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卷十四号贵刊的封面上,读到一则关于张柳泉女士自杀的“笔谈”,旁边还有一帧照片,照片下写着“因被停学而自杀的张柳泉女士”。本来先生的“笔谈”和照片下面的说明都是根据了“新闻”写的,但这“新闻”是太不真实了,大都是记者的猜测之词,这错误使一般人误解了死者自杀的原因,同时估轻了死者自杀的价值。对于张女士不能不说是一种冤屈。下面两点亟须更正的:
(一)她没有接到学校令她自动退学的通知——这类通知曾发给其他同学,但她没有。前几天去南京访她父亲的时候,她父亲就一再声明,并没有收到学校的通知,且希望上海的报纸能替他更正一下(学校当局在九月二日也有信给《立报》要求更正)。同时在二十五日上海同学还接到张女士的信:“……他们都受了处分,独我例外,一点不觉欢欣,倒像自己作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怪不舒服的。”所以她实在并没有收到校里的通知书,也没有因此而“极为愤慨”。
(二)她既没有接到这项通知,她父亲当然也不会“加以责备”了。相反的,她父亲并没有因为服务政界而对于她从事爱国运动横加阻碍,间或有一两次劝阻她的较偏激的行动,也无非是出于爱护子女的热忱。所以她的自杀是另有原因的。
因为我和张女士生前接触的机会较多,所以对于她也更能了解一些。证诸她平日的言行,我觉得她的自杀的原因,实普遍的潜伏在许多青年的脑中,不过她比一般人更敏感一些。这不仅是张女士一个人的问题,实在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许多前进的青年的自杀,无疑的是救亡运动的大损失。死是虽然已经死了,但同样的事情从前也曾有过,我们更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我们应该想方法来制止它的再发生。
张女士是一个热情的女子,她对现实的痛苦感是非常锐利的。她在这社会中所看到的只有丑恶不合理,矛盾和黑暗;她找不到一点光明。她憎恨着这个血腥的社会。她的热情使她具有着一个很崇高的人生观,她说:“人生的意义在使人类的生活更臻于完善。”她有拯救人类的决心,她希望做毁灭这个血腥社会的工作。但是环境一次次的刺激她,告诉她这是梦想,她的力量太薄弱了。她眼看着社会愈变愈丑恶了,而她的决心,她的工作却受了重重的障碍。这对于一个充满着热情而有意要拯救人类的人是莫大的痛苦。她的热情一天不减少,她的痛苦便一天深似一天。(中略)她的所以死得这般快,一半是由于没有人能同情她。她对现状不满的感觉,也许是很多人都能了解的,但是她的热情和痛苦却没有人能体会,她的不得已的自杀的决心,更遭受了许多人的非议。许多自命为聪明的人——我也是其中一份子——想尽种种理由,和她辩驳,想用理智去说服她的情感。凡是几个和她比较接近的人都这样劝她,责她这是一种躲避,说我们应该有希望,我们应该忍受着这些艰苦,有一分力量干一分事情,自杀是太消极了。……劝她的人当然全是好意,但不料这种鼓励,在热情的她只觉得冷酷,非但不会生一点效果,反而使她更苦痛些。连她知己的朋友都不能同情她,了解她,于是她更失望了。(下略)
金草谨上。 九月八日。
我们对于张柳泉女士自杀的这件事,在上期本刊答复王德谦女士的信里,已表示过我们的意见,读者可以参看。金先生在这封信里一方面说张女士“有拯救人类的决心,她希望做毁灭这个血腥社会的工作”;一方面说:“她希望还是早一点死,一则可以使她自己少受些儿苦痛,二则她希望由于她的死,或许可以使更多人觉到这丑恶的社会的确需要推翻。”这里面显然含着很大的“错误念头”。“拯救人类”和“毁灭这个血腥社会”的唯一途径,是靠我们能不怕“苦痛”的奋斗,所以要“少受些儿苦痛”,根本是错误的。要“使更多人觉到这丑恶的社会的确需要推翻”,这事所需要的工作,在消极方面是要暴露社会的罪恶,在积极方面是要唤起民众共同奋斗,和丑恶的社会抗战,建立合理的社会。自杀这件事,对于积极方面的工作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因为纯洁的有志的人多死一个,那斗争的力量多损失一分。即在消极方面,要暴露社会的罪恶,也要靠我们的嘴、我们的笔以及我们的工作,作继续不断的努力,倘若只是一瞑不视,那暴露的力量是很微薄的,采用这种方法是很不智的。而且个人的力量却比较的小,集体的力量却比较的大。我们大家都来作继续不断的努力,这积累起来的总的力量是很大的;假使我们都来寻死以摆脱一切,总的力量不是等于零吗?“丑恶的社会”不是什么空洞的东西,也是人造成的,那些丑恶的人看你一个个死去,他们的丑恶被暴露的危险更可以大大地减少,那正是他们求之不可得的事情!
我们悲痛张女士这样的一位好青年,竟不能克服“错误念头”而自杀,原不忍有所“非议”,但是为着仍须努力于救亡运动,仍须努力与丑恶的社会抗斗的人们,不得不很老实地说明我们的见解。
最后一点也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金先生所提及的比较接近她的人和她辩驳的失败。平日渐积于脑里的“错误念头”,原不是几次“辩驳”所能消除的,这是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教育家在平日就要用工夫的,也是思想比较清楚的朋友们在平日就要用工夫的:用工夫于增强正确的思想,克服错误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