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希望的原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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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报告:小小白日梦

1.我们空虚地开始

自我是活动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寻找什么。一旦渴求某物,我们就呼喊着。我们并不拥有想望的东西。

2.想要品尝更多的东西

但是,我们学习,同时我们期待。因为小孩所想望的东西很少及时得到满足。是的,我们甚至期待愿望本身,直到愿望变得清晰明确。小孩为了寻找他想要的东西抓住一切。小孩重新扔掉一切,不停地左顾右盼,但他不知道想望什么。然而,这里已经寓居着我们朝思暮想的某种新鲜的、另类的东西。少年毁坏他人赠送给他的礼物。少年寻觅更多的东西,忙不迭地打开礼物。谁也不会预先命名他所期待的礼物,也不会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件礼物。因此,我们所期待的礼物尚未在礼品包裹里。

3.每天都沉浸在空想中

后来,我们更勤奋地抓住什么。面对日益逼近的那个地方,人们渴求什么。小孩想当汽车司机或糕点师傅。小孩想要驱车远行,想要每天都吃到香甜的糕点。看来,这些愿望都是合情合理的。

对于动物,我们也抱有很大梦想。特别是对小动物,我们想入非非,因为小动物不至于让我们害怕,可以把它掌控在我们的手中。否则,小动物就会落入圈套,借助于此,遥远的愿望变为积极的行动。糕点师傅逐渐变为充满奇异的旷野中的猎人。壁虎凭着绿色和天蓝色爬行,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东西就像蝴蝶一样飞行。石头也是活着的,在这种情况下,它并不是无影无踪的东西。孩子跟石头一起玩,石头也跟孩子一起玩。小孩说“我就这样喜欢一切”,并且猜想一块大理石会不会滚到某处后,等待他这个小孩。游戏意味着变化,尽管意味着重新回归这一确信之中的变化。游戏根据孩子的愿望,把孩子本身、他的朋友以及所有他的事物变成借以陌生地信任的贮存。游戏房间的地板本身变为一座野生动物出没的森林或把每把椅子用作小艇的湖泊。但是,一旦恐惧突然袭来,小孩就远离这种习以为常的想象中的环境,或者艰难地重新返回到以前的日常面貌中来。一个玩耍的孩子惊恐地喊道:“瞧,纽扣就是一个女巫”,后来这个孩子就没再碰这只纽扣。纽扣并没有变成比孩子所想望的更多的东西,但是它却成了孩子心目中长久恐惧的对象。

孩子所想象的家中的马厩不会继续延伸到梦以外的任何现实中去。那里理应保持为一个壁虎尚未损坏的、蝴蝶尚未威胁的场所。从这个地方,孩子向窗外投去最愉快的目光并收集新的生活图像,瞬间深度透视另一个世界。这只斑斓的动物本身就是一扇五彩缤纷的窗户,这后面坐落着孩子所想望的远方。这无异于一枚邮票,它讲述陌生的国度。这犹如螺号,当人们侧耳倾听时,就能听到大海的浪潮澎湃。少年外出到处收集别人赠送给他的礼物。这东西也许同样会成为守望少年提前上床入眠的见证。在小孩所注视的五彩斑驳的石头中,已经萌发了许多他后来所想望的东西。

4.隐蔽与美丽的陌生

隐蔽自己

有时我们渴望自身的身体不被人看见。于是,我们寻找可以保护和隐蔽的某个角落。狭窄的地方令我们感到舒适,但是分明让我们从中做想望的事情。有个妇女说道:“我希望进入橱柜底下,我想生活在那里,跟狗一起玩。”有个男人说:“少年时,我们在树枝之间建造了从下面全然不可见的一个隐身处。坐在那上面,根本用不着高高升起梯子,并且可以中断同地面的所有联系,于是,我们感到十分幸福。”恰恰在这所空间里,人们描绘自身的房间,勾画即将到来的自由生活。

中途已经在家

隐蔽的少年还是战战兢兢地溜走了。尽管他与世隔绝,但他还是寻找宽敞的地方,逃跑期间,他只是到处用墙壁遮挡自己。如果激起隐蔽冲动,即隐身行为是逼真的,那么这种冲动就更好。这里也许是这样一个理由:人们异想天开,容易受到不可推测的陌生的人或异样的人的吸引。

中学生内心世界并非总是无所顾忌、不可范围,相比之下,他们取悦于父母和老师的努力却截然不同。他们确实体谅父母和老师,不想让他们感到悲哀。除了后来某处异类的监狱生活以外,再没有比学校生活中的痛苦更令人厌恶的了。因此,被监禁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想法,即越狱。因为外部世界并非清晰可见,所以这种想法就变得格外奇异的了。

一个妇女说:“当少女时,我希望一个强盗闯入家中。我想把一切指给他看,银子、现金、衣物等,他可以带走这一切,作为报答,也把我带走好了。”有个男人则说:“当我第一次听见风笛[54]时,我就像遇见一件珍宝一样,马上跟那个吹奏风笛的人跑。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没有返回。通常当我遇见奇异的人、穿过街道的磨剪子的人时,我也尾随其后。我就这样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穿过市区、公路、我认识的村庄和不认识的村庄。在此,深深吸引我的不仅是非凡的乐师,而是我所信仰的精神,即充满诱惑力的、呼啸而过的精神。也许乐师把这种精神深藏在风笛之中,而我最终成为这种精神本身。”

这样,七岁或八岁少年的狭小空间就变得开阔了,最陌生的想象在其中逐渐产生,如果从地面把梯子高高升起,情形就更是如此。在高高的树上,少年隐藏自己,他跟朋友们一道从藏匿处悄然溜掉。他拖着身子,骑上喘着粗气、鬃毛飘扬的骏马自信地走上冒险之途。黑夜隐藏着无数的小酒店和城堡,其中有甲胄、武器、熊熊的壁炉火焰、像树一样站立的男人,但鸦雀无声。

这期间,少年在练习本的吸墨水纸上绘画,表明他对藏匿处的五彩缤纷的欲望。一个长满荆棘的安全场所跃然纸上:一所房屋、一座城市、一座塞满了大炮的海边要塞。这个安全场所的对面是海岛,它能够击退大海那面的敌人;但是,陆地这面坐落着三重堡垒地带。这些地带监视道路,而这些道路纵横交错,与地下相连,是通向梦的要塞(Traumfestung)的必经之路。

海洋都市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大海的怀抱里,这地方是为学校和住家所看不见的地方,是既不能用眼睛一睹其风采,也不能在睡眠中与之攀谈的地方。

