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游记之四
汴梁是开封的古称。宋时,也叫做东京。有一部《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代的开封的社会生活,甚为生动;还有一卷有名的古画,叫做《清明上河图》,为宋代大画家张择端画的,很长,从城外画到城里,把那时候的封建社会生活里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农业、手工业、商业等等的情况,都收摄在那宏丽大画卷里了。宋人平话,常讲到这个繁华的都市。《水浒传》里也常提到开封府。
“包公”的故事,也常在这里发生。明朝初年,有一位藩王(周宪王)名叫朱有的,写了不少剧本,民间常常搬演它们。所以李梦阳曾有诗道:“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这是一个多么为历代诗人和艺术家所向往、所歌颂的一个繁华的都市啊。今天虽然已经不再是一个首都,甚至不再是一个省会,但那股诱惑人的劲儿还是存在的,它还是叫我们不能不去访问,不能不在那里留连忘返。假如我们有时间到大相国寺遛遛,我们还能够依稀仿佛地看得出旧日的繁华面目来。它还是一个市场,但已经不再是北宋时代的大相国寺了。它正处在新和旧之间。旧的已经死了,新的正在诞生。“农业合作化运动”展览,正在大雄宝殿里展出。这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旧的东西,正象钟楼、鼓楼和其他建筑物似的,有的已经湮灭不见,有的快要塌倒。新的大相国寺,就将要在这个破落的旧址上建立起来。
新的开封,新的汴梁,象许多别的古老的都市一样的,是新生了。
我于四月一日中午到了开封。第一件事就是到省博物馆参观。它是出土文物最多,内容最丰富的大博物馆之一。其陈列是按照社会发展的规律布置的。原始社会部分和奴隶社会部分,和别的博物馆没有什么不同,但陈列品却丰富异常。仰韶文化的遗址和安阳的殷代文化遗址都就在河南省里。不仅解放前的出土物还有不少保存着,而且解放后更有许多新的发现。封建社会部分,不分朝代,而分为生产工具、农业、手工业、阶级对比、文化艺术等类。这完全是新的有创造性的陈列布置。工作人员们内部就有了不少争论。在夕阳斜照里,为了此事,开过一个座谈会,我以为:我国封建社会为期甚长,变化很多,这种“总结式”的陈列方法,的确值得慎重考虑。但既已摆出来了,也不妨暂时成为一个类型,作为讨论的资料,他们也同意我的这个意见。这个博物馆更吸引人的,乃是从汲县、辉县、新郑、安阳等地出土的青铜器。辉县出土的东西,乃是前所未见的,破碎的很多,尚未整修好。修复后陈列出来,一定会使社会上震动一下子的。两廊陈列着石刻,石像及墓志等,蔚成巨观。说是“小碑林”,其实,这碑林并不小。有魏三体石经、宋石经、北魏石棺、隋造像碑及墓志八百多方(均嵌于墙上)。最可注意的是汉代黄肠石有四十多方,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值得深入的研究。石雕像美极了,汉唐的陶俑也有极好的,令人徘徊不忍离开。也有伪品掺杂其间,但那是旧存的东西。如果把真伪好坏分别明白,这个博物馆辉煌的光彩,是决不下于西安的碑林与陕西省博物馆的。出馆后,曾到旧书店转了一下,简直一无所有,只购得汲县志一书。
晚上,在工人俱乐部里看豫剧《春香传》。开封原是歌舞的产生地之一,宋代的“瓦子”里出现了不少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玩意儿,特别是“杂剧”、“平话”、“诸宫调”等等,都是开天辟地之作,影响于中国文学的发展者极深且远。至今,在大相国寺还有不少艺人仍在弹唱、演奏着。豫剧乃是地方剧里流传最广的剧种之一。它吸收了各个剧种的长处、好处,而以其特有的曼声的歌调融化之,使其完全适合于自己的需要,决不显得格格不入。“春香传”的题材是取之于朝鲜人民所创作的剧本的,但演起来却宛然是道地的豫剧。这个剧种是有其广阔的前途的。就在这里,演着这个“春香传”,不正在表示出“齐唱宪王新乐府”的汴梁城的飞跃地在前进,在更勇敢地发扬其传统的歌舞的光辉么?
