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于北京,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作协会员,现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创作员。2002年获“纪念沈从文诞辰100周年”凤凰古城征文大赛一等奖,2009年获“首届全国青春文学大奖赛”短篇小说金奖,2011年被评为“新疆新生代作家榜”十佳作家之一。
我头疼得要命。身体像给人从四处捡回来,重拼到一块儿,事实上,也几乎是如此吧。我调动不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它们各自为政,和我作对。
大多数时间,我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但这也减轻不了太多痛苦,一闭上眼睛,便有连续不断的画面挤进脑子,这些画面来回更替,像等着我去把它们连缀成篇。这些画面的来源,不一定是那天晚上,但它们都与那天晚上,与那天晚上的一场见面有关。
我决定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我将竭尽所能地去完整复述和展现。
前天晚上,我之所以想要在这天把胡持约出来喝点儿酒,完全是因为我在那天完成了一件貌似很值得称道的事情。
这些年,我每天忍受折磨,为了达成那个心愿,我不停地编故事、写故事。那是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就在我昏头昏脑了一天之后,我的脑袋里突然涌出来一个绝好的故事。
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奔跑,狂喜充满我的心。我能预感到,这是个天才的故事,而它竟然早就在我心里了,这么多年,原来我所做的全部工作只是把它从我的心里挖出来。
当故事梗概在我脑海里初具轮廓时,我感到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我相信,这个神奇的故事将在读者,尤其是有着艺术家身份的读者那里酝酿出一场罕见的风暴。
厕所的镜子里,我被自己那张惨白瘦削的脸吓住了。我忍住牙齿的打战,进屋翻出手机,想要拨一个号码。
这时,我需要一个好听众,他能听我说出这个构思,安慰我两句,说点儿鼓励的话,好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或者,陪我喝两口酒就行,我快要被这种冲动击垮了。
如果一定要打这个电话,那么对象一定是他,不会是其他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用一部电影开场的一段话来讲:这世上有些人很尊重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听凭内心的声音去活,这些人有的疯了,有的成了传奇。
“胡持!你说……算了,你说什么根本没用。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天赋?就不能痛快点儿直说了吗?要是他说有,再这么熬着我也认了,要是没有,我等于白白作践了自己一辈子!”我边说边把桌子擂得砰砰响。
胡持递了个眼色给我,那几乎就是个白眼,“他说有,他是谁啊?神?”
我甩出头去,狂点。
“哼,要是明说了,那他活着还有意思吗?”他掸掉烟灰,不疾不徐地皱起眉头。“你明白吧?神活着的乐趣就在于你们啊,看着一堆压根儿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干吗的人整天忙忙叨叨,尤其是你这样的,成天要死要活。你爱写不写,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明白吗?”他猛地把脸逼近我,我愣住了,甚至可以说是吓慌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每天不停地写,但我知道无论怎么使劲,我根本写不出什么有价值和值得一看的东西!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就不能施舍给我点儿天才呢?”
