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大城小爱:故事篇(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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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陪你走到世界的尽头

“寂寞天地里的大英雄”

文/紫健(专栏作者)

小时候,爷爷奶奶住一楼,我和爸妈住二楼。

晚上我喜欢下楼跑去爷爷家玩儿,楼道里没有感应灯,每次一出门走到楼梯口,我就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声喊:“爷爷!—开灯!”

在楼道里回响的声音清脆而具穿透力,每次爷爷都能第一时间把灯按亮,让我欢快地下台阶进门。

有次,天还没完全黑,调皮的我故意喊:“爷爷!—”爷爷像以往一样匆忙跑到门口回应我,我却喊:“不用开灯!”喊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爷爷说,每次一到晚上,他连上厕所的时间都不敢太久,生怕我喊他时听不到。

这短短十级台阶,我每次都走得幸福而满足,那是童年最甜的记忆之一。

小学离家很近,步行只要五分钟,爸妈下班较晚,放学后我就先到爷爷家写作业。我写得很快,写完就在家里玩探险或者出门找小伙伴跳皮筋。我调皮又冒失,不是把爷爷写字台抽屉里的笔盒弄乱,就是故意把大灯打开,过一秒再关上,反复好多次。

而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在昏黄的台灯下写字。

爷爷是老师,退休后才开始练字,每天雷打不动坚持四五个小时,从未间断。有天放学,我约了小伙伴去“跳房子”,急急忙忙进门就把书包甩到沙发上。这时,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压到了什么。走近一看,那是一张纸,是爷爷写的一幅工整的大字。纸被书包撞出了褶皱,还有个破口。

外屋的奶奶听到声音,忍不住责怪我粗心大意。“哎,那是你爷爷参加比赛的作品。他辛苦写了好几天才完成,刚出门一会儿就被你这么一弄,明天可怎么交稿?”听后我哭了,又抱歉又后悔,在一旁不住抹眼泪。

这时爷爷买菜回来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边抽泣边低头说“对不起”。爷爷慢慢走过来,用他粗糙有力的手摸了几下参赛的字,然后拍拍我的头:“别哭啦,没事的。爷爷还可以再写,来得及。”

“爷爷,比赛如果得奖了,会有奖品吗?”我擦干眼泪,带着哭腔问。

“会啊,会有大奖呢。”爷爷笑着说。

“那奖品是啥呢?”我更好奇了。

“是免费旅游,去海南岛。我可以带你奶奶去,她喜欢出门看光景,可惜一直没条件。”

“那……那你们还会回来吗?”那时的我,以为去了就要留在那里。

“当然啦,回来给你带礼物!”爷爷又笑。

“那拉钩!”我们在屋子里拉钩说“一百年不变”。

我被爷爷哄笑之后就回家了,爷爷那晚却没怎么睡觉。那年冬天很冷,家里暖气不足,他披着外套,在台灯下硬是又写出一篇,为了他和奶奶的梦。

后来,爷爷的字真的得了一等奖。他和奶奶去海南待了一周,回来时,他们都变黑了。他兴奋地告诉我那里的大椰子才几毛钱,还说那边的天比家乡的还蓝。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长大后也要遇到一个能带我去海南岛,陪我喝椰汁的人。我觉得爱情就应该是爷爷和奶奶这样。

那时我才一年级,每天看爷爷这么认真地练字,觉得这件事本身有一种魔力。终于有一天,我走过去小声问:“爷爷,这个‘学’字为什么要这样写呀?”

爷爷一脸惊讶,停了好几秒,才笑着告诉我,这样写结构比较稳定,字也舒展。

“你想学吗?”爷爷突然转过头问。

“嗯。”我点点头,想了下又说,“不过学的话我也要钢笔。”

“没问题!”爷爷笑得特别开心。

用奶奶的话说,爷爷那天像拾到宝似的,说他这点小手艺后继有人了。我学得还算快,悟性也不差。学校每学期都有写字比赛,我参加的那几年,一等奖从没让给别人。有时候爷爷去开家长会,有别的家长问秘诀,他就很淡定地说:“其实这是天赋,她是有慧根的。”

直到现在,闭眼一想,脑海中都能浮现出他当时自豪的表情。

后来,爷爷的字越写越有名,有电视台采访,也有学校请他去讲课。他却说自己只想和小孩子打交道,于是全家商量后,决定收拾出一间房给爷爷当教室,让他闲时教学生写字。

那时候,爷爷没有什么宣传方式,都是邻里乡亲口耳相传。爷爷利用周末两天时间,耐心地做老师,只收微薄的学费,一丝不苟地备课讲课。

本来只有两个小班,后来扩大到四个,又细分成楷书班和行书班。爷爷的周末被排得满满当当,爸妈让他注意身体,他却乐此不疲,说这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和其他学生一起上课,心里有个小目标,就是超过他们,成为写得最好的那个。爷爷设置了个环节—下课前分组轮流上黑板写今天学到的所有字,平均分最高的那一组免作业。每次我都写得很认真,这倒不是为了免作业,而是为了给小组争光,让其他人看到,虽然我是爷爷的孙女,但也是凭实力拿小红花的。

有天,爷爷感冒,停了几次课,我在家陪爷爷,他边咳嗽边对我说:“这几年,我教过很多学生,可是,没有一个写得比你好。谢谢你,爷爷一想到你将来会超过我,心里就美。”

“我不会超过你的,爷爷你写得那么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会的,再长大点就会。”爷爷同样很坚定。

那时语文课绕不开的作文题目是“长大后我想变成—”,我的第一答案是老师,像爷爷奶奶这样。我开心地回去告诉他们,奶奶很高兴,爷爷表情却很复杂。

“有理想是好的,只不过,当老师,是要负责任的,你长大后就会懂。”爷爷意味深长地说。

很久之后,我看到爷爷家柜门后面挂着一把二胡,看上去年份很久了,可是二胡头上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便去问他。

“那上面原本是个龙头,很精致,我父亲留给我的。后来闹运动,戴红袖标的人把它拔了。”爷爷淡淡地说,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没怎么懂,在我看来,这是很残忍的行为。

奶奶小声说:“其实那里面有两个人是你爷爷的学生,面对自己的老师,丝毫不留情,还烧了你爷爷很多书,他流着泪求他们才让他们留下那把二胡。”

“唉,当老师不易。后来,你爷爷总是戴着口罩睡觉,生怕自己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奶奶继续说。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爷爷也有无奈的时候。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搬家,劝爷爷奶奶和我们一起搬。可他们态度很坚定,奶奶舍不得她开满花的小院子,爷爷则舍不得他教学生的小教室。

爷爷身体还算硬朗,不过他很喜欢吃甜食,每次走山或者出门活动时,口袋里总不忘装几块不同口味的糖果。家里人说糖吃太多不好,爷爷每次都点头,可下次看到糖,还是忍不住。

“爷爷我来监督你!”我自告奋勇。

“好吧好吧,你就爱凑热闹。”爷爷无奈地答应。

我很尽责地定期检查他的口袋。有时全家一起出去吃饭,饭桌上一旦上了什么糖醋鱼、香芋丸子、拔丝地瓜之类的菜,我都会目不转睛看着爷爷,一旦他吃多就大声喊出来。有很多次,爷爷的筷子慢慢伸出,又缓缓收回。

他还是得了糖尿病,也许和吃糖关系不大,可一得病,不用我监督,他自己再也没有买过糖。反而我,再看到那些可口的小点心,第一反应总是“可惜爷爷吃不到”。初中时去北京旅游,第一次吃稻香村的各类小点心,给爷爷奶奶挑了一大盒带回去,觉得他吃一口尝尝味道也好。

后来奶奶告诉我,那天晚上,爷爷好奇地打量盒里各种小点心,拿起又放下,最后只尝了半块牛舌饼,因为听奶奶说是咸的。我听后心里特别难受,想着为什么要让那么爱吃点心的爷爷得病,也有点后悔之前说什么监督他。

高考后,我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坐飞机也要三个半小时。报到的前几天,我各种不舍,尤其是对爷爷奶奶。走前一天到他们家吃鲅鱼饺子,爷爷笑着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好事。我们可以写信,我和你奶奶都写。”

“好。我也会常打电话的。”

“嗯。到了学校,还是要好好学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别忘了练字。”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更加热闹。我每天好奇而欢乐地接收各种讯息,也参加了一些社团,寝室在三楼,每晚9点左右,同学们成群结队下楼参加各种社团活动。

大一的中秋节,省内的两个室友回家了,还有一个去了亲戚家,只留下我一人。

我洗完衣服已经很晚,想下楼买点水果,出门后走着走着,楼道里的感应灯突然灭了。那一瞬间,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想家。

更想的,是再喊一声“爷爷,开灯”。可我知道,这次,不会有爷爷来回答我了。

沉默了几秒钟,我使劲跺脚,灯还是没亮,可能真的出了故障。我摸着黑走到最近的寝室,敲敲门,借到了手电筒。

爷爷的信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他告诉我,在新环境要勇敢亮出自己,也要勤快虚心。

我说期中考试高数考得不好,他就在回信中列举了一大批数学学得不好的大文豪,还附上了几个报纸上看到的小事例,说每个人都有短板,只要将擅长的做到极致,就会有出息。后来,我在中文系渐渐适应了节奏,也有了点名气。

大二时,我在一次电话里鼓起勇气说:“爷爷,我想出国读研,你会支持我吗?”

