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因为像我这样的穷小子,居然在高利贷的债台上读毕了中学。然而我又不幸:我终因贫困,不得进大学。更不幸的是我不能实现家庭的期望,没有相当待遇的职业。可是这种不幸并没有令我心冷,除开了大学,不是绝对没有方法救济知识的饥荒;在现时代,站在饥饿线上的也不只是我的家庭。
有人说:社会就是广大的学校。这我很相信。在广大的学校的实践中探求真理,将探得的真理再拿到广大学校里的实践中去试验,去甄别。在这探求与试验的生活中有我希望的种子,我的不幸之幸或许还在其中。
但是,问题来了!那便是:在我的周遭里为什么找不出半个志同的人呢?为了前进中的障碍,我便顾不了五分钱的邮费及先生的忙碌,特来请教了。
我在公余之暇,便是读书;可是同事们便大唱其读书无用论。他们以为只要谁有阔气的亲属做后台,不愁拿不着大钱。虽有特号的学识,没有人给你介绍,便没有吃饭的机会。幸而你得了一个位置,还不是如此如此地混去,用得着什么学识?……这些话自属大谬特谬,不足凭信,可是在事实上却丝毫不差。
打牌,开房间,在我的生活里是被严禁之列的。然而这又是同事们指摘我的机会了:
“朋友间没有真正的感情,除非是交之于嫖赌场中。比方:两三友人相晤,谈时局只有几句话就可以收场,家事谈不到,谈到也只三言两语,而且这都是索然乏味的。你想其余的时间如何处置?只有谈牌经谈嫖经那才真有味道!假若打起牌来,或者一伙儿逛起来,那更别有兴趣!从这里面练出来的感情才似胶似漆呵!”以后还郑重地轻轻地忠告我:“这些至少必须能够应付朋友。你看堂堂的×××的秘书长还不是他的太太(由妓女而太太)在跳舞厅里所赏识的人?”这由得我不对于嫖赌的价值感到遑惑么?(他们却也很惋惜似地认为大烟铺上交朋友的时代已过去了。)
上面这些,无疑的都是蛊惑语,值不得去理睬。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所耳闻目见的都免不了这些。谢绝了他们,便孤零零一人独处。这样于自己的欠满的饭碗又成问题。迎合了他们,就算开始了醉生梦死的生活,以后怎样,便不堪设想了。
先生,在这不平凡的时代里,我是多么渴望着一座灯塔呵!
运春敬上。九月十日。
运春先生的努力前进的精神,很引起我们的敬佩。倘若他无意前进,他对于当前所处的环境,当然不会发生这样的疑问。
在封建余毒仍在随处蔓延的时候,“靠着阔气的亲属做后台”,虽是饭桶也还可以弹冠相庆,我们诚然不能否认在当前的社会里确还有着这样的事实。但是这只是局部的事实,有着这样事实的机关,必然地要跑上没落的途径,这“后台”的坍倒是可以断言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饭桶最后总还是要吃到苦头。所以我们倘撇开极少数的例外,具有真正学识经验的人,究竟得到较可靠的保障。依我们在职业界里多方面的阅历,一方面虽闹着人浮于事,一方面仍有许多事业家感到没有适当人材可用的苦痛。果有真正学识经验的人,对于职务真能负责,还是随处受人欢迎,饭桶究竟是很少保障的。即退一步说,就是位置是由“阔气的亲属”得来的,增加学识也仍是一种保障。
堂堂的×××秘书长是他的太太在跳舞厅所赏识的人。这只是例外的偶然的事情,否则跳舞厅一定都有人满之患,要想做“秘书长”的人都可以往跳舞厅里用工夫了。
靠嫖赌做媒介而交朋友,这诚然也是社会上有的事实,但是这种朋友也不过是在嫖赌的时候凑热闹,说是有真正的友谊,那是不确的。我们在历史上以及社会上看到的一般的情形,只有“道义之交”才能做到“患难之交”,从没有听见过“嫖赌之交”而可成为真正的友谊。也许运春先生认为在他的那个机关里,为联络同事的感情计,似乎不得不加入“嫖赌场中”。倘若他在这机关里的位置是靠“阔气的亲属”得来的,只要那个“阔气的亲属”未倒,那些同事是不会因他不嫖赌而就能打破他的饭碗的;倘若他在这机关里的位置是靠自己的本领去做的,那只要他对于所做的事做得好,那些同事也是不会因他不嫖赌而就能打破他的饭碗的。所以依我们看来,运春先生不必把这件事看得那样严重而贸然加入“嫖赌场中”。大家知道嫖赌是和身心的健康有着很坏的影响,加入便是跑上了自毁的道路。
不过有一点在运春先生却须注意:那就是自己尽管常常在求进步,却不要现出看不起其他同事的态度。例如他自己公余看书,不可在词色之间表示看不起那些不看书的人。他自己不嫖赌,却不要现出鄙弃其他还在嫖赌的同事。一个人能有力量改造环境,当然是一件最好的事情;运春先生如有机会有能力说服那些同事改善他们的习惯,固然是最好的事情;但这是要临机应变,慢慢地干的,不能性急的。——“说服”这件事原来就不是性急所能成功的。倘若运春先生是初进这个机关,感情还未十分融洽,就是说服也是要小心的;如果觉得时期还未成熟,还是暂时不要多嘴为是,等到慢慢地相处略久,感情略洽,再看机会进行。倘若运春先生觉得自己还没有力量改造环境,只要他对别人不存鄙弃的态度,能客客气气诚诚恳恳地做人,就是不加入“嫖赌之场”,对于他的“欠满的饭碗”也不致引起什么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