第二天一早,就到铁塔去。周密《癸辛杂识》说:“光教寺在汴城东北角,俗呼为上方寺,有琉璃塔十三层”。李濂《汴京遗迹志》云:“宋仁宗庆历中,开宝寺灵威塔毁,乃于上方院建色琉璃砖塔,八角,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俗称铁塔寺。”这个塔靠近城墙边,坚实雄健地矗立在大空地上。塔的上层有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寇炮火所中的大弹孔的痕迹,但并没有影响这铁塔的坚厚与稳定感。这当是今所知的最早的一座以琉璃砖建成的大建筑物。那琉璃砖至今还坚实异常,琉璃釉作深褐色,故远远地望去,象是铁质的。塔旁,有知止亭,亭中立着一尊铜制的接引佛,重约一吨,是明代的作品,很端庄、静定。
继到龙亭。这龙亭,在解放后已经修整一新。北宋的繁华的东都,其遗存物殆只有这个龙亭了。阶石及亭基均甚古老,非宋代以后物。四面都是水,仿佛令人有到了中南海及北海之感。当是汴京的内苑的一部分吧。亭前,有二水池,相传一为杨府,一为潘府,二家相仇不已。元剧里有《谢金吾诈拆天风府》,即演杨家被奸臣王钦若指使谢金吾拆毁天风府的故事。难道这里就是天风府的遗址所在?又是《杨六郎调兵破天阵》、《焦光赞活拿萧天佑》等剧。明代有《杨家府演义》,详述杨府诸将的忠义英勇和潘仁美的屡次加以陷害之事。不知怎样,二家府邸均下陷为池了。杨府遗址,尚留下一个址,相传是召集将士之物。这个故事并无任何根据,这二池明明是属于宫苑里的。但“杨家将”的故事深入人心,所以传说得津津有味。据说,大相国寺有一位老说书的人,他说“杨家将”,能够说到第十二代。龙亭左右,将辟为一个大公园,风景很秀丽,正是劳动人民的大好的休憩、游览的地方。
继到山西会馆,象是关帝庙改建的。那个建筑物很奇特,时代不过一二百年,但其中作为建筑装饰的木刻和砖刻却繁缛细致之极。在中原地带,象这样的砖木雕刻,十分少见。又到河南烟厂,看繁塔。这个塔的形状十分古怪,大塔上只有三层(不象是塔基),在第三层上,又建造了一个小塔,十分地不相称。我怀疑,在建造大塔时,造到第三层,经费就没有了,或因什么事变,竟中止继续造下去。后来的人,就在这上面,草草地造成了另一个小塔以完全这个“功德”。从来没有见到过另一座和它形制相类的塔。
相距繁塔不远处,有古吹台,这台在农学院内,风景极好。《汴京遗迹志》云:“相传汉之鼓吹台,一名梁台,一名云台,俗呼为二姑台。今改为禹王台,祀禹于其上,两庑祀古之善治水者,为卫河患也。”今此祠已不可见,但登吹台远望,汴梁城是历历在目。
赶着到大相国寺一游。正有新兴的气象。旧的封建遗存物死去了,属于人民的大市场正在兴起,那繁华的景象一定会远远地超过《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5期苏州赞歌
苏州这个天堂似的好地方,只要你逛过一次,你就会永远地爱上了它,会久久地想念着它。它是典型的一个江南的城市,是水乡,又是鱼米之乡。
春天的时候,一大片的开着紫花的苜蓿田,夹杂着一块块的娇黄色的油菜花儿的田,还有一望无际的嫩绿可喜的刚刚插好稻秧儿的水田,那色彩本身,就是一幅秀丽无边的绝大的天然的图案画。谁不喜爱这表现着春天的烂缦而又娇嫩的颜色呢?很象维纳丝刚从海水泡沫儿里生了出来。一双眼睛还朦朦忪忪地带着惶惑之意维纳丝是希腊罗马神话里的爱神,她是从海的浪沫里产生出来的,意大利画家S·BOTTCELLI画的一幅《维纳丝的诞生》,就表现出她刚出生时的双眼的朦忪惶惑之感。它就是春天她自己!田埂上还开放着各色各样小花朵,苏州赞歌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粉红色的,深红色的。清澈的春水,顺着大渠小沟,地流着。小鸟儿在叫着。合作社的男女社员们,一大早就肩负着锄头,手拿着小筐子下田去了。他们彼此在竞赛着。“青年突击队”歌,高响入云。他们把春天变得更活跃又有精神了。
千万盆的茉莉花、代代花和玫瑰花都已从玻璃房里搬出来,在花田里竞媚斗艳,老远地,就嗅到那喷射出来的清馨的香味儿。站在虎丘山的大石块上,望着桃红柳绿的山景,望着更远的五色斑斓的田野和躺在太阳光底下放亮光的湖泊和小河流。天气老是润滋滋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阵春雨,在云端飘洒下来。