“那是好事啊,如果你顺利去到理想的高校,我和奶奶都一百个支持!”电话那边爷爷的回答令我既惊讶又感动。

“如果学费不够,还有我,这几年教学生练字我也有收入呢。”爷爷继续说。

每次我需要做选择的时候,爷爷本有机会将我留在身边,但他每次都会放我走,上大学时如此,这次也一样。

去美国后,再给爷爷打电话,我已熟练掌握了报喜不报忧的技能。

以前一年回家两次,出国后,一年最多回来一次。第一次暑假回国时给爷爷带了块很古典的怀表,听妈妈说,爷爷从那以后每天走山和出门都会带在身上,经常盯着上面的图案发呆,偶尔吃饭时突然说:“也不知道,紫健现在在干什么呢?”

第二年暑假时,爷爷虽然坚持散步,但走的路越来越少,他的糖尿病加重,双脚已经有些麻木。他和奶奶的头发也都变白了好多,对我来说,这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

奶奶告诉我,有时以前的学生来看他,爷爷依然会骄傲地跟他们讲我的事,说我在美国读研,成绩优异,很有出息。还有很多我信里写过但自己早已淡忘的事,爷爷却一直熟记于心。

家中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我从小学到现在寄给他们的明信片和贺卡,按日期排列好,一丝不乱。写字台的桌子上有块透明玻璃,以前,玻璃下面总压着爷爷自己的硬笔作品,而现在,那里满满都是我和弟弟妹妹跟他们的合照。

可惜,我现在也没什么大出息,毕业后回国,朝九晚五,在北京过着平淡生活。只是,他教我的善良、勤奋以及拿时间换天分的道理,我一直牢记在心。

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爷爷离我而去,无论我怎么呼喊“爷爷开灯”,那盏灯都是灭的。我被吓醒,出了一身汗,接着一直哭。那一瞬间,我认识到自己一直不肯直面的事实—很久很久后,地上的那盏灯终会熄灭。

那时,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仍是我“寂寞天地里的大英雄”。

制造缘分

文/赵大鹅(编辑)

最近一次叫滴滴顺风车是在一个月前,那天我要去参加老赵的婚礼。

说实话,上车之前我有点紧张。因为查看车主电话和车牌时,发现自己叫到的竟是一辆某7系跑车。

车主的签名栏赫然写着:“请坐在副驾驶,因为我不是你的司机。”

车到了,打着双闪。我小跑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他看上去比照片里亲切,照片里梳着背头,现在都放下来,显得年轻很多。其实我俩第一眼就都明白,彼此都不年轻了。

“车不错,这个速度还很稳。”开到高速上的时候我说。

车主笑了一下:“这车后悬挂还是不够稳,您坐的这个位置最好。真的,这个车就是给副驾驶设计的。”

“我看您签名了,挺逗的。”我不是很懂车,只能强行换了个话题。

这句话开启了车主的某个开关,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遇到的各种乘客,有的默不作声,有的是话痨。他是个心直口快的北京人,父母年轻时来北京打拼,现在回上海老家了。留他在北京,还有一家交给他经营的公司。

“我觉得吧,顺风车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车就是个工具嘛,不存在谁要服务谁。大家都在外面奋斗打拼,能顺路一小段,既是分享,也是缘分。”有时候出去谈业务,他就会顺路带个人什么的。有时候聊得挺愉快还会加个微信,有时候也添堵。

我深谙这位车主的话,对顺风车来说,其实不存在司机和客人,只有顺不顺路。

这座城市太大了,有个顺路的人,就没那么孤独。

第一次坐跑车,也是和陌生人一起。

2008年,我在丰台跟人合租,群租房,离老家远,离公司远,就离机场近。但我又他妈坐不起飞机。

住的小区离地铁还有段距离,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骑一段自行车,太晚了或者冬天就只能拼车了。有一次下班回家,勉强赶上末班地铁,出地铁站的时候连辆黑车都没了。

一个穿冲锋衣的小伙子站在路边,看样子也在等车。二十分钟过去了,都还是只有我们俩,我终于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叫老赵,和我的穿着一样,程序员。

陷入尴尬的我们听到了一阵引擎轰鸣的声音。过了几秒,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车窗摇下来,一个小伙子探出头:“去哪儿?”

“坐不起,你走吧。”这是我心里的声音。但我和老赵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清晰地记得,他的车上有一股香味,是茉莉花香。

车主见我俩不吭声,主动缓解尴尬:“反正这车买来就跑个十万公里嘛,几个人坐都是一样。再说了,天儿这么冷,我一个油门过去早回家几分钟,到家了想起来这事儿都睡不好觉。”

开跑车的小伙子坚持没要钱,我和老赵下了车,都有点落寞。我大概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后来我们加了QQ,因为住一个小区,下班也都晚,经常一起拼车。周末有事没事约着一块儿撸串,不知不觉成了朋友。等房子到期,时间也还挺凑巧,就一块儿合租了个两居室。

老赵算是最早的一批互联网从业者之一,那会儿他跟我一样,都穷。

老赵的女朋友在东边上班,住通州。每个周末,他女朋友都要来我们这边一次。蹦蹦转公交,公交转地铁,下地铁之后再搭个黑车就到了。

有时候他们会约我吃午饭,印象里她总是笑得很灿烂,妆都是精心化过,衣服也很鲜艳。没有一点长途跋涉的疲惫感。她每个周末几点起床,曾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

老赵比较懒,很少主动去女朋友那边。偶尔去一回,也是搭辆黑车,一口价从头坐到尾。回来的时候女朋友再帮他打一辆黑车。

她不想让他来回倒车,太折腾。

大家都接受了黑车这种通勤方式,几个顺路的拼一块儿就走了。一个没钱的年轻人,根本不在意安全这种事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直到老赵失业。他没敢告诉女朋友和家人,找了个别的兼职,一边在家学其他的编程语言。

或许是出于某种心虚,怕女朋友看出什么端倪,从那以后,他休息了都会主动去找女朋友。

那个冬天南方雪灾,北京也冷得记忆犹新,但每个周末老赵总是可以起得很早。

“这么一想,在没有滴滴这个顺风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拼车了。”想起那段日子,我随口感慨了一句。

“是啊,不过现在好多了。”车主说,“以前搭黑车,天气好收你50,下雨了就能要100,你只能忍着。最关键是安全,这上面都有资料的,你放心,我也放心。”

一路上聊得开心,甚至车里放的歌都很合我的胃口。很快到了婚礼的酒店门口,我和车主聊得意犹未尽,便在顺风车上互相加了个关注,约定好一会儿婚礼结束了再坐他的车回去。

现场热闹而忙乱,新人笑着挨桌敬酒递烟,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临走时,老赵和新娘找我单独碰了一杯,约我下次单聚。她和十年前的某个周末上午看起来一样,笑得很幸福。

虽然参加婚礼只是随份子走过场,但对我来说,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北京的都市传说,从开端到圆满结局。

再坐上跑车回去时,不像之前那么局促,我很自然地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打车这件事,其实是有一些很传统的浪漫。

电影里,男生会很绅士地给女生开车门。结果男生们只学了个表面,开了车门就杵在那里,等女生在狭小的空间里挪着屁股蹭到另一头。

还有记车牌号。恋爱的时候,给女生打个车,都会默默地把车牌号记下来,算是一种细心的表现,现在可以把行程分享给对方,就算是简单地报个平安了。

“刚才谈完事,在商场里闲逛。看到你的单就接了。”他的头发已经抹上了油,整齐地背了过去。又对我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我突然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可爱之处。

在北京的异乡人总是有很多共同话题,事业在北京,没法回去陪父母。朋友也有,但总没时间聚。

“就跟咱们这个顺风车似的,咱们今儿就顺一块儿去了,有些人他就是不顺风啊。”他对我说。

聊了一路,可能是觉得投缘,他下车时来了句:“兄弟,以后出门可以坐我车,给不给钱无所谓。”

不太需要痛苦坚持和磨合,顺路好像成了这个时代简单无痛的亲密关系。

其实最近几年,我和老赵也不怎么见面。他是个典型的程序员,约他出来吃饭喝酒要每周召唤一次,召唤七次左右,他可能才会出现。

可是半年前我说要搬家到亦庄,东西很多,老赵主动提出开车来帮我,五分钟之后他就穿好冲锋衣下楼了。

把东西搬完,去新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问老赵:“怎么吃饭不来,搬家这么积极呢。”

“吃饭太麻烦了,还不如在家里敲代码。”

“能搬家不能吃饭的,全北京也就老赵了。”他女朋友在后座笑着说。

北京每天都在发生各种不同的故事,老赵和他的女朋友,一起走了十年,最后走到了一起。就像是发生在身边的都市传说。

曾经的朋友要走去不同的方向,理想和家乡不在一个地方。幸运的是,我们总能在路上遇到一些结伴同行的人,获得新的能量。十多年前就有一部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电视剧,在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每个人都对陌生人心存戒备。消除了可能来自陌生的恐惧时,我们或许也屏蔽了新的缘分。

