子。

马一路不敢动了,回头看看江小流,江小流摊摊手。显然她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普克正要说话,里间忽然又传来一阵混乱的声响,老太太一愣。

“这死老头子!”

老太太拔腿往里面跑,普克立刻紧跟老太太。两人一前一后跑进里间的卧室。这是一间带卫生间的主卧,两张床,瘫痪在床的老爷子从靠窗的床上跌落在地,正在挣扎。

客厅的袁丽丽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但她显然更关注趴在马一路后背上的儿子,迟疑了一下,留在原地,谨慎地守候。

江小流借这个主人全部不在位的空档,轻轻走动,仔细观察,记录一切能记录的信息。

跟到主卧的普克,正好帮老太太一起把跌落的老爷子重新弄回床上。

老太太气喘吁吁,老爷子盯着普克看。

“你是谁?”

普克用尽可能亲切的语气回答老爷子:“您好,我是保险公司的……”

话没说完,老爷子脸色也变了。但老太太反应迅速,在老爷子发火之前抢先做了解释。

“不是日本的保险公司,是为咱跳跳看病的保险公司。”老太太用她自己的方式,对普克他们的“保险公司”做出了解读。

这个解读令普克心里隐隐生起一丝愧疚,也使他克制自己,不再做更多虚假的渲染。

老爷子用狐疑而愤怒的眼神继续盯着普克,普克对他微笑。

老爷子忽然说:“我们不要钱,把我儿子的命还给我。”

普克听到脑海中有一个细微的颤音划过,那是一种他曾经熟悉的感觉。每次迷失在案情中,听到这个颤音时,总会预示着将有所收获。

老太太瞥了普克一眼,忙喝斥老爷子:“又乱说!都跟你说了,儿子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

老爷子固执地看着普克,眼泪淌下来了,“把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

老太太急忙拉着普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吓唬丈夫:“好好睡你的,不许再添乱了!”

走出卧室,老太太脚步缓了缓,转脸看看普克。她的眼神说明,短短的接触中,她已经对普克产生了信任和亲近。

“我们有个儿子,前年走了,车祸……老头子到现在也受不了……”老太太轻声说,声音忽然哽咽了,“谁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普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手轻轻握握老太太的肩头,全是骨头,硬硬的硌手。

老太太感受到普克的安慰,眼泪下来了,轻声啜泣,语气绝望。

“保险有啥用?保险害人啊……”

只说了半句,老太太忽然像是清醒了,挺起腰,擦掉眼泪。

“我不是说你们啊……走,到外面坐,给我儿媳妇好好讲讲你们的保险。”

普克跟着老太太来到客厅时,惊讶地发现,跳跳居然趴在马一路背上睡着了。

马一路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蹲在原地不动。袁丽丽则有些痴痴地在一旁看着,根本没注意到江小流在四下转悠。

看到普克和老太太从里面出来,袁丽丽似乎才清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袁丽丽上前想把跳跳弄醒,“这孩子……让你受累了。”

最后这句当然是对马一路说的。

江小流听到声音,又悄没声息地回到客厅,和普克交换了一个眼神。

袁丽丽一碰儿子,儿子醒了。袁丽丽想把儿子从马一路背上弄下来,儿子像条八爪鱼一样,紧紧地盘着马一路,袁丽丽又不敢太用力,以免激怒儿子。

马一路在下面任劳任怨地说:“没关系,他喜欢趴着就趴着吧……”

“那怎么行?”袁丽丽回头看了看客厅的几个人,目光落在江小流身上,“麻烦你来帮个忙。”

江小流走上前,袁丽丽抱起儿子,但儿子的两条腿离开了马一路,两条胳膊却紧紧地缠着马一路的脖子。

袁丽丽对江小流小声说:“帮我拉开他,轻一点儿。”

江小流俯下身子去拉跳跳,脖子里的项链垂下来。跳跳看见晃来晃去的项链,注意力转移,伸手一把揪住江小流的项链,身体也随之与马一路分开,但江小流却因为脖子上的项链被跳跳牢牢抓着,动不了了。

袁丽丽更歉疚了,正想劝说跳跳,江小流却伸手从脖子上解开了项链,任凭跳跳抓在手里。

“你喜欢呀?”江小流对跳跳说,“送给你了。”

蹲在地上的马一路心中一惊,急忙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黑,直接又坐回到地上。他想说话,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小流正想问马一路怎么了,刚才态度已经明显好转的袁丽丽,忽然脸色大变,抱起跳跳后退两步,脸上又布满了敌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袁丽丽厉声问。

“你是不是糊涂了?”老太太在一旁不满地说,“都说了是保险公司……”

“妈,别信他们的鬼话!”袁丽丽打断了婆婆,“天下没有哪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会平白无故送别人孩子一条项链,而且是蒂凡尼!”

江小流一呆。普克也愣了。马一路坐在地上拼命地晃脑袋,想尽快站起来。

老太太困惑地看着江小流,“啥凡尼?”

“别问那么多,那项链很值钱,正常人不会随便送人的!”袁丽丽一边烦躁地解释,一边从旁边茶几上拿起手机,威胁地看着江小流他们,“你们再不说实话,我就打110报警了!”

江小流有些懵,“我们……”

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下意识地看看身边的普克,普克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也在迟疑。

马一路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腿麻得不像自己的,有些东倒西歪。

“我们确实不是保险公司的。”马一路揉着自己发麻的腿说,“我们是……是……松岛先生派来的。”

江小流一愣,悄悄看了一眼马一路。马一路不看江小流,尽量保持镇定。

“松岛先生?”袁丽丽一愣,皱起眉头,“你们……你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们……”

以马一路的反应能力,编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往下编了。

江小流终于接上话了,一贯冷淡的语气,和刚才的热情截然不同,却明显更真实。

“我们不是从日本来的,”江小流冷冷地说,“但是受日本的松岛先生委托,来找高桥俊男,也就是你丈夫的哥哥卢继平。”

袁丽丽瞪着江小流看了几秒钟,又转脸看看普克和马一路,再转脸看看婆婆。此时老太太也呆住了。

袁丽丽对婆婆说:“妈,我怎么跟你说的?他们根本不是保险公司的。你上当了。”

紧接着袁丽丽抱着跳跳走到家门口,打开房门。

“高桥俊男早就死了,这里不是他家。”袁丽丽说,“请你们立刻离开我家,不然我就报警了。”

普克没再说话,带头走出了房门。

马一路也跟着要走,看见江小流去拿他们带来的资料,急忙抢过来,拎在手里。他们经过袁丽丽身边,袁丽丽强行从跳跳手里抢过项链,塞还给江小流,跳跳立刻像条活鱼似的在袁丽丽怀里扭动起来。

走在最后的马一路刚一出门,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地撞上。

10

三个人灰头土脸地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

“是我搞砸了。”江小流说。

马一路倒是有些自责:“上次你要给出租车司机押项链,我就该提醒你了,正常人不会这么做……我不是说你不正常啊。”

“这种意外很难完全避免,不可能所有的细节都提前设计好。”普克安慰他们,“好在我们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大半。”

“实现了吗?我还以为没什么收获……”马一路转脸惊讶地看着普克,“除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别的我都稀里糊涂的。”

“就是说你确实有感觉?”普克问马一路。

“肯定有!不过我得缓一缓,理理思路。”

江小流说:“项链的事情不算,我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了。”

普克说:“那好,回酒店咱们一起整理信息……”

这时江小流忽然发现他们进电梯后,三个人谁也没按电梯按钮,电梯一直在原地没动。

江小流伸手准备按一楼的按钮,“直接回酒店?”

普克脑子里冒出一个新的计划。

“马一路,你辛苦一下,马上到外面去买些鸡蛋,”普克说,“我和江小流到11楼等你。”

马一路一愣,“买鸡蛋?”

江小流明白了,模仿那个秃顶男人的表情语气。

“我住1102,没纪念品你们就别来敲我家门了,敲门我也不会开。”

马一路也反应过来了。

“鸡蛋是不是有点儿小气?要不我买一桶食用油。”马一路笑着说,“社区活动老头儿老太太最欢迎的就是食用油!”

“买两桶,”江小流说,“我出钱。”

食用油果然比鸡蛋更有吸引力。

三个人按响1102的门铃时,听见里面有人走动,但没人说话。

马一路拎着沉甸甸的一大桶食用油举到猫眼处。

不到一秒钟,门就打开了。

秃顶男人姓周,坦率而热情地接待了三位保险公司的客人。

“我早跟你们说了,在河西做宣传做推广,没纪念品开不了口!”他盯着马一路脚边两大桶食用油,心里思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家人要瓜分其中的一桶,“就算有纪念品,也得找对人,不然还是浪费!”

马一路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领导发话了,这两桶油都是送您一家的,省得我们楼上楼下跑断腿。”

秃顶男人的心事放下了,笑得更坦荡了,目光在普克和江小流身上游移了几秒钟,最后选择了看上去更像“领导”的普克。

“领导就是领导,就是比群众有见识、有气魄!”秃顶周由衷地赞叹普克,“相信我,我干了20多年,一群人扫一眼就能认出里面哪个官最大。”

普克实在不习惯这一套,寒暄都不会了,只能微笑,想方设法把话题转到他们需要的频道。

“您刚才的建议对我们很有启发,”普克尽量使自己的话听上去比较可信,不得不忍着牙酸,用上了平时不太擅长的语言,“看得出您是本地通,为人热情,而且人缘很……好。”

“那是!”秃顶周对自己的优势很自豪,“不是我吹牛,别说我们楼道这二十几户人家,就是我们整栋楼、半个小区,谁家有点儿新情况、新动向,问我,准没错!”

普克不好直接问卢继安家的事情,只好忍受了十分钟秃顶周喋喋不休的介绍。

马一路对这样的人倒是见惯不怪,这几乎就是社区民警的日常。他只是暗自担心江小流,大多数都是言语的垃圾,他们听过就忘了,却会一直停留在江小流的记忆中。这样想一想,马一路就感同身受地为自己的内存担忧。

终于,话题来到了卢继安家。

“刚才你们去过901了吧?”秃顶周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神秘的笑容。

刚才几乎开始犯困的普克,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去坐了几分钟。”

“保险公司的可不能去这家!你们上楼的时候我暗示了半天,看来你们没明白。”

普克清楚地记得,当时秃顶周一直明示卢家最需要保险,现在却颠倒了说辞。当然普克不会点破。

“他家姓卢对吧?去的时候,除了那位老太太和小男孩,家里好像还有一位卧床的老人……”

“老卢,卢守责,脑溢血瘫在床上七八年了。”

“还有一位姓袁的女主人……”

“老太太的儿媳妇,袁丽丽,中医院的推拿师,年轻时挺漂亮,这几年显老了。没法不老,家里麻烦太多!”

“公公卧床,孩子又……比较孤僻,是挺麻烦。”

“这都不算啥,这都是些小麻烦。”

“还有大麻烦?一个普通人家,能有什么大麻烦?”

“你们刚才去他家,除了老的小的,看见男主人没?”

“没看见,也没听他们说起,我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呢。”

“你觉得哪儿奇怪?我听听你说得对不对。”

“袁丽丽是儿媳妇,我看她对公公婆婆挺孝敬的,公公婆婆住她家,可她丈夫好像又不在……当然也可能是他们住在公公婆婆家,那就能说通了。”

“行,眼力不错!告诉你,说不通。这房子确实不是老头儿老太太的,就是儿子儿媳妇的。不瞒你说,以他们的经济能力,本来不该买这种大户型,就是为了接老头儿老太太一起住,才硬着头皮买这么大!房子是贷款买的,买是买了,卢继安得还贷款呀……”

普克不得不打断一下滔滔不绝的秃顶周。

“卢继安?”

“哦,卢继安就是901的男主人,袁丽丽的老公。人挺好,就是太老实,用我们河西话说,就是窝囊!”

“我看他们让老人住带卫生间的主卧,对老人真是挺好的。”

“要不然说窝囊呢?自己买房还贷,主卧还让别人住,这不是窝囊是啥?不怪袁丽丽跟他吵架,吵得他都离家出走了!”

“卢继安离家出走?”

“可不!走了好久了……让我想想,最少有一年了!去年过年就没见着人了。”

普克停了一下。此时他很想问问江小流,卢继平的车祸具体是哪一天。但此时的处境,显然不适合直接问。普克看了江小流一眼,试探地用眼神向她求援,但江小流没明白。

反倒是旁边的马一路隐约读懂了普克的微表情。

马一路忽然站起来,捂着肚子,表情有些痛苦。

“不好意思,能不能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

秃顶周愣了一下,似乎不大情愿,又不能拒绝。给马一路指了一下方向,看看马一路的痛苦表情,不放心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

马一路跟着秃顶周去卫生间,回头对普克眨眨眼睛,普克立刻明白这是马一路给他和江小流打的配合。

普克低声问江小流:“车祸的具体时间是?”

“2016年11月11日。”江小流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最后一次见到卢继平的时间?”

“2018年3月10日下午3:52。”

“明白了。”

“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暂时就这么多。”

江小流拿出手机,给马一路发了一条微信:“好了。解除警报。”

收到微信的马一路在卫生间按下冲水按钮,从里面出来,看见男主人正一脸担心地守候在卫生间门口。

马一路表情舒畅地安慰男主人:“刚才觉得肚子一阵猛疼,怎么一进卫生间又没事儿了。您放心,没弄脏您家的马桶。”

秃顶周被戳中了心事,却也并不尴尬,哈哈一笑。

“没关系,没关系,主要是怕……房间大,你从卫生间出来会迷路。”

马一路忍着笑,跟随男主人回到客厅。普克继续着与男主人的“友好交流”。

“您说卢继安离家出走,会不会是……误会了?”

“误会?啥意思?”

“比如说卢继安其实是调动工作了……”

秃顶周夸张地笑了,“有工作就好了!”

“看袁丽丽的年龄,卢继安应该也就40来岁吧?”普克故意问,“这个年龄的人怎么会没工作?”

“要不然说他窝囊?工作以前是有的,先是在企业,后来企业倒了,开过出租,挣的钱还不够交份子。又当保安,挣得又少又受气,还送过快递……也是运气不好,人又老实,跟他哥比差远了!”

终于说到了卢继平,普克装作一无所知。

“他哥?卢继安还有兄弟?”

“刚才我没说?这事儿也是他家的一个大麻烦,我还以为我说了呢。”叙述人一脸的兴奋。“卢继安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可性格能力啥的,那就是一南一北,一东一西,正好两个极端。”

“是吗?他哥叫……”

“卢继平。”

“哦,平平安安……”

“要不然有时候话是反的来着?”

“听这意思,好像……不太平安?”

“那卢继平比卢继安能混多了。脑子好使,人灵光,又能折腾,大学一读完就折腾到日本去了,后来还成了日本人,起了个日本名字,叫……叫啥俊男,对了,高桥俊男。估计就是日本名字起坏了,结果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

秃顶周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普克装作没看懂。

秃顶周正好借此显示他的智商水平是高于普克的,很乐于做出解释:“出了车祸,咣当,人没了。听说不光是咣当撞了,车上带了备用油箱,跟个火化炉似的,人整个烧成炭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有一年多了。”

“和卢继安离家出走差不多时间?”

“不是,卢继平先出的车祸,隔一阵子,卢继安离家出走。让我想想……车祸好像是前年冬天,11月还是12月?11月!双十一,淘宝搞的那个啥光棍节,就那天!”

“在日本?”普克故意问。

“就在河西!好多人都发朋友圈了,还造谣说是快递公司的送货车烧了。现在的人啊,说话太不负责!”

“他不是日本人了吗?怎么会在河西出车祸?”

“听说是回河西看父母,从达州租了辆车往回开,半路出的事儿。其实……谁知道?反正搬到这栋楼以后,就没人见他来看过父母。”

“您意思你们其实没见过卢继平?可刚才您还说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

“他家有双胞胎的照片,以前老太太常和我们嘚瑟老大在日本混得有多好,看照片是一模一样。”

普克想了想,问:“您和卢继安本人熟吗?”

“一个楼的邻居,当然熟。”停了停,他忍不住又自我表扬一下,“别人不一定,我这人嘛,你刚才也说了,人缘好,所以跟卢继安算是熟的,反正每天见面肯定打招呼、聊几句。”

“我这人脸盲,最不会认人。经常看见俩人长得有点儿像,我就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了。您呢?”普克谨慎地问。

“我眼力好着呢,记性也好。不敢说看过的人一定能记住,但说过话的肯定错不了。”

普克笑着将了他一军:“像卢继平卢继安这种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要换个身份站在您面前,也不会认错?”

秃顶周愣了一下,这是他打开话闸之后第一次发愣,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这我没试过。”他边说边琢磨,又点头又摇头,可能心里也有些拿不定,“可我敢拍胸脯,就算脸分不清,说几句话肯定就分清了……哎,你别说,还真是差点儿闹过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老大出车祸之后,没几天的样子,我在电梯里碰见卢继安,我就关心了几句,他当然也很感谢啦,说了几句客气话,我听着怎么觉得不对,我问他,卢继安,你说话咋变味儿了?好像染上小日本的味道了!米西米西,嗨,嗨,花姑娘大大的有……”秃顶周把自己都逗乐了,“当然他不是真说了这些鬼话,就是我听着有那么一种看抗日神剧的感觉……”

“后来呢?”普克不动声色地追问。

“卢继安就跟我解释说哥哥出事,心情很差,再加上感冒,说话有些不着调……我估计他心情是很差,哥哥死了,保险公司又不肯赔钱,换谁心情不差?”

“保险公司?”普克还借机开了个小玩笑,回头看看马一路和江小流,“不会是咱们公司吧?”

江小流在卢继安家已经完成了扮演保险业务员的职责,又回到了对一切无动于衷的态度,没笑。马一路却很配合,不仅跟着笑,还配上了台词。

“那除非咱们公司穿越了,”马一路笑着说,“毕竟咱们公司现在才……才来河西开拓市场。”

其实本来马一路是想顺嘴说“毕竟咱们公司现在才在江小流的操作下成立”,还好刹车及时。他冒出一身冷汗,心里提醒自己:马一路,不够聪明的人,真不能随便耍小聪明啊。

“不是你们公司,是日本的保险公司,”秃顶周属于那种喜欢说怪话,其实没什么幽默感的人,“人家高桥俊男是日本人,当然买日本的保险啦。日本人有钱,死了赔钱肯定也多。”

“那……保险公司到底有没有赔钱?”