但是,这座要塞并没有全然被描绘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地方,而是描绘为一座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的地方;进言之,在练习本的空白页上,这座要塞被描绘成一所完全未知的空间。通过高高在上的城垛,少年自身的生活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而且,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向上攀援,登高望远。从此以后,这一狭小的空间与美丽的陌生之处之间的联系绝不会消失殆尽。应该说,从这时起,少年的希望之乡就是一座海岛。

5.逃避与胜利者的回归

做梦者永远都不会停留在特定场所。他离开某一场所和状态,几乎随意地活动。十三岁的少年发现了随同旅行的自我,因而这个时期形成的对更美好生活的梦显得格外丰富多彩。梦激起渐渐躁动的一天,它跳过学校和家,带给我们美好而珍贵的东西。对更美好生活的梦是逃避中的前骑兵,是为我们日渐明晰的愿望所设的第一个宿地。这门技能得到练习,借助于此,谈论迄今我们尚未经历过的东西。这个时期,一个天资平平的少年也能虚构从中感到幸福安康的轻快寓言和童话。少年编织关于上学路上的故事和同朋友散步的故事,就像一幅悬挂的图像一样,讲故事的人总是位于童话的中心。这个时期的童话几乎都充满了对平庸生活的仇恨,尽管这些童话本身落在离树干不远的地方。愚钝的小孩想要提高自己,粗野的小孩对家庭腐败吐唾沫。少女们像美容师一样反复更换名字,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弄得比实际名字更刺激,并且开始打扮成某个梦寐以求的他人。也许少年谋求比父亲所经历的生活更高贵的生活、更惊人的行动。人人寻求幸福,但是人人感到这种幸福受到禁止,因而重起炉灶另开张,把一切重新制作。

向着大海

某种性(Geschlecht)的刺激并非总是明晰,至少不是一清二楚,但是在共同作用着。少女长久保持某种后天获得的羞涩,少年则注重某种枯燥无味的冷静。因此,他的高傲和自恋时常妨碍赋予“爱”以特别梦醒的位置。少年少女们对爱缺乏正当的感情,或者仅仅从自身性的角度理解爱。在他们的愿望中,尚未出现对于爱的正当的感情。因此,在这个阶段,少年少女的空中楼阁很少变成欲望楼阁,换言之,爱的闺阁、梦中女人只是到了后来才出现。而且,幼年的教养相当长久地保存在乏味的幻想之中;幼年的孤独恰恰填满了逃避的动机。

关于这个时期,一个妇女说道:“我想成为女画家,梦想一座掩蔽在深山老林里的东方城堡,在那里一个人跟我非婚生的孩子一道生活,我从一个十分高贵的男人那里拥有了这个孩子。”针对“十五岁浪漫故事”的提问,一个男人这样说道:“我希望生活在茫茫大海上,那时我想到一艘无可匹敌的战舰。这艘战舰叫做阿尔戈[55]。我在地球上的所有海岸制作了诸多标志,以至于那瞬间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踪影。我是阿尔戈的主人,具有舰队司令的称号和军衔,统辖这个世界上的皇帝、国王。而且,借助于电子火炮的威力,重新瓜分世界版图,尤其是支持可爱的土耳其重新收复旧的领土。战舰每年有一次夜间飞行,到这一天,我们离开大海登陆地球上最高的山脉,在那里我的朋友们接待我。他们让我通过特别设置的窗户秘密地操作绿色光束展望未来。在太阳下沉不久后,这光线照耀在寂静的海洋上。我知道如何操作这光线,以此人们能够瞥见所有归于灭亡的帝国。”

这属于青少年类型的荒诞无稽的市民念头。相比之下,无产阶级阶层的青年人收敛得多,他们富于教养和坚实感。在此,虽然内容有所淡化,显得不是那般异想天开、匪夷所思,但它同样鲜明地超越了既定事实。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不仅清晰地出现在青少年内心深处的情绪中,也同样涌现在报纸、冒险书籍及其绚丽多彩的图画中。例如,回想一下集市售货摊吧,那里,铁链弄得丁零当啷响并被打碎;那里,当半个月亮闪烁时,唱起长庚星之歌。恰恰从这里出现关于阿尔戈、土耳其和诸如此类的童话,同样,恰恰从这里出现童话形象熠熠生辉的那种原始的或粗糙的冒险节目。阿尔戈(这是可代替的,几乎每一个人的经验都可以取而代之)乃是代表幼年期最主要愿望的诺亚方舟:代表王牌愿望。年轻人的意志打碎他感到无聊厌烦的那个家,因为这里最美好的东西受到了禁止。因此,在无边无际的故事中,年轻人的意志构筑起白云环绕的山脊城堡或船型的骑士要塞。

闪烁的服装

此后,甜蜜蜜的欲望开始在年轻人心中激起层层浪花。爱不是任何一个人单独梦想的城堡,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海上孤零零的船。现在,年轻人不再寻求和美化孤独,相反,这种行为现在变得无法忍受了,对于十六岁花季少年的生活来说,孤独简直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可心的姑娘长久不见踪影,我们思念的、臆想的姑娘也会出现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于是,失之交臂的痛苦就变得同样阴森可怕了。

当少年没能参加某个节日时,他的心中保留一种想象的愿望图像。少年相信,恰好在错失良机的那个夜晚,少女宛如仙女飘然下凡在这个地球上,但是,现在他与她相遇已为时太晚。因为这个必须找到的姑娘尽管频繁浮现在他的想象的图像中,但她并不出现在具体的现实之中。然而,当他与她幸会时,某种性爱的魔力起作用,而这种魔力把梦的姑娘打扮得分外妖娆。试想,心爱的姑娘居住的街道和城市,那里金光闪闪,一派节日气氛。情侣的名字照射在石材、砖瓦和栅栏上,她的房屋总是位于不可见的棕榈树之下。

年轻人并不确信自身固有的力量,因为想象中的东西比这种力量强大得多,并且相互妨碍。因此,年轻人多半在极度的失败感(直到扪心自问:在这个世界上,是否一个人活该如此)与调停一切的自负心之间犹豫不决。在此,内在窘迫与外在放肆是相连的;那个不平凡且憎恶平凡的年轻人自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神,而其他年轻人则不想费力证明这一点,他自己就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他想要第一个达到目标,他想要出类拔萃;这个目标可能是十分外在的,它代表一种未知的东西。