在这个时代,我们似乎比过去更大胆了一些。前些年出门旅游办事,只敢订正规酒店。后来慢慢多了很多民宿,用airbnb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们逐渐习惯住进陌生人的家,也会把自己的家拿出来分享。

在一个新的信用体系里,我们逐渐接受了那些过去觉得危险的事情。使用它,并且享受它带来的额外回报,比如新的朋友。那晚我发了条朋友圈:“要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本来都是顺路,就轻松多了。”收获了一大堆的“哈哈哈哈”和那位开跑车的朋友点赞。

小区附近有很多酒吧,精酿、清酒都有。夏天看球,冬天取暖,经常自己去喝点。

昨天去喝酒,一进门就看到跑车车主一个人坐在那边。

“今天没梳背头啊。”我绕过去跟他打招呼,顺势坐在他对面。

“嘿,第三回见面了。”

我们很自然地分享那张桌子,从晚上十点半喝到凌晨一点,然后各自回家。

喝完酒他问我明天干吗去,我说要去一趟后海见朋友。他说自己去青年路,顺路载我。

差点忘了,我们还可以故意顺路。

请握着我的手

文/鲍晋(医生)

第一眼看见她是在病房的走廊里。瘦小的身子,一脸稚气,看着精神还不错,坐在新买的轮椅里。拿着个手机,认真看着什么。

对这个即将入住的科室,她没有表现出好奇。她的父母站在旁边,一看就知道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穿着朴素,但还算利落,拎着大包小包的,正在护士站办住院手续。

护士带她和她母亲去病房后,我带她父亲到办公室了解病情。还没聊多久,护士气呼呼地跑过来说,小姑娘嫌病房的条件差,坚决不肯住院,她母亲推着轮椅,紧跟在后面。

在这座东部沿海的三线城市,我们医院的等级和规模算得上数一数二了,医院有好几栋新的住院大楼,可我们科病房的年纪估计比我奶奶都大了。这几排老平房原先还是日本鬼子在的时候造的,据说那时候是个疗养院。

因为是市历史文物建筑,所以不能拆,病房条件确实不大好,在我们这个级别的医院里,已经不多见了。

还没等我说话,小姑娘就用方言和她父亲抱怨。我没能完全听懂,可加上护士之前的话,也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当然喜欢干净整洁的环境,住多了大医院的新病房,难免对我们这里陈旧的老房子心生不满。

好不容易和她父亲一起将她哄好,再让她母亲送她回病房去。她的父亲满脸抱歉和无奈,告诉我孩子不知道病情,希望我理解。

从医八九个年头,我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病人,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小事。更何况像现在的社会环境,我们这种职业爹不疼娘不爱的,只能算高级点的服务员。作为一个服务员,总还是有点服务员该有的职业素养。

不过,对于她不知道自己病情这点,我不是很认可。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还能上网的大学生,她了解的应该比她父母要多。我想,她或许只是对父母和护士演戏罢了。我对她父亲无所谓地笑笑,继续了解病情。

她得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中枢神经系统恶性肿瘤:脊髓星形细胞瘤,WHOⅢ级,恶性程度很高。脊髓髓内肿瘤的发病率本来就很低,大约只占颅内肿瘤的1%。

而在髓内肿瘤中,像她这种高级别的星形细胞瘤只占7.5%左右。基本上是所有髓内肿瘤中预后最差的,患者术后平均生存期只有16.2个月左右。偏偏得这种病的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发病年龄多在18~28岁。

差不多一年前,因为双下肢肌力进行性下降直到完全丧失,她到浙医一院查出了这个病,并做了手术。手术后,恢复得还不错,能独立行走了。

可两个月前,她的双腿再次出现肌力下降,复查后提示肿瘤复发。由于病情进展迅速,很快再次出现了截瘫。

原来的手术医生考虑再次手术风险太大,建议保守治疗。说是保守治疗,其实就是没办法治了。父母不死心,带着资料跑了很多大医院,去了国内相关专科最好的上海华山医院,结果都是一样。

因为肿瘤逐渐增大压迫到神经,女孩感到疼痛,且日益加重,待在家肯定不行。凭着老乡关系,她父亲托人找到骨科一位同事,介绍来我们科治疗,其实主要就是止痛。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不要那么痛苦。

入院第二天早上,科室交班,夜班护士汇报说,那个女孩昨晚大发脾气,怪护士在她出现爆发痛后没有马上给她止痛。小护士也挺委屈的,因为医院对麻醉类药物的管控特别严格,之前发生过瘾君子来医院偷盗毒麻药品的事,所以平时这类药品都锁在专门的保险箱里,即用即取。

所以从病人按呼叫铃通知护士、护士看后通知值班医生,再到医生观察病人病情、明确疼痛性质及程度、判断处理方式,开出相对应的止痛药及合适的药量,下达医嘱,最后护士执行,整个过程少说也要几分钟时间。当然我知道她身上的疼痛如此难熬,几分钟是何等漫长。

查房的时候,我和她解释了昨晚的事情,希望她体谅。她洒脱地摆摆手说没事,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过不了几天,她和科里的护士差不多都熟了,我也对她家的情况有了些了解。

她母亲在家操持家务,父亲在老家的小镇上做点小生意。本来日子还算过得去,突如其来的疾病打乱了他们家的正常生活。如今,父亲还在外面挣医药费,母亲在医院照顾她。我每天过去查房的时候,都能看到她母亲静静地守在床边。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去病房里查房,看到七八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围坐在她的病床边,有的和她聊天,有的给她削水果,有的在和她父母说话,还有几个腼腆地坐着。听说他们是她的同学,过来看她,她和同学们有说有笑,显得很开心。

等我查完房处理好医嘱,她的几个同学来找我,说打算在校园里给她搞个募捐活动,顺带申请学校补助,让我帮忙写下病情介绍和诊断证明,我答应了。

病情慢慢进展,疼痛慢慢加重,止痛药由一阶梯到二阶梯到三阶梯,由按需给药到规律服用,但每天还是有很多时间处在剧痛中。

更严重的是,她的视力下降,终于有一天,失明了,无法再看手机,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躺着。能够带给她时间观念的,只有食堂阿姨过来送餐的吆喝声。

由于需要长期使用甘露醇,而这种药对静脉的影响比较大,我们建议给她留置深静脉置管。考虑PICC的费用较高,而且估计病人的生存时间有限,商量了后决定给她留置颈内静脉置管。我们临床医生是没有这个资质的,需要请麻醉科帮忙。

医院规定必须在手术室完成操作。考虑她情况特殊,我查完房亲自推她的病床去手术室。路上她不停地问操作的具体过程,问我会不会很痛,睁着她那已看不见东西的大眼睛,满脸的紧张和忧虑。我告诉她只是个小穿刺,安慰她不用紧张,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一直没有舒展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的担心。

得知家属不能进手术室后,她很惶恐,问我待会儿可不可以握住她的手。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整个人放松下来。

置管过程很顺利,一共也就十五分钟左右。其间她没话找话一直和我说话,穿插着过一会儿就问“好了没有”“什么时候结束”。我用我能做到的最大温柔,放松语气陪她说话,安慰她,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希望能给她些许慰藉,尽管我不止一次感受到麻醉科医生瞟我的奇怪眼神。

都说拥抱能给人极大的安慰,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想拥抱她的冲动,可惜我不能,无菌操作不允许我这么做。

操作完成,准备出手术室的时候,我们松开了紧握的手。看着窗外的雾霾天空,我的内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病情继续进展,渐渐地,她的耳朵听不见了,说话也说不清楚了,一只手臂肌力也逐渐下降,直到肌力为零、感觉消失。但她还清醒着,痛的时候会呻吟,用她唯一能动的右手摸到随时守候在身边的母亲,示意自己痛了,让她去喊医生护士,然后打针,再然后继续安静地躺着。

医生护士每天上班下班,隔壁的病人走了来了,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基本上不吃东西,大便几乎没有,小便是留置导尿,和她的生活相关的,只剩下不离不弃的疼痛。

慢慢地,吞咽功能受到影响,她连止痛药也吃不了了,连喝水都不行。她的神志开始不清,对疼痛的感觉也越来越模糊,于是大部分时间,她就这么躺着,静静地躺着。

没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她开始出现阵发性癫痫发作,起初只是每天偶尔一两次小发作,渐渐地,越来越频繁,强度越来越大。考虑颅内转移引起的继发性癫痫发作,于是给了“德巴金”静脉泵维持,可也只是控制了一段时间,抽搐症状还是会不分昼夜地出现,只能临时再用药。

这段时间,她父亲开始频繁地和我提起安乐死,哪怕我反复告诉他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我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因为舍不得钱,也不是因为累了或者厌倦了,只是希望女儿能少受点痛苦。对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提出这个想法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轻松。

算上两年实习,我在临床上摸爬滚打八九年了,而且又是在这种特殊科室,早就见多了生命的逝去。年轻的、年长的、有钱的、没钱的、突发的、意料中的,说句不好听的,手上至少也有几十甚至上百条人命了。

