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大多数的男子生活很苦,而大多数的女子生活尤苦。所谓女子生活的苦,物质上的供给还好,而精神上的自由,社会事业的参加,处处受桎梏,处处受困苦。近来我国受世界新思潮的激荡,女子里面居然也出了几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受过高等教育,奔走国家大事。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女士当然是几位“巾帼英雄”里面的代表人物。
近来沪上各西报忽然载有一种非常的消息,说孙夫人与著名于外交界的陈友仁氏在莫斯科结婚。中国报虽没有一家记载,但《时事新报》的评论里也提过一次,说这件事殆必引起国人的激烈反感。至于社会上的“茶馀酒后”,更有许多人作为极时髦的谈话材料,弄得“大惊小怪”,“满天风云”!我遇着好几位新