“没有所谓天赋,那都是骗你这种人的。”胡持突然停下,之后压低嗓门说,“我告诉你句实话,没、有、天、才,你明白吗?打个比方,凡·高,他哪是天才?我到现在还怀疑他就是色盲,他连素描都画不好,他连人体都画不好,但是他就相信自己是天才,别人稍微怀疑,他就把耳朵剁下来,谁还敢否认他?所谓的天才和偏执狂没两样,要是你真想当大师,你就每天对着镜子、走着路、上厕所时都对自己说:我是天才我是大师。然后猛灌三瓶燕京,摊开纸就写,第二天早上你眼前的一堆纸就是作品,你就是大师了……真的。”
我注意到,胡持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手绞在一起,不过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变得出奇的心不在焉。
他说话的模样很真诚,我极其信赖他的话,并且完全不在乎他对我的评价,而是深深地感激他出于某种原因不明的动机而和我成为朋友。
“我真不知道全国有几个人会像咱俩这样,进行这种……形而上的谈话,真是……肉麻,跟傻帽……”胡持摇着头,直接把烟摁灭在桌上。我看着,烟头由红变黑,连挣扎都没有。
“胡持,我跟你说,等我扛不住了,我就当人肉炸弹去……”
不知道因为什么,胡持突然哈哈大笑。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理解他为什么会在此时笑得如此歇斯底里,因为他觉得很羞愧。他觉得他正在做的事情几乎是和我同性质的,是被迫或者主动的“应付”。这么些年来,一旦下笔就言不由衷的惯性对他造成了不可平复的伤害。
为了写出像硫酸一样有腐蚀性的文字,我知道他一切都能豁出去。我曾经问他,如果折寿五十年,可以换来最出神入化的写作功力他干不干。胡持点了一下头。
但这种幻想只能更伤害作者自己。之前,当胡持发现他能找到的、最大的敌人只是他自己的时候,他懊丧得快病倒了。
我没法帮他。我惨兮兮地站在他心的外头,不敢进去,也深知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他和我说过,要成为作家是件多么难的事情,当某件事发生,对于路人甲乙丙丁来说,或者图一乐或者谋一个激灵。然而对于作家来说,这些事情就是素材。他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我怎么能处理好这些玩意儿呢?因此,面对素材时的冷静被人说成没良心、冷漠。他还经常被毒打,遍体鳞伤,而施以毒手的人正是他本人。
巴尔扎克说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某种专横的意志手中驯服的工具,他冥冥中服从着一个主子。别人以为他是逍遥自在的,其实他是奴隶;别人以为他放浪不羁,一切都随兴之所至,其实他既无力量也无主见,他等于是个死了的人。他那庄严无比的权力和微不足道的生命本身是一种对照:他永远是神或永远是一具尸体。
我的心被搅得混浊不堪,我总是满怀恐惧和敬意地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记录我们之间的任何一次谈话。
可现在,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我必须往“胡持”这个形象上大扔形形色色的语句。因为如果要说到那个夜晚,我无法避开这个男人,他是我的男一号,我们俩合作完成了一个恐怖的故事,至少对于我而言,很恐怖。
我们俩在电话里确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魏公村民族大学后门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它的门脸开得很小,一扇脏兮兮的推拉门,进去之后一派昏黄的灯光。我从家里出发,先经过一个菜市场,准确地说那里根本不是菜市场,但是最近城管很少出动,于是这条路莫名其妙地成了菜市场。
现在是晚上,要是白天来,能看到很多匹马和骡子麇集在此,它们多半毫无飒爽的英姿,总是仿佛阅尽世间沧桑一样垂头丧气。现在,它们纷纷拉着车走了,剩下一堆堆粪便。
这些粪便在炎热的天气中蒸发出一阵阵牲口味儿,地上的烂菜叶子、水渍、被车轮碾来碾去的水果……这些东西依偎着滚成一团。我突然想转身回家,走在这样的路上,很凄凉,这些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每天在馆子里吃盛在盘中的食物,我不知道它们竟然是这么来的。
古希腊有位哲人叫阿那克西曼德,他说,宇宙的本原是物质,但这万物的本原,是一种没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原始物,他称之为“无限者”。这个无限者本身是不生不灭、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本原在永恒地运动着。由于运动,就从本原中分离出一些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对立物。首先分离出来的对立物是冷和热、湿和干。之后就形成一种漩涡式的运动。在漩涡运动中,冷而湿的东西因为比较重,所以凝聚在中心。热而干的东西因为比较轻,所以散布在外围,成了一个火球,把冷而湿的东西围在里面。
我觉得,阿那克西曼德是对的,我冷而且湿,那些东西又热又干,在这条路上把我团团围住。他们身上的热气使我正在凝聚和浓缩的生命状态,重又松弛和稀薄了。
于是,我赶紧换上一种更为舒适的观察方式:我把白眼翻向一切路人和狗,甚至连水果我也要翻上几眼,它们渴望被随便一张嘴咀嚼和消化,不然它们就蔫了,就腐坏了。我刚刚想到的这个故事需要最厉害的读者,需要,需要一个有眼光的读者。也不对,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和我一样痛苦的读者。他和我一起被同样的问题反复折磨,他和我一样不但不反抗,还沉湎于这样一种折磨。我的故事来挑选它消化的场所,如果胡乱吃,他或者她,甚至是……它,肯定会吐得翻江倒海,体无完肤。
今天来为客人端茶倒水上菜的还是那个小个儿的日本人,我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打招呼。屋里人声鼎沸,我在靠近门口的一桌坐下,等着胡持。
胡持佝偻着背进来了,他今天看上去情绪不错。我给他倒上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说话。
“说吧,你的故事!”胡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骤然换上一副庄严的表情,但毕竟还是带着一点他自己也觉不出来的讽刺意味。
“你不先喝点儿酒?”