出于不同想法,很多家属和我提出给病人安乐死的要求。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安乐死在我国是不被法律允许的,此外,在伦理道德上也很难认同安乐死,我坚信没有人有资格夺去他人有且只有一次的生命。

这一次,我动摇了。看着病床上那个瘦小的身体,承受着本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剧痛,我希望她痛苦而没有意义的生命可以早点结束,甚至一度考虑过怎样在不那么明显的情况下,让她平静地离去。

可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她的生命有没有意义,不应由我决定。我放弃了。

一天,她父亲找到我,说打算出院回卫生院,那里离家近,万一有什么病情变化还来得及回家。我理解,农村有风俗,必须得留最后一口气到家。

办好出院手续,和她父亲交代好出院的注意事项,在她准备要离院的时候,我去其他科室会诊去了,不想目睹她被抬出病房的场面。

一个多月后,女孩的父亲再次来到医院找我,我正在出门诊。下午的门诊相对清闲,诊室里没什么病人。这一次,他特地来告诉我女孩已经去世的消息,感谢我几个月来的照顾,语气还算平静。

礼貌地和他说了句节哀,我送他离去,心里的悲伤才缓慢地荡漾开来,我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在手术室里握着的温度。

穿过世界最长的隧道

文/魏醒(创业者)

今年初时,母亲身体状况忽然不好,先是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接着又定期复查做康复治疗。差不多半年时间,我经常赶北京回安康的路程。

安康在陕西省的南边,回家我要先坐高铁到西安,然后再换火车或者汽车,单程下来至少12个小时。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母亲,我用滴滴叫了顺风车从西安北站回安康,省去转车耽误的过程,差不多可以早到家3小时。

高铁西安北站附近是行政中心,住的人以事业单位公务员为主,往返十多次里,我碰到的车主有好几位都在体制内工作。他们出生在安康,外出念大学,又在省城做了单位人,和我多数中学同学的选择一样。在经济不发达的西部,这几乎是一个人最好的去处。

师兄宋文是回老家参加一次婚礼后,在安康接上我的。上车后,我们聊起来才发现是同一所高中,他比我高三届。他是那种典型的寒门贵子,和大学同学结了婚,在省城机关里工作,为了供养他,父母和亲友们都竭尽所能。

“我现在越来越怕回老家,压力太大了。”师兄说,这几年亲戚生病、买房都会第一时间问他借钱,拒绝了几次,亲戚们就有些怨言说他忘本了。他老家这几年盖房、结婚生子的人很多,亲友们热衷办酒席收红包,经常跟他强调一定要到场,弄得他花了钱还疲于奔波。

我明白师兄那种活在期望里的感觉,最后总会有人失望,我安慰他,一个人只能管好自己。故乡还是得远距离欣赏,隔得太近就容易彼此伤害。

到西安正好是晚饭时候,师兄带着我在凤城五路找了个小餐馆吃了一碗泡馍,说吃完再送我去高铁站。闲聊时,他给我看了他画的一些字画,这是他的爱好,平日下班他还在教育机构里兼职教小孩子画画。“从小地方出来不容易,买房买车靠死工资肯定不行。”他说自己正在准备考证,然后辞职自己办兴趣班,西安这地方人们舍不得花钱,唯一例外是孩子的教育。

他告诉我,前一阵子他在市里碰到曾经中学的老师在跑滴滴,两个人也是在这个餐馆吃了泡馍。老师是为了儿子买房筹钱,临了,还叮嘱他不要告诉学校其他的老师。我后来想起,那位老师这两年也快退休了。

到了北站,师兄给我免了单,说也就是顺路带一程。我们后来偶尔在朋友圈点赞,我回去西安也没有同他约酒,就那么一次推心置腹,之后,又各自陷在生活的洪流里。

北京雾霾重时,我曾和几个朋友畅想过离开北京回老家的生活,这个话题结束在回家没朋友这一点,大部分人离开家乡十来年,和中学小学的同学基本都没什么来往。想起大学毕业时,亲友们也曾几次劝说我回家乡考公务员。顺风车碰到师兄后,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初回到家乡,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通过和顺风车车主们交谈,我的这个假设问题找到了部分答案。一般来说,这些车主在机关单位工作,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可西安到安康全程二百多公里,从关中平原横穿秦岭山脉,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一直到汉江边,有个人聊天解闷,还能分担些油耗,他们也乐在其中,同行时光漫长,有时不免就掏心掏肺。

一位后备箱里装满了特产礼品等的顺风车车主,跟我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回家乡,自己一个人去汉江边钓鱼。他说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平日里,他的主要工作是信访接待,常和一群底层群众斗智斗勇,他最担心的事,是自己和工作对象起冲突,没办法给他三岁多的儿子解释:为什么爸爸要打架。听说我在外地工作,他笑说,也想去外面闯一闯,之后又补了一句,“可是我已经被捆住了”。

车主小宇是一个90后,比我小三岁,他原来是县政府的普通科员,被借调到省里机关工作半年,每逢节假日就两头跑。为了方便,家里出钱买了车,他开顺风车主要是为了交朋友。他的父母觉得买车是投资,帮助儿子搞好工作,争个更好的仕途。他苦笑说,自己也只是在单位打打杂,陪领导迎来送往的好事儿都争不上,想往上走不容易,基层机会少,一切要论资排辈。他想要留在省城,倒不是想大展仕途,而是觉得省城有更多机会,未来多一些选择。

“单位跟婚姻一样的,都是个围城。”握着方向盘,小宇感慨,还是在企业工作自由,不像在单位里,有人熬到头发白了一半,还是写不完材料和报告,他说想到这些,真有点害怕。

唯一一次碰到女车主,是车主王姐带着八岁的女儿回外婆家,顺路接上了我。王姐原来在上海的企业做会计,受不来公司里上司的颐指气使,就回家进了事业单位、结婚生子。她说自己对事业已经看淡了,现在身心都扑在孩子身上。

女儿五岁那年回外婆家,看到散养的鸡时很吃惊,问为何这种动物只有两只翅膀?原来一家人常去快餐店吃饭,女儿一直认为鸡浑身都长满了翅膀。那以后,王姐就有意识带女儿回老家走一走,既可以看看老人,同时让女儿多接触一下自然环境。

行车过程里,我帮小女孩看了看作业,教她写了一篇二百字的作文,王姐说自己开顺风车也是为了让孩子多接触一些不同的人。她一边开车一边念叨女儿的成长计划,说自己在计划为女儿念大学后买房子存钱。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被她两三句话就拧干了。

马叔是车主里的一位妙人,58岁了,看上去却很有活力。马叔原来是个街道办的小领导,每天东奔西跑家长里短,这两年退居二线,清净下来不适应,就自己找事情做。他的后备箱里装着他家族的家谱,他想把最近这几十年的都续上。他的家族是在清朝时期迁居安康,开枝散叶到附近十几个县市。他退二线这两年,工作之余开着车走遍整个川北陕南,到处搜罗他的家族分支。碰到有困难的宗亲,他还想着在西安给介绍个工作,在这个过程里,他说自己很少这么充实过。

我问马叔怎么不带老伴儿,他说,老伴儿忙着组织广场舞,儿女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工作,各忙各事挺好的。开着顺风车,路上捡个人天南海北聊一聊,也免得烦闷。

车出秦岭时,面色黝黑的马叔唱起《套马杆》,嗓音粗糙,还真有威武雄壮的味道。我想如果师兄和小宇在的话,也会和我一样羡慕马叔,在老的时候开上车翻山越岭,还能吼两嗓子滥大街的乡村重金属,搭配起来真有种摇滚味道。

怎么说呢,我渐渐喜欢上了在顺风车上交换人生的感觉,深夜里,穿梭在黢黑的山脉河流,真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有一次,我和车主还在空无一人的服务区竭尽力气呐喊,年老的保安从传达室举着手电筒照得我睁不开眼,他以为我们在打架。

从小宇、宋文到马叔,我会想我回到家乡,或许也与他们有一样的生活,在稳定、选择和愿望中彷徨,在平静里寻找心跳,在烦恼中偶尔出神。按照我爸的说法,那样我或许已经有两个孩子,也不是挺好嘛。

这些车主中,只有一个人,我见到他时就感到不爽快,甚至是有些讨厌。车主姓白,他开着一辆经济型的轿车接上了我。上车后,他就开始跟我念叨,他家里还有一辆奥迪,只是送修了,不然,他这次去安康可以开上。我说那敢情好,能搭一回好车,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上车后,车主似乎对奥迪这件事有点在乎,一直解释说,自己是在政府单位里面工作,家里是陕北的,自己的亲戚们在西安也都是有头面的人。一路听下来,这不像是一种解释,更像是一种表现,让我认可他家里真有一辆豪车。

“师傅,你好好开车吧。我要休息一会儿。”我有点不开心。

没想到这一下,他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似笑非笑跟我说:“你怎么能叫我师傅呢,我跟你一样大,再说我也只是偶尔开一下顺风车,又不是专门拉活儿的。好歹我还是政府部门里的人。”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责怪,而像是在开导一个情商不高的人,指出我犯了一个礼仪上的错误。