“细节咱就不知道了,咱们都是文明人,总不能把脑袋伸到人家口袋里去打探吧。”秃顶周一本正经地说,“听说是保险公司找各种借口不赔,最后到底赔没赔、赔多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是没赔,真赔了还用为剩下那点儿房贷发愁?总共才几十万的房子。”

“您怎么知道他们为还房贷发愁?”

“碰巧有一天我不想坐电梯,走的楼梯,从他家过的时候,听见里面袁丽丽在和人吵架,后来听明白是打电话。哭哭啼啼的,抱怨老的老,小的小,都有病,一个月工资还了房贷就不剩几个钱了……”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斜刺里插入。

“你以为保险公司没赔钱?肯定赔了!人家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有钱了,故意装穷给你看呢。”

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像是才睡醒,披头散发地从卧室里出来。

秃顶周先顶回去:“她又不知道我在门口听她打电话,能故意装给我看?”

女人不屑地撇嘴,完全不顾及有陌生的客人在场,“那还能说明啥?说明你天天听墙根,人家早就心里有数!”

“你……”秃顶周罕见地脸红了,准确地说,是头顶那块不毛之地红了,“别瞎说,有客人呢。”

“推销保险的也叫客人?”女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普克他们三人,“问东问西好半天了,真是保险公司的?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儿。”

秃顶周有些尴尬,对普克笑笑说:“我老婆,直性子,说话……不太讲究,别介意。”他又赶紧给老婆使眼色,示意她看那两桶油,“真是保险公司的,来推广业务,还给咱们送了两大桶花生油呢。”

这下女主人的脸色立刻有些转晴了,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鲁莽,主动为普克他们提供了新的信息。

“我老公说卢家没从保险公司弄到钱,那是他太单纯。我告诉你们啊,那个高桥啥的……就是卢继平,死了之后,我亲眼看见袁丽丽换着样地戴过一堆首饰!都不是便宜货!以她家那水平,要是没弄到钱,她能舍得买?”

男主人反驳女主人:“你老说她戴首饰、戴首饰,我在电梯里天天盯着看也没见过!”

“估计你盯错地方了吧?耳钉、戒指、手链……都戴过!不过她男人离家出走以后是不戴了,没准就因为她拿着保险公司赔的钱乱买东西,才把她男人气跑的。”

“你就是想象力太丰富……真拿到理赔了,卢继安后来能整天垂头丧气的,我主动跟他说话都不搭理?”

“你天天盯着套人家的话,问保险公司赔了多少钱,人家怎么可能搭理你!就怕你转脸开口借钱。”

“开玩笑,咱家用得着跟他家借钱?他就是赔一个亿咱也不稀罕呀……”

再往下,就没法听了。

可以想见这对夫妻的日常生活,基本是在斗嘴中完成的。双方都习以为常,甚至以此为乐。只是普克他们对于这样的夫妻之乐,实在没有深入探索的兴趣。也担心夫妻两人一致对外,他们的伪装将很快被戳穿。

总算找了个空档,三人全身而退。

11

回到酒店,在普克的房间,三个人进行了一次有趣的拼图游戏。

按普克之前的布置,除了共同假扮保险公司不同身份的员工之外,三个人要各司其职,完成各自的任务。

江小流仍是发挥“执法记录仪”的功能,记录一切所见所闻。

普克借助他的逻辑能力以及办案经验,负责查找问题、发现漏洞、搜索入口。

马一路貌似无所作为,要做的仅仅是简单地“感觉”。

当他们把每个人的所得汇拢,加以整理、归纳、分析之后,得到的细节如此之多,超出想象,尤其是超出江小流和马一路的想象。

可能性较大的推论如下:

车祸事故中,卢继平与卢继安至少有一个丧生,卢继安的可能性更大;

卢继平与双胞胎弟弟卢继安容貌非常相似,一般人难以区分;

卢继平在日本买过保险,保险公司对卢继平的车祸理赔存在疑问;

卢继安的家庭经济状况不佳,严重缺钱;

无论是处理车祸事故的交警,还是卢家的邻居,没人见过兄弟俩同时出现;

对于卢继平的车祸,卢继平的妻子李雪事先较大可能不知情;

车祸发生后,交警或邻居看到的以卢继安名义出现的人,有可能是卢继平本人;

如果上条推论成立,则车祸发生后一段时间内,卢继平是以弟弟卢继安的名义在卢继安家,与卢继安的妻子袁丽丽共同生活,按生活常识,袁丽丽分辨不出兄弟俩的可能性比较小;

卢继安是个孝顺儿子,父母有较大的可能知道因车祸离世的其实是卢继安而非卢继平,何时知情尚无证据支持;

车祸的技术细节以及处理后事的详细过程说明,兄弟俩应该是事先共同计划,而非单方面的行动;

兄弟俩采取这个计划的原始推动力应该与日本保险公司的理赔款有关,卢继安缺钱已是相当确定的事情,至于卢继平的真实经济状况,尚不得知;

无论活着的是卢继平还是卢继安,目前都没有继续生活在卢继安原来的身份环境中,兄弟俩之一最后一次现身,是在宁江市李雪的健身馆,但无法确定究竟以谁的名义出现。

对江小流和马一路讲述了如上推论后,普克又提出了以下需要解答或核实的问题。

卢继平或卢继安此时身在何处;

日本的保险公司最终是否赔付保险金,赔了多少,受益人是谁;

袁丽丽是否知道卢继平或卢继安目前的状态和下落;

最后见到卢继安或卢继平的李雪,是否知道其真实身份,以及能否提供其目前下落;

卢继平与李雪的婚姻实际状况究竟如何,李雪对于可能存在的骗保行动是否最终知情……

普克说到这个部分时,江小流第一次插话。

“李雪不可能不知道!”江小流说,“我对马一路详细讲过,再让你看一遍。”

于是普克跟随江小流的情景再现,仿佛回到了那间热气腾腾的淋浴间。

普克看得很入神。马一路也同样。

江小流结束“表演”时,马一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段细节,但经历了这两天的事情后,忽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感觉!

马一路按普克的要求,进入卢继安家之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感觉”。

他感觉到了什么?

感觉到了压抑。从进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家庭成员,所有的气氛,所有的情绪,都让马一路感觉到压抑。

感觉到了痛苦。一种令旁观者都呼吸困难的痛苦。

感觉到了怨恨。卢继安父母对一个看上去算是孝顺的儿媳妇的怨恨。

感觉到了恐惧和纠结。这种感觉来自于袁丽丽,以及那个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五岁男孩。

马一路如实地将这些感觉告诉了普克和江小流。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有种强烈的意识,那就是:感觉是有用的!

比如马一路看到江小流再次重现她与李雪在淋浴间的对话,就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李雪对于丈夫卢继平的离世不仅不痛苦,而且很轻松,很释然,甚至很喜悦。

“李雪事先有可能不知道她丈夫想骗保,但事后肯定知道,而且很高兴用这种方式彻底摆脱了卢继平。”

马一路少有如此的自信。但普克立刻提出了新的问题。

“这里有一个悖论。”普克说,“如果李雪知道丈夫真死了,她才算是彻底摆脱了卢继平,她的喜悦很好理解。问题是,江小流当时看见了卢继平并且追问李雪,李雪知道卢继平是假死,她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摆脱这个婚姻,她的喜悦就解释不通了。”

马一路愣了,“是啊,这……好像是有点儿矛盾。”

“我认为不矛盾。就算李雪知道卢继平骗保,其实没死,但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中国已经没有卢继平这个人,日本也已经没有高桥俊男这个人……”江小流说。

普克眼前一亮,“所以即使有人问起卢继平,李雪也可以很坦然地回答,她丈夫已经去世了,而且去世一年多了。注意,李雪提到她丈夫时,先想说卢继平的名字,但只说了一个卢字就改口了,改成我丈夫……这说明李雪更重视的是法律上的丈夫已经消失,她的轻松和喜悦仍然合情合理。”

“我同意!百分之百同意!”马一路来劲儿了。

“这样说来,还有一件事情应该也能确定了,”江小流说,“保险公司虽然有疑问,最后应该还是接受了卢继平死亡这个说法,不然李雪不可能这么轻松。”

“有道理。”普克也很兴奋,“李雪也是日本公民,对于日本方面的法律关系可能会更重视。如果保险公司最后接受卢继平死亡这个事实,也就意味着会对卢继平的保单进行理赔……”

“保险公司会把钱给谁呢?”马一路问。

江小流总算有机会把昨晚连夜恶补的保险知识派上用场了。

“要看卢继平买保险的时候有没有指定保单受益人,指定的是谁。”江小流流利得仿佛她是如假包换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如果卢继平买保险的时候没指定受益人,就由法定继承人来继承。”

“我觉得如果卢继平骗保成立,应该会提前指定受益人。”普克说。

“我同意。”江小流说,“卢继平不指定受益人,他死之后,第一顺序的法定继承人有他妻子李雪,有他和李雪的女儿……”

“李雪有女儿?”马一路插话道,“没听你说过。”

“有个女儿。2012年我们和李雪吃饭的时候她说女儿快三岁了,后来我在健身馆也听她和别人聊过女儿,”江小流翻捡记忆比翻书还轻松,“她女儿是2009年3月10日的生日,现在应该刚满九岁……”

“也就是说,你最后一次在李雪的健身馆看见卢继平那天,正好是他们女儿的生日?”普克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江小流想了一下。

“以前我没在意。你一说,确实是。”

“那么法律上已经消失的卢继平忽然再次出现,就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了。”普克对江小流说,“回到你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很多人被打断思路后会忘记断在哪里,这种事情在江小流身上不可能发生。

“卢继平的第一顺序继承人有妻子和女儿,有他自己的父母,就是说有四个人。这四个人中,未成年的女儿不提,李雪和他的关系不好,他父母对他的态度,今天咱们都见到了……”

马一路在这个细节上贡献了他的感觉:卢继平的父亲想念二儿子卢继安,怨恨大儿子卢继平。

普克也提供了实证支撑:卢继平的父亲称其中一个儿子为白眼狼,同时为失去另一个儿子而感到痛苦悲伤。

显然白眼狼不可能是将新房主卧让给父母住的孝顺儿子卢继安,而是卢继平。

“卢继平自己已经‘死’了,不能再露面处理自己的保险理赔,如果不指定受益人,他又想拿到保险理赔款,四个第一顺序继承人就很麻烦。”江小流说,“如果我是卢继平,我肯定要指定一个听我话的受益人,当然这个受益人也能得到他想要的好处,比如钱。”

马一路终于明白了江小流的意思。

“最缺钱的就是卢继安啊,”马一路恍然大悟,“咱们怀疑卢继安也配合他哥骗保,我还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要是这样就能说通了。”

普克认真地听完江小流的分析。

“除了钱,指定卢继安为保单受益人还有一个更大的方便。”

“反正兄弟俩一模一样,外人也分不清,卢继平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办自己的保险理赔。”江小流说。

“这想法真挺绝的!卢继平这王八蛋,把事情全提前安排好了。租车留的紧急联系人就是卢继安,然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去处理后事。”马一路感觉后脖梗子一阵发凉。

“所以这绝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普克仍然保持着冷静和克制,“而是一个精密细致的计划。根据我的经验,能够做出这种计划的人,不是自私冷酷无情的人渣,就是反社会人格的罪犯。”

“有这么严重?”马一路有些不敢置信。

江小流轻描淡写地说:“说不定查下去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普克看了江小流和马一路一眼。有句话他想说,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因自己的想法对他们产生主观的引导,更希望他们发挥各自所长,保持更多的独立和客观。

普克想说的内容其实和江小流所说的相似。

从那个看似不起眼的起点,逐渐走到眼前,普克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他们将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骗保案。江小流所说的“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也许指的是既成现实的谜底,普克更担心会有新的案件发生。

普克忘了,马一路虽然经验不足,反应也不够快,但他确实有一种能力,普克和江小流都自认不如。那就是“感觉”。

马一路感觉到了普克的忧虑。

“那……”马一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来了,“是不是该立案正式调查了?”

普克叹气,坦白他们面对的无奈。

“现在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是能不能。”

“咱们不是基本能认定卢继平骗保了吗?不管卢继安是主动还是被动,反正卢继安是不该死的,”马一路对于这个老实无辜的双胞胎弟弟充满同情,“死得如此不正常,还不能立案?”

“如果卢继安的尸体摆在面前,并且我们能证明这确实是卢继安而不是卢继平,那就可以正式立案了。”普克说,“但现实是,除了没有实证的推论,我们其实一无所有。就算那些我们认为可能性很大的推论,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好像是这个道理。

“那接下来怎么办?”马一路有些茫然。

“找到更多的证据,尤其是实证,来坐实我们的推断。”

“有那么多推断,从哪一条开始?”江小流问。

“或者从最重要的开始,或者从最容易实现的开始,二选一。”普克说,“这件事情中,最重要的其实和最容易实现的是重合的。”

“死的到底是谁?”马一路试探地提问。

“找到活着的那个,就知道死的是谁了。”普克回答道。

江小流立刻拿出手机。

“咱们不是有卢继安的手机吗?打一下试试。”

普克没有马上赞同。他思忖再三,就目前的局面看,想找到卢继平、卢继安兄弟中的那个幸存者,只有通过卢家人,或者通过李雪,但这两条路又都走不通。卢继安的手机号码,似乎是眼前的唯一通道,虽然可能性也很小。

“好吧,那就试试。”普克下了决心,“但要注意几个细节。”

卢继安的手机有可能打不通;

卢继安的手机通了,但接的人不是卢继安,也不是卢继平;

卢继安的手机通了,接的人是以卢继安身份存在的卢继平。

普克告诉江小流,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江小流就换一个身份,假装拨错电话。

如果是第三种情况,索性就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直接挂断电话。

“如果电话通了,怎么确定接电话的人是不是卢继平呢?”马一路问。

普克看看江小流,“你还有可能记住卢继平的声音吗?”毕竟隔了六年之久,又是在电话中。

“我努力。”江小流回答。

也只能这样了。

江小流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交警队提供的卢继安的手机号码。

片刻后他听到了线路连通的等待音。

等待的过程中,马一路和普克都有些紧张,江小流还是保持着她的淡定。

电话即将中断等待之前,有人接通了手机。

江小流将手机模式改成外放。普克和马一路几乎屏住呼吸,保持环境的安静。

江小流等待对方先开口,想确认接电话的人是不是卢继平。

奇怪的是,对方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沉默着不开口,但电话也没挂断。

十秒钟后,江小流有些沉不住气了,想开口,普克做个噤声的手势,于是江小流继续保持沉默。

隐隐的呼吸声从手机中传来,似乎对方在这样的等待中也失去了镇定。

又僵持了两秒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

“是你吗?”那声音有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情绪。

普克和马一路同时感觉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江小流已经无声地用口形告诉他们了。

“袁丽丽。”

江小流无声地询问普克,自己是否需要回答。普克示意她再等一下。

又是几秒钟安静的等待。

电话那头的“袁丽丽”又出声了。这一次,那微微的颤抖中染上了一丝哭腔。

“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家里都乱套了,我……我快撑不住了……”

又是几秒钟,电话那边似乎在克制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变冷了。

“松岛先生让人来找你。你再不回来,我……我……”说到这里,声音里忽然又多了一丝怀疑,“是你么?”

此时普克示意江小流按之前的计划,换一个身份假装拨错了电话。

江小流立刻从记忆库里搜出一个带地方口音的老年女性的声音。

“喂?喂?能听到吗?能听到吗?”江小流大声问,充满了乡土气息。

“袁丽丽”的声音立刻变得非常警惕,充满敌意。

“你是谁?”

“我找江枫,这不是江枫的电话吗?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两秒钟。

“你打错了。”

对方挂断了手机。

江小流正要说话,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江小流看了一眼来电号码。

“袁丽丽反打过来了。”

“她可能起疑了,你还用刚才的身份接电话。”普克说。

江小流点点头,接通手机,还是刚才那个老年女性的口音。

“喂?喂?江枫啊,刚才我打你电话怎么……”

只说了一半,手机又被挂断了。他们特地等了一会儿,手机没再响起。

“绝对是袁丽丽,不会错。”江小流说。

“我也认为是她。不仅是声音,还有所有的信息。”普克赞同道。

“不然怎么知道松岛先生?”马一路说,“不可能这么巧。”

普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电话帮我们弄清了几个问题。”

“袁丽丽知道死的不是卢继平,是她丈夫卢继安。”江小流说。

“这一点相当重要。”普克说,“我觉得已经有99%的把握确认卢继平是假死骗保,卢继安是真正的死者,袁丽丽是兄弟俩的协同方。”

“看样子袁丽丽现在也不知道卢继平在哪儿。”马一路顾不上高兴,“咱们该怎么找卢继平?又立不了案,要不然就可以上技术手段了。”

“知道卢继平骗保并且活着的人很少,现在排除了一半,所幸我们还有另一半知情人。”

马一路和江小流同时开口。

“李雪!”

“看来还是要从李雪入手,不过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入手是个问题。”普克说,“我要先和你们彭所交换一下情况,然后再做安排。”

兜了一圈,又要回宁江了。但和来之前相比,局面明显不一样了。

马一路和江小流忽然同时开口问了对方一个问题,结果谁也没听清。

“你先说。”马一路礼让江小流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袁丽丽识破咱们不是保险公司的,当时你为什么会说是松岛先生派咱们来的?”江小流问。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一直没顾上。”普克也很有兴趣,“另外,松岛先生是谁?”

“当时我为什么这么说?”马一路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想起来了!当时被识破了,心里挺着急,一门心思要把赃栽到别人身上,栽谁好呢?猛地就想起江小流和她爸爸一起跟李雪吃饭,卢继平来找李雪,一提松岛先生,李雪就让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岛是什么岛,所以袁丽丽再追问,我就傻了。还好江小流又补上了。”

“老实人也有狡猾的时候。”普克笑了,“看来这位松岛先生并不是虚构的人物,不仅真实存在,而且卢继平应该对袁丽丽提起过。”

“原来是这样。”江小流对马一路说,“刚才你想问我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袁丽丽打电话来,你装的是谁啊?感觉特别自然!”马一路有些好奇。

江小流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马一路最不愿意勉强别人,何况是江小流。

普克倒是注意地看了江小流一眼。

“哎,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随便问一句,反正你学谁像谁!”