少年们追求的是细嫩的皮肤、修长的大腿以及强健的肌肉带来的幸运,而少女则为所谓英俊的男朋友而倍感骄傲;少年富于虚荣心,渴望在城市或城区看到自己与最美丽的小姐在一起。在他们的深层心理中,蕴含着不确定的东西或自身不确定的东西,由于此,没有哪个时期比青春期更受心灵煎熬,也没有哪个时期比青春期更对最高位置怀有强烈的向往和炽烈的感情。在此,青春鞭打自己,或者给自己戴上桂冠,因而在此并不存在含糊不清的中间心理状态;孤独感剧烈地逃避既定现实,在这孤独的彼岸只有两种现实:一是,拒绝价值要求、未来要求的失败感;二是,证实这种欲望的胜利感。对自身卓越能力的炫耀是自身不成熟性的一种反证,但是这种炫耀并不像未来岁月一样空虚,相反,它使自身变得十分麻烦和充满诱惑力。

一切都如此这般地摇摆不定,但是青年越发想要确定未来的生命之光,越发想要明确所期待的未来的生活图像。确定不移的事实仅仅是,他们的渴望并不包含枝节末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其他任何时期都不能被视为春的季节。这种对未来的预先享受使青年备受折磨,他想要突然挑战整个人生;如果他的人生迄今一无所成,他就试图凭借激情、痛苦和暴怒去实现这一目标。

再没有什么比想象自身父母的新婚期更稀奇的了,也没有什么比预先想象与自己的孩子们一道生活更稀奇的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也会拥有自身的新婚期,拥有看似卓越的人生和他自身的青春。

在这青年时代,我们也是这样表现的,我们之所以融为一体、结成真正的友谊仅仅在于共同期待一个共同的未来,这种友谊同未来的劳动共同体一样实实在在。一旦共同的未来被略去,我们青年时代的友谊就会失去生命的活力(岂有他哉)。

因此,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多年后重新见到从前的学校朋友更心酸、更拘束的了。他们都成了老师,成了当时的成年人,可是,对此他们在童年时是全都密谋反对的。如果我们重见童年时代的朋友,我们就感到我们年轻的幻象和梦不是业已消逝,而是遭到了背叛。

但是,从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击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恰逢十七岁,我们曾有过多少崇高的冲动和“鲁特利山谷牧场宣誓”[56],曾经多么频繁地呼吸过高山新鲜空气,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样做吧。但是,山上的空气也充满着狂风,在人生所有最不明确的时期,呼吸这种空气的年轻人都不时分享这种变幻无常的狂风骤雨。人的智力也是如此:只有若干年轻人才对自身的天赋才能感到高兴,把这种职业变成天职,不为选择职业而牵肠挂肚。许多年轻的姑娘都梦想当电影明星,几乎每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有一脑袋不切实际的、与市场上的通常职业毫无相干的愿望。然而,这些愿望充其量是一般的愿望和方向而已,因为缺乏某种才能,他们的愿望很难侥幸保持长久,例如,画画、写作、爱好音乐等。令人惊讶的是,当年轻人付诸实施这些愿望时,一切都变得严重缩水。

青春期的这种特性表明:正像年轻人的心中燃烧一团熊熊的火焰一样,他们对艺术同样抱有极大的热情。但是,有人想要把握艺术的本质,它就变得干枯、萎缩,以至于连某一侧面都不能满足。在这个时代,言谈得以迅速传播,而且也变得很容易,但是写作却很困难。而且,看上去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所实现的东西“就像一粒烘干的李子”一样干瘪。贝蒂娜·冯·阿尼姆[57]曾经谈到这一点,她一生都无法超越这种青春特性,因此,她多半选择书信来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

青年期的另一种文学形式是日记。日记有理由称作守口如瓶的文学形式,或者被视为适合于沉默不语的东西的文学题材。有些成年人在青年时代曾经写过日记,并且珍藏这些日记。他们在日记中立下水位尺,以便测定自身感情的深度。爱、忧郁、萌芽状态的图像、幼虫一样的思想,所有这一切在这里得以采集并停留在出发点上。

虽然青年期的梦不是走了气的啤酒或不新鲜的面包,但是它本身却恼人地、诱惑性地闪闪发光。这样,这个时期不幸和极乐同时起作用;以后舒畅而自由的春天感觉仍然包含着两方面:不幸和极乐。但是,年轻人对勇敢而多彩生活的崇敬、对崇高而宽裕生活的向往是普遍的。富有正义感的小青年源自一种骑士般的意志,他当年一直是一个骑士。因此,年轻人梦想那种必须克服的冒险、必须发现的美、必须争取的伟大。

年轻人距固有的生活相距甚远,因此美化每一个遥远的梦。年轻人不仅被这种遥远的梦迷住,而且坦坦荡荡地超越这种梦。自身所处的状况越是逼近,年轻人就越是剧烈地行动。作为标志,遥远的梦已经足够了,它把夜间快车带入最小的城市。这是从偏僻的地方想象出来的大城市的遥远空间。

年轻人以这种方式塑造一幅放荡而大胆、漫不经心而绚丽多彩的愿望图像。这幅图像与现实格格不入、相距甚远。在愿望图像的内部有着从中活动的、扩张的灵魂,在外部则有能够满足人的愿望的梦的城市图像。如果人的本性中的最强烈的愿望以及频繁地受到伤害的愿望是十分重要的,这些愿望就尤其与对优越环境的想望愿望相联系。富有才华的姑娘渴望逃入这种优越的环境中。

很早以前,巴黎特别吸引人,约1900年,慕尼黑特别吸引人。一旦大学生步入大城市,他就被这座城市深深吸引住,对于他来说,这城市除了可视的辉煌灿烂以外,还聚集了焦急难耐的希望。在此,他相信拥有了最终适合于生存的一种理由和背景。建筑物、公园和剧院灯火通明、令人遐想万千。在咖啡馆,在一张令人自豪的小桌旁,文人骚客聚在一起,吟诗作画;摆有众多低音提琴的极乐世界翘首等待演奏者,最高的荣誉正在叩击这个地方的窗户。不足为奇,对最高荣誉的渴望同样重现了对凯旋的愿望图像,或者为情欲的光彩所环绕。

如果父母之家不仅狭窄,而且感觉恶劣,那么胜利者所设想的回乡乃是一种特别受欢迎的、令人想入非非地广泛流传的补偿,这种幻想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愿望,与此相对照的是从前的痛苦生活。当著名女演员回乡时,他的父母和邻居就战战兢兢地袖手旁观,而她却和蔼可亲地对待他们,欣然原谅他们对她的不敬。小时候受过压制的男孩后来乘坐四匹马拉的车荣归故里,在他身旁坐着“征服”为妻子的美丽的富家姑娘。他现在变得理智了,他作为战役指挥官,或者作为伟大的艺术家出现了,无论如何,他穿着华丽的燕尾服出现了。他的妻子是优雅的、自豪而温柔的公主,从头顶上面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芳香,她的脸上飘拂着银色的旅行面纱;这一切都是通过小宝贝而获得的壮丽景象,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像在法国浪漫都市尼斯一样舒适自在。