紧接着,他就开始跟我讲在单位里工作,迎来送往的重要性,说错话比做错事还要事关厉害。为了讲清楚这个问题,他还跟我分析了种种在单位犯下致命错误的案例,并附有这些情况更好的处理方式。以及,他本人是如何从一名无知大学生,在单位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

从西安出发后不到一小时,就进入了秦岭山区,道路被一个又一个隧道吞噬。长达18公里的终南山隧道是世界上最长的公路隧道之一,穿过整个通道需要半小时车程,等到出口时,就从中国北方正式进入了中国南方。可这个半小时里,小白顶着隧道里巨大的行车噪声,跟我一一介绍了出席他婚礼的名人们。虽然,我一位都没有听说过。

他还让我看了看他的手相,让我说一说他的运程。实际上,我已经忍耐了又忍耐,只能说很好很好,一定大富大贵。我把头偏向一边,心里郁闷这次真遇上了奇葩。

到了安康地界,他终于安静下来,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两个小时。听得出,他的嗓子已经不行了。高速路穿过汉江谷地的丘陵和小镇,土地上的光亮寥落,夜已经很深了。在安康市区边的汉江桥边,车停了下来,他问我要不要抽一支烟,我说不了,可以下车透透气。他顾自点了烟,说这次回安康是看生病的岳母,妻子在西安家里带孩子顾不过来。

“看得出,你有点不喜欢我说的那些。”他抽了一口烟说。我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语塞,有点尴尬地说,是啊,你话还蛮多的。他哈哈一笑,说对不住了。他解释说,自己不停讲话是怕睡着,西安到安康的高速路隧道多,行车环境变化小,有些司机开着车就会睡着,经常出事故。他白天的时候陪着领导在市区里考察,忙了一天,到晚上十分困倦。

咋咋呼呼,又小心翼翼,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采访过的一些基层公务员,讲话很难听,工作倒也做得踏实。对我来说,顺风车不再只是一种出行方式,更像近距离观察故乡体制内人群的一个窗口,看见他们的世故和可爱,也看到自己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我还是第一次晚上开车来安康,有江的城市还挺美的。”这个陕北人吸了一口烟,趴在栏杆上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江面上浮出一团雾气,遮住大半个城市,只剩隐隐霓虹在其间扑闪。

那样特别的江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分娩

文/小喻(记者、翻译)

无边无际的水从子宫深处涌出,我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忽然意识到:是不是羊水破了?

看了一下手机,凌晨3:21,2月1日。当天是大年初四,丈夫一旁睡得正香,有些不忍叫醒他,再等等吧。

慢慢地,我感觉有些难受了。我有点紧张,只好叫醒他。丈夫开始慌张地收拾入院用品,结果找什么缺什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丈夫问起任何东西,我一律不慌不忙地回答:“不要紧,医院说了,到时他们会发的。”

丈夫对我的漫不经心颇为不满,不相信医院会如此无微不至,他收拾出一大包日用品,好像要出远门一样。

洗漱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渐渐没那么疼了,心情也轻松起来。我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蛋,然后穿着那条脏脏的孕妇裤,外面套上丈夫的羽绒服。我高兴地对他说:“哈,明天我就可以不穿它们了,你也有新衣服穿了!”

丈夫有一件四年前买的棉袄,袖口都破了。总算给他买了件新的羽绒服,结果一整个冬天都是我和肚中的宝宝在穿,他只能继续穿自己的破棉袄。

我们带上全部家底5000元出发了。冬天的北京,凌晨五点还没有天亮,苍茫的夜色下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紧张吗?”坐在出租车里,丈夫握着我的手问。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盲目乐观地说,“我觉得中午就能生出来,我希望是个男孩!”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健康。”丈夫说。

那年春天,得知自己意外怀孕时,我刚研究生毕业。工作一个月,结婚两个月,我们租住在北京西三环难以见到阳光的半地下室里。刚住进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家具,婚礼也是朋友们凑钱办起来的。

我本来想30岁以后再要孩子,我们在北京没有钱,也没有房子,生孩子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但挣扎许久之后,我还是放弃了去做人流的打算。

在临产期,丈夫辞了需要来回出差的工作。现在这5000元的全部积蓄,刨去生孩子的费用,最多也就能维系一个月。

“没关系,穷养富养都是养,怕什么!”我安慰着身旁忧心忡忡的丈夫。其实,我很想剖腹产,因为听说剖腹产不那么疼。但剖腹产太贵了,要三四千呢,还是争取顺产吧,顺产才一千多。

海淀妇幼保健院终于到了。

我特地向出租车司机要了打车的发票,好做个纪念,等以后宝宝长大了给他看看。

一进医院,就感受到了一种白色恐怖。无论是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还是病房里的白床单,都让我不舒服。门诊女医生要给我做产道检查,我很害怕,不肯做。她训了我一顿,就把我搁到一边去了。

我更加害怕了,倒不是疼,而是因为她的那句话:“你的确破水了,不过你宫口还没有开呢!”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生了,原来,万里长征还没有开始第一步呢。

护士把我推进妇产科病房时,妇产科已经人满为患。我躺在床上,对接下来的事情感到一阵迷茫。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又把我推进观察室,并开始输液。如果24个小时之内宫口不能全开,失去了羊水保护的胎儿将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催产素,以加强宫缩。说白了,就是加强疼痛。

大瓶的催产素一滴滴流下去,我的疼痛也一阵阵地涌上来。那种疼痛,就好像一节节火车头,在腹部这截铁轨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遍遍肆无忌惮地碾过。

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胎心监视器的图表唰唰唰地不断显示我宫缩的强度与间隔,70、80、100、120、150……越来越强,有时能达到170多,听说100峰值已是很高的强度了,看来我的抗痛能力还不错。

不时有医生过来看看图表。“大夫,您看强度这么高了,我应该快生了吧?”我眼巴巴地问。

医生耸耸肩:“还早着呢,你宫口才开一指,要开到五个指头,孩子才出得来。”我一听就泄了气。我已经这么疼了,却才一指。

医生临走扔下一句:“瞧,你家大宝在你肚子里还踢得挺带劲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一个长得像葫芦娃的大胖小子,正在子宫里拳打脚踢,不满地抗议:“妈妈,我不是火车头,是你的宝宝!”

丈夫的表妹小雅来看我,这个天真烂漫的19岁小姑娘还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和一盒巧克力送我,就跟来医院约会似的。结果看到我面色惨白的样子,听到我局促的呼吸声,她大惊失色:“表嫂,看到你这么疼,我以后都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丈夫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如何呼吸,如何放松自己。“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看他知道的这么多,我有点惊讶。

“我看书了啊。我就知道你一向漫不经心,所以我替你补课了。”

但理论在实践面前势单力薄,每当新的一轮疼痛袭来,我又会再次疼到失去理智。

丈夫和小雅看不到我对着墙壁的脸,但能听得到我的叹息声,那声音可能比较吓人,他们问我怎么啦,我也不回答,不能,也不想。

来病房时还兴高采烈的小雅,看着我双腿抖那么厉害,哭得眼泪汪汪的。

不知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大约到了下午四点,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放弃。

我终于哭着摇丈夫的手:“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你跟大夫说,我要剖腹产,一定要剖腹产!”

他也哭了,但仍然含着泪冷静地安慰我:“好的,我去叫医生,看医生怎么说好吗?”

医生来了,给我检查后说:“不行,现在已经开了四指。孩子都快下产道了,现在就是剖腹产也白搭,再坚持一会儿吧!”随后扬长而去。

我只好再咬咬牙,忍受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大约半个小时后,下午五点左右,我终于被推进了分娩室,丈夫只能在门外等候。

里面是刺眼的白光和鲜红的血渍。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告诉我如何摆姿势,如何呼吸,如何用劲借着宫缩的冲击力把孩子推出来,说完又去给旁边的产妇缝伤口。

我傻乎乎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医生走过来指导我:“看,孩子头都出来了,你一松气,又缩回去啦!”

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不就是拼着老命把自己劈成两半吗?这样宝宝才能无遮无碍出来啊。好,我豁出去了。就当自己的腿不是腿,是块木柴,自己的手不是手,是把镰刀,劈,狠狠地劈。

幸好这时,一旁的产妇大功告成被推走了,丈夫交了300元陪产费进来,在手术床边鼓励我。我使尽浑身解数,连续几次深呼吸,大刀阔斧地“劈”着自己沉重的肉体。

“好了!好了!”医生大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医生把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东西放在了我的胸口。他动了两动,我被吓了一大跳,很是恐惧,觉得是一只青蛙癞蛤蟆之类的小动物,我大叫起来:“拿走,快拿走!”下一个瞬间,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小动物,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宝宝呀。

医生将那一团小东西抱过去清洗,我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啊?”

医生麻利地回答:“女孩,5点32分生,50厘米,6斤4两。”

丈夫在那边端详正哭着的宝宝:“哇,嘴巴长得很像我呢。”我叹了口气。原来,还是个大嘴女生。

“我可以走了吗?”