“是我奶奶。”江小流平静地回答。

“难怪呢,自己人,当然更像啦。”

马一路的问题得到了解答。普克却忽然插话。

“那么奶奶要找的江枫是……”

“是我爸爸。”江小流说到爸爸,如同说出字典里任何一个没有意义的词汇。

“哦,”普克已经忘了之前所了解的信息,而关于江小流的家庭状况,在新的身份确认中并没有提及,“听你奶奶的口音不是宁江人。那你爸爸现在……”

马一路偏过身想给普克使眼色,却被江小流看见了。

“用不着使眼色,”江小流对马一路和普克说,神情语气都像在描述别的人事情,“我爸爸现在是植物人,在宁江人民医院脑外科躺着。”

停了几秒钟,江小流又补充说:“再过121天,正好满五年。”

12

挂断电话后,袁丽丽独自在推拿室里待了好一会儿。

今天是星期天,中医院推拿科休息的日子。这间简单得近乎破旧的诊室,是袁丽丽唯一能找到的安静场所。

那个显示是宁江号码的手机打来电话时,有那么一刻,袁丽丽以为这一切的痛苦都要结束了。

尤其电话接通后,袁丽丽等待对方开口的那段时间。袁丽丽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那个人的呼吸声,她甚至自动脑补出那呼吸声中的愧疚、自责和忏悔,甚至做好了开口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的心理准备。

事实证明,那些都是错觉。

只是一个错拨的电话罢了。

也许是因为那号码来自于宁江,也许是因为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离奇到访,也许是因为他们说出了“松岛先生”……才会使袁丽丽产生这样的错觉。毕竟“松岛先生”是一个属于袁丽丽和那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该被更多人知晓——除了另一个当事人。

想到“另一个当事人”,袁丽丽愈发躁动不安。

那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在袁丽丽脑海中出现了,只是在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后,突然变得不可遏止,越来越强烈。

“另一个当事人”,也和袁丽丽一样,对那个人的下落一无所知吗?

“不。”袁丽丽对自己说,“我不信。”

袁丽丽相信的是,如果她面对 “另一个当事人”问出这句话,她一定能从对方的眼神、表情和态度中,找到真正的答案。

这个想法一出,袁丽丽立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了。

她甚至恨不得骂自己一顿,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一年前那个人离开之后,她就应该做的事情,居然拖到了今天!

作为一名中医推拿师,袁丽丽其实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女人。想明白的事情,就绝不再拖延。接下来她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安排好了一切:给公婆编一个出差的谎话,哄儿子自己会带他想要的礼物回家,委托单位同事帮她请假以及应对公婆的盘查,上网买了当天最后一趟航班的机票,简单收拾好行李,找了平时常坐的黑车,从河西直奔达州机场。

飞机升空已经是深夜,袁丽丽特地选了靠窗的座位。深夜的达州并没有太多灯火,看上去孤寂而荒凉。

所以多年前,那个人才会用尽一切办法,远离他的家乡吧?

而多年后,那个人不得不回到家乡时,心情一定比袁丽丽现在更复杂吧?

达州很快从视野里消失。接下来将迎接袁丽丽的宁江,会不会有另一番景象?

是的,袁丽丽此刻飞往的城市,正是宁江。

因为“另一个当事人”李雪,就在宁江。

飞机上的袁丽丽深信,如果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找回那个人,希望的线头就在李雪手中。

至于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愿,通过李雪找到了那个人,以后又会如何?

此刻的袁丽丽管不了那么多。

她只是再也不能无所作为地、漫无边际地等下去,那样迟早会疯掉。

临出门时,袁丽丽没有忘记带上另一个手机。

那是登记在袁丽丽丈夫卢继安名下的号码,但手机是那个人买的,换上了卢继安原来的卡。这一年多,袁丽丽总是随身带着,和她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起,按同事的调侃,“像一个暴发户似的显摆”。

袁丽丽当然不能告诉同事,她只是害怕错过那个人打来的电话而已。

同事们都知道,她丈夫和她吵架,离家出走一年多了。但河西这里的习惯,当面只说好听话,难听话都留在背后说,所以如果袁丽丽不主动提,谁也不会主动问。只是看到正忙着给人推拿或针灸的袁丽丽,突然扔下手头的事情奔过去接电话,然后又一脸失望地挂断电话,大家才会私下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袁丽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女人真惨。”

“还在装没事儿人。”

“那大家就配合一下一起装呗。”

“反正苦日子是她自己过……”

袁丽丽在心里冷笑,同事们知道什么?

同事们要是知道了真相,只怕就不会再觉得“这女人真惨”了吧?

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

这女人……

袁丽丽使劲儿晃晃头,把那些尚未发生的景象都从脑海中驱散。想得太多,只会束缚她的手脚,削减她的勇气,干扰她的行动。

毕竟,只要能找回那个人,一切都会不一样。

生活又会回到期望的轨道,甚至比期望中更好。

她还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儿子还会有爸爸,公婆对她将不再那么怨恨,他们将一起面对所有的难题。

更重要的是,她还可以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爱他,胜过爱她丈夫卢继安十倍、百倍地爱他。所以,只要能找回那个人,找回卢继平,所有的痛苦都将成为过去。空姐用温柔而疲倦的声音通知飞机即将降落。袁丽丽转脸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下,就是宁江。

13

袁丽丽飞往宁江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谈论她。

普克和彭大勇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普克尽己所能把白天的收获都告诉了彭大勇。在讲述到他们拨通卢继安的电话那一段时,彭大勇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这个袁丽丽肯定是知情人!”彭大勇平时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在家庭价值观方面,是个很传统很保守的人,偏偏干了那么多年警察,总是不断遭遇现实中的反传统和反保守。因此一谈起类似的话题,尤其是和普克谈,他就毫不掩饰他的真实态度,“明摆着跟大伯子合伙用老公的命换保险公司的钱!”

思路其实和普克他们接近,只是说得太直白,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普克早就习惯了彭大勇的风格,对此不以为怪。

“我们也认为袁丽丽知情的可能性很大,”普克如实说,“同时也认为就算她参与了骗保,现在确实也不知道卢继平的下落。”

“这倒是。看来江小流那丫头还真没说错,那天她在健身房看见的肯定就是卢继平本人。”

“江小流的记忆力真是绝了。你一定得好好利用她这个天赋。”

彭大勇知道普克又忘了。他有些想笑,又有些熟悉的心酸,他没告诉普克,其实这话普克自从认识江小流以来,几乎天天都对彭大勇说一次。

“你放心,她想跑也跑不了,我肯定牢牢抓着她,直到把她那点儿能量用完为止。”

普克听了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彭大勇在电话那头听出来了。

“笑啥?”

“你说牢牢抓着江小流,我就想起那个画面了,不过男主角不是你。”

“你是说……马一路?”

“你把他俩安排在一起,绝对可以用英明这个词形容。”

“开玩笑!我是谁?这点儿阅历眼色都没有,也配称老江湖?”

彭大勇确实挺得意的。但不仅仅是把马一路与江小流安排在一起,他更得意的是他一手张罗组建的三人小组。

“感觉你们仨相处得不错?”

“相当不错。各尽其职,取长补短。”这是普克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你知道我们三个人中最难得的是什么?倒不是我和江小流在记忆上的两极分化……”

“那我就想不出来还有啥难得的了。”

“我早晨醒来还是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新的一天有什么新的计划……但是很奇怪,当我们三个开始一起行动后,就自然而然产生了默契,好像我们在一起配合了很多年似的。”

还有什么比默契更好的配合?

对彭大勇来说,这是他能给旧日搭档所做的最好的安排。

做这个安排时,彭大勇确实藏着他的私心,这个私心曾被马一路识破。

彭大勇想借三人小组唤醒普克,但没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行,体会到这种默契的不仅仅是普克,还有马一路。

住在普克隔壁房间的马一路很晚才睡着。

以前他是个没什么心事的人,上床沾枕头就能进入梦乡。

最“令人发指”的一次,是马一路自己绝不敢回首、假装永远遗忘的经历,那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江小流第二次找马一路为李雪的事情报警,马一路被江小流说服后去找彭大勇时,彭大勇问马一路是否谈过恋爱。其实彭大勇是含沙射影,婉转地批评马一路因感情影响了理智。马一路却很诚实地告诉彭大勇,他是谈过恋爱的,几个月就分手了。

说实话,分手后马一路也问过自己很多次,那到底算不算恋爱。

找不到确定的回答。

马一路却始终没弄明白,前女友到底为什么生气,以及前女友到底为什么要分手。

马一路的妈妈认为是因为他穷。他家其实也算不上穷,普通的工薪家庭,吃穿不愁,虽然和父母同住,没有自己的房子,但他们就他这一个儿子,房子总有一天会留给他的。

马一路的爸爸认为是因为他笨,笨得看不出来前女友远比他经验丰富,更比他目标远大。马一路这种最宏伟的理想就是当个厉害刑警的大男孩,当然不是前女友的最佳选择。

无论如何,那段关系就此结束。聊以自慰的是,马一路似乎并没有因此很痛苦。

证据之一,晚上仍是一沾枕头就睡着。

直到现在。

马一路在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上翻了快两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入睡。

轻轻的敲门声,又把马一路从睡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马一路躺着没动。回房间时他就看见了床头柜上多出的名片,名片中是标配的妖娆美女照和工作电话。马一路不是假正经,是确实没兴趣。

“谁呀?”

“我。”

马一路腾地从大床上弹起来,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闹钟,已经凌晨一点了。

“谁?”马一路认出那声音了,但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又问了一次。

“江小流。”

马一路冲下床,奔过去开门。奔到门口,发现自己和前一天清晨时江小流的状态很像,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内裤,而且是他妈妈给他买的有卡通动物的彩色内裤!

“等一下!”

马一路慌里慌张地冲回床边,一通乱摸,没摸着衣服,才想起忘了开灯。偏偏床头柜上各种开关太多,最后只打开一盏昏暗的夜灯,总算找着衣服了,马一路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

拉开房门,江小流穿得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口。

“睡了吗?”江小流问。

马一路没有犹豫地撒谎:“没睡。”

“我睡不着,”江小流从马一路身边经过,走进房间,“在你这儿坐一会儿。”

江小流已经进来了,免了马一路选择欢迎或拒绝的麻烦。马一路为关不关房间门迟疑了两秒钟,回头看见江小流已经走到凌乱的大床前,看了看,然后靠着床沿往地上一出溜,在地毯上坐下。

江小流看着还扶着房门不知怎么合适的马一路。

“关门。”

马一路关上房门。

“过来。”

马一路走到江小流面前一米远处停下,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和床上凌乱的被褥接触。

江小流仰头看了他一眼,拍拍身边的地毯。

马一路在江小流身边50厘米外并排坐下。地毯很厚实,像一张更大的床。

马一路很庆幸他没有紧挨江小流坐。那样的话,他的心跳一定会震到江小流。

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马一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句开场白。

江小流开口了。

“我有过一个前男友,”江小流用她一贯的语气说,“我把他杀了。”

马一路再次庆幸自己离江小流保持了50厘米的距离,不然江小流一定能察觉他的窒息。

“又吓着你了吧?”

“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把前男友杀了?”江小流仍然盯着马一路看,还好马一路刚才只摸开了一盏夜灯,昏暗的光线可以帮他一把。江小流给马一路提供了两个选择,“还是你怎么可能被吓着了?”

马一路悄悄地深呼吸,使自己的大脑能够得到足够的氧气,维持思考能力。

马一路还是决定对江小流说实话。

“吓着我了……差一点儿吓着。”

“那你到底信不信我把前男友杀了?”

“不信。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

“为什么?”

“普克说了,完美的谋杀是很难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并不是不相信我能杀人,是不相信我杀了人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儿和你聊天。”

“差不多……是这意思。”

“我说的吧,其实你不笨。”江小流终于把头转过去,不再用她那双黑如炭晶的眼睛盯着马一路了,“给你时间你都能想明白。”

马一路轻轻地呼出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还好没惊动江小流。

“不过你还是别用这种方式和我说事儿,”马一路真诚地恳求江小流,“真挺吓人的。”

“我不是故意的。平时除了钟点工和银行理财经理,我一般不和人说话。”

“那……你还是随便吧,按你的习惯来。”

“想不想听听我和前男友的事情?”

“呃……”

“不想就算了。”

“想……想!”

“大一下学期,我认识了前男友。我就不说他名字了,免得你费心去记。”

“好,前男友。”

“他是我的老师,比我大十岁,笑起来牙齿很好看,眼角的皱纹也好看。”

江小流转脸对马一路笑了一下,那是她记忆中前男友的笑容,有种令马一路自惭形秽的耀眼光芒。

“那什么……我能不能提个小要求?”马一路忍不住说。

“你说。”

“待会儿要是再有比较……比较亲密的部分,你只用讲就好了,不用还原了。”

“为什么?”

“算是……尊重你的隐私权吧。”

“我无所谓的,既然要说给你听。”

“那就算是尊重我的……我的……”马一路想不出该怎么表达,一着急,脱口说出了真实想法,“我喜欢你,不想看你和别的男人亲热,这个心理你懂不懂?”

江小流凝视着马一路,想了想。

“以前我记忆库里没这个经验。你一说,我懂了。”

“哦。”马一路把脸转开一点儿,免得被江小流看见自己的脸慢慢涨红,“你继续。”

“那我就不细说了。18岁生日前一天,他说要庆祝我成人,我们就睡了。他说我没出血,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特别遗憾地说,大一学生都不可靠了,看来以后只能到幼儿园找女朋友了。”

马一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腾起一股火,怎么忍也忍不住。

“妈的!”

“那时候我和现在不一样。我家刚出过事情,他们都以为我无所谓,其实只是他们看不出来。我的毛病是记性太好。前男友骗我,每次都被我抓着。那时候我还有感情,很纠结。他大概觉得我太麻烦,主动和我分手了。分手三天,我跟踪他,看到他到一个中学接了个女生,带到酒店去了……”

“我靠!”马一路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这不就是个人渣嘛!”

“我看他们进房间了,就打了110,说有人嫖宿幼女……你看,那时候我就习惯有困难找警察了。警察真来了,可来晚了,前男友已经走了,那个女生一直哭,求警察不要告诉她父母,她马上就要中考了,警察就让她走了。”

“我的天……”

“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也走了。再后来,我和学校里好几个男生都睡过。我又去脑科医院看心理医生。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痛苦了。又过了一阵子,前男友被学校开除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很无所谓,那时候我明白,我已经在心里把前男友杀了。然后我就退学了,成了现在的样子。”

江小流停下来不说了。马一路心里翻江倒海,想说的话太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江小流问。

马一路摇头。不是安慰那么简单,比安慰复杂深沉得多。

“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要说不好,就是记忆越来越多,晚上脑子里一直放电影,会睡不着。防止记忆增加的办法就是少经历不必要的事情,重复100就等于只过了一天。”江小流说,“还有,以前吃过的好吃的,听到过的好听的歌,还有一些体验过的快乐,虽然能记得所有的细节,可当时身体的感觉,现在却没有了。就像隔着玻璃窗舔冰淇淋,为了找到记忆里舌头的感觉,你会一直舔,一直舔,舔到的总是玻璃窗。”

马一路努力想了一会儿,放弃了,“这个我真没法感受。”

江小流忽然打了个哈欠。

“困了?”

“真有点儿困了,我很少觉得困呢。”

“那赶紧回房间睡觉。”

“我能不能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坐在地毯上的江小流,用手撑地,往马一路身边平移了50厘米,头一歪,靠在马一路肩上。

“那我睡了。”江小流真的闭上眼睛,“晚安。”

“晚安。”马一路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江小流靠着马一路的肩,沉沉地睡着了。

14

宁江的清晨比河西来得早。

袁丽丽在她出发前网上预订的快捷酒店醒来。为了节约房费,她订的是折扣力度最大的无窗房。

房间里弥漫着陈旧的烟味、体味和各种不知名的气息。袁丽丽到达酒店已经是凌晨了,办好入住手续去找自己房间的路上,听到不止一个房间里传出不可描述的声音。

袁丽丽是成年人,当然明白那些房间里正上演着什么。

也因此,袁丽丽闻到房间里混杂的气味时并不会觉得奇怪。她甚至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如果这次真的找到卢继平,她是不是应该换一家条件更好的酒店。

想到这一点时,袁丽丽的身体忽然配合地热了一下。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找到卢继平,不管以什么方式,把他带回家,否则就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是袁丽丽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词汇。她还没想好,如何把这个威胁付诸行动,但威胁的对象和方式,已在心里确定了。

袁丽丽拿出那个她一直随身带着的手机,打开通讯录,调出“美雪”的电话。

高桥美雪,是李雪嫁给高桥俊男也就是卢继平之后,跟随夫姓改的日本名字。为了防止袁丽丽吃醋,卢继平曾向她解释,保存李雪的电话,完全是为了日本保险公司的理赔事宜,因为李雪也是受益人之一,而且本身就是日本籍。

时间还很早,刚刚早晨七点。

在河西,此时天还未亮。袁丽丽住的无窗房,看不出此时宁江的天色。但她决定立刻就打电话,以显示一个“威胁者”的身份。

电话拨通,但是无人接听,直到自动切断。

袁丽丽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

开局不利。

袁丽丽对此并不意外。车祸发生后,袁丽丽只见过李雪一次,还是李雪接到河西交警的电话,匆匆赶到河西认尸时,在停尸间外那短暂的一面。当时袁丽丽陪同自己的“丈夫卢继安”一起,为“大伯子卢继平”来办理交通事故处理手续。

听交警说,李雪已经来认过一次尸,当时无法判断,返回酒店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再来,根据那具烧焦的尸体手上的钻戒,确定了死者就是她的丈夫高桥俊男,也就是卢继平。

俩妯娌都在哭,哭得风格不同,但都很悲切,谁也没顾上理谁。

李雪处理过必要的手续后就离开了河西,甚至没到袁丽丽家看一眼公公婆婆。袁丽丽还清楚地记得两位老人当时的不满。

但那不满并未持续太久,直到公公婆婆发现了那个秘密,不满成百倍地转化成愤怒和悲伤,目标却不再是李雪,而是袁丽丽。

所以无论如何,儿子千般好,都是女人的错。

袁丽丽想到这一点时,心里居然会飘过一丝与李雪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现在,袁丽丽不能与李雪同病相怜,她必须把李雪当成敌人、对手,否则,余生承受痛苦的,只有她袁丽丽,而李雪则已经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袁丽丽拿不定是李雪故意不接电话,还是时间太早,手机静音,没发现来电。

犹豫了三分钟后,袁丽丽有了主意。

袁丽丽用那个手机给李雪发了一条手机短信。

“我在宁江。给我打电话,或者我去健身馆找你。”

短信发出后,仍然没有回音。

等待使人焦躁,尤其是孤注一掷的等待。一分钟简直比一天还漫长,半个小时足以耗尽一个人的耐心。

袁丽丽终于决定不再被动等待,准备主动出击。她一边洗漱一边查看手机,世界和过去不一样了,通过手机,几乎可以找到任何想找的地址。很快,袁丽丽就在手机地图上搜到了云中漫步健身馆的精确地址,顺便还看了看网上对这家健身馆的各种评价。

“老板是个大美女,身材一级棒!”