这是非常不成熟的梦想,但是,即使今天这种梦想也出现在青年人所梦想的西方的光辉图像之中。诸如热情的、内行的、深思熟虑的、分享的、强有力的、充满的等一类的词都是支配第二格的形容词,统统反映了市民社会年轻人积极进取的愿望。

但是,在市民社会天空上经常唤起的希望之光却成了鲜血之光;对于愚蠢的或麻木不仁的人来说,希特勒就是他们自己的强人。然而,如果没有执拗的形象,某个平凡年轻人的灰色思考就永远也不会出现;愿望本身把年轻人委身于权力。在这个时期,即在生命期的三月与六月之间并没有片刻的休息,要么深沉的爱充满这个时期,要么某种激情澎湃的尊严充满年轻人的目光。

6.成熟期的愿望及其图像

对成年期愿望的利用并非四平八稳。因为此后愿望并不减弱,实际减弱的仅仅是我们所想望的东西。成年人的冲动比较接近环境,它熟悉周围环境,适应这种环境。这种冲动是通过成年人的生活而形成的,但它也不是完全按照成年人的既定现实形成的。青年期,人们在小市民意义上形成的东西恰恰是不充分的、乏味的。他们的心中依然缺少很重要的东西,因此成年期的人为了弥补这种空隙,继续坚持遥不可及的美梦。也许,在这种空隙中,同样占据着失败的经验,人的愿望时常不是上升,而是下沉。成年人的愿望表现出某种共同特征,即不再带有光滑而红润的面颊,而是带有老奸巨猾的面孔。但是,做梦者相信,最终获得的是,生活应当给予他的东西。

驽马[58]

成年人的愿望首先倒退到过去,它试图重新补救某种东西。成年人的梦在设想:“如果不是愚笨而是机灵,那会怎样呢?”终于轮到了驽马和良好的突发奇想,这是事后聪明。

成年期的人经常感到痛苦,因为他错过了机会,确切地说,错过了在想象中活动了的、姗姗来迟的机会。这种想象同时包含着后悔和渴望,而后悔则把想象变成旨在改造过去的梦想。

那么,在事后聪明的梦想中,究竟蕴含着什么?那是耳光。在愿望落空的瞬间,做梦者没有勇气把它付诸行动,他深感后悔,以至于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马后炮式的梦想能够补偿损失,这一点是通过回溯尚可避免该损失的那个时机而形成的。做梦者抱着辛酸的心情,回味错失的过去:“如果及时进入企业,那么肯定一本万利。”可以说,痛饮了印有错误商标的酒。人们通过梦和蒙骗他人的报告出色地选择了正确的东西。

或者,幻灭像河水一样汹涌,像水龙头一样喷涌。人们事后关掉一切,仿佛一切一帆风顺。后悔(Reue)乃是一种情绪,而这种情绪只有在市民圈内的职业生活中才能了解到。然而,这期间,小市民总是怀有一种英雄姿态,但在危急关头,他们并没有采取英雄般的果敢行动。而且,在这种梦中,还蕴含着当时未曾放射出的雷鸣般的发言。成年的美梦包含着两种愿望:一是,过去能够实现的可期待的愿望;二是,过去应该实现的正当的愿望。所有夸夸其谈都属于这种愿望,所有愚蠢的自尊心都与这种愿望相吻合。此外,“事与愿违”的记忆虽然空洞无物,但添加了某种合理的愿望。

夜夜磨长剑

各种各样的报复之梦离此并非甚远,做这种梦的人尤其感到津津有味。报复纯然意味着卑劣的行为,但也非常甜蜜。就作恶而言,大多数人未免吝啬,就行善而言,大多数人未免软弱。在复仇之梦中,他们预先享受他们没能做或还没能做的恶事。特别是,小市民满腔怒火,怒不可遏。对他们合适的是挥拳相报,但这种抵抗充其量是避重就轻,采取最省力的途径而已。

希特勒就是夜夜磨长剑上台的。当人们认为这个人有用时,他们就从这种夜梦中召唤了他。从主观上看,纳粹的复仇之梦并不引人注目,也不是充满敌意;这种梦是低沉的愤怒,但不是革命性的愤怒。所谓“严厉措施”(eiserner Besen)所涉及的是,对鹰嘴鼻子和上流阶层非伦理生活的憎恨。因此,中产阶级的美德总是原封不动地泄露自身最本真的梦。中产阶级的小市民具有复仇心理,但他们不是一般地憎恨剥削,而是仅仅憎恨自己没有成为一个剥削者。换言之,中产阶级的美德不是憎恨富人的睡椅,而是憎恨其个人的、特殊的无能。

在这方面,热衷于面红耳赤的、肮脏而低级评论的那些报刊大字标题历来特别刺激小市民的无能和嫉妒。“今日最新揭秘真相:韦特海姆百货商店的鸡汤——动物园别墅[59]的后宫,耸人听闻的大揭秘。”但是,这种报道披露的仅仅是市侩本身的烦恼之事,无非是关涉雷巴特·韦特海姆犹太女人的淫荡和犹太人的好色而已。因此,小市民们马上会有置身于被毁灭的韦特海姆的那种意向之中,并且在作出了某种报复性的举动之后,这个报复行动在可恨的糟糕状态中只是代替了自我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愿望阴险残忍,而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尿骚味,人们向来把这种愿望标明为贱民愿望。贱民(P?bel)是可以购买的,但也是极度危险的。因此,对法西斯主义的纲领真正感兴趣的、有能力的人就认为,应当蒙蔽贱民,利用贱民。

挑唆者,即守望长剑之夜的人当然是大资本家,但是疯狂的小市民不过是受到大资本家极度诱惑的惊人现象而已。从他们那里,发生可怕的惊恐现象,而这种惊恐现象就像人们现在用英语称呼小市民一样,无异于“大街上的普通人”(Average man on the street)的心中远未清除的毒剂。普通人的报复心是腐败而盲目的;当报复心被搅动起来时,它会带给人们巨大的痛苦。幸亏,贱民也是无信义的[60];如果罪行从上到下不再受到惩处,那么贱民就会做复仇之梦,就会特别乐意怒火中烧。

及时赶到[61]

在梦中,最频繁的生活,即静静的日常生活是怎样变化的呢?我们暂且抛开充满报复心的愿望,除了这种愿望以外,还有温和的、傻里傻气的、五光十色的愿望。缺乏阶级意识的小人物通常满足于重新放置自己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改变,但他暂时把迄今感到欠缺的自身此在的洗涤水倒掉了。他的清醒之梦是极其私人的,特别涉及性和商业。在他们的梦中,这两种要素搅在一起,起泡沫并发出嘶嘶声。