分娩完毕,本以为苦难已经到头了,要走,没想到医生一声令下:“不行,还得等胎盘娩出。”

结果,左等右等,胎盘仍然没有剥落下来。于是,两位医生一个拽住我腿,另一个猛力一拉,终于被生拉硬扯了出来,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这就是胎盘吗?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看到的关于分娩的纪录片:一位丈夫把妻子的胎盘埋在自家院子里,并在上面种了一棵小苹果树苗。他说,这棵和宝宝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树苗,也将和宝宝同时长大。将来有一天,这位父亲会告诉自己的孩子,曾给他供应过养分,现在又给小树供应着养料的,正是母亲的胎盘。

当时我看了特别感动,觉得是很浪漫的一种纪念。这节骨眼上看到医生正拿着胎盘走向垃圾桶,就赶紧对医生说:“别丢,给我爱人拿回去吧。我们要种树。”

她不可思议地朝我看了一眼,只好开了门递给我丈夫。丈夫在门外说:“这么脏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你们赶快扔了吧。”

我总不能在分娩室给丈夫解释那个纪录片的故事吧,于是,这位“功臣”还是落得被抛弃到垃圾桶里的命运。

最后一步是缝合。我继续躺着,感受医生缝衣服似的在我被侧切的伤口上穿针引线。我估计她没有给我打麻醉药,或者打的剂量不够,疼得我直冒汗。我喊疼,她又斥责我娇气。然而我是真的很疼,尖利而漫长的疼痛。

我可怜巴巴地问旁边的医生:“我可以握你的手吗?”此前,我一直是握着丈夫的手的。她居然和蔼地点点头。于是,我一直握着她温热的手,看着她柔和的脸,麻木而敏感地等着医生缝完1针、2针、3针……直到14针。

医生用轮椅把我推出房间,来到走廊,看到丈夫的那一刻,我哭了。说不清是委屈、疲惫,还是感动。

红糖水大杯大杯灌下去后,我开始给宝宝喂奶。小东西刚生下来,长得真丑,活像《指环王》里的小怪物,完全引发不了我的审美柔情。丈夫倒是很高兴,捏着她的小手说:“看,多纤细的小手,以后让她弹钢琴!”

深夜,医院熄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感觉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是小家伙肚子饿了,正在找妈妈的乳头呢。那个瞬间,我的怜悯心突然被唤醒,觉得她好可怜,如果没有我的乳汁,她都活不下去呀。我便在黑暗中抱紧了宝宝。看来,母爱也是需要培养的。

在医院住了整整四天,全是丈夫没日没夜、忙里忙外地伺候,抱去洗澡、买饭、端尿盆、换药、开化验单……晚上,他和我挤在一张狭窄的产床上,倒头就能睡着。

我的三位研究生室友也来医院看我。她们都还没结婚,看到刚出生的小婴儿,甚为好奇,临走时,悄悄塞给我一大摞纸币和钢镚:“这是我们凑份子给宝宝的一点心意。每个人999元,一共2997元。999是个吉利的数字哦!”雪中送炭的爱心,令我感动不已。

出院,我仔细看了这几天的生产费用,2708元。有点不满意,顺产怎么也这么贵啊。我暗想,这账单我得好好保留着,将来女儿长大了给她看看,好忆苦思甜。

出院后,公公婆婆从福建赶过来照顾我坐月子,丈夫则开始找工作参加面试,看得出他压力不小。幸亏我母乳充足,又省下了奶粉钱这一笔开销。

女儿满半个月那天,家里全部积蓄只剩下不到1000元。在这个危急时刻,丈夫找到了一份知名外企的工作。他兴奋地回到家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我抱着孩子,他抱着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明媚的阳光照进了地下室里。

后来我们搬出了地下室,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几年后,我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女儿十一岁,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

痴迷抓娃娃机的老兵

文/张妍文(媒体人)

我在北京的第二年,终于脱离了月光族的队伍。2016年底,账户上还有两万元余额,我决定带爸妈出国旅行一趟。虽然从小学习成绩好,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啃老,过去出国旅行都是我妈付钱,这次我打算变一变。

因为要从首都机场出发,爸妈提前两天来到北京,除夕前几天的北京异常萧瑟,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都关门了,我只好带二老到三公里外的超市买菜。

超市门口有五台娃娃机,平时买完东西,我都会去玩两把试试运气。两元一次,童叟无欺,抓到娃娃的概率很小,我归咎于运气。运气最佳的一次,我花28块钱抓到了一只中号的Kitty猫,更多的时候却是血本无归。

每次玩这样的游戏,我总能想起童年时爸妈带我去公园坐旋转木马,还有我爸教我在电脑上扫雷和接龙。这一次,一家人正要进去买菜,看到娃娃机,我的第一反应是也许爸妈也会喜欢这个游戏呢。

我们来到娃娃机前,我像老师一样给他们示范投币、移动控制柄、按下抓取键,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像第一次发现世界还有这么稀奇的玩意儿。

“不对,钩子往前挪……往后,再往左一点……”我听老爸的指挥按下抓取键,但一无所获。

机械兵出身、爱摆弄家具家电的老爸有些急了:“你这样肯定抓不到,换我来。”示范三次后,老爸摩拳擦掌。

老爸对抓娃娃表现出十足的天赋。虽然第一次玩,他却分外专注,眼睛紧盯着娃娃机里的抓手,前推后挪,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仿佛在驾驶一辆坦克。我妈在一旁眼睛睁得很大,屏住呼吸,像猎手对着猎物。我听见她在旁边嘀咕着:“太靠右了,再往中间挪点就好了。”

“啪”的一声,抓手向一只兔子娃娃袭去,钩子奇迹般钩住小兔子身上的衣服,我们三个人惊喜地看着钩子一点点向出口移动,又是“啪”的一声,小兔子从出口滚了出来。我跟我妈欢呼雀跃,老爸在一旁得意地笑了:“你们想要哪个娃娃,我去抓。”

我妈仔细检阅了另外四台娃娃机,得出一个让我惊讶的结论:娃娃都不错,品类多,看着质量都好。我心想,看不出来,平时不喜欢游戏的她对抓娃娃还挺有兴趣。玩了一会儿,兜里的游戏币已经用完,好在还能手机支付。

我们继续抓了二十多次,我爸操作,我和我妈在旁边出谋划策。又是“啪”的一声,一只小熊掉了下来。有些冷清的超市门口再次传来我们的欢呼声。

自从我上大学离开家,一家三口齐心协力做一件事的场面还是头一次出现。当我们收获了两个娃娃,准备心满意足地结束战斗时,想到的不是赶紧去买菜,而是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抱着娃娃的全家福。

五十多块钱抓到两个娃娃,这是我抓娃娃历史上效率最高的一次。大学毕业前有段时间,我也迷上过抓娃娃,每次花不少于五十块钱,却从来没有抓到过。

旅行结束,爸妈回到老家,我则像往常一样,回到北京忙碌于烦琐的工作里,时不时地给二老打通电话。

有一次周末,电话那头特别喧闹,我妈扯着嗓子说,她和爸爸在电玩城。

“你爸返老还童了,一进电玩城就挪不动步。我不跟你多说了,回家再给你打。”这么多年来,我妈头一次主动挂断了我的电话。

电玩城?难道是在抓娃娃?我脑海里闪过老爸在北京抓娃娃的情景。

我心里一阵窃喜:总算帮二老找到了一件好玩的事。这些年来,爸妈下班回家除了看电视就是玩手机,我妈想去看电影,我爸懒得去。我爸想去喝酒,我妈又会生气。遇到节假日,总会为去哪里旅游这类的事争执。除了饭后在河边散散步,两人都没什么娱乐活动。

我妈的回电证实了我的猜测。他俩花了200块钱买游戏币,都用在了抓娃娃上。我妈自称是合格的军师,在她的辅助下,我爸抓到了4个娃娃。听得出他们都很开心。

“厉害!你们怎么抓到的?快教教我。”我对他们的新爱好极力煽风点火。

我妈得意地说:“这可是有秘籍的,下次回家给你示范。”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妈几次打电话汇报战果,用微信传来很多张娃娃的照片,以此诱惑我回趟家。他们把抓到的娃娃拿回家后,在我卧室的小床上一字摆开。为了拍照好看,一向节俭、衣服不穿破舍不得扔的她还专门买了一条浅粉色床单。

爸妈在娃娃机前屏气敛息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忙工作、忙恋爱、忙着挤地铁,生活节奏快,什么事都很赶。到了周末,就瘫在家里看剧,不愿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火车站再坐车回家。虽然坐高铁也只几个小时,但想到北京西站汹涌的人潮,就少了回家的勇气。

经不住我妈软磨硬泡,就在抓回来的娃娃摆到两排的时候,我回家了。推开卧室门,橘色的灯光打在娃娃们身上,小兔子、小狗、小熊、小猩猩、史努比、熊本熊、机器猫、小黄人……它们的玻璃眼珠像是有了生命。