“游泳池太迷你,不过能偶遇美女老板还是值得一去。”

“差评!老板太漂亮,让我们这些又胖又丑的情何以堪?”

“瑜伽课男人太多,严重干扰女生训练,能否单独开个男性瑜伽班,由美女老板单独授课?”

“我被瑜伽教练掰弯了。PS:我是女的。再PS:他们说教练就是老板。”

隔着手机屏幕,袁丽丽也能看到那些瀑布般飞流直下的口水。作为李雪的妯娌,其实她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感受。她不能理解的倒是卢继平。

有这样一个老婆的男人,怎么还能看得上她袁丽丽这样的女人?

袁丽丽的反思被电话铃声终止了。她嘴里还含着一口没吐干净的牙膏沫,一眼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名字是“美雪”,她立刻吐掉那口牙膏沫,冲到床边拿起手机。

接通电话前,袁丽丽用了两秒钟平复情绪,使自己的态度听上去尽可能带有“威胁”的意味。

“喂?”袁丽丽冷冷地先开口。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袁丽丽想,李雪应该不太确定打电话的人是她。

“我是袁丽丽,你是李雪吧?”袁丽丽不想兜圈子。她飞了那么远过来,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她做游戏。

终于听见李雪的声音了。那声音不是很清脆,带着一点儿软糯的甜润和恰到好处的热情。

“是丽丽呀,你好,你好……”李雪的声音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放松和舒服,哪怕同为女人也是这种感觉,“先和你道个歉,早上手机静音,刚看到短信,而且……确实没想到是你,还以为是继安,所以听到你的声音愣了一下。”

李雪无论是言辞还是态度都很诚恳,这使袁丽丽不由自主地语气也变软了。都是女人,何苦为敌?何况袁丽丽平时就不是那种进攻型的女人。

“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扰你,”人和人之间往往如此,一旦短兵相接,就刀刀见血。一旦有人退让,就很难真的浴血追杀。起码现在袁丽丽就没办法再假装粗鲁了,“确实有急事想找你,考虑到咱们的特殊关系,又不想直接找到健身房……”

“咱们的特殊关系?”李雪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惊讶,但她用笑意消除了惊讶带来的无礼,“你指的是前妯娌关系吗?”

袁丽丽一愣,意识到自己用词失当。她想了想,索性回避这个细节,直入主题。

“李雪,我就直说吧,你知道卢继平还活着,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请你转告他,我必须见到他,不然……”袁丽丽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她心目中的“撒手锏”,“不然大家就拼个鱼死网破。”

李雪在电话那头没有马上反应,沉默了一会儿。袁丽丽很理解这沉默,换了她面对这样的处境,说不定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

也就是几秒钟时间,李雪开口了,电话里听不出她此时的心情。

“你住哪个酒店?”李雪平静地问,“我马上过去找你,咱们面谈好吗?”

袁丽丽迟疑了一秒钟,便把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告诉了李雪。

这一秒钟的迟疑,并不是担心别的,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不太想让李雪看见她住在这样的房间。

好在李雪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挂断电话后不到一个小时,袁丽丽就在自己房间见到了李雪,如同那个网站上的评价一样,李雪“是个大美女,身材一级棒”。虽然袁丽丽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心里还是难免泛起小小的酸涩。

李雪不仅来得快,还很贴心地给袁丽丽带了热腾腾的肯德基早餐。

“怕你不习惯酒店的早餐,还是吃这种全国统一的口味比较安全。”李雪的解释又亲切又得体,“我在路上喝过咖啡了,等你吃完,咱们好好聊。”

如果说之前袁丽丽心里还有最后一丝戒备,那这最后一丝戒备也在吃早餐的过程中卸掉了。

接下来两个女人之间的交谈就变得相当直接,简直算是闺密间的赤诚相见了。

至少对袁丽丽来说是这样的。

是李雪先开的口。

“电话里你说,我知道卢继平还活着。确实,我知道他还活着。”

袁丽丽松了一口气,能承认这一点,说明了李雪的态度。

“谢谢你的坦诚。”袁丽丽感激地说,“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揭开这个秘密。”

“我能想象。虽然我没参与那件事儿……这一点,卢继平应该也告诉你了吧?”

“嗯,他说了,他确实没告诉过你。不过……”

“不过什么?没关系,既然谈了,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继平说,虽然他没告诉过你,但以你的聪明,最后肯定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儿。”

李雪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还真是挺抬举我的。”

“你别怪他,他也是……”袁丽丽本能地把自己放在了“卢继平女人”的身份上,替卢继平辩解,“他也是被逼无奈。”

“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你指的是……那个计划……还是你知道这件事情?”

“要是你不介意,我都想了解一下,毕竟我也算是……当事人之一。可你知道的,我真的有点儿冤枉。”

“我是车祸前一个月左右知道的,但不是继平告诉我的,是继安。”

“看出来了,你挺震惊的。我能理解你的震惊。说实话,当时我也很震惊,而且……很愤怒,很伤心……”

“继安为什么会……会愿意这样做?”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很简单,就两个原因。一是我们经济状况不好;二是继安病了。”

“什么病?”

“肝癌,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了。”

“中晚期也有治疗的希望呀,现在的医疗水平……至少可以延续几年。”

“他自己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而且他跟我说,这些年他越活越窝囊,越活越憋屈。如果不这样做,不仅挣不到钱还要花钱,还得遭罪,最后人没了,还给家里人留一屁股债……他逼我,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跳楼求个痛快。”

“你就……答应他了?”

“我有什么办法?他那人看上去蔫,其实特别固执。给你举个例子,当初我们贷款买的新房,他直接就把主卧让给他父母住……我不是说不能给他父母住,房贷是我在还,他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继安……是比他哥哥孝顺多了。”

“继平也不是不孝顺,他就是有心无力,在日本混不容易,回国后和你关系又不好……对不起啊,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他其实也没说过你坏话,就说……你俩性格不合适,夫妻缘分尽了。”

“还没说完。计划是继安告诉你的,但当然是他哥哥主动提出的吧?以继安的忠厚,只怕根本想不到这个点子。何况他又不知道他哥哥在日本买了保险。”

“他俩我都问过,他们都说是继安的主意……不过谁的主意也不重要了,关键他们都同意了。这大概也是双胞胎的默契吧。”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

问题有些绕口,但袁丽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他来宁江找你要钱之后,我想想……应该是去年过年前。”

“明白了。准确的说法,那是他第一次在‘死’后来找我要钱,那次我给了他100万。”

“100万?”

“是人民币,不是日元。”

“不可能吧?他说你只给了他5万,他给了我3万……其实我自己一分钱都没花,除了还房贷,就是给孩子看病……”

“孩子也病了?要紧吗?”

“要不然我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带到达州的医院看,说是孤独症,我们都不信,想带孩子到北京,到上海,可……你不缺钱,不知道缺钱的滋味。我不是和你哭穷,但……我们真的很需要那笔钱。”

“等等,我没太明白,你说需要那笔钱……你指的是保险公司给的那400万吗?”

“对呀,受益人是你和继安,本来应该是一家一半。可继安……我是说继平……不方便再去日本办手续,只好委托你去办……”

“卢继平告诉你,保险公司实际赔付的四百万都在我手里,所以他才来找我要钱,而且我只给了他5万……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

“如果我告诉你,保险公司赔付的400万,有200万是直接进了卢继安的账户,还有200万先进了我的账户,但我在几天内把这200万也转到了卢继安的账户,也就是说400万我一分钱都没拿……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

李雪的这句话让袁丽丽呆了好一会儿。她看上去有些茫然,到底应该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还是相信她想相信的那个男人?这绝对是一个难题。

李雪显然看出了袁丽丽的两难。她没催促袁丽丽回答她的问题,正好利用这短暂的沉默,认真且快速地思索了一分钟。

然后李雪像是想通了,要把这一切旧日烦扰抛开,神情忽然轻松了,甚至露出了笑容。

“算了,算了,不让你做这么难的选择题了。”李雪微笑着说,“相信谁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未来,对不对?”

袁丽丽再一次对李雪的善解人意充满感激,使劲儿点头。

“我也这么想,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生活还得继续。”袁丽丽说,“所以这次我才厚着脸皮来找你,如果你知道继平在哪儿,请告诉我,我去找他。或者……起码告诉他,我在找他,希望他能……”

袁丽丽再厚脸皮,也有些说不出后半句了。她低下头,脸渐渐红起来。

李雪却像是听出了袁丽丽的心声,“希望他能和你回家,一起继续后面的生活,对吗?”

袁丽丽鼓起勇气,轻轻地点头。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李雪说。

“没关系,你问,只要我知道。”

李雪笑着说:“那我就问两个,行吗?”

袁丽丽也笑了,“只要我知道答案。”

“第一个问题,既然他告诉过你,他的计划都没让我参与,”李雪微笑地看着袁丽丽,“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变成日本人高桥俊男的时候,中国就没有卢继平这个人了。后来高桥俊男死了,他成了卢继安。再后来他扔下卢继安这个身份走了,他还能去哪儿,变成谁?我想,大概只有问你了。”

“谢谢你的坦诚。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我。”

“其实我猜到你想问我什么了。”袁丽丽盯着李雪的眼睛,没有回避。“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他是不是……在一起了?”

李雪有些惊讶,想一想,笑着摇头。

“还真不是。这个问题不用问,你一来我就明白了。”

“我还以为……那你问吧,我不猜了。”袁丽丽暗松了一口气。

李雪犹豫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也有些难以启齿。

但李雪还是放低了音量,轻声问:“你和他在一起,他父母知道吗?”

原来是这个问题。

这曾经也是袁丽丽最忌讳的问题,但现在看来,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开始不知道,后来……”袁丽丽凝神思索了片刻,“后来应该知道了。我说应该,因为谁也没点破过,但他们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继平离家出走以后,他们也从来不问不谈,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肯定是知道了。”

李雪听了,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像是这个答案其实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只不过多了一道核实的程序。

“他们兄弟俩,看上去一模一样,其实只要近距离相处三天……也许不用三天,就能明确分辨了。”李雪用一种不带评判的客观语气做出这样的陈述,“你一定也有这种感受。”

袁丽丽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些夜晚,那些耳边的情话,那些过了一年多仍然令她心跳思念的瞬间。

李雪看着袁丽丽,脸上是了解、同情甚至有些悲悯的表情,但稍纵即逝。

李雪轻声说:“你真的很了解他。”

“你是说……”

“我确实知道他在哪儿,而且我可以帮你去说服他,让他和你一起回家。”李雪的语气相当笃定,“但我必须提醒你,他现在的身份很敏感……”

“我知道,我知道!”袁丽丽显得很迫切,“你放心,我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根本就没人知道我来找他,就算他跟我回去,别人也会以为是继安而不是继平!”

“你明白就好。我会谨慎处理,也希望你理解我的谨慎,毕竟……”李雪变得很严肃,“事情揭穿了,大家都会受牵连。”

袁丽丽当然明白,否则她就不会来宁江,也不会用“鱼死网破”这个词了。

“你放心,只要他跟我回家,让我怎么做都行,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你就在酒店,哪儿也别去了,我会尽快给你消息的。”

李雪结束谈话,做出准备立刻行动的姿态,这让袁丽丽产生了莫名的心安和感激。她忽然想起一个遗漏的细节。

“对了,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袁丽丽说,“昨天有三个人到我家去,开始说是保险公司做推广,后来我发现不对劲儿,在我的逼问下,他们承认是松岛先生派他们去找继平的……”

李雪已经迈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松岛……怎么可能?”

“他们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我们都不认识。他们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不过以前听继平说过松岛先生,我想总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继平说知道松岛先生的只有……”

见面以来李雪第一次流露出烦躁,打断了袁丽丽。

“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看起来是中国人,都说中国话。我问他们是不是从日本来的,他们说不是。”

“他们还说什么了?”

袁丽丽看出李雪的烦躁,心里忽然找到了一丝女人的平衡。

纵使李雪这般聪明美貌又能干的女人,不也有那么一位“松岛先生”的存在吗?世上谁又比谁更干净?

袁丽丽隐藏内心那一丝微笑,克制地说:“他们一说是松岛先生派来的,我就觉得不对,马上轰他们走了,没再说什么。”

李雪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像是已把过去封存。

“不用管了,反正世上已经没有高桥俊男这个人了。”李雪微笑地说,“也没有卢继平,只有卢继安,和你一起手拉手回家去。”

“你真能说服他……和我一起回去?”袁丽丽眼圈红了。

“都是女人。女人最愿意看到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李雪真诚地看着袁丽丽,“对不对?”

袁丽丽含泪笑了。

李雪也笑了。

袁丽丽怀着如遇知音的感激之情,将李雪一直送到酒店门口。

酒店前台的服务生看见这一对依依惜别、如同亲姐妹的“小姐姐们”,任她想破脑子,又如何能猜到她们之间的过去?

更别提她们各自的未来。

15

马一路这两天上蹿下跳的心,随着飞机的降落,终于落了地。

飞机在宁江机场降落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本来不至于这么晚,江小流买的是下午的航班,但因天气不好延误了几个小时。

马一路第一次觉得飞机延误也没那么难熬。回程江小流买的仍是商务舱,他们可以在商务舱候机室,吃着零食,喝着饮料,消磨时间。

何况三个人还有那么丰富的谈资可聊。

和前一天相比,马一路他们在河西没得到更多的收获。这也在普克的预料之中。

没有立案,就没有合法的调查手续,仅靠老张的支持不能包打天下。而私下的走访,也因为在卢继安家被袁丽丽拆穿了假身份,不得不更加谨慎。

在马一路的建议下,他们去了一趟袁丽丽工作的中医院。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马一路的辖区内有一个社区卫生院,以他社区民警的经验,这种地方信息交流最畅通。

果然,仅仅是在问诊台假装咨询挂号,他们就得到了不少和袁丽丽有关的信息。

中医院几乎人尽皆知袁丽丽的丈夫是个“窝囊废”,却偏偏有个混得“特别好”的双胞胎哥哥,可惜窝囊的还活着,混得特别好的却因车祸走了。

袁丽丽的儿子有病,也是人尽皆知、只是自家人不愿面对的公共信息。

袁丽丽家的“窝囊废”目前的去向,说法不一。有说是夫妻吵架后离家出走的;有说是私下有个相好的,一起私奔了的;还有一个说其实死了的就是“窝囊废”,理由是,车祸后不久,有一天晚上看见袁丽丽和活着的那个一起散步,两人有说有笑,结果活着的那个居然把袁丽丽拉到路边又亲又摸,全不顾几米外就是路灯……

“你们说这可能吗?”说这话的人振振有词,“打死卢继安也做不出这种事啊。”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实证。何况又是层层转述,找不到信息的原始来源。

但对普克他们来说,证据链上又增加了不轻不重的一环。

本来马一路还想再往前走一步,挂个推拿科的号,再深入虎穴一步,结果挂号的说推拿科就两个医生,今天两个医生都有事请假不上班,马一路只好作罢。

他们也私下讨论了一下袁丽丽请假是否和昨天的事情有关,没有结果。

再往后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普克决定打道回府,当天就回宁江。

普克需要尽快和彭大勇见面,商议下一步的安排,于是江小流就买了下午的回程机票。

机场候机时,江小流提出一个想法,吓了马一路一跳。

“咱们去趟日本吧。”江小流的语气就像是说去趟市中心一样容易,“好多信息都断在日本了,不去找不到。”

马一路的第一反应是,他虽然有因私护照,但只陪父母去过一次泰国,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到日本的签证。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就是以前的日本签证过期了,要重新申请。”普克说。

“一回宁江就申请吧。我去年刚办了一个五年签,还能用。”江小流转脸看看马一路,“你有没有日本签证?”

马一路心里小小地甜蜜了一下。江小流并没有忘记……不,并没打算扔下他。

马一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是没有,不过听说现在申请也不难。”

其实到底难不难,马一路心里真没数。

去日本和去达州不一样,以什么名义、所里准不准、是不是合规、费用如何解决……江小流一定会说费用不必担心,她有钱,但作为一个男人,哪怕是被前女友定义为穷鬼的男人,马一路绝对不想总是由江小流来解决钱的问题。

对现在的马一路来说,这和自尊无关,关乎感情。

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小秘密。

马一路用了27年的名字,自从认识江小流,突然滋生了新的意义。

一路上有你。

马一路希望就这样陪着江小流一路走下去。

飞机落地宁江,彭大勇自己开车到机场来接他们,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马一路本来还想和彭大勇客气几句,发现普克和江小流都很坦然的样子,忽然醒悟彭所的热情并非冲着他马一路,主要是因为普克。

马一路还是经常会忘记,普克只要一入睡就会忘掉昨天的一切。彭大勇想赶在普克入睡前,尽可能多地了解今天的信息。

彭大勇熟门熟路地开车带三个人到了一个小饭馆。

夜很深了,这里还食客如云,可见主要是做夜宵生意的。老板是个50多岁的中年人,看样子和彭大勇很熟,给他们留了一个迷你的小包间。他看见普克时,热情地和普克打招呼,普克却一脸的茫然。

这是从前普克彭大勇搭档时常来的小饭馆,那时还是路边大排档,现在有了正经店面,但普克已经不记得了。

吃饭时,彭大勇的举动果然证实了马一路的猜测,他想在普克入睡前,尽可能详细地掌握达州之行的收获。从这个侧面也能看出,彭大勇对此事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

等这顿饭吃得差不多时,彭大勇基本认同了三人小组的看法:卢继平是诈死骗保,真正的死者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卢继安。

彭大勇大大方方对江小流说:“向你道歉。之前没把你的话当回事儿,是我走眼了。”

“接受你的道歉,谁让你没我的好记性。”江小流回答得也很大方。

马一路心里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哪怕彭大勇并没有平等地向他道歉。

普克不太关心这些事情,他关心的是下一步怎么办。

“要是能找到卢继平,事情就简单了。”普克说,“能不能上些技术手段?”

“这事儿还得再商量。咱们虽然有咱们的判断,但都没落到实证上,现在技侦力量比你记忆里强多了,但管得也严多了。正好,今天还接到支队一个老同事的电话,不过人家现在是领导了,关心咱的三人小组,跟我说,是骡子是马,找机会拉出来遛遛。明天我去局里当面和他聊聊,顺便问问,这事儿咱能不能打个擦边球。”彭大勇说。

“能不能先让我们去日本溜溜?”江小流问。

“去日本?”彭大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们想去日本查高桥俊男的老底?”