人在孤独地散步时,勾画这种图像,开始编制与自我有关的自传小说,而这种图像已不再新鲜,不再充满诸如超人、梦之船、舰队司令等浪漫故事。但是,这种图像十分冒险,足以给油煎马铃薯、荷包蛋点缀莫名的东西。胆怯的男人或有节制的男人享受一个完美的情妇带来的娱乐,他反反复复地享受想象中的炽烈爱情,尽情使用无穷无尽的力量。

有一张所谓诙谐卡片,在这张卡片上,一个裸体女人犹如橡皮船显现:没有重力,旋转四周,可以任意使用。贫困的巴比特的卡利普索[62]让普通人心甘情愿地隐隐唤起了幻觉。在他们的幻觉中,多半充满着训练有素的妇女,即混合着自由的爱和妩媚的闺房之女。试想这种幻觉:变换体位性交,集体淫乱,一边是被奸污的妇女,另一边是目睹这种情形的男人。这是源自炽热的眼睛和劈开双腿的梦中森林。通常人们想象的闺房是有礼貌的妇女居住的地方,是无生殖能力的纵欲者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地方。但是,纵情欢乐,花样翻新的性交愿望是不会使人厌倦的。因为那个男人除了爱还要干别的事情,所以庸人们的这种清醒之梦也是非常实际的。

在做梦者的愿望中,也许激起比这更新鲜的力量,就是说,在愿望中,人们把自身当作这种力量本身,并体验到别的什么东西。在兴旺发达的共同体中,人们还能够有所作为,因此,梦中散步者通过思索获得勇气。在他的梦中,他收买街角上很早就兴隆的店家,扩大其规模,使其迎来了全盛期;他早就成了市议员,人们对他纷纷表示敬意,而他对他们不加理睬。他重新出卖店家,开始占领电影所展现的广阔世界。这是林中的狩猎城堡、海洋上的古堡、奇特的游艇。这一切与青春期的想象并无二致,所不同的仅仅是青年时代借助于理想得到理解的东西,现在却借助于金钱得到了理解。

人们的向往经常处于清醒状态,但最后还是确定下来,人们摆脱青年时代的向往,开始想象一堆可购买的安逸生活。虽然这种想象恰恰是虚构的,但并不是着魔的想象。与青年时代不同,这个时期人的浪漫想象也会结束。当游艇劈波斩浪,驶过热带海洋之后,就到达可以纵情娱乐的海滩娱乐场。然而,如同所见,成年的私人之梦并不终结,这种梦,有时傻里傻气,有时又充满异国色彩。虽然这种梦更多的不是培育未来,而是培育过去,更多的不是反映做梦者所陌生的偶然事实,而是反映做梦者所熟悉的执拗预感。一旦事业能力和性能力达到临界状态,人们就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尤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诸如“自由之路属于精明强干的人”[63]一类的口号业已过去。

小人、小市民容易无产阶级化,但他们缺乏任何无产阶级意识,因此他们比自知之明的资产阶级更加梦想月亮上的空中楼阁。资产阶级宁肯苦思冥想业已成熟的东西,与此相对照,小人只认得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他们行为放荡不羁。只要“捕鼠人”[64]尚未实施其阴谋诡计,或者只要他尚未识破其不满意的生活环境,小人就置身于一种寂静的、不符事实的想象之中。他仅仅生活在一种类似安乐生活的闪烁不定的想象之中,好像他从从未踏入的疗养院里走出来一样。

某种新的娱乐的发明[65]

看上去,街上的大多数人好像都在遐想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截然不同的东西主要是金钱,但也是某种可以交换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如此轻浮,浑身珠光宝气,到处引诱人,或以美丽窈窕的身段到处刺激人。否则,就不会有徘徊街头的浪荡子,也不会有想把自己变成他人的坚定倾向。在商业街上,诸如此类的梦潮水般涌现。这种梦涌现在乡村散步者中,或者涌现在郊区人们的生活和冲动中。

有个妇女驻足在橱窗陈列品前,观望用羚羊皮镶边的蛇皮皮鞋,有个男人走过这里,瞥见这个妇女,这两个人显然都渴望什么,因而他们都拥有所渴望的那一部分。世界上,充满了幸福,为什么只有我得不到幸福,这话意味着,愿望到处闲逛,与人失之交臂。但是,这也同时表明,人们只想从这个世界中拆出某种东西,而不想改变整个世界。在此谈论的职员、小市民并非铁板一块,但是属于日益一体化的阶层。他们仅仅满足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物欲,即满足于面对他们的某一陈列品所唤起的物欲。这是把一切市民之梦联合在一起的共同特征。市民之梦无所不至,不仅憧憬异国的纵情欢乐,而且一直延伸到旅行社广告上的蓝色海岸,但是这种梦也重新变得明智,以至于并不能炸毁既定的现实。抱有这种愿望的人生活在自身固有的社会境况中,从不超然于普遍现存的社会境况之上。这一点即适用于中年职员,也适用于迄今抱有模糊的阶级意识的中产阶层。但是,富裕市民对自身的社会境况心满意足,因此,在他们的最冷静的梦中,绝没有炸毁既定现实的动机。富裕市民最容易放弃青年时代的理想,他们只愿确立自身能达到的目标。他们提出各种有利可图的计划,使用精明强干的人,有时自己亲身参与工作。但是,在富裕市民中,总体上不包含他们所轻视的、称作乌托邦的东西。与领取薪金的人不同,富人能够牢记每一个愿望,因此,可以说他们完全不具有由来已久的、渐渐形成的渴望。面对食堂菜单,领薪金的职员总是把目光转向价格便宜的右边,而富人的眼睛则总是固定在价格不菲的左边。但是,这种富裕恰恰起相反的作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是,一个中年的愿望所创造的东西不是匮乏而是无聊(Langeweile)。任何豪华汽车的车速、任何奢侈的生活、任何称心的蓝色海岸的休假都不能使资产阶级摆脱掉百无聊赖的生活。尽管娱乐能够带来一时的兴奋,但是长此以往,同样变得单调乏味。在财产的深渊,这种无聊的烟雾像波涛一样翻滚起伏。资产阶级缺少崇高的生活目标。因此,他们不能克服单调乏味的生活。这方面,借以克服无聊愿望的前提仅仅是迫不及待的刺激、附庸风雅、变化无常以及服装式样。