“娃娃们在等你回家呢,”我妈轻声说,“今晚就让它们陪你睡吧。”我小心翼翼地把30多个娃娃放在床头和靠墙的地方,给自己腾出了睡觉的位置。

早上天还没亮,我妈兴奋地过来看我,她坐在床边,问我屋里有这么多娃娃感觉如何。我本想说屋里变得拥挤好多,但想到这样会让她失望,转而告诉她,这么多娃娃让我想到小时候。

不知被哪句话触动了,她突然眼泪闪闪,说:“我去抓娃娃的时候总在想,要是你小时候有这么多娃娃就好了。那时候家里不宽裕,你没有一件像样的毛绒玩具。如今你长大了,爸爸妈妈也老了,看着你那么喜欢娃娃机里的娃娃,我们都猜是你小时候缺了玩具。”

“没有吧。”我尴尬地摇摇头,“没觉得小时候缺玩具啊。”

那天晚上,我们散步到一个刚开不久的商场,我爸神秘兮兮地说最近他和妈妈常来这里,也一直想带我来。我爸平生最不喜欢逛商场,既然这么说,肯定有玄机。果然,商场负一层有一个抓娃娃店,不到20平方米的场地,摆了20多台娃娃机。

我们一来,店员小姐热情地上前迎接:“叔叔阿姨,你们又来啦。”显然,我爸妈已经是这里的常客。我妈狡黠地一笑,对我耳语:“我们手气很好,差不多30块钱就能抓走一个。他们店里都害怕我们了。”

娃娃店里的顾客以年轻人居多,也少不了熊孩子,像我爸这种鬓角稍白的60后大叔显得格外醒目。后来,我妈告诉我,我爸因为技术高超在这家娃娃店已颇有人气,渐渐地自带名人光环,每次上阵都有人驻足围观,以年轻女孩居多。她们自己抓不到,围观我爸的操作,跟着鼓掌欢呼,甚至有人把钱交给我爸,让他帮忙抓。

沉稳冷静的老爸也有失手的时候。“你爸心理素质不好,帮别人抓从来没抓到过。”我将信将疑地看看我爸,我妈接着说,“这种时候,你爸就会主动把我们自己抓到的送给别人。”

老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爸已经是抓娃娃界的名人了,要大气一些。”

半年前,一个男青年花几万块钱抓娃娃的事在网上火了。我把这条新闻转到家人的微信群里,我妈兴奋地打电话过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平均几块钱就能抓到一个。我们努努力也许能超过他。”

后来,我又看到一篇抓娃娃秘籍,也殷勤地转发给他们。没想到,我爸很快将秘籍和自己的经验结合起来,投入实战。诸如“放在洞口处的娃娃,可以掀一端,将其翻进洞里”“钩住娃娃身上的衣服,不容易掉”,都成了我们每次打电话交流的内容。他们不断跟我汇报近期战绩,我也趁机溜须拍马,讨他们开心。我在北京常常去抓娃娃,不过仅限于去超市购物的时候玩儿两把,并不上瘾。

当我又一次回家,进屋后的景象着实吓到了我:我的床上整整齐齐、严丝合缝地摆满了娃娃。他们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吓到了吧?”

我爸坐在床边,从娃娃堆里一把抓出一只小熊,说这个抓了好久,很难抓,然后抓出一个北极熊,说这个要抓这个位置,抓出的概率很大,又用手指了指熊的后腰,最后抓出一个邦尼兔,说这个刚开始觉得难抓,后来多抓了几次,就顺手多了。我抬头一看,墙角一排坐着至少30只一模一样的邦尼兔。

作为一名上过前线的老兵,我爸把抓娃娃看作打仗,从技术角度观察抓手的抓力,运用战略战术思维提前布局,选择很长时间没出娃娃的机器下手,等到抓出娃娃拿回家,洋溢着打了胜仗的喜悦,看娃娃的眼神像在检阅部队或者战利品。目瞪口呆的娃娃们听从他的指挥,像是自动走出了序列。

那段日子,爸妈几乎没有一天会缺席娃娃店,通常都是空手过去,拎一大包娃娃回来。回家的路上也不闲着,分析失败教训,总结成功经验,考虑下一次复盘。

一次,我们家跟几个很久没见的亲戚吃饭,饭桌上,我爸大谈抓娃娃的诀窍,引来席间年轻一代的追捧。我堂哥说,自己抓娃娃打不破魔咒,花再多钱也抓不到。听了我爸说自己抓到过一百多个娃娃,起初不信,看到照片后惊得合不拢嘴。

“小叔,你说的我真不信,那些娃娃机爪子都是调过的,故意让人抓不到。”

我爸摆摆手:“没那回事,你还是不会抓,掌握技巧,很容易。”他又把“翻进去”“砸过来”“钩绳子”等秘籍讲了一遍,还把娃娃按形状分门别类,比如形状不规则的娃娃最好抓,抓中间卡住身子。圆球形的娃娃很难抓,抓到也很容易滑落。有翅膀的一定得卡住翅膀的位置。

表妹拜我爸为抓娃娃大神,要求我爸实地表演一次。桌上其他几个长辈见我爸一下子成了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大姑长叹一口气:“我弟弟成活宝了,以前没见过这么贪玩啊。”大伯摇摇头,自愧不如:“我不爱玩年轻人的那些玩意儿,要那么多娃娃干吗?拿去卖?”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我知道带他们入门的人是我,那些欢乐都是我带来的,想到这里,竟发现自己是个孝顺女儿。

家里的娃娃越来越多,爸妈抓娃娃的兴趣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成为技术派的我爸,据说平均26块钱能抓到一个。再后来技术纯熟,两块钱抓出大象娃娃,四块钱抓出米奇,平均每个花费十几块也很正常。

听说我喜欢圆乎乎的Kitty猫,我爸从各个角度苦练七八天,花费一千多块,硬是把娃娃机里的20多个Kitty猫抓得一个不剩。抓娃娃店的店员开始抱怨,说店里的老板看到我爸妈抓得多就会责怪员工。这时,我妈也会反击:“我们花的钱多啊,你们还是赚的。况且我们也是活广告,多少人都是看到我们抓得多,才被吸引来的。”

娃娃店浮现的其他高手也吸引了我妈注意。一个中年女人每次来店会一次性地买二三百个币,然后啪啪啪,一抓一个准,还调整好抓手,让年幼的儿子按下按钮,娃娃应声而落,中年女人为孩子欢呼鼓劲。还有一对情侣,大概是自己抓不到,总是委托高手帮忙抓。

可不知什么原因,这几个月,我爸的手气突然变得很差,有几次二三百块也没抓到一个。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每天去抓,家里的娃娃数量突破500只大关。过去,这些娃娃还能摆满我的小床,现在已经被转移到另一个住处的三间房子里。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开车将娃娃成批押送一次,依次摆好,再盖上床单。

对于一直省吃俭用、常以一个月花不掉500块钱为荣的我爸,用这么多钱抓娃娃简直不可思议。还有那个舍不得买昂贵化妆品,不把衣服穿破就一直放在衣柜里的我妈,想想她能不断地把整钱换开,一次次投币或者扫码支付给娃娃机,我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危险。

终于,在得知家里已经花了一万块钱抓娃娃的时候,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电话里,我第一次严肃询问了目前家里娃娃的数量、安放情况,以及之后这些娃娃的去处。我妈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现在已经在控制成本,一次不超过50块。”

“50块?”我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娃娃成本很低,50块抓一个也太贵了。”

为了让她信服,我有些心痛地告诉她,一个做过娃娃机生意的司机上次对我说过,平均一个娃娃的批发价相当便宜。

我妈在电话那头急切地反驳说:“你仔细看看这些娃娃,都是质量很好的呢,我在商场问过,一个卖68块。我们现在平均35块钱抓一个,赚了。”

“以前不是能十几块抓一个吗?”我激将道。

“运气时好时坏,娃娃机也有变化,感觉那些秘籍最近都不太管用了。”

“抓娃娃店肯定调了抓手松紧度了。你们怎么这么傻,抓不到就别抓了,真是不可理喻。”我抱怨。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管我们了,我们难得有个爱好。如果不去抓娃娃,我们俩吃完晚饭都不知道做什么。”

“可是没地方放了。”我愤愤地说。

“我们会想办法的。等我退休了,我就开一家娃娃店,卖这些娃娃。再或者我现在就去卖,挂在汽车后备箱,到幼儿园、小学门口,总会有小孩子喜欢的。”

我妈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干家,她真的背着我和爸爸,把娃娃拿到附近的小学门口,拎着一兜娃娃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学生最多的时段,她在小学门口站了半小时,一个也没卖出去。当了一辈子教师的她,恐怕怎么都喊不出第一句吆喝。

后来,她告诉我,那天没卖出去一个娃娃,她心中反而有些窃喜。其实他们抓到每一个娃娃都不容易,也因为不容易,所以每一个娃娃对他们而言都很特别,凝结着当时的智慧、运气和欣喜,然后通过电话线传递到了北京。

她说,每次她和爸爸抓到娃娃的那刻,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像坐上了时光机,突然被拉回到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如果我当时就能拿到这个娃娃,我一定会兴奋地喊:“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等你到101岁

文/王辽辽(金融从业者)