“边听边喝。”
“我这故事只是个粗略的框架,还没成型……”
“说,别超过两百个字就行。”
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这个念头从我心上晃过,登时眼前就花了。我看不清胡持的脸,张开嘴,故事开始了,但我心里始终想的一句话却是:你为什么要这种表情?我的手肘碰到身旁的包,像摁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腊月里的某一天傍晚,一个五个来岁的画家和他的妻子在家中。这个画家因为长期的郁郁不得志已经神智不甚清醒,他的妻子是个哑巴,这么些年来,她从未对困顿的生活有过任何抱怨。这时,她面黄肌瘦、神情恍惚,从外表上能明显看出她已经接近身心的极限。
此时,她深爱的丈夫正热切地看着她:“我们熬出来了!你相信吗?我的画已经进入拍卖市场,这证明什么?我终于出头了,我觉得简直是比做梦还假的事儿结果就是真的……”
他的妻子一直僵立在一旁,她被一种无所适从的喜悦弄得两腮灼热,心突突地跳。她仿佛不注意似的,陷入沉思,好像一切事物都不知不觉了。在贫穷、褴褛、死亡、绝望和急切的酸楚当中,只有她丈夫一人照亮着她主演的这出不合时宜的戏。
她忘记了身上那件红得发怯的毛衣,一顶造型可笑的老人帽,一双总是湿漉漉的人造革鞋。这一件件身外之物框死了她,毁掉了她所有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她永远不可能是神秘的、放荡的、温婉的……这身衣服断送了她妄图通过变换形象来自我保护的路。她被强逼着,一路瑟缩在真实的自我中。她感到自己是透明的,完完全全地袒露在他人的面前,别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信任!因为他们知道,她就是这样,而且她将一直是这样。
这是多么耻辱的剥削啊!她的自尊被残酷地践踏——透明的骨骼和内脏布满了大块的瘀伤。这些年以来,她胸膛上的伤口已经太深,那里,被她丈夫和其他人的眼神压碎了。她低下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几根肋骨都折断了,很快,她将奄奄一息。
眼下,她仿佛恢复了一点儿知觉,咬着嘴唇,噙着眼泪。她这副深深地、慢慢地、艰难地呼吸的表情,太对丈夫此时的胃口了!他突然喊道:“我要为你作画!为你作画!你是最好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这么多年来,你把你所有能给我的东西都给了我。我说不要孩子,你就不要,我说不能把你爸妈接过来一块儿住,你也答应。我画出来的是坨屎,你也点头笑着表扬我。你又当妈又当媳妇又当保姆,还当不要钱的模特。我这么个畜生怎么就值得?我一定要把你画在纸上,这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这番话说得快极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红得吓人,一把将她揪住,快把她的肩膀抓脱臼了。
“你……”他连拖带拽地把她带到门口。门外的雪地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是一片松树林,青得咄咄逼人。他突然站住了,并未迈过门槛。过了片刻,他带着一副特别的神情笑了笑:“这幅画成了,已经成了。”
他从容地将妻子推出门外:“你走十步,然后停下。”他浑身发着烧,但是自己并不觉得。他全神贯注在一种无法捉摸的新感触上。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得到了特赦,从前,他像个死刑犯,终日惶惶不安。这会儿,这种压力完全卸除了,他坚决地笑了。他头一回感到自己的生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