“有这个考虑。”普克说,“就不知道可不可行。”

彭大勇把三个人轮番看了两圈。马一路的心都拎到嗓子眼了,不敢说话。

彭大勇看着普克和江小流。

“你俩,我觉得问题不大,哪怕以旅游的名义。马一路去不了。”

“为什么?”江小流问。

“他是警察,得上班呀。”

“普克也是警察,我是协警,”江小流追问,“为什么我俩能去马一路不能去?”

彭大勇不知怎么当着几个人的面对江小流解释,他们其实是不一样的。再看看马一路在旁边蔫头耷脑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忍心,只好含糊其辞。

“以后再说吧,今天太晚了,你们又累了一天。”彭大勇已经看见普克打了好几次哈欠,眼睛也熬红了,“都早点儿休息。不过普克现在回不了康复中心,不行到我家挤一晚上。”

“让普克到我家睡吧,我家有空房间。”江小流抢先说。

彭大勇和马一路不约而同地说:“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江小流反问。

彭大勇和马一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人心里的想法不同,但都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彭大勇狡猾地把皮球推给了普克。

“普克自己选,住我家,还是江小流家,再不行就住酒店,你定。”

普克考虑了两秒钟。

“住江小流家,一早她就能给我洗脑,省得你们麻烦了。”

马一路心里一声哀号,表面上却只能装出理解的微笑,没法再反对了。

结束消夜,彭大勇开车先送普克江小流回江小流的家,明月花园9栋604室,就在派出所的辖区,熟门熟路。

在小区门口把两人放下,看着普克跟江小流往小区深处走,马一路眼巴巴地没说话,却像有根钩子,把他一直钩着往前不撒手。彭大勇一眼就读懂了马一路的心事,好气又好笑。

“别犯糊涂心思!”彭大勇不是以派出所所长的语气,而是以老大哥的语气敲打马一路,“江小流我不知道,普克啥样我清楚,他心里只有一个米朵。”

“彭所你忘了?”马一路幽幽地说,“普克早把米朵忘了,江小流给他洗脑的时候可没告诉他这个。”

彭大勇一愣。确实,他也经常会忘记“普克忘记了与米朵有关的一切”的现实。

再看一眼,普克和江小流的身影已经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彭大勇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普克和江小流,一个失去记忆,一个记住一切,在失去他们曾各自拥有的那些后,注定要相遇并一起前行?

再看一眼马一路,失落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

彭大勇狠狠心,用严肃的语气对马一路说:“合着你进三人小组不是为了工作,就为了这个?”

马一路脸腾地红了,“不是,不是,真不是……”

“不是就行,别那么没出息!”

马一路不敢说话了。

彭大勇在心里说:“对不起了,小伙子,你还年轻,普克已经42了。”

彭大勇明白自己在普克的问题上,总是显得自私。但遇到感情,世上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无私?

可想而知,这一夜,马一路又不能安睡了。

折腾到快天亮,马一路也没睡着几分钟,却做了无数残断的噩梦,明月花园9栋704的老太太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噩梦中。临起床前,马一路的手机忽然响了,把他从噩梦中惊醒。

马一路没顾上看来电号码,心乱跳着,第一时间接通手机。

“喂?”

还好,不是来自江小流或普克的电话,而是彭大勇。

“你马上去接普克、江小流,咱们在所门口汇合,然后一起去现场。”

“什么现场?”

“到了就知道了。”彭大勇此时的语气是马一路不熟悉的,如果马一路十年前就认识彭大勇,就会知道这是彭大勇作为刑警办案时的常态,“越快越好。”

半小时后,马一路开着江小流家的特斯拉,拉着江小流和普克到达派出所,与彭大勇汇合。看见特斯拉,彭大勇都没调侃两句,可见他此时的严肃心情。

江小流显然已给普克做过新一天的身份确认了,普克见了彭大勇什么问题都没提。

上车后,彭大勇先告诉马一路,往东山方向开,然后才解释他们要去干什么。

“昨晚支队领导才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彭大勇说,“一早接到支队电话,东山发现一具尸体,让我带你们去案发现场,感受一下。”

彭大勇没具体解释,是让三人小组感受一下案发现场,还是让支队领导感受一下三人小组。

东山离市区约五公里的车程,早晨进城的车多,出城的车少,很快就到了。

山脚下一条小路边已经围起了警戒圈。除了110的车,支队的车也到了。

彭大勇说的支队领导并没来,毕竟不是一线刑警了。两个现场的刑警,一个看上去和马一路差不多年龄,另一个30多岁,彭大勇都不认识,但那个30多岁的认识彭大勇,一见面就把彭大勇拉到一边说了几句,应该是支队领导打过招呼的。

马一路他们三人在原地等,江小流一直盯着警戒圈里看。小路旁有茂密的灌木丛,估计尸体被遮挡了,什么也看不见。普克看过一眼警戒圈内,就不再盯着看,而是四下观察周围的环境。马一路则有些茫然,也许是因为一夜乱梦,脑子还没清醒。

彭大勇走过来,看来已得到了一些初步信息。

“早晨爬山的人报警,说在灌木丛里发现了尸体。辖区来一看果然是,就报了支队。打电话问我要不要让你们过来试试,我就自作主张答应了。”彭大勇说,“听说是个女的,死亡时间应该不长。法医正赶过来,你们可以先去看看。”

三个人互相看一眼,跟着彭大勇往警戒圈里走。

江小流问:“是被杀的还是意外?”

“初步看是勒死的。”彭大勇犹豫了一下,婉转地提醒江小流,“你得有点儿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死者没穿衣服……基本没穿。”

“好,知道了。”

普克问:“报警的人几点钟发现尸体的?”

“六点一刻左右打的110,应该就是之前几分钟。报警的人吓坏了,让他在警车里缓着呢,待会儿也可以过去问问情况。”

他们钻过警戒线,沿着上山的小路往前走了几米远,来到灌木丛边。

先是看到赤裸的脚,脚上没穿鞋,腿光着,肚皮上搭了条内裤;再往上又是光着,脖颈部一道深紫色的痕迹。

等他们看到那张脸时,马一路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江小流和普克也异口同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袁丽丽!”

除了肚皮上搭的一条内裤,几乎一丝不挂躺在灌木丛边的女人,正是他们之前刚刚在河西见过的袁丽丽。

只是此时,袁丽丽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16

马一路是2018年3月2日认识江小流的。一心想当刑警的他在那天经历了人生中第一起命案,见到一具尸体。

到了2018年3月20日,马一路经历了人生中第二起命案,见到另一具尸体。

如果说第一次算是巧合,第二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以巧合而论。

除了命运,没有更好的解释。

袁丽丽的尸体被剥除了几乎所有衣物,附近也没留下任何具有身份标志的物品,且被抛尸在僻静山脚的灌木丛边。看上去凶手明显想隐藏死者的身份。

而马一路他们提供的线索,使被害者的身份失去悬念,迅速被破解。

市局刑侦支队立刻成立了3·20专案调查组。是否吸纳马一路等三人进入专案组,支队内部产生了意见分歧。

赞同方的理由一目了然。

虽然目前尚不能定论袁丽丽被害是否与三人小组去达州河西调查卢继平事件有关,但正是他们提供的所有信息,使本案直接确认了被害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各种社会关系,为调查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便利。

何况马一路和普克本来就是警察,江小流也是正式签了合同的派出所协警。

反对方的理由同样一目了然。

马一路和普克虽然都是警察,但普克已因病退隐休养多年,马一路也只是社区民警,江小流就更别提了,虽然签了合同,却是临时工。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说出这句话的支队领导,把选择权交给了彭大勇。

彭大勇左思右想,做出了一个对三人小组最为有利的选择。

三人小组不正式进入专案组,仍属编外。

对专案组的调查有知情权,必要时有参与权。

三人小组可在不影响专案组调查的前提下,自主展开调查,并可依法得到技侦手段的支持,同时保证将自主调查结果及时与专案组共享。

彭大勇以一个多年老刑侦的身份及现任派出所所长的身份,对支队领导拍了胸脯:由他对三人小组的一切行动负全责。

这种模式无疑是宁江公安前所未有的。

彭大勇私下认为,之所以自己侥幸成功,应该还得归功于省厅赵政委的全力支持。

无论如何,对于三人小组来说,一扇新的大门已为他们打开。

“就是说,我们现在算是编外神探喽?”江小流若无其事地总结,“神经病的神。”

普克校正了一下江小流的说法,“我觉得精神病的神可能更恰当。”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神探!”马一路抑制不住内心的自豪,“神探!”那可是他从小立下的至高人生理想,“这名字好,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这是三个人之间的自娱自乐,但彭大勇得知后,却觉得非常妥帖。

“既然你们是编外神探,”彭大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我就是编外神探的幕后英雄,以后军功章里有你们的一半,别忘了还有我的一半。”

玩笑归玩笑,彭大勇怀念刑侦的那颗心是真诚的。

拥有“特权”之后的三人小组,可以用如虎添翼来形容。

当天专案组就根据马一路他们提供的信息,查到了袁丽丽的身份证、手机、银行卡信息,查到了袁丽丽关系人的相关信息,定位了袁丽丽的手机,以及卢继安的手机。

很快,袁丽丽遇害前的路线图就摆在了桌面上。

袁丽丽3月18日晚上乘坐最后一班达州飞宁江的航班,到达宁江时已是次日凌晨,入住她事先通过网络平台预定的快捷酒店,预付了三天的房费。

3月19日早上将近八点,有人到酒店找过袁丽丽,在袁丽丽房间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约九点时,袁丽丽亲自送这人离开酒店。

按照酒店前台的说法,找袁丽丽的是个女人,看上去和袁丽丽差不多年龄,但“身材爆好”“有味道”“笑容亲切”。

从袁丽丽送别时的态度看,两人关系即使不说亲密,至少也算得上亲近。

酒店大堂和走廊的监控记录证实了酒店前台的说法。

送走来客后,袁丽丽整个白天都留在房间,中间叫过一次外卖。

当天晚上九点半,袁丽丽离开酒店。前台没注意她出去的细节,根据监控记录看,袁丽丽离开时心情不错,面带笑容,但显得有些急切。

酒店外虽然也有监控,但只记录到袁丽丽从酒店出来,右转后进入一个监控盲区,之后就再没有和她行踪有关的监控资料了。

当晚袁丽丽没有返回酒店。

3月20日早晨六点,一个常年登山族和往常一样沿着平时的路线上山锻炼,在山脚不远的小路旁,发现路边灌木丛里露出一只没穿鞋的脚。

出于好奇,登山族上前查看,发现了袁丽丽的尸体,于六点一刻拨打了110报警。

警方到达现场后,立刻对现场进行了保护。

报案人称,虽然这条小路是登山族常走的路线,但他登山时间较早,发现尸体后立刻报警,警方到达之前只有一两个人经过,经他劝阻后并未靠近尸体,因此现场保护得算是不错。

袁丽丽被发现时已经死亡。除了小腹部覆盖的一条女式内裤外,没有其他任何衣物。目测内裤尺寸与袁丽丽身材相符,考虑为袁丽丽遇害时所着的内裤。

袁丽丽身上基本没有暴力痕迹,只有脖颈处一道很深的勒痕。法医到场后经过初步检查,基本断定袁丽丽是被勒死的,作案工具可能是类似于电话线一类的紧实细绳。

案发当天宁江天气晴好,虽然是土质地面,但相当结实干燥。小路是登山族常走的路径,无法取得什么有价值的脚印。

野生灌木丛杂乱无章,从外观检查,没发现有折断或损坏迹象,很难判断袁丽丽是在被发现处遇害,还是另有第一现场,后被抛尸此处。

袁丽丽离开酒店时,从监控记录看拎了一个女式拎包,但案发现场没找到袁丽丽的包。

通过对袁丽丽手机的定位,在离案发现场约三公里处一个水塘中确定了手机落点,正在组织打捞。

马一路他们提供的卢继安的手机则在离案发现场五公里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

根据三人小组前往达州河西调查得到的信息,专案组首先找到的就是袁丽丽在宁江唯一的关系人,也就是袁丽丽的前妯娌,云中漫步健身馆的女老板李雪。

得知袁丽丽被害的消息,李雪显得非常震惊,对警方的调查也表现得相当配合。

李雪承认3月19日早晨她在家睡醒后,发现处于夜间静音状态的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手机短信。手机号码是她亡夫卢继平的弟弟卢继安的。李雪用自己的手机回拨那个号码,接电话的人却是卢继安的妻子袁丽丽。

李雪对前来调查的侦查员详尽讲述了她与袁丽丽的通话内容。

“我是袁丽丽,你是李雪吧?”

“是丽丽呀,你好,你好……先和你道个歉,早上手机静音,刚看到短信,而且……确实没想到是你,还以为是继安,所以听到你的声音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扰你……确实有急事想找你,考虑到咱们的特殊关系,又不想直接找到健身房……”

“咱们的特殊关系?你指的是前妯娌关系吗?”

“李雪,我就直说吧,你的丈夫卢继平还活着。”

回忆到这里时,李雪这样对侦查员解释了她当时的想法。

“说实话,当时听到袁丽丽这样说,我是非常震惊的……”李雪说。

侦查员事先已经得知了马一路他们提供的信息,知道卢继平涉嫌诈死骗保的事情,特意问李雪为什么。

李雪看上去内心有些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开口时还是显得很为难。

“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说……”李雪说,“毕竟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再加上袁丽丽又……我担心会影响到别人。”

侦查员安慰李雪,警方不会听到李雪说什么就相信什么,让李雪尽管说出她的猜测,尽可能为案件侦办提供线索。

在侦查员的再三鼓励下,李雪提供了如下信息。

李雪和丈夫卢继平都是日本籍,卢继平的日本名字是高桥俊男,李雪的日本名字是高桥美雪。

婚后两人感情磨合有问题,于是李雪带女儿回宁江发展,卢继平仍留在日本发展。

偶尔卢继平会到宁江看望女儿,聚少离多使得两人关系更加疏远,对彼此的生活状态都不太了解。

2016年11月11日,李雪接到卢继平老家达州河西交警大队打来的电话,称卢继平在河西遭遇车祸身亡,让李雪去河西认尸及处理相关事宜。

李雪立刻赶往河西。卢继平的尸体烧毁严重,第一次认尸李雪没敢确认,第二次李雪根据尸体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钻戒确定尸体就是丈夫卢继平。

办完相关手续后李雪回到宁江,但很快接到卢继平的弟弟卢继安的电话,称卢继平在日本买了保险,现在日本保险公司需要李雪配合办理理赔手续。

李雪答应了,卢继安特地来宁江找李雪,直到那时李雪才知道,卢继平买的保险写了两个受益人,一个是弟弟卢继安,一个是妻子高桥美雪。保险公司对事故认定存在疑问,卢继安央求李雪代表他去日本找保险公司交涉理赔事宜,写了委托书并做了公证。

李雪无法推脱,只得去日本以受益人及另一受益人代表人的身份,与日本保险公司交涉。保险公司最终与李雪达成了协议,没按原保险理赔标准支付保险金,而是赔了约400万人民币的和解金。

这笔钱分别打入卢继安和李雪的账户,但李雪考虑到卢家实际经济状况,收到款后立刻分几笔将自己的200万汇入卢继安的银行账户。

“这样做,除了考虑到和卢继平夫妻一场,也考虑到他父母的养老问题。”李雪这样对侦查员解释,“他父母一直由他弟弟卢继安照顾,我想这也算是代表卢继平对弟弟的一种感谢。可我没想到……事情没结束。”

李雪告诉侦查员,在将所有保险赔偿款全数给了卢家之后,2017年春节前几天,卢继安又一次来宁江找她。

“……我接到卢继安电话,说有事情商量,于是就请卢继安在外面吃了顿饭。”李雪对侦查员提供了吃饭的大致时间地点,“吃饭时卢继安对我说,家里经济仍有困难,让我再支援他一笔钱。说实话,当时我很惊讶,之前的400万虽然算不上巨款,但在河西那种地方,养一家人也该够了。结果卢继安吞吞吐吐地说,他赌博把钱输光了,还借了高利贷,如果不还就过不了年。我思来想去,觉得救人要紧,就按他的要求,给了他100万。”

“怎么给的?”侦查员问李雪。

“分两天汇到卢继安账户的,一次50万,银行都能查到。”

“之后呢?”

“100万到账卢继安就走了。他说是回河西,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李雪对侦查员说到这里,仍未直接说出她对此事的看法,还是侦查员主动追问了一句。

“你给卢继安汇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卢继安,而是卢继平?”

李雪迟疑了一下,说:“脑子里闪了一下这个念头,但马上就打消了,直到……”

“直到袁丽丽在电话里对你说,卢继平还活着?”

“对……”李雪仍然显得很犹豫,“但我真的不能确认,他们兄弟俩长得真的很像,这几年我和卢继平又没在一起共同生活,确实没把握。”

“然后呢?袁丽丽那样说了,你是如何处理的?”

“当时我听了虽然觉得荒唐,但想想袁丽丽大老远从河西跑来,应该不会平白无故跟我说这些,”李雪诚恳地说,“我就问袁丽丽住在哪个酒店,我去找她面谈。”

李雪如实说出了她去酒店的大概时间以及离开的时间,都与酒店监控记录相符。

侦查员问李雪:“你和袁丽丽都谈了些什么?”

对这个问题,李雪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按侦查员的感受,觉得李雪很受伤、很羞耻、很茫然。

但李雪的讲述听起来是清晰、冷静、富有条理的。

“要是我没记错,我和袁丽丽前后谈了快一个小时,主要是袁丽丽在说,说的内容非常多,而且很多内容让我非常……震惊,所以我没办法准确记得所有的谈话细节,”李雪这样告诉侦查员,“但大概意思很简单,这辈子我也忘不了……袁丽丽对我说,其实在车祸中死的并不是我丈夫卢继平,而是她丈夫卢继安。而且这件事情是他们兄弟俩共同策划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保险公司的理赔款。没想到日本保险公司对于事故结论有疑问,最后赔的远比他们想象的少。我记得当时我还问袁丽丽,再少也有400万,我一分没拿都给他们了,后来卢继安说欠了高利贷,我又给了100万。袁丽丽很震惊,她告诉我,卢继平说总共只拿到5万,给了她3万家用……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当时已经相信死的其实是卢继安,活着的是卢继平了吗?”侦查员问李雪。

“说真的,袁丽丽开始说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我问袁丽丽,如果活着的是卢继平,那他就要以卢继安的名义和袁丽丽共同生活……”说到这里时,李雪脸上的羞耻感很强烈,“结果袁丽丽对我说了一些细节,我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她不是真和卢继平一起生活了,不可能知道这些只有夫妻间才知道的细节。”

李雪还向侦查员道歉,说她实在无法对外人讲述那些细节,侦查员对此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侦查员又问了李雪一个问题。

“袁丽丽的意思,她和你的丈夫卢继平有染。她有没有透露,她是事后知道兄弟俩的计划,还是事先就参与了计划?”

