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亭内,纱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饮,秦长歌注意到,亭内地面和外廊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换句话说,这亭下有问题,本来她是打算到萧琛书房去看看的,见了这亭子,她临时改了主意。
至于那日容啸天问她,为何盯住了看起来完全是局外人的萧琛,她没有明说,其实是因为不能说,当初萧琛是萧玦最疼爱的幼弟,也是最没防备的一个兄弟,按说他身体荏弱,不当牵扯到朝局阴谋,但不知为何,她对他总有几分戒心,而当年秦楚二王谋叛事件之后,她的疑心更重了几分。
秦楚二王谋叛消息,秦长歌最初只是隐约猜想,尚未抓着实证,是某夜一封匿名飞信,证实了这个逆案,二王被杀后,秦长歌立即命人查此信来历,却每次在即将摸到线索时,对方便被灭口,对方掐灭线索的手段干净利落,无迹可寻。
二王案是萧玦夫妻第一次龃龉的开端,秦长歌并不后悔为萧玦背负杀兄之名,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己被人当枪使,她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萧玦的兄弟们--萧玦兄弟六人,长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萧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体弱,看似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但是,作为萧玦最疼爱的幼弟,难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过拉拢萧琛,里应外合?
而最终萧琛的置身事外,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那段时间他病了。
当然,如果萧琛确实接到过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应该向兄长萧玦说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长歌,秦长歌的猜想看起来并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萧琛所为,他在这事件前后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那就真的很有点意思了。
只是时隔三年,是否还能在极其聪慧,行事缜密有度的萧琛这里有所收获,实在是件没把握的事,但秦长歌一向觉得,如果不去试,那岂不是半分的成功机会都无?
隔世重来,秦长歌仔细想过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祸患的纠葛,始终觉得,以她对萧玦的了解,以两人浴血沙场开国建业一路扶持而来的默契与相知,仅仅靠那些对朝政时局行事风格的分歧,并不应该成为萧玦杀妻的理由。
只是,谁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心里想着往事,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远处,亭子中的灯火终于熄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却是萧琛和那个叫蕴华的女子。
萧琛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点虚浮,那女子见状去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琛一让。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随即收了回去,灯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侧首,将那灯又向萧琛靠了靠,行步间似是无意一个回眸,那目光飘飏如碎叶,迎风涉水而来,直落向廊后暗影之处。
秦长歌一动不动--此时伏低身子,更易给人看出潜藏行踪。
蕴华又看了看,萧琛却已走出好远,她急忙赶上给他照亮,不再回顾。
秦长歌伏下身子,隐在暗影中,知道这女子精细,定然会回来查看,今晚这个亭子是查不成了。
猫着腰从廊侧一路飞窜,秦长歌看着萧琛行路的方向,白日里她问过婢仆,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寝居而去,换句话说,书房无人。
要不,还是去书房?
却见那蕴华送萧琛入了寝居,返转过来,对路过的一队侍卫招招手,嘱咐了几句,那人躬身领命而去。
心中一凛,秦长歌立即打消再探的主意。
那蕴华默默站在黑暗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秦长歌武功未成,却知道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视线范围内退开,她却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静静等着。
蕴华立在园门口,微侧首一个聆听的姿态,然而这寂静的夜里,除了风声,和极远处一两声凄厉的犬吠,以及落叶的簌簌之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安静。
黑暗中,蕴华笑了笑,一个极缓慢的,有如贴在脸上般的虚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
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态优雅的走开。
却突然有东西闷声跌落的声响。
是肉体落地撞击地面的声音。
随即又一片安静。
已走出几步的蕴华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脚,立即一个飞鹤般的转身,烟青裙裾如在夜空中开了朵巨大硕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间投入萧琛的“绾风园”。
秦长歌立即潜进几步,将耳朵贴近地面。
隐约听得内苑步声仓促,有拖动的声音,移动桌椅的声音……又有一声咚的微响,秦长歌怔了一怔--怎么听起来象是双膝落地的声音?