如果衣服式样不是绚丽多彩,资产阶级对服装式样的变化就不是十分敏感。新流行的新潮衣服同样是为大众制作的,因为投其所好,才能提高销售额(仅仅通过粗制滥造并不能保证这一点)。但是,服装式样的刺激首先来自上流阶层,而且这种刺激比销售快乐更为古老。如果失去这种虚荣心,富人就一无所有。就像年度高薪收入者一样,富人总是以更奇特的方式看待服装式样,这样,资产阶级的无聊至少引起人们的注意。泽克西斯[66]很早就曾设立一项奖,用来奖励发明某种新的娱乐的人;因此,在现代生活方式中,逃避优裕生活的企图转入派头主义,或者转入怪僻心理:一个富裕的英国人周游世界,以便拍摄各种建筑的尖形穹顶。如果市民的愿望至少还是私人的生活愿望,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结束:正如布莱希特在《三分钱歌剧》[67]中所说的一样,在没有改变的面包店旁,小市民想要切下一块现成蛋糕的一部分,使其变为己有。在富人那里,为了克服无聊感而煞费苦心,越发徒劳地处于兴奋状态。

好客的机会

非市民的做梦者同样喜欢他人拥有的东西。但是,他们想象的主要是一种没有剥削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必定是奋力争取的。与坚固的贝壳不同,他不是默默地等待某种偶然事件引导他。无论在行动中,还是在梦中,他都努力克服既定的现实。他所预先推定的幸福位于某种烟雾的背后,即位于巨大的社会变化的烟雾背后。看上去,一个历经沧海桑田变幻后的世界同样是改天换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巴比特”的庸俗之物并没有地盘,或者没有那种舒适地把双腿伸入腐败,伸入无异于自身的腐败之中的现象。舒适本身令人可疑,或者不是仅仅局限在市民形态之中。每个人的锅里都有一只鸡,棚子里都有两辆汽车——这也是一种革命性的梦,即不单纯是一种法国式的、美国式的或“一般人类的梦”。

但是,富人舒适生活的价值也会转变成革命理想的前景,因为幸福不是源自其他人的不幸,而是源自其他人的幸福。因为周围的人不再是自身自由的障碍物,而是实现自身自由的伴侣。不是照亮职业自由,而是照亮关于职业的自由,不是想象狐朋狗友的尔虞我诈,而是想象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胜利。

此外,这一被照亮的目标是遥远的和平、遥远的机会,亦即人人团结一致,人人友好这样一种和平和机会。恰恰为了这一意愿,革命斗争指向遥远的目标,而蕴藏一切的革命运动发挥着下述作用:也许,单个的非资产阶级的梦比起攫取现有陈列品的那种梦来显得更重要,更富于革命意义。任何商店都不会给穷人送去商品目录,任何高高在上的施主都不会为他们而生活。相反,他们不仅具有无可比拟的显要地位,期望某种未知的东西,而且计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当一个市民到了成熟的年纪的时候,这些品质便都荡然无存。

7.年老的时候留下的愿望[68]

年老的时候,我们学会遗忘。尽管刺激性的愿望留下自身的图像,但到了这时候它渐渐退去。就像在小时候的阳春三月里一样,在愿望图像里也刻画了逃避:就对新生活的混乱欲望而言,黄毛丫头与更年期女人、衣冠楚楚的半大孩子与傻瓜老人是相似的或相近的。毕竟,年老的时候,不再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异性的诱惑,即使老人的这种愿望没有减弱,他也无力实现这种愿望。即使力量并不减弱,他也感到格外失望,因为它太缺乏天赋,无法预先描绘自己的未来。恰恰在这种情况下,惟有在这种情况下,心中的不安才会有所减轻。

葡萄酒与钱袋

因此,在老人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想要避免种种恐惧的念头。比起过去,恢复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做事花许多精力;比起过去,老人的手艺不再那么灵巧,经济上的不确定压得更沉重。当老人的需求得到满足时,他并不感到特别的高兴,并对需求的下降感到十分痛苦,青年时代如醉如狂的需求一路下滑,日渐缩小。

但是,为此老人对舒适安逸的要求日益增加,对于一个怨天尤人的老人来说,一切都会变得不方便,比起习以为常的事,他对新事物更不满。青年人对千篇一律的周围世界感到一种毁灭感,并与这种世界交战,与此相对照,壮年全力投身于周围世界,但经常感到他所经历的美好意识,即他的梦想日渐丧失。但是,与此不同,当白发老人对这个世界感到恼火时,他并不像青年人一样与这个世界进行斗争,而是陷于深深的绝望,或者对这个世界极度厌烦,或者爱发牢骚,喜欢与人争吵。那时,老年至少变得闷闷不乐,或者由于守财奴式的吝啬和自私自利而干脆收缩自己。资产阶级的老人所期望的无非是金钱,这种期望不仅源自某种神经症的敛财冲动(在此,手段变成了目的),也源自自身伤残存在的生命恐惧。

对于平凡的人来说,葡萄酒和钱袋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这种愿望并非总是老一套的、无意义的。葡萄酒、女人和歌咏三位一体,尽管这三者的联系转瞬即逝,但是酒瓶却地久天长。干杯,亲爱的弟兄们!因此,有道是:“老朋友比老情人更好。”

追忆青春;对收获的愿望

年轻人尤其渴望长寿,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成为一个老人。实际上,他根本不想作为白发老人活下去。一个年轻人会把自己想象成壮年,但是,他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白发老人。早晨预示中午,但并不预示晚间。无论对错,一旦感受到过去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他就会意识到年老这一事实本身多么引人注目,特别是在五十岁左右,人们深感一种茫然若失的悲哀。

对于一个把童年时代甩在后面的年轻人来说,难道他对这个时代就没感到任何损失吗?当一个度过青春期的壮年面对性冲动的枯竭时,难道他对过去就没感到任何丧失吗?当母亲抚摸她的儿子初次长出的发痒的、扎手的胡须时,她就意识到他的童年时代已经结束。当年轻人感受到小玩具、捉迷藏不再适合于成人身体时,他就意识到充满娱乐的童年生活归于崩溃。甚至,当过渡到最初的壮年期时,若有所失的悲哀就悄然而至,那时,年轻人的壮美就归于消逝,开始沾满庸人习气。

然而,年龄划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明晰、都更加充满残忍的否定性。随着年龄的推移,所谓丧失感日益沉重地压迫人的心灵。性行为减退,生育能力枯竭,脸上的红润荡然无存,可谓夏天已经过去。即使上了年纪的人自己觉察不到年老,别人也会觉察到这一点,即使他感到自己的健康状态像年轻人一样良好,他也很容易从效应上发现自己年老的原因。当一个女孩在他面前首次起身让位时,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觉察到这一点,对于领受这种谦恭的老人来说,这不是作为优势而是作为命运起作用。