去年,家里人翻出曾祖母的身份证给她报津贴时,才发现曾祖母到5月份就整整一百岁了。在此之前,大家都估摸着她快到一百岁了,但没人能够确定。老太太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忘了,每当有人问她高寿,她都哈哈一笑:“过一天是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啦。”

姑姑提议,五一大家都回家给老太太过百岁大寿。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就遭到了我爷爷奶奶的反对,理由是老太太不爱张扬又舍不得花钱。

我其实也很犹豫,在我们那里,有过大寿会把老人“过死”的说法。“寿”和受罪的“受”谐音,村里就有老人刚过完大寿没多久就去世的例子,别人都说是过大寿把自己受死了。

我不迷信,只是更关心老太太的感受,怕她忌讳。很多做晚辈的买吃的穿的一味表达孝心,往往忽略了老人内心真正的想法。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大家五一放假都到我家聚一聚,看看老太太,但不跟老太太说是回来给她过百岁大寿的。

五一假期临近,老太太的女儿女婿以及外孙外孙女们陆陆续续到了我家,老太太又惊讶又开心。老人家一辈子育有七个孩子,六个女儿和我爷爷一根独苗。她最喜欢我爸爸这个长孙,所以我爸妈结婚后跟爷爷奶奶分完家,她也跟着住到了我家,一直住到现在。

嫁到其他村的五个女儿逢年过节都会带很多东西来看她,而孙子辈的,比如她的外孙们,虽然很多从小都是她带大的,成家立业后,天南海北地散落在很多地方,几乎没有再回来。

老太太的六女儿,也是她最小的孩子,打我记事起就没有来过。邻居夸我长得好看时,常常说我越长越像六姑奶奶。邻居大娘说,六姑奶奶还是大姑娘的时候,是十里八村都难找的大美人,在六姐妹里个子最高,长得又白,经常编好了两条又长又黑的大粗辫子到邻居家照镜子。

没想到,这一回,传说中的六姑奶奶也回来了。

六姑奶奶是在5月1日傍晚到的,是亲戚里来得最晚的。她虽然有50多岁了,但脸上还很白净,没什么皱纹,打扮得也很时尚,干净利落。我和我妈都认不出她,我奶奶愣了一下,听到她叫了声嫂子,才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说:“六妹妹你回来啦!”她和我们寒暄了几句,便急切地走向了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听不懂普通话,看电视只图个热闹,每天吃完饭就看一会儿《熊出没》,以为熊大熊二是光头强养的猴子。六姑奶奶进门看到老太太,大声喊了声“妈”,脸上的表情很镇定。

老太太昂起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还是没认出来,一脸迷茫地问她:“你是谁呀?”奶奶在旁边插话:“你再想想还有谁能管你叫妈?”六姑奶奶终于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妈,我是小六啊。你都不认得我了吗?”

老太太怔了一会儿,对着六姑奶奶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像是猛地想了起来,刚点着的香烟随手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紧紧握着六姑奶奶的手说:“是的,你是我小六啊!小六你回来了啊?”老太太激动到说不出别的话,一直在重复那句:“小六你也回来了。哎呀好,好,我小六也回来了。”

奶奶在一旁掰着手指算了下,六姑奶奶大概有二十年没回来了。

家里人提到六姑奶奶,总会用一个词形容她:红颜薄命。

六姑奶奶小的时候,家里穷,其他孩子都没有机会上学,老太太靠织蓑衣去集市上换钱供她和我爷爷读书。她脑子很活,读完小学就做豆腐走街串巷去卖,还在冬天做糖葫芦赶集,一点也不害羞。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和隔壁村的一个男同学自由恋爱了,听说那个男的相貌英俊,人也聪明胆大。改革开放初期,在别人还在家里守着一亩半分田,为娶妻生子发愁时,他已经在深圳闯出了一番小事业。

那个年代很少有人自由恋爱,老太太没有反对,让男方家里象征性地找了个媒人来走了个形式,便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之后他们在家里简单办了一个订婚仪式,那个男人便带着六姑奶奶去了深圳。次年5月,六姑奶奶怀了孕,准备和未婚夫趁假期回家,先把婚礼办了。

结婚的前两天下午,那个男人跟一帮狐朋狗友喝了酒,便约着一起去坝子游泳。他喝多了,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一个脱衣服跳进水里。北方5月份的天气也才刚刚回暖,河里的水还有些凉,他跳进去之后朝岸上的几个人招了招手,大家以为他在示意一起跳进来。

等别人嬉笑着慢慢脱掉衣服准备下水,才发现扎进水里的他再也没有露出头。

婆家派人来通知噩耗时,六姑奶奶正和老太太坐在院子里,往准备出嫁带走的花被子上缝象征着早生贵子的大枣、花生和板栗,听到噩耗后六姑奶奶当场便晕倒在那床被子上。

料理完丧事,家里人劝她趁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还小,打掉算了,否则带着个拖油瓶难以找到好人家。六姑奶奶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说是给死去的未婚夫留个后代,为这事,还和老太太吵了一架。之后,六姑奶奶悄悄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了东北。

后来,老太太找人打听到了小女儿的下落,听说她在东北开了小商店,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一些年,大概日子过得好一些了,六姑奶奶让村里闯东北的年轻人给老太太带回来一麻袋核桃,还有一些钱。

再后来,六姑奶奶嫁给了一个离异的东北男人,又生了一个儿子,还把老太太接到东北住了一段时间。这之后,六姑奶奶嫌丈夫对大儿子不好,离了婚,独自带着两个儿子过活。

日渐衰老的曾祖母再也没有去过东北。此后大概有二十年,母女俩没有见过面。

六姑奶奶回来的那晚,坚持要和老太太睡在一起。

老太太房间里的床又小又破,老人家一直不肯让我们换一张大一点的新床,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也是,暮气沉沉,享受着无法被新品取代的特权。她甚至不让我们给她买新衣服,说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买什么都是浪费。

我妈觉得六姑奶奶一路奔波,劝她到我家睡,她像老太太一样固执,坚持不去。我妈换了一套说辞,说老太太床小,一个人睡惯了,挤在一起会影响老人休息。六姑奶奶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搬到了老太太的沙发上,睡在了那里。

她太珍惜和老太太在一起的时间了,回来后几乎寸步不离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也像变了一个人,平日里我妈和我奶奶要给老太太洗澡,老太太死活都不愿意,年纪大了很怕洗出个好歹来。六姑奶奶帮老太太洗澡,洗头,抠耳朵,老太太却顺从得像个孩子,只会憨憨地笑。

我奶奶酸溜溜地说,儿媳妇再好天天守在门前,也比不上几十年不回来的亲闺女呀。

5月2日,家里请了几个厨师办了好几桌宴席,亲戚们在屋里喝酒聊天,小孩子们在屋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六姑奶奶怕人多吵到老太太,去厨房拿了些饭菜端到房间和老太太一起吃,直到把老太太伺候午休了才到客厅和亲戚叙旧。

那几天,六姑奶奶唯一一次出门是跟我们去了水坝,正是那个曾经淹死过她未婚夫的水坝,如今成了我们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景区。五一劳动节车水马龙挤得满满当当,坝子边上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卖臭豆腐的、炸鸡柳的应有尽有。水坝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圈,水面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一些没见过海的人会以为这就是海了。

我们躲开拥挤的人群,沿着坝子边的沙滩迎着风走,一步一个脚印,谁也没敢提往事。六姑奶奶自己倒主动说起来,说坝子现在变化太大了,她都找不到那死鬼是在哪里淹死的了。之后又说自己没福气,再也没遇到过像死鬼那么机灵的男人了,还讲了很多他们在深圳的往事,讲那个男人怎么跟领导来事儿,拿到生意,帮她安排工作,带她到卡拉OK唱歌,等等。

她平静地说了很多,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转眼,六姑奶奶要回东北了。走的时候,她硬塞给我妈好几百块钱,说这些年多亏了我们照顾老人家。老人家哪天一旦有什么不舒服,务必打电话提前告知她。

平日里,女儿们看完老人要走的时候,老太太从来不出门相送。有次,五姑奶奶走之前跟她说,下个月家里地瓜熟了再过来送地瓜。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把手一挥说:“管你呢,你爱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可在我家里,老人家总是客客气气的,似乎只有在女儿面前,她才最有安全感,想说什么说什么,有时候竟像是撒娇。

六姑奶奶比别的亲戚多待了一天,走的时候,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特地嘱咐我爸给六姑奶奶放两挂鞭炮。碰巧有个村里的老太婆路过,老太太站在车门旁边,打趣地跟人家说:“你以后别来我家串门了,我家小六要带我去东北了哟。”把六姑奶奶笑出了眼泪。

鞭炮放完了,六姑奶奶跟老太太说:“妈你使劲好好活,等明年五一我再来看你。”也不知道老太太听清了没有,朝她挥了挥手说:“走吧,你们都走吧。”车子发动后她便低头去捡放完烟花的纸壳子,留着卖废品,一边捡,一边自言自语:“下次你再来能看得见我,我怕是看不见你喽。”

前几天,我回家考驾照,陪老太太看了一会儿动画片。有个问题,老太太问了我三遍:

“还要多久过五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