“我没问袁丽丽,当时实在问不出口……”李雪轻声回答,仿佛她自己做错了事情似的,“你们明白吗?如果我那样问她,不是相当于在问她:你是不是跟卢继平一起合谋杀了你丈夫?”

侦查员愣了一下,仔细想想,确实有这样的嫌疑。

两位侦查员中年长的一位问李雪:“按袁丽丽的说法,她丈夫,也就是卢继安,我指的是真正的那位卢继安……”

“您的意思是车祸里去世的那个卢继安,对吧?”李雪说出了她的理解。

“对。按袁丽丽的说法,她丈夫卢继安其实是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合伙设计了这样一个骗保计划,难道卢继安就心甘情愿为了一笔保险金去死?”

“这个问题我是问了袁丽丽的。她说卢继安病了,肝癌。”说到这里,李雪看上去有些悲伤,“我和卢继安打交道不多,但我一直知道他是个很善良很孝顺的男人,也很忠厚老实……就是因为有这个印象,后来他突然跑来找我要钱,一方面我无法拒绝,另一方面我也有些疑心……”

“你说去年你给卢继安汇款时,脑子里闪过他会不会不是卢继安而是卢继平的念头,就是这个原因吧?”侦查员把上下文自然地联系起来了。

“确实是,”李雪坦白地回答,“虽然他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可只要稍微深入接触一下就会发现,其实他俩的差别很大。”

“但你当时并没有分辨出来。”

“我说了,这些年我和卢继平的接触很少,加上……他很可能在刻意模仿卢继安,不希望别人认出他来,所以……”

侦查员接受了李雪这个解释,听上去相当合情合理。

“那么袁丽丽为什么来宁江找你?”侦查员问李雪。

“找我?”李雪很惊讶,“如果袁丽丽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应该不是来找我的。她说去年过完年不久,卢继平就离家出走了,她是来找卢继平回家的。”

“但她给你打了电话。”

“她给我打电话是想和我求证一些事情,我想主要就是保险赔偿的事情。我把实情都告诉她了,看得出她也很震惊。”

“袁丽丽有没有说她接下来的打算?”

“她只说了一句,说卢继平要是跟她回家还好,如果不跟她回去,大家就鱼死网破……我想这应该是女人的气话吧。”

“你的意思是,袁丽丽确定卢继平就在宁江?”

“我连卢继平是不是活着都不敢确定……处在我的位置,真的挺尴尬的,如果袁丽丽不主动和我说,我一句话都不好多问……你们能理解吗?”

两位侦查员相当理解。

接着侦查员又问了李雪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法医到现场经过初步检查就判断袁丽丽的死亡时间在3月19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2018年3月19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人能证明?”

李雪对这个问题似乎显得有些意外。

“难道我也成了嫌疑人?”

侦查员看出李雪有一丝不安,但并没有抵触情绪,看上去仅仅是面对警察怀疑时的一种不安。两位侦查员中年轻的那一位反倒因此不安了。

“别紧张,就是一个常规的问题,”侦查员下意识地用了安慰的语气,“只要和袁丽丽有关系的,每个人我们都会问。”

李雪有些不好意思,轻舒一口气。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好吓人。让我想想,那个时间我在哪儿……19日是星期一,星期一晚上有我的瑜伽课,从九点到十点半,我都在健身馆带课,带完课我自己又做了一小时有氧,然后洗澡,差不多就是十二点左右结束。那时候健身馆正好也关门了,我和两个员工一起离开的。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到健身馆找人核实。”

“你们健身馆有监控吧?”年长的侦查员问。

“门口和健身区各有一个,瑜伽馆原来有,后来有人提意见,说瑜伽训练比较私密,就拆了。不过……”

“不过什么?”

“前阵子监控设备好像出了点儿问题,之前的监控记录都不见了,”李雪说,“但后来我特地找人修过……16号以后的记录应该都在。”

侦查员记录了所有需要核实的要点后,向李雪道谢,准备离开。

李雪犹豫了一下,叫住侦查员。

“对不起,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李雪用相当谨慎的态度说,“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就别理我。”

“没事儿,你问吧。”侦查员也谨慎地回答李雪。

“不知道你们调查到哪一步了,”李雪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人,“卢继平……真的还活着吗?”

两位侦查员互相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位年长的侦查员回答了李雪:“不好意思,这个问题现在真没法回答你。”

李雪立刻说:“对不起,是我逾越了。主要是听袁丽丽说了那么多,加上自己之前也有疑惑,所以才……”

“能理解,”侦查员安慰李雪。不知怎么回事儿,平时见多识广、见惯不怪的刑警们,面对李雪的种种反应,总是容易受到她的感染,或者理解,或者感慨,或者同情,“等我们有进展了就通知你。”

“那太感谢了!”李雪的真诚溢于言表,“说真的,碰到这种事情,真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

李雪猛地刹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儿。

“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关系,说不定你的话还能给我们什么启发。”

“我就是觉得,能为了钱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兄弟去死的人,真不知道……”李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

17

作为袁丽丽案的关系人,李雪第一个接受警方调查,又第一个被排除了嫌疑。

李雪对侦查员提供的各种信息,经过对移动公司、银行、酒店、健身馆等各相关部分的走访调查,均被核实。

卢继安名下的银行账户于2016年12月先后收到日本保险公司及李雪的汇款,共计400万人民币,加上2017年1月由李雪账户汇入的100万,总计500万。

这500万除部分小额提现外,其余绝大部分都通过网络转账或购买虚拟商品的形式,在短短几个月内分批转出卢继安的账户,多次转账后难觅其踪,推测为通过地下洗钱网络进入澳门赌场。

专案组另一组侦查员同步飞往达州河西,对袁丽丽的家、工作单位及周边进行了相关调查,得到众多线索和数据。马一路他们的三人小组也很快获得了这些信息。

目前可知的信息如下:

袁丽丽于2018年3月18日托同事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并在网上购买了达州飞宁江的机票,但没买宁江飞回达州的机票。

袁丽丽在网上订了酒店房间并预付了三天房费,订的是大床房。

袁丽丽对同住的公公婆婆称要到达州出差几天,请婆婆照顾5岁的儿子,没说哪天回。

袁丽丽自己有一个手机号码及一部手机,事后在宁江案发地点附近池塘中找到。

袁丽丽3月19日晚上九点半离开快捷酒店后,因监控盲区失去行踪,直到次日清晨六点多被人在东山脚下发现。法医通过尸检鉴定,判断袁丽丽死亡时间约在3月19日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从尸癍痕迹看,死亡时间与静置案发地时间基本相符,初步判断即使不在此处被害,也是被害后立刻抛尸此处。

袁丽丽的丈夫卢继安有一个手机号码,两部手机,一部新手机,一部替换下来的旧手机。卢继安于2017年3月5日离家出走,走时带了卢继安的身份证和港澳通行证,但新旧两部手机都没带,之后新手机一直由袁丽丽随身携带,案发后在宁江案发地点附近垃圾桶中找到,旧手机在家中找到。

卢继安的手机号码在2016年国庆长假时,曾与一个日本手机号码发过几条短信,短信虽然在手机中被删除,后在移动后台中又找到了。根据短信内容可判断,那个日本手机是卢继安的双胞胎哥哥卢继平的。

卢继安向哥哥问候节日快乐,然后告诉哥哥他得了肝癌,可能时日不多。卢继平回复短信,请卢继安去澳门见面,卢继安之后办理了港澳通行证,并于2016年10月下旬去了一趟澳门,三天后回到河西。

这之后,卢继安的手机没再与卢继平的日本手机联系,但于2016年11月2日起,与一个未实名登记的国内手机号码发生联系,只有通话记录,没有短信纪录。同日起,达州一家酒店有以高桥俊男日本护照登记的入住记录。

11月3日,卢继安的手机支付宝账户在达州有多次的小额使用记录,直到11月10日为止。

11月10日,达州两家不同的租车行,分别有以卢继安身份证及高桥俊男日本护照租车的记录。高桥俊男留的紧急联系人信息就是弟弟卢继安的,卢继安留的是妻子袁丽丽的信息。

11月11日,达州至河西高速收费口监控分别有高桥俊男和卢继安租用的车辆进入河西的记录,两车相距很近,基本算是同行。

11月11日,高桥俊男租用的车辆在河西绕城行驶过程中发生车祸。出事路段没有监控。但从前后最近的监控记录可知,卢继安租用的车辆始终与高桥俊男租用的车辆同向行驶,直到高桥俊男所租车辆出事烧毁。

11月3日至11日之间,袁丽丽的手机与卢继安的手机之间有过多次微信联系。根据后台数据恢复微信内容可知,11月3日起,卢继安去了达州,并以高桥俊男的名义住在达州,而高桥俊男则以卢继安的名义回到河西家中,与袁丽丽等家人同住。

11月3日袁丽丽与卢继安之间比较重要的几条微信对话如下:

袁丽丽:“他到了。太别扭了。”

卢继安:“就当是我吧。”

袁丽丽:“我觉得我做不到……”

卢继安:“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我知道赵军的事情了。”

这条信息后两人有较长的视频通话。内容不详。

11月8日袁丽丽与卢继安之间又有几次微信对话:

卢继安:“还有三天……”

袁丽丽:“你再考虑考虑!还有机会!”

卢继安:“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的事情,不纠结了。”

袁丽丽:“不知道说什么好……答应我,万一你后悔,随时停下来!”

卢继安:“虽然做好了所有准备,听你这么说,还是很感动……谢谢你!”

袁丽丽:“赵军的事情,我不是有意伤害你……家里真的太缺钱了!”

卢继安:“所以我才做这个决定,让你受委屈了……”

袁丽丽:“你还没答应我,万一你后悔,随时停下来!”

卢继安:“好。到时我带上他的手机,万一我后悔,就打电话报警。”

11月10日的对话:

卢继安:“好好照顾孩子,还有我父母。”

袁丽丽:哭的表情。

卢继安:“他出发了吗?”

袁丽丽:“出发了。一定小心谨慎!”

卢继安:“再见。不说那个词了。你懂的。”

袁丽丽:又是哭的表情。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两人之间没有对话,接着就到了2017年1月20日。

袁丽丽:“宁江都顺利吗?”

卢继安:“还行。”

袁丽丽:“见到她了吗?”

卢继安:“约了,还没见。”

袁丽丽:“约在哪儿见?”

卢继安:“瞎吃醋!”

袁丽丽:“想你……”

卢继安:“我办正事儿!”

袁丽丽:“她会不会认出你?”

袁丽丽:“???”

袁丽丽:“怎么样了?”

卢继安:“刚见过。哭穷。”

袁丽丽:“再穷能比咱们穷?多少给一些吧?”

卢继安:“说了,给5万,明天给。”

袁丽丽:“才5万?保险公司赔400万呢!她也太贪心了!不行我找她要!”

这条信息之后是两人的通话记录,时间比较长,内容不详。

再之后就是2017年1月22日、23日,都是袁丽丽问,没有卢继安的回答。

袁丽丽:“你在哪儿?”

袁丽丽:“什么时候回来?”

袁丽丽:“电话为什么关机?”

袁丽丽:“你在哪儿?还在宁江?和她在一起?”

袁丽丽:“你到底在哪儿?我快疯了!”

最后一次对话是2017年1月24日。

卢继安:“明天到家。”

袁丽丽:“这几天你到底在哪儿?”

卢继安:“澳门。”

袁丽丽:“去澳门干什么?”

卢继安:“以前的一些事情,处理一下。”

袁丽丽:“你不怕被认出来?”

卢继安:“你烦不烦?”

卢继安:“别生气……说这些不方便,回家见面,抱着你说一晚上好不好?”

袁丽丽:“你不能老对我这样,忽冷忽热,我受不了。”

卢继安:“忽冷忽热,忽软忽硬,你都受不了,对不对?”

袁丽丽:“臭流氓……”

卢继安:“想不想臭流氓?”

袁丽丽:“想得要命!”

卢继安:“洗干净等臭流氓回家……”

这条信息之后,卢继安的手机虽然一直处于使用状态,但基本都是电话呼入,经查,大部分是诈骗电话或广告,极少数是卢继安的老同事,到2018年3月18日有一个宁江的电话呼入,很快卢继安的手机回拨此号码,经查此号码是三人行动小组成员江小流的。

通过调取出入境记录,证实2017年1月21日和1月24日,确实有以卢继安身份进出澳门的记录。

卢继安的身份证使用记录则一直持续到2017年3月8日。卢继安购买并乘坐2017年3月5日从达州去新河市的动车,于3月5日晚到达新河,入住一家快捷酒店,三天后离开酒店,从此之后,卢继安的身份证再也没在系统中出现过。

高桥俊男的日本护照则自车祸发生后再未使用。

对于儿子卢继平的车祸,与卢继安同住的父母除了哭,一切都回答“不清楚、不知道”,袁丽丽和卢继安5岁的儿子更无法提供什么有效信息。

去河西的侦查员还根据袁丽丽与卢继安之间的对话,找到了他们提过的一个敏感人物:赵军。

赵军是河西当地卫生局的一名干部。侦查员一提袁丽丽的名字,一亮赵军的酒店开房记录,赵军就崩盘了,对来调查的侦查员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他与袁丽丽的关系全说了。

赵军因肩周炎到中医院做推拿理疗,袁丽丽性格沉静,技术好,为人也比较谨慎,赵军得知袁丽丽家境比较窘迫,在经济上给了袁丽丽一些扶助,两人因此建立了私下的关系。

说白了,赵军给钱,袁丽丽献身。

两人都没有深入发展的想法,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都由赵军在当地酒店开房。赵军有时给现金,有时手机转账。

袁丽丽对赵军透露过孩子的病情,还托赵军找关系帮她给孩子看病,赵军担心引起外人的注意,找理由拒绝了,袁丽丽就没再提过。

赵军没见过袁丽丽的丈夫,但听袁丽丽说过,她丈夫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成了日本公民,混得很好。袁丽丽抱怨大伯子不管父母,公公婆婆一直由他们照顾,多年来大伯子连老人的生活费都没给过。丈夫太老实,家庭负担太重,生活没有希望。

两人最后一次开房是在2016年10月。赵军国庆长假后开始约袁丽丽,袁丽丽一直说忙,直到10月下旬才在酒店见面。

袁丽丽看上去情绪比较低落,透露丈夫身体出了问题,以后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袁丽丽还主动提出,丈夫应双胞胎哥哥的邀请去了澳门,她可以留在酒店过夜,赵军表示自己无法对家中交代,婉言谢绝。

赵军承认,得知袁丽丽的麻烦越来越多,他开始担心被袁丽丽缠住不放,当时已开始考虑分手问题。

2016年11月,赵军听说袁丽丽的大伯子出了车祸,有一段时间没见。

赵军正在犹豫是否借此机会与袁丽丽断绝来往,就收到袁丽丽的信息,表示丈夫已经知道了他俩的事情,以后不能再来往了。当时赵军非常忐忑,担心袁丽丽的丈夫会来找他麻烦,但并没有。

2017年元旦,赵军在河西商业街陪老婆逛街,偶遇袁丽丽,当时袁丽丽和一个男人手拉手逛街,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很亲密。赵军当然没有上前和袁丽丽打招呼。

为免尴尬,以后肩周炎虽然很严重,赵军也没再去中医院做推拿,而是换了一家私人诊所接受理疗。

赵军再三请求侦查员不要将此事泄露给他的单位和家庭。他说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他都以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出现,还说其实他和袁丽丽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感情无关,只是各取所需。

侦查员找赵军的时候已经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只是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与袁丽丽被害有关的信息,赵军贡献不大,但从另一个角度呈现了被害人袁丽丽不为人知的一面。

赵军没想到,那次元旦的偶遇,就是他和袁丽丽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赵军为此庆幸不已。

18

达州回来后,江小流给普克送了一部最新款的苹果X手机。

其实去之前江小流就在官网订了货,只是到货需要时间。之所以送最新款,原因很简单,这款手机可以设置人脸识别解锁功能。

众所周知,普克每天的记忆将在睡梦中清零,新的一天,如果无人告知,普克基本无法使用当下任何一款智能手机,而这会使江小流的“洗脑”计划难以实现。

江小流计划通过更简便有效的方法,帮助普克完成每天的“洗脑”。

为此,彭大勇、马一路和江小流,包括普克自己,共同为“洗脑”计划录制了一段视频文件,放在了新手机的首页位置。

视频中,由普克首先出场。

“早上好,普克,说话的人看上去是不是有些面熟?”普克在视频里这样对正看视频的普克自我介绍,“其实我就是你,也就是普克。咱们是宁江市公安局的一名刑警,正和搭档进行一起案件的侦破。还记得搭档是谁吗?”

每次看到这里,看视频的普克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在视频中的提问。

“大勇,彭大勇。”

于是视频中彭大勇登场。

“早上好,普克,你当然不会忘记我彭大勇啦,我那么招人喜欢。”彭大勇用曾经为普克所知的风格,嬉皮笑脸地接棒,“你肯定也记得,咱俩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此时看视频的普克会本能地回答:“信任和默契。”

“对,信任和默契。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之所以录制这么特殊的视频,是因为你病了。你的记忆总是退回到2006年夏天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咱们加班审完一个嫌疑人,然后你打算去参加朋友的送别派对……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是……”

此时由身穿警服的马一路接过了彭大勇的接力棒。

“……今天是2018年3月22日。你好,普克,我是一名警察,我叫马一路,是光明路派出所的一名社区民警,也是你现在的搭档之一。我们还有一位搭档叫江小流,和你相反,她能记住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细节,所以你的老搭档彭大勇为我们建立了一个三人小组。顺便说一句,彭大勇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光明路派出所所长。接下来你看见的就是江小流……”

江小流对着镜头说:“我是江小流,你只要知道,我能记住一切就可以了。想知道任何发生过的事情,你都可以问我。”

然后镜头一偏,彭大勇、马一路、普克和江小流同时并排出现,四人的手交叉相握。

视频到此结束。

视频的文案是几个人共同商议,经普克反复验证后确定的,以保证最高的“洗脑”效率。关于当下日期的片段则可以根据具体时间每日重录,确保普克每次看到视频都是正确的日子。

江小流为这个视频起的文件名是“案件”。

在此之前,他们测试过好几个文件名,比如普克自己的名字,比如彭大勇的名字,比如普克家人的名字,但都没有“案件”对普克的吸引力大。

如果“案件”和另一个名字同时放在首页,普克每次都会先点开这个文件,屡试不爽。

首页还有另一个文件,是一个拨打彭大勇手机的快捷方式,文件名就是彭大勇的名字。

多次测试,普克每日醒来,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当下何时、无人解释无人介绍的情况下,总是先点开视频,然后给彭大勇打电话。

马一路提出过先给彭大勇打电话、再看视频的顺序,江小流反对,因为要考虑到彭大勇的电话无法接通时,普克也能第一时间了解到基本情况。

人脸识别技术解决了普克记不住新密码的难题。

但如何让普克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看见一部陌生的、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手机,会主动拿起来,碰触屏幕,激发人脸识别功能解锁屏幕?