过了半晌,响起衣袂带风声。
秦长歌屏住呼吸,远远看去,出来的正是蕴华,她臂下还夹了个被单卷,看形状,里面竟似裹着个人,蕴华轻轻巧巧夹着,不时移移位置,一缕光泽柔亮的黑发从被单卷里掉落,晃晃悠悠飘荡在夜风中。
蕴华出了园门,突然回身向园中看了一眼,气死风灯的微光映着她眉目,一丝凄凉一丝欣喜一丝庆幸一丝落寞一丝犹疑一丝无奈……那神情竟复杂至不可描述。
一眼过后,她飞掠而起,向园外黑暗处奔去。
秦长歌不敢追她,等她离开好久后,才乘着侍卫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对着儿子睡颜,默默沉思。
蕴华复杂的神情,被单里露出的黑发,那沉默而无奈的等待,都似在隐约告诉她某些关系着萧琛的不可触碰的秘密,她似乎在无意间,于黑暗中摸着了某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却因为对方对于庞大,显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无法得知对方的全形。
呵……没关系,毕竟,我摸着了你。
接下来几日,秦长歌都没找到机会潜入醉心亭,蕴华似乎心生警惕,加强了园子的守卫,秦长歌不敢轻举妄动,白日里没事便四处转转,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赵王府又改动了许多,而萧包子则被她派出去搞联谊--孩子嘛,谁会防备一个孩子?
谁又防得了一个看起来很小白其实很狡猾,狡猾里偏偏确实还有几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当他用他乌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诚恳的望着你的时候。
“赵王又生病了?蕴华是他的侍妾?”秦长歌吃着萧间谍进贡的点心--这是萧间谍利用他的无敌魅力,从厨娘大婶那里搞来的,代价是夸人家年轻漂亮--大婶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躯肥壮,头发半白。
“你听谁说的?”秦长歌不信任的瞄萧间谍。
个人能力受到极大侮辱的萧间谍十分愤怒,拖过点心碟,“不给你吃了--我听文叔叔说的。”
“文正廷?”秦长歌摸摸儿子的头,一边笑眯眯的将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说话?你好本事!”
“当然,”萧包子立即眉开眼笑,完全没注意到坏娘搞了什么小动作。
“叫你办的事,办了没?”
“小事!”萧包子洋洋得意,“你给的那东西,我趁厨房大婶不注意,在她和的面里掺了一把,今晚做出来的侍卫们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块点心到儿子嘴里,秦长歌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满嘴里鼓鼓囊囊,萧包子犹自不忘好奇,“什么……素(是)……强(长)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秦长歌搪塞,“快去玩你的九连环,明早我要看不见你拆开来,早饭就归我了。”
翻翻白眼,萧包子老实坐到一边,玩了一阵,立即昏昏欲睡,点头如小鸡啄米。
秦长歌抱起儿子,安置好,等了一阵,探头到窗外,低声作鸣,一长二短。
随即,风声连响,隐在暗处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
今天白天秦长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约好时间要凰盟派轻功和应变最好的属下前来接萧溶离开。
“可有异状?”秦长歌声音极低。
摇摇头,黑衣男子神情沉稳,他是跟随秦长歌的老人,创立之初便在凰盟,素来办事精干。秦长歌对他很放心。
将儿子抱给他,秦长歌道:“带溶溶回去,走后院务必保证他的安全。”顿了顿又道:“派几个轻功最好的人来,必要的时候在王府各处现现踪迹,掩饰下我的行踪,也好让赵王无暇注意到我。”
男子应了,默默躬身,抱着萧溶飞身出了窗外。
秦长歌返身坐下,取了本书翻着,静等到夜深,算好时间,换了衣服,她不打算在这里耗时间了,今夜侍卫们集体泻肚子,防卫必然疏松,至于明日也许有人会怀疑,但她已经离开了。
为防万一,她将完成任务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单身一人,怎么说都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