走在留园、西园一带的石塘上,望着运河的流水,嘴里吟着:“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足旁有一大块深绿色的菜园,正开着紫中透黑的蚕豆花儿,那不时钻入鼻孔的菜花香,夹杂着泥土气味,甜甜地象要醉人。在西园的略带野趣和荒凉味儿的后花园里,有游人们在等候着大癞头龟在池塘里出现。留园的引人入胜的园景,吸引着更多的外地的客人们。还有城里的许多花园,个个有特色,够你逛个一天半天的,狮子林的假山洞,钻得你不禁嘻嘻哈哈地大惊小怪起来,拙政园不再是几十间东倒西歪的老屋和千百株将枯未倒的老树,显得凄凉暗淡的园林了,它成为精神百倍的大好的游逛的地方。汪氏义庄就剩下靠北面的一带假山和几间房子了,但还别有风趣的吸引着游人们,它们活象是小摆设,不,它们并不小;它们乃是模拟着名山大川而缩小之于寻丈之地的。这显出了我们老祖先们怎样地喜爱自然,又怎样地能够把自然缩小了搬运到家园里来。从一扇小窗里望过去,不是有几棵碧绿的芭蕉树,一峰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还有小小的几株花木么?那就显得那个屋角勃勃地有生趣、有远趣起来。无梁殿是一座很坚实的古建筑。沧浪亭就在水边,具有渺荡的深趣。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图”和“舆地图”就放在孔庙里。许多的记载织工们斗争的石碑,也在玄妙观等处发现。这些美好的园林,和重要的古迹名胜,不仅供应了苏州市人民自己和它四乡的工农兵的享用和游逛,而且,更重要的是给予江南一带的特别是大上海市的工农民以惊喜,以舒畅,以闲憩的休息和快乐。苏州人和扬州人所擅长培植的小盆景,这些苏州市的大大小小的园林,就活象是一座座的大盆景。
苏州不完全是一个游逛的、休息的城市。它有长久的斗争的历史。苏州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典型的手工业城市。织坊老早就成立了,织工们的斗争史值得写成厚厚的几本书。“吴侬软语”的苏州人民,看起来好象很温和,但往往是站在斗争的最前线,勇猛无前,坚忍不屈、它那里产生了不少民族英雄,革命烈士以至劳动模范,他们的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是十分地感动人的。
苏州城外有一座寒山寺,那是以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而著名的。清初诗人王渔洋,就为了要题一首诗在这寺的山门上,半夜里坐船赶到那里,在山门上用墨笔写了诗,然后就下船离开了,连大殿也没进。到了今天,还有不少人慕名而去到那里。有一口大钟,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口钟了,听说原来的钟是被日本帝国主义者盗去的,下落不明。如今,这座本来荒凉不堪的寺院,变成了很华美。有一座盘梯的楼,很精致,是从城里一个旧家搬来的,包括搬运、重建、修整、油漆等等费用,只花上五千元。苏州人民就是会那末勤俭起家的。听说那些美丽的园林,也都是花了不多的钱而都收拾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苏州的许多工艺美术品,特别是刺绣、云锦等等,乃是国家的光荣,也是国家的财富。它的农业的成就,乃是属于全国高产地区,供给着许多城市,其农业的生产技术和经验乃是值得推广的。
苏州城和苏州人民是勤俭的,谦虚的,温暖的,却又是那末可喜可爱。凡是到过那里一次的人,准保不会忘了它。
原载1958年10月30日《人民日报》石湖石湖
前年从太湖里的洞庭东山回到苏州时,曾经过石湖。坐的是一只小火轮,一眨眼间,船由窄窄的小水口进入了另一个湖。那湖要比太湖小得多了,湖上到处插着蟹篱和围着菱田。他们告诉我:“这里就是石湖。”我跃然的站起来,在船头东张西望的,想尽量地吸取石湖的胜景。见到湖心有一个小岛,岛上还残留着东倒西歪的许多太湖石。我想:“这不是一座古老的园林的遗迹么?”