“在屏幕上贴一张我女儿的照片,普克一看就会认为这是我的手机。”这是彭大勇与普克多年前搭档的经验所得,“而且他每次看见都会拿起来看一眼。”

手机上贴的是彭大勇女儿三岁时的照片,现在她已经15岁了。

身份确认的问题就这样基本解决了。

接下来江小流提出了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普克的住所。

精神康复中心一是比较远,二是有康复中心的管理规定,三是大家一致认为,以普克目前的状态,继续住在康复中心既不方便又没必要。普克自己也愿意从康复中心搬出来,但落脚何处出现了争议。

江小流直接提出让普克住在她家。

“反正那天普克也住过了,”就是刚从达州回来的那个晚上,因为时间太晚,江小流坚持将普克带到她家住了一夜,也令向来沾枕头就着的马一路失眠了一夜。江小流轻描淡写地说,“我俩相处得挺好的。”

马一路很想问江小流,什么叫“相处得挺好的”?

他不可能真的开口问,他又不是真的白痴。

马一路看着彭大勇说:“彭所觉得合不合适?”

彭大勇一看马一路那眼神就明白他的小心思了。马一路当然会反对普克住进江小流家,但马一路不敢当着江小流的面反对,希望他来当这个恶人。彭大勇倒不是怕当恶人,但他必须全面衡量这件事情的利弊。

对目前的普克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事业、爱情、健康、家庭、记忆……这一切都很重要。

作为普克的老搭档、好朋友,彭大勇很贪心地希望普克能拥有所有这些,希望自己能帮普克找回所有这些。

冷静下来一想,会明白这并不容易。事情有轻重,有缓急,也有永远实现不了的无奈。

比如说,无论彭大勇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让死去的米朵重回普克身边。

想到米朵,彭大勇忽然有了主意。

“都别操心了,”彭大勇故意不看马一路,“你们以为普克生下来就住康复中心?人家自己有家!”

是的,普克曾有一个家,属于他和米朵的、简单但温馨的家。

他们把那个家叫作 “窝”。像小鸟筑巢一样,一点一点衔来泥土、树枝甚至花朵,搭建他们的小窝。

刚住进去没多久,米朵就走了。没过多久,普克就住进了康复中心。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那个家一直空在那里。

彭大勇用普克的工资卡帮他按时还贷,每个月去帮普克开窗、通风、打扫卫生。

连那两只米朵养的小乌龟,现在都还活着。

彭大勇总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两只小乌龟还是和从前一样大。这常常会令他恍惚觉得,其实记忆和现实中间,并没有隔着十年的距离。就像昨夜和今晨,只隔着一个梦。

彭大勇向来以“糙人”自诩,从来没把这些太过文艺的心事说给任何人听。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也许是时候把这些心事还给普克了。

结果彭大勇这话一出,最惊讶的是普克自己。

“我有家?”普克的父母远在外地,还有一个妹妹和父母住。但普克听出彭大勇指的显然不是他父母家,“你是说我在宁江有自己的家?”

“对。”这些年彭大勇经常会对普克提起米朵以及他们曾经的家,但第二天普克就忘了。最近因为三人小组的成立,话题明显发生了转移,彭大勇不再对普克提起米朵,而江小流和马一路也不知情。“你自己的家,就在宁江。”

“你不会告诉我,家里还有个什么人吧?”

“也没准儿呢。”

“能不能剧透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正在家里等我吗?”

彭大勇的心轻轻地抽痛了一下。

“去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一行四人前往普克的家。

路上普克显得很好奇,不断地问东问西,彭大勇一概用“到了就知道了”作为官方回答。马一路一边开车,一边悄悄观察普克,心里不知怎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到了普克家楼下,彭大勇带普克走在前面,马一路在后面悄悄拉了拉江小流。

“你说普克会不会一回家,忽然一下子就醒了?”马一路小声问江小流。

“不会。”

“为什么?”“要是那样,他就不用在康复中心住十年了。”

彭大勇用钥匙打开普克家的门,几个人都悄悄盯着普克看。

普克也有些紧张。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一切都那么陌生。马一路从普克的微表情中读出了这种感觉。

两室套的小房子,略显田园的装修风格,简洁中略显清淡。客厅没有沙发,靠窗有一张条桌,桌上摊着一本医学专业书,翻开的页面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黄色。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书。

角落里有一个鱼缸,里面没养鱼,假山上爬着两只小乌龟。

普克回头看看彭大勇,“我还以为家里藏着个田螺姑娘,结果是两只乌龟。”

“我可照顾了它俩十年。人家有名字的,一个是大呆,一个是小呆。”

“我都不记得了。”普克茫然地看着小乌龟。

江小流忽然看见了书房桌上有一个相框。这是整个家中唯一的一张照片,并且不是合影,是一张年轻姑娘的单人照。

照片中的姑娘,就是年轻的米朵。

那是一张米朵上医学院时的照片,可能是在实验室被人抓拍的,正在显微镜前专注地研究镜头下的世界。当年普克米朵乔迁新居,请彭大勇来吃饭,彭大勇看见这照片问过普克,家里为什么不摆张两个人的合影,偏要选一张这样的工作照。

普克当时笑而不答,把目光投向了米朵。

那一刻彭大勇就明白了,那就是普克心中深爱的米朵的样子,无论是精神还是容貌。

江小流轻声问身边的马一路:“这就是米朵?”

他们曾听彭大勇提过一次米朵的名字,知道她已经离世,但不清楚细节。

马一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彭大勇忽然叫起来。

“普克!普克!”

两人回头一看,普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三个人冲过去,一通忙乱,又是呼唤普克的名字,又是打120,又是尝试检查呼吸脉搏、准备急救。彭大勇先醒悟过来。

“先别乱,先别乱!”彭大勇小心地再次检查普克的心跳和呼吸,“我怎么觉得……”

马一路也意识到什么。

“睡着了?”

果然,普克睡着了。躺在地上,呼吸平稳,甚至有轻微的鼾声。

“原来他是用这种办法忘记痛苦的。”江小流说。

等普克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曾刻骨铭心的痛苦,将又一次被遗忘在睡梦中。

19

普克的住所问题,因一个小小的偶然,意外解决了。

江小流回家的时候,在楼下遇到房产中介的人带客户来看房。

楼上704老太太的三个儿子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将房子卖掉,以防凶宅的名声泄露,房子惨遭贬值。为此三人向中介承诺,房价卖得越高,房子卖得越快,中介得到的佣金越高。

不知底细的江小流立刻当着看房客户的面对中介建议,房子可以卖给她。

看房的客户急了,表示他要求看房在先,江小流得往后排。可能因为心急,客户的话说得比较刺耳。中介并不知道江小流就是楼下的住户,看有人抢房,求之不得,在看房客户和江小流中间趁机哄抬房价,扬言还有好几位客户也等着排队看房。

江小流一听这话,明白中介的意思了,也不多说,跟着中介一起和看房客户来到楼上704。一进门,江小流熟门熟路,带着客户和中介把整套房子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从记忆库里拎出她和马一路那天的所见所闻所感。

准确地说,主要是江小流的“所见”,马一路的“所感”,再综合两人的“所闻”。

从那天马一路和江小流进门开始,看房客户与中介一起观看了一出真人版的“情景再现”。

“这什么味儿、你闻到没?”

“当然。”

“你觉得是什么味儿?”

“像初中化学实验课上甲烷的味道……还有高中化学实验课上硫化氢的味道。”

“我觉得是臭鸡蛋味儿、臭脚丫味儿,还有点儿咸鱼味儿。”

“你不才吃过方便面?”

“想起来了,也有氨气的味道。”

他们走进了主卧。

“苍蝇更多了。”

“尸臭!”

“这就是尸体的气味?”

到了主卧卫生间门口。

“难道……老太太洗澡的时候出事了?”

“老太太有保姆。”

“你往后站站。”

“你别管我,你……”

“你是警察我是警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位警察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接下来这一段,江小流不仅再现了马一路当时坐在地上时发出的惨叫,还以她旁观者的视角,描述了地上那厚厚一层蛆遭受马一路体重碾压时的状态变化。

“有点儿像新鲜葡萄捏碎时的爆浆,”江小流心平气和地对看房客户和中介这样回忆,“是那种刚摘下来的葡萄,爆浆的时候,能听到‘啪’的一声,你们肯定知道那种感觉。”

那天马一路吐的除了出警前半小时吃的方便面,基本只有胃液。

可是看房客户和中介就不一样了。

江小流根据他们各自的呕吐物判断,看房客户中午吃的是海鲜餐,房产中介除了盒饭外还喝了珍珠奶茶。

但江小流的情景再现还没结束,因为接下来才是这幕独角戏的核心内容。

“警察坐在他吐出的打卷方便面和白白胖胖的蛆上,看见前面轮椅上放着704老太太的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当时他认没认出那是一颗头。一般人的头都长在脖子上,不会单独放在轮椅上。”江小流滔滔不绝地在看房客户和中介的呕吐声中继续她的介绍,全不顾他们还有没有能力听进耳朵,“但我认出来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这人记性特别好,就算老太太的头被割下来了,我也能从她头发的样子认出她……不过老太太的胳膊我真没认出来,那条胳膊塞在绞肉机里,有一半被绞成肉酱,剩下的被蛆爬满了……”

可想而知那场面,可以说相当尴尬了。

江小流以704楼下邻居的身份,亲自将看房客户和中介送出楼洞。

看房客户顾不上臭骂中介,脚步踉跄地跑了。

江小流看见他跑出老远,仍不断地停在路边俯身呕吐。

中介的表现比看房客户稍显坚强,等喝下去的那杯珍珠奶茶里最后一颗珍珠吐干净,他开始质问江小流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买704呀,一开始就和你说了。”

“看不出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做事这么绝!用这招压价,你也不怕遭报应?别忘了你就住楼下!”

要是马一路在,肯定会建议中介别对江小流用“小姑娘”或“小妹妹”这种称呼。

“第一,我不是小姑娘;第二,我没想压价,704原来想卖多少钱,我可以按价买;第三,我根本不相信报应;第四,我更不会忘了我住在楼下。要是那天你也跟我们到704了,你就知道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忘。”

中介听了江小流这话,半信半疑,喜忧参半。

“你说你打算买704,而且就按704原来的报价?不压价?”

“对呀。顺便问一句,704原来报价多少?”

中介研究了一下江小流的表情,从江小流面无表情的脸上,他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你等一下。”中介掏出手机,“我问问委托人想卖什么价。”

也许是刚才的大起大落冲昏了中介的头脑,中介又心生侥幸了。委托人把704委托给中介时,不仅给过乐观的心理价位,而且也给了一个几乎拦腰对折的心理底价。

江小流看中介装模作样准备走开打电话,把中介叫住。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江小流问,“我已经接受原来的报价了,你还想趁机加价,我只好礼尚往来了。”

“礼尚往来?”

“你加价,我压价。”江小流看不出一丝怒气,老让中介觉得她是在演一个什么古怪的角色,“你加多少,我翻倍往下砍。不信你可以试试。”

中介强装硬汉,冷笑一声。

“你能砍,房主就不能不卖?”

“当然可以不卖啦。但房主找你不就是打算卖房吗?你急着卖房不就是为了挣佣金吗?不然咱们在这儿讨论什么?”

“我可以帮房主找更好的客户,卖更好的价!”

“问你一个问题,”江小流问中介,“房主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急着卖房?”

“那就不关你事儿了。”

“好吧,你接着帮704卖房吧。”

江小流转身就要往楼里走,中介犹豫了一下,到底有些不安,叫住江小流。

“你不会……又对别的客户来刚才那招吧?”中介先发制人,“那可太缺德了。”

江小流停下脚步,回到中介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刚才我还不确定你知不知道704发生过命案,现在确定了。看来你还是没打算告诉别的客户,只好我来完成这个工作。”江小流说,“你已经知道我住在楼下604,而且我不坐班,可以从早到晚待在家。任何时候你带客户来看房,我都可以把刚才的过程重复一遍,我向你保证,全都是事实,一点儿不会走样。你要是还不信,我可以把上次跟我到704处理警情的社区民警找来,让他亲口告诉你,我说的每一个字是不是真的。”

中介脸色苍白地看着江小流,这苍白和刚才的呕吐无关。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中介总算还有理智,决定回到谈判的原点,报了一个价格。

“和你们中介公司门口招牌上推的同房型的房价一样。”江小流说。

中介心一慌,又退了一步,“你要是觉得贵,我还可以和房主商量……”

“其实房主的情况我比你了解。死去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老大在美国,老二在澳大利亚,老三在北京……”

“你可不能半道截和!我……我这个月房租还没挣出来呢。”中介快哭了。

“你误会了,”江小流并不是安慰,只是解释,“我没想跳你的单,只想告诉你,我接受你刚才的报价了。”

江小流接受704的报价后,没回家,直接到所里找彭大勇。

彭大勇一听江小流要买704的房子,有点儿懵。

“你一个人住着604还不够?”彭大勇倒没太在意“凶宅”啥的,可能当过刑警都有这免疫力,还和江小流开玩笑,“难道有钱人真是‘房子买两套,自己住一套,头上顶一套’?”

“我住604是够了,普克还没地方住。”

“你买704,给普克住?”

“对呀,再合适没有了。我住楼下,普克住楼上,马一路在街对面派出所,以后我们三个干什么都方便了。”江小流说,“不过有个麻烦,房价已经谈好了,但我名下有好几套房子,按宁江的政策不能再买房了,得用普克的名字买,所以来找你商量。”

见多识广的彭大勇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回过神。

“不行!”彭大勇一回过神,态度就相当坚决,“我不同意。”

“为什么?”

“很简单,普克没钱。那套两居室的贷款还没还完呢。”

彭大勇没说,就算那套房子的贷款还完了,他也不会同意普克买704的房子。

“我有钱呀,不用贷款,可以付现金。”

“你有钱也不行!”

“为什么?”

“你有钱,你怎么不把你的钱全捐给红十字会?”彭大勇不知怎么有些发急,“再不行还可以拎着现金到街上见谁给谁!”

江小流看出彭大勇发急,但不明白他为什么发急。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和街上的人又没关系。”

“你为什么要用普克的名字买房?你俩又没关系!”

“我和普克是搭档呀。”江小流振振有词,“是你让我们搭档的。”

彭大勇语塞。想了想,他找到一句话来反击。

“马一路也是你们的搭档,你怎么不写马一路的名字?”

“要是马一路有资格买房,也可以写上他的名字,我没问题。”江小流很坦然。

彭大勇瞪着江小流,拿起手机,拨了马一路的号码。片刻,马一路接听了电话。

“喂,彭所?”

“跑步到我办公室!”

彭大勇挂断电话,随即真的听到脚步声,马一路真是从楼下跑上来的。一进门,看见江小流,马一路愣了一下,又发现彭大勇神情不对,有些担心。

“出什么事儿了?”马一路小心地问。

“江小流准备把她家楼上的704买下来,用你的名字买。”

马一路差点儿跳起来,“我不要!”

江小流转脸看着马一路,“彭所说得不太准确,不过……你为什么不要?”

“我、我、我……”马一路一急又结巴了,“反正我不要!”

“不用你出钱,我有钱……”

马一路少有地打断了江小流,而且态度相当粗暴。

“你有钱是你的,我要买房就得我自己出钱,用你的钱算怎么一回事儿?借这事儿正好和你再说一句,以后别老‘我有钱、我有钱’……你这样很伤男人的自尊知道不?我没钱又不是我的错!”

马一路一口气嚷完,看见面前的江小流若有所思,像在凝神倾听什么。

马一路又有些担心了,用手在江小流面前晃了晃。

江小流仰脸看着马一路,“有纸巾吗?”

马一路更担心了,以为自己这几句心里话,要把江小流弄哭了,有点儿手足无措,到处摸纸巾,没摸着。

江小流看见了彭大勇办公桌上的纸巾盒,上前抽了一张纸,仔细地擦了擦脸。

“这么激动?”江小流嘟囔了一句,“喷了我一脸口水。”

彭大勇在一旁对马一路暗暗竖着大拇指,同时对江小流说:“马一路说的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就是普克要说的,总而言之一句话,704不能买。”

江小流想了想说:“不能买,总能租吧?”

“租……”彭大勇犹豫了一下,“最好也别租。”

“买房我没资格,所以才找你。租房你就管不着了。”

说完江小流转身要往外走,马一路急忙拦着她不让走。闹了半天,他还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

“什么情况?好歹也跟我解释一下?”

“楼上704在卖房,普克正好没地方住,我就想把房子买下来。但我名下房子超了,想用普克的名字买,彭所就把你找来了。”

“啊?原来……没我啥事儿?”马一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彭大勇当枪使了。

“那我问你,用你的名字买,行不行?”

“不行!”

“那你拦我干吗?”江小流又要走,“我去找中介,看能不能把房子租下来。”

彭大勇利用这个空挡,把头绪理清楚了。

三人小组不管怎么说也是成立了,彭大勇这几天还在琢磨,总得有个地方办公,派出所地盘小,办公室本来就紧张,江小流说起来算是所里的人了,就算是临时工也得管理起来,何况她……至少是个不安定因素,普克又是那种特殊的情况。

把704租下来当成三人小组的临时办公室,兼作普克彻底康复前的宿舍,倒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何止是不错的选择,简直就是“瞌睡碰到了枕头”的好事。

彭大勇清清嗓子。

“704可以租,但是江小流,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我答应你。”

“你还没听我的条件就答应?”彭大勇觉得自己不是故意找碴儿,完全是为了培训江小流这个有天赋没规矩的新人协警,“万一我的条件……你做不到怎么办?”