通常,年老的傻瓜自欺欺人,想望年轻人的小礼物,但是他也为人生短促而感到惊讶不已。在年老的时候,很早以前的过去就像大雨不久前的远山一样历历在目。地地道道的白发老人也同样难以置信地接受这种觉察。跟周围的年轻人是同龄人,这仿佛是昨天的事情。无疑,对老人的感受是五十岁前后,有时特殊情绪更早开始。虽然从前人们也体验过这种情绪,但从未把这种情绪鲜明地体验为阶段更替,因此人们有理由很少把老龄作为某种未知的东西加以感受。人们之所以对老年期持否定态度,是因为迄今并没有明确地认识老年期,也没有认真地为此作思想准备,进言之,没有明确地接受年龄带来的收益也是一个原因。对老年期的所有残酷否定都可能与这种不明确态度有关,并且最终与此联系在一起。因此,询问年龄的问候主要是一种告别的问候,它被解释为日薄西山,即死亡[69]。

任何年龄的人都固有一死,但对于高龄的人来说,死近在咫尺,无可逃避。但是,具有典型特征的是,在任何人那里,在任何时间里,死亡并非同样强烈地、无遮无拦地出现。死亡根本不赋予退潮以任何可体验的涨潮的展望。因此,老人如此阴郁地看待老年期这一人生的阶段更替。即使老人把这个阶段与从前阶段加以区别,把死亡延期到来年,死亡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混淆的。当人们由青年退出少年,由壮年退出青年时,他们感到一丝告别之痛,但是他们也许感觉不到年龄的悲哀,因为他们还有余生,所以在此补偿了某种遗憾。因此,一个不寻常的老人也表现出返回到青年时代的愿望,例如,宁愿回到当时当地,重新感受某种东西,弥补某种不足之处。如果重新经历青春时代,那么尽情感受不可思议的青春之花,尽情品尝同样不可思议的、无限的、成熟的青春之果。

就是说,一个用心的老人恰恰不会在冬天阴暗的小屋中品味过去的记忆,但他至少希望重新得到二十岁时渴求的东西。他希望以往舞台背景的魅力重新回来,然而青春不再,当时他所具有的生命的魅力随着消逝的未来(来日“屈指可数”)日趋衰退。因此,在通常情况下,老人生活在一种听天由命、心灰意冷(年轻人只是半信半疑地、暂时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情绪之中,以至于把万念俱灰(Resignation)视为真正的、全部的问题所在。当告别人生阶段时,年轻人不会像老人一样痛切地感受到被吹散的、受挫的梦,因为在老人那里,告别人生阶段意味着与漫长的人生本身告别。

尽管如此,令人奇异的是,老年人的压力还会强烈地显露出来。具有典型特征的是,这种压力并非一切人的强烈感受,也不是在任何时候同样强烈地、同样无遮无拦地显露出来。相反,机体的退潮还伴有某种心理空虚,正如我们注意到的一样,至少年龄带来的收益变得不明确或模糊不清。因此,可以概括地说:如果一个老人生活得很踏实,从而感到身心较为健康,那么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时,对年老只会感到单纯的痛苦。这是亲身体验过生活滋味的蠢人的特性,而这种特性同样适用于绝望地粉饰青春时代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有句格言说:“一旦灯灭,就知道它是普通蜡烛还是油脂蜡烛。”如果从假象和现象中塑造的形态显得十分丑陋,那么它就不能归罪于年龄本身。

上流社会与今天没落的市民社会不同,没有把目光畏缩地转向末日,而是处在拥有硕果累累的十分可向往的、值得赞扬的成熟期。这种成熟期发生在古代斯巴达议会、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社会主义经验的新事物中。那时,从老人那里,人们听到的是完全不同于没落命运的另类命运。老年人被视为重要的、“令人尊敬的、年高德劭的元首”。[70]因为与没落中的社会不同,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并不惧怕看见镜中的老年人的图像,相反,这种社会在此图像中赞扬他们所构筑的塔楼。正如从前的每一个生活阶段表明的一样,老年期完全有可能带来特殊收益,这种收益大得足以补偿向先前生活告别所带来的损失。因此,年老阶段被标明为一种值得想望的时间路程,因为人到老年能够尽可能经验各种幸福的结局。

如果考虑到老人状况,年老这一事实也可表明为一种愿望图像,即老人图像:一种眺望一切的愿望图像,也许是一种收益颇丰的愿望图像。伏尔泰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对于无知的人来说,老年期就像冬天一样荒凉;对于博学的人来说,老年期就像采葡萄、榨葡萄汁的时期一样充实。因此,年轻人不应把老年期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而是应当把它包括在成熟的过程之中。也许,重返青年时代的愿望恰恰有助于克服老人的痛苦,因为这时老人才感受到借以迎接这一成熟的春天的力量。在老年期,重返青年时代的愿望得到补偿,因为在这个时期不仅实现了坚实可靠的支撑点,也拥有了简单而意味深长的东西。

这样,在非身体意义上,一个人的晚年一般包含比他的青年时代业已收集到的东西更多的东西。这以后的阶段,即晚年阶段,老人失去孤独生命中感受到的尖锐时刻。这种老人和老人中的健康图像乃是精雕细镂的成熟图像。对于他来说,奉献是比索取更舒适的事情。

夜晚与家[71]

如此得以汇集在一起的东西要求没有喧哗与骚动。在老人的全部愿望中,一以贯之的最后愿望乃是不时感受到的、毫无疑虑的愿望,即对宁静(Ruhe)的愿望。就像青年时代追踪消遣的愿望一样,对宁静的愿望也恰恰会折磨自己,使自己变得贪婪。特别是在妇女那里,时常回忆起青春期以前的时期,但是,闪烁不定的性欲因对宁静的愿望而受到挫败。甚至有时富于创造性的老年人酷似年轻人,同年轻人心连心,他也需要比从前更多的(或还要多的)不受干扰的自由。

而且,每一个老人都精疲力竭地向往一种宁静的生活。即使他自己处于人声鼎沸的世界之中,他也想要部分地置身于外。虚荣心是人脱下的最后一件外衣,但是古怪的老人却为了寂静的生活而疲惫不堪地维护着虚荣心。恰恰在老人的非庸人习气中,各种欲望得到了惊人的美化,例如对寂静的田园图像的憧憬,不是对城市生活而是对乡村生活的渴望,摆脱诸多社交活动的欲望等。在特殊情况下,对宁静的愿望被压抑为一种懊悔,即后悔过去犯下的疏忽、错误。看上去,年老的歌德长期漫不经心,对其一生不尽人意的失误几乎毫不在乎。[72]业已结束的幸福、尚未完成的工作使他很苦恼,但是无论对错,这种情景在记忆中至少具有最后的形象。