是的,整个石湖原来就是一座大的园林。在离今八百多年前,这里就是南宋初期的一位诗人范成大(1126—1193)的园林。他和陆游、杨万里同被称为南宋三大诗人。成大因为住在这里,就自号石湖居士,“石湖”因之而大为著名于世。杨万里说:“公之别墅曰石湖,山水之胜,东南绝境也。”我们很向往于石湖,就是为了读过范成大的关于石湖的诗。“石湖”和范成大结成了这样的不可分的关系,正象陶渊明的“栗里”,王维的“辋川”一样,人以地名,同时,地也以人显了。成大的《石湖居士诗集》,吴郡顾氏刻的本子(1688年刻),凡三十四卷,其中歌咏石湖的风土人情的诗篇很不少。他是一位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田园诗人,继承了陶渊明、王维的优良传统,描写着八百多年前的农民的辛勤的生活。他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就是淳熙丙午(1186年)在石湖写出的,在那里,充溢着江南的田园情趣,象读米芾和他的儿子米友仁所作的山水,满纸上是云气水意,是江南的润湿之感,是平易近人的熟悉的湖田农作和养蚕、织丝的活计,他写道: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农村里是不会有一个“闲人”存在的,包括孩子们在内。
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
笺诉天公休捣剩,半偿私债半输官。
他是同情于农民的被剥削的痛苦的。更有连田也没有得种的人,那就格外的困苦了。
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祜。
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他住在石湖上,就爱上那里的风土,也爱上那里的农民,而对于他们的痛苦,表示同情。后来,在明朝弘治间(1488—1505),有莫旦的,曾写了一部《石湖志》,却只是夸耀着莫家的地主们的豪华的生活,全无意义。至今,在石湖上莫氏的遗迹已经一无所存,问人,也都不知道,是“身与名俱朽”的了。但范成大的名字却人人都晓得。
去年春天,我又到了洞庭东山。这次是走陆路的,在一年时间里,当地的农民已经把通往苏州的公路修好了。东山的一个农业合作社里的人,曾经在前年告诉过我:
“我们要修汽车路,通到苏州,要迎接拖拉机。”
果然,这条公路修好了,如今到东山去,不需要走水路,更不需要花上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只要两小时不到,就可以从苏州直达洞庭东山。我们就走这条公路,到了石湖。我们远远地望见了渺茫的湖水,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水波不兴,万籁皆寂。渐渐地走近了,湖山的胜处也就渐渐地豁露出来。有一座破旧的老屋,总有三进深,首先唤起我们注意。前厅还相当完整,但后边却很破旧,屋顶已经可看见青天了,碎瓦破砖,抛得满地。墙垣也塌颓了一半。这就是范成大的祠堂。墙壁上还嵌着他写的《四时田园杂兴》的石刻,但已经不是全部了。我们在湖边走着,在不高的山上走着。四周的风物秀隽异常。满盈盈的湖水一直溢拍到脚边,却又温柔地退回去了,象慈母抚拍着将睡未睡的婴儿似的,它轻轻地抚拍着石岸。水里的碎磁片清晰可见。小小的鱼儿,还有顽健的小虾儿,都在眼前游来蹦去。登上了山巅,可望见更远的太湖。太湖里点点风帆,历历可数。太阳光照在粼粼的湖水上面,闪耀着金光,就象无数的鱼儿在一刹那之间,齐翻着身。绿色的田野里,夹杂着黄色的菜花田和紫色的苜蓿田,锦绣般地展开在脚下。
这里的湖水,滋育着附近地区的桑麻和水稻,还大有鱼虾之利。劳动人民是喜爱它的,看重它的。
“正在准备把这一带全都绿化了,已经栽下不少树苗了。”陪伴着我们的一位苏州市园林处的负责人说道。
果然有不少各式各样的矮树,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地栽种着。不出十年,这里将是一个很幽深新洁的山林了。他说道:“园林处有一个计划,要把整个石湖区修整一番,成为一座公园。”当然,这是很有意义的,而且东山一带已将成为上海一带的工人的疗养区,这座石湖公园是有必要建设起来的。
他又说道:“我们要好好地保护这一带的名胜古迹,范石湖的祠堂也要修整一下。有了那个有名的诗人的遗迹,石湖不是更加显得美丽了么?”
事隔一年多,不知石湖公园的建设已经开始了没有?我相信,正象苏州——洞庭东山之间的公路一般,勤劳勇敢的苏州市的人民一定会把石湖公园建筑得异常漂亮,引人入胜,来迎接工农阶级的劳动模范的游览和休养的。
原载1958年1月4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