马一路在旁边咧嘴笑了。

“笑什么笑?”彭大勇冲他瞪眼睛。

“你让她答应你的条件,那肯定得是她能做到的,不然你提条件有什么用?”

“马一路说的就是我要说的。”江小流说。

彭大勇头一回在马一路和江小流面前红了脸,心里一个劲儿后悔自己摆错了谱;又有些暗自高兴,因为从马一路和江小流身上,彭大勇看到了自己与普克身上曾经熟悉的那种信任和默契。

彭大勇假装刚才那一段记忆已经被删除了。

“江小流,你去找中介把704租下来,房租尽量往下压。不管最后压到多少,房租分三份,一份所里报销,当作三人小组的办公费用;一份普克出,当作他的房租;还有一份算我的,算我……以后没事儿去你们那儿喝喝茶,吹吹牛,就当我预付茶水费了。”

“别的我没意见,但我不会压价。”

“马一路会,马一路陪你去。”

“谁说我会压价?万一压不下来……”

彭大勇在马一路屁股后面作势要踹他。

“跟我装高端?那天我亲眼看见你在菜场帮社区老太太砍价,差点儿没把那卖虾的给气死,最后不还是把虾卖给你们了?”

马一路还想在江小流面前为自己挽回点儿面子。

“主要那虾已经死了……”

“704的老太太也死了!”彭大勇指着门外命令马一路,“就拿这理由去压价,回头我找江小流看回放,让我看出你有一分不尽力,下月扣你奖金!”

20

尽管房产中介百般不情愿,704的房子还是租下来了。

比起卖房的佣金,租房的佣金是少了点儿,但总比白忙活最后一分钱拿不到强。

何况江小流还对中介承诺,她先把房子租下来,只要哪天楼市政策一放松,国家鼓励大家积极买房,她这样的人又有买房资格了,她会第一时间买下704,而且绝不比市场行情低。

其实事情的关键在于:以目前的局势看,如果江小流不租下704,很可能704既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

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有一位把海鲜大餐吐了个干净的看房客户,发了条微信朋友圈,详细描述了那天的看房经历……基本上半个宁江的人都看见了那套凶宅究竟有多凶。

房主也有房主的算盘。

死去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三个儿子天南海北,都说距离太远,照顾不了妈。老太太死了,留下的存款和房子,成了三个儿子会面的源动力。追悼会变成了遗产分割会,会没开完三个儿子就闹翻了。

年龄最小的三儿子撂下一句狠话。

“分不匀就不分!有本事看谁最后死,熬到最后的直接吃独食!”

气得比他大十岁的大儿子当场发誓,从当天起就开始健康生活,戒烟戒酒戒女色,早睡早起早锻炼……非比老三活得久不可,哪怕只多活一天。

无论如何,704也算是对这个家庭的长寿做出了巨大贡献。

房租支付问题,江小流听从了彭大勇的安排,没再说那句让人扎心的“我有钱”。

租房合同签下来第二天,江小流花三倍的价格,把一个家政中介所有空闲的钟点工全包了,从早到晚忙了三天。704里里外外清洁消毒,所有原来的家具全部置换了(房东举六只手赞成,只要别让他们出钱买新的)。

至于新添置什么家具,江小流采用了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复制了楼下她家的原样。

“这样我就不用再腾出空间记704的细节了,和我家全一样。”江小流说。

老实说,本来马一路再走进704的门,心里是有阴影的。

就像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想象一头大象”,一头大象已经出现在你的脑海。

马一路踏进704的大门,提醒自己“别再回想那位老太太”时,那颗放在轮椅上的头和绞肉机里的胳膊就自动回到马一路眼前。

可当马一路听到江小流说“和我家全一样”时,一切似乎都不同了。

淡淡的温暖代替了深深的恐惧。

彭大勇和他们一起陪普克从康复中心转移到704的新住所。除了一个简单的箱子,普克什么都没带,包括从前的记忆。

问普克想住哪个房间,普克说:“只要能看见风景。”

江小流就把普克带到老太太从前住的主卧(路过卫生间时,马一路很不争气地把脸转向了墙壁的一面),推开窗,外面一排树,树外面一个湖。

普克脸上立刻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普克回头望着彭大勇,“这里好,我喜欢。”

彭大勇立刻觉得,自己预交的那1/3的茶水费,本来还有些肉痛,现在值了。

马一路悄悄把彭大勇拽到一边。

“彭所,一年6万的房租,1/3也得2万,您怎么和嫂子交代呀?”

“有啥想法就直说!”

“能不能再算我一份?这样您和普克的负担也轻一点儿。”

就这样,在彭大勇的“倡议”下,马一路也成为704的房客之一。

不必解释理由,马一路选的是和楼下江小流所住的房间同一位置的那间房。

为了能从父母家搬出来,马一路还和母亲进行了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

马一路告诉母亲,所里为了方便他照顾一位工作中的新搭档,特地给他在派出所辖区里安排了一间宿舍,并再三保证,只要一有空就回家,还答应以后继续穿母亲给他买的各种衣裤鞋袜,交了女朋友也一定及时向父母汇报……才算成功。

一切安顿停当,乍暖还寒的3月过去了。

3·20案件的调查并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专案组的大部分成员都认为,综合案件的所有线索,目前唯一明确的嫌疑人只有一个,就是被害人袁丽丽丈夫卢继安的双胞胎哥哥卢继平,也就是后来移民日本,变成日本公民的高桥俊男。

高桥俊男在2016年10月得知国内的双胞胎弟弟卢继安家境窘迫并且得了不治之症后,约卢继安在澳门见面,之后两人精心计划了一个骗保计划:由卢继安假冒高桥俊男,在河西制造车祸意外事故。

卢继安死后,高桥俊男以所留紧急联系人卢继安的名义,出面办理他自己的后事及保险公司理赔。

为了使整个事件看上去更具说服力,高桥俊男和卢继安还将卢继安的妻子袁丽丽拉入他们的计划。

2016年11月11日高桥俊男“死”后,以卢继安的身份在卢继安家与卢继安的妻子袁丽丽共同生活,并以卢继安的名义,要求身在宁江的高桥俊男遗孀李雪配合办理保险理赔手续。

李雪对兄弟俩的骗保计划毫不知情,按照正常的程序配合办理保险理赔。由于保险公司对事故认定存在疑问,理赔出现了波折,但李雪最终还是争取到约400万人民币的保险赔偿金。

考虑到“亡夫”还有父母需由小叔子卢继安赡养,李雪不仅将400万尽数给了卢家,在高桥俊男以卢继安的身份去找她求援时,李雪又另给了“卢继安”100万,却不知道其实此人正是她的丈夫高桥俊男。

前后总共拿到500万的高桥俊男,以弟弟卢继安的身份在卢继安家与袁丽丽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后,于2017年3月5日带着所有的钱离家出走。

高桥俊男临走时放弃了卢继安的手机,带走了卢继安的身份证,但以这个身份证登记的酒店只在新河市住到3月8日,从此之后,卢继安的身份证再未使用。

而高桥俊男的护照,则早在2016年他因车祸“死”后就停止了使用。

被害人袁丽丽与高桥俊男的关系,表面上看相当隐蔽,但通过几次手机短信的内容可以间接证实。

一次是2016年11月3日,袁丽丽与丈夫卢继安的微信对话。

此前一天,即11月2日,高桥俊男入境中国到了达州,以一个未注册的手机号与卢继安取得联系,于是卢继安从河西赶到达州,与哥哥高桥俊男交换身份。高桥俊男于11月3日以卢继安的身份返回河西,卢继安则以高桥俊男的身份留在达州,继续他们的计划。

11月3日袁丽丽在家中见到了回到家中的“丈夫”,其实是大伯子高桥俊男。

袁丽丽给真正的丈夫、留在达州的卢继安发信息,“他到了。太别扭了。”

卢继安看出妻子的不安,试图说服妻子,“就当是我吧。”

袁丽丽那时内心颇有挣扎,“我觉得我做不到……”

于是卢继安抛出了撒手锏,“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我知道赵军的事情了。”

看到这条信息,袁丽丽可能急于解释,主动与卢继安视频通话。这次通话后,两人可能达成了共识,继续按原计划向前,直到2016年11月8日。

离计划实施的日子越来越近,从卢继安给袁丽丽发的信息可以看出,表面镇定的他,其实内心压力剧增。

卢继安给袁丽丽发信息,“还有三天……”在这里卢继安少有地使用了省略号。

此时袁丽丽虽然已不再觉得与高桥俊男相处别扭,但对卢继安的诀别仍感到痛心。

袁丽丽严肃地劝说丈夫:“你再考虑考虑!还有机会!”

卢继安在内心劝说自己不要动摇,“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的事情,不纠结了。”

说“不纠结了”,其实意味着内心的纠结。

老实忠厚又孝顺的卢继安,多年来工作不顺,挣不到钱,又得了病,对父母、对妻子、对儿子,满满的情意,却已无力付出给予,于是说服自己,用生命去付出、去给予。

这让妻子袁丽丽的内心感到不好受,虽然她也承认卢继安所说的是事实,“不知道说什么好……答应我,万一你后悔,随时停下来!”

听到妻子情感流露,卢继安被深深地感动,“虽然做好了所有准备,听你这么说,还是很感动……谢谢你!”

接下来袁丽丽的那条信息,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解读。

袁丽丽对于丈夫的感动如此回应:“赵军的事情,我不是有意伤害你……家里真的太缺钱了!”

有人认为这条信息是袁丽丽对卢继安的真心忏悔,在求得丈夫的原谅。

也有人认为这条信息其实是袁丽丽在向卢继安告别,同时坚定并非不纠结的卢继安的决心,用当初促使卢继安做出决定的理由,将卢继安向生命的终点又推了一把。

果然,卢继安对妻子的感情又深了一层,“所以我才做这个决定,让你受委屈了……”

这时,袁丽丽最后一次尽了妻子的本分:“你还没答应我,万一你后悔,随时停下来!”

对于这句话,选择相信袁丽丽的人,进一步选择了相信,理由是,袁丽丽仍在“逼”丈夫终止死亡计划。

但之前选择了相反解读的,则直接反问:“袁丽丽要真希望丈夫活下去,别说报警,就是告诉直接告诉公婆,这事儿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这话确实难以反驳。

卢继平、卢继安的父母虽然一直表态“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对两个儿子的不同感情却是一目了然。

如果事先知道卢继安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替卢继平死,说不定瘫在床上的老爷子会从床上跳起来反对。

不管前面对袁丽丽的解读如何有分歧,接下来卢继安的信息,则让大家共同认识到一个重要问题。

卢继安对袁丽丽的最后叮嘱表态:“好。到时我带上他的手机,万一我后悔,就打电话报警。”

事实上,交警并没有在烧毁的车辆中找到任何一部手机。

究竟是卢继安最后没带手机上车?还是有人在卢继安不知情的情况下,拿走了手机?

如果是后者,拿走手机的目的是什么?

根据调查,11月10日,高桥俊男和卢继安分别在达州不同的租车行租了车,两车基本同时同向由达州开往河西。从有限的监控资料看,高桥俊男应该是全程“陪同”了卢继安,直到车辆撞上护栏并烧毁。

在整个过程中,警方没有接到过任何相关的报警电话。

卢继安的车上没有手机,车已失去制动功能,卢继安的确很难报警。

但全程“陪同”卢继安的高桥俊男,是否知道不远处的弟弟卢继安有可能对计划后悔?是否正因为知道弟弟有可能改变计划,才提前拿走了手机?

从11月10日袁丽丽与卢继安最后一次对话内容看,有些状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经过详细研读,才能窥见其中深意。

卢继安带着感情和期望与妻子告别:“好好照顾孩子,还有我父母。”

这次袁丽丽只发了哭的表情,没有文字。用表情代替文字,其实已经有“不必再说”的意味。

卢继安问袁丽丽:“他出发了吗?”

袁丽丽回复:“出发了。一定小心谨慎!”

高桥俊男于11月3日以卢继安的身份住进卢继安家,与袁丽丽同居数日,11月10日返回达州,与弟弟会合,共同执行下面的计划。初到家时,袁丽丽觉得“很别扭”,等到离家时,卢继安是从妻子袁丽丽口中而非哥哥高桥俊男口中,才确认了高桥俊男的行程。

这足以微妙地说明,如果说袁丽丽最初对于兄弟俩的计划还属“无奈配合”,到了此时,袁丽丽对于丈夫卢继安将替代高桥俊男去死,她将永远失去真正的丈夫卢继安,要与高桥俊男以夫妻身份共同生活这个将要发生的事实,已欣然接受。

卢继安对此是一无所知,还是其实已心知肚明?

“再见。不说那个词了。你懂的。”

“那个词”应该是永别吧?卢继安用“再见”替代了“永别”,并说“你懂的”。

袁丽丽懂不懂丈夫的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但袁丽丽又一次用哭泣的表情代替了文字。

而这是她与丈夫卢继安之间,最后一次发出心声的机会。

虽然袁丽丽与卢继安名下的手机之后仍有信息往来,但在2016年11月11日之后,此卢继安已经非彼卢继安,而是原来的高桥俊男,也就是卢继平。

这一点,通过信息内容可以清晰呈现。

2017年1月20日,仍顶着卢继安身份的卢继平,前往宁江找李雪要钱。

听上去有些荒谬,卢继平在宁江要见的人,正是他自己的“遗孀”李雪。对此,已与卢继平共同生活了两个多月的袁丽丽,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宁江都顺利吗?”

“还行。”

“见到她了吗?”

“约了,还没见。”

“约在哪儿见?”

“瞎吃醋!”

“想你……”

“我办正事儿!”

“她会不会认出你?”

这一段内容可以推导出几个内容:

一是袁丽丽对卢继平非常在意,而卢继平看上去恰好相反;

二是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对彼此过去的秘密已有分享;

三是卢继平找李雪要钱时,李雪并不知道卢继平的真实身份,而卢继平也并不是以玩闹的态度对待此事,当成“正事儿”来办。

专案组的一组侦查员在确认李雪曾于袁丽丽死亡当日去酒店见过袁丽丽后,询问过李雪,李雪提供的线索,与袁丽丽和卢继平之间的信息内容一一应证,说明李雪确实不知道来找她要钱的是卢继平,而认为是小叔子卢继安。

袁丽丽与卢继平之后的信息内容,再次印证了李雪对侦查员所说的内容。

“怎么样了?”

“刚见过。哭穷。”

“再穷能比咱们穷?多少给一些吧?”

“说了,给5万,明天给。”

“才5万?保险公司赔400万呢!她也太贪心了!不行我找她要!”

李雪告诉侦查员,她作为丈夫高桥俊男的保单受益人之一,去日本办理了保险理赔手续,经过一番波折,最终争取到约400万人民币。这钱本来是李雪与卢继安一家一半,但李雪出于感情,自己一分没要,全都给了卢继安。

所以当2017年1月20日,冒用卢继安身份的卢继平来宁江找李雪要钱时,李雪的惊讶完全可以理解。但卢继平对李雪解释,自己赌博,还欠了高利贷,不还就过不了年。李雪为了救人一命,又给了冒用卢继安身份的卢继平100万。

这些转账记录都被侦查员核实,证明李雪没有撒谎。

但卢继平显然对袁丽丽撒谎了。

这个谎言由李雪之口拆穿。袁丽丽得知卢继平拿了总共500万,竟然说只拿到5万,而且只给了她3万家用……可想而知,任何一个自以为沉浸在爱情中、但又极度缺钱的女人,此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愤怒,应该是一种很正常的情绪。

更何况,还有别的情绪。

“你在哪儿?”

“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为什么关机?”

“你在哪儿?还在宁江?和她在一起?”

“你到底在哪儿?我快疯了!”

卢继平从李雪那里又拿到100万,立刻用卢继安的港澳通行证去了澳门,一连几日,袁丽丽找不到卢继平,却不知道卢继平在那几天已将弄到的钱输光。

“明天到家。”

“这几天你到底在哪儿?”

“澳门。”

“去澳门干什么?”

“以前的一些事情,处理一下。”

“你不怕被认出来?”

“你烦不烦?”

卢继平虽然输光了钱,但还拥有在感情上对袁丽丽的把控。

“别生气……说这些不方便,回家见面,抱着你说一晚上好不好?”

“你不能老对我这样,忽冷忽热,我受不了。”

“忽冷忽热,忽软忽硬,你都受不了,对不对?”

“臭流氓……”

“想不想臭流氓?”

“想得要命!”

“洗干净等臭流氓回家……”

因此,除了愤怒,当袁丽丽得知真相时,迷惑、茫然、失望、反思、羞愧、懊悔、耻辱……产生这些负面情绪,也都很自然吧。

作为一个性格内向、具有传统价值观,却又有反传统行为的女人,袁丽丽的所有这些情绪,最终可能走向什么方向?

侦查员问过李雪,袁丽丽为什么来宁江找她。

李雪对侦查员的问题有些惊讶,并及时纠正了侦查员的误会。

“如果袁丽丽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应该不是来找我的。她说去年过完年不久,卢继平就离家出走了,她是来找卢继平回家的。”李雪这样告诉侦查员。

侦查员接受了李雪的说法,又问李雪,袁丽丽有没有说她接下来的打算。

李雪是这样回答的:“她只说了一句,说卢继平要是跟她回家还好,如果不跟她回去,大家就鱼死网破……我想这应该是女人的气话吧。”

这句话中其实暗藏两个信息:

一是无论李雪的转述多么谨慎,也能让旁观者明白,袁丽丽对于卢继平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愤怒的,同时也做了“鱼死网破”的极端准备。

二是从李雪转述袁丽丽的内容看,袁丽丽仍然希望卢继平跟她回家,而这意味着,卢继平很可能就在宁江。

侦查员向李雪求证,袁丽丽是不是能确定卢继平就在宁江,李雪的回答相当严谨,严格周到,滴水不漏。

“我连卢继平是不是活着都不敢确定……处在我的位置,真的挺尴尬的,如果袁丽丽不主动和我说,我一句话都不好多问……你们能理解吗?”

李雪不仅不能证实袁丽丽确认卢继平在宁江,更不能证实她自己确认卢继平在宁江,因为她从头到尾根本不确认卢继平是否还活着!

一位开健身馆而非从政的美丽女人,能够如此谨慎巧妙地回答自己不能直接回答的问题,确实给两位上门调查的侦查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给旁听专案组案情讨论会上的三人小组成员江小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