雅各布·格林在七十五岁所作的关于老人的报告中,阐明了老年期的所有美好的愿望和情感。这一报告充分表达了“年老是一种幸福”这一感激的意识。在此,身体不变的感受因为一般的宁静愿望而大大缓和,并且附加其内容。按照格林的观点,甚至老人的听觉障碍也可能是长处,即不再打断多余的言谈、无用的空谈等,视觉减弱则有助于对诸多干扰性的细微末节充耳不闻。

格林记起了一个盲人先知。他平静地描述了老人所喜爱的孤独散步以及对自然怀有的敏锐感受力。在自然中,人与自然独处,对近处植物的喋喋不休的对话沉默不语,傍晚的世界渐渐变黑,但是潺潺流水明澈了,最后的余生献给了沉思冥想。过去的困境不再浮现在眼前,过去的幸福只是静静地凭借记忆焕然一新。老人雕塑过去的生活,塑造出某种本质形态,而这种本质的东西正是他的脑海中栩栩如生的东西。

然而,对宁静的愿望,对几经指出的现有愿望也区别于其他年龄阶段的愿望,事实上,这种愿望因时代而异。毕德麦耶尔派[73]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但是,那个时期,毕竟让古老的灵魂(与雅各布·格林的描写不同,有些不属于纯洁无瑕的形象)降临到自身的胸怀里,并且使其记起在这一长长的公用餐桌(Table d'hote)旁受到的热情款待。对于老人来说,晚期资本主义世界至少是一条让人抱有美好愿望的公园长椅。由于储蓄存款缩减或变得可疑,中产阶级的冬季休假也受到了很大干扰。只有社会主义社会才能满足老人的休闲愿望,然而,这里是指积极意义上的,即不同于旧社会的另一种社会,在此,世代差异不再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在政治上,今天的生活四分五裂,触目惊心。这使得我们不可以说:老人深思熟虑却反动透顶;年轻人新鲜活泼却进步向上。然而,情况恰恰相反。仅仅举一个征兆,今天依然存在法西主义的青年同盟。在这个时代,老人对休闲的愿望(并非到处如此)无异于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傲慢地把头朝后一仰。对于老人来说,采取两个极端行为,即借助于勇气与经验、新的意识与已知的遗产来铤而走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了。在凉爽的夜晚,年老的人坐在自家门口的长椅上如数家珍,追忆陈旧的生活。格林所描述的那种老年期的愿望图像特征,不仅在经济上无效,内容上也归于失效。但是,依然有效的是,与寂静相匹配的实实在在的愿望,亦即终止周围的空虚生活的愿望。比起把人生混同于追逐猎物的青年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匆匆度过的老人更不会喜爱寂静的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老人再也没有什么可着手的事情,因此他们有权因循守旧、安于现状。他们行为正派、举止得体,使用高尚的语言,并对过去的历史或与己无关的事情投以眺望的目光。老人时而专注于任何地方都尚未运作的事情,时而见异思迁,重新终止这种关注。对于今日老人而言,这一点有可能变成一种明显的、可理解的联系:在新社会,在没有赶时髦的、投机取巧的、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亦即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他们将变得贤明,老有所为,尽享天年。愿望与能力,没有卑贱的匆忙,重要的要领会,不重要的要遗忘:诸如此类的生活乃是老人本真的生活。

8.转折的标志[74]

如果有人妨碍我们的事情,那么事情就索然无味。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某种新颖的、出乎意外的东西却容易使我们受到影响。任何生命的位置都不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们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这个位置。对另类生活的欲望不仅诱惑我们,也经常欺骗我们。但是,这种欲望总是把我们从所居住的地方赶出去。

被铭记的新东西,即铭记在人心的某种新东西必然出现。尽管空洞,但迄今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刺激过许多人,不论其内容是什么,我们都感到一种新鲜感。在此,即将发生某事这一点已经带给我们很多乐趣,我们只是不希望这事情带给我们任何不幸而已。当听到陌生人争吵的消息时,最卑劣的行为莫过是散布流言蜚语。然而,报纸大都靠提供异常的消息而生存,当时的最新新闻对读者极具诱惑力。因此,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过了一天之后、或甚至过了几天之后的报纸更无关紧要、更乏味的了。人们过高评价今日报纸,过低评价昨日报纸,因为昨日报纸中摘录了“令人刺激的惊异”。所有这一切平庸的或一般的需求都是以必须加以消除的无聊为前提的,但是这种需求同时在运动状态中带来某种更高级的东西。

毕竟,对新东西的欲望朝着某种迄今所期待的、某种被解放的消息奔跑。当面对这种消息时,人们不是对其内容漠不关心,而是把这个消息变成迄今所期待的、最终到达的、成功的消息。新东西犹如朋友受到热烈欢迎,它来自太阳升起的遥远的地方。对于一个软弱无力的平凡的人来说,引起轰动的愿望本身是平庸的、自欺欺人的,但对于强有力的、目光深邃的人来说,这种愿望却是根本性的。愿望盼望人不再失手,并且使人与自身的场所和自身的劳动和谐一致。愿望不仅使人不靠施舍生存,而且最终终止古老的贫困之歌。

在那里,我们聆听愿望之歌,这首歌响彻大地,显得铿锵有力。与此有关的意志源自匮乏,只要不消除匮乏,这种意志就不会消逝。小时候,当外面的门铃响起时,我们有时毫无惊讶地向门口跑去。特别在傍晚时分,门铃的响声打破房间的寂静和沉闷。也许,现在我们一再寻求的某种黑暗的想法正在来临。这种想法送给我们的礼物将改变一切,改善一切;它带给我们一个新时代。这一门铃的响声停留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它把从外面听到的一切正义的呼唤与自身联系在一起。现在,恰恰倾听到在那里日益逼近的伟大呼唤;然而,单是期待还不能带来这种呼唤。但是,如果想要转达响声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就会听到期待之声,期待不会永远欺骗我们,因为欺骗不会持续很久。不论谎言多么精巧、老奸巨猾,多么市侩式地哭闹不停、造谣中伤,它也不会维持太久。因为社会主义新事物的发生不是借助于废话,而是借助于力量;不是借助于背信弃义的胡诌,而是借助于艰苦的实验性的劳动。即使更美好的东西长期受到阻碍,对更美好的东西的愿望也会继续存在下去。一旦出现我们朝思暮想的东西,我们当然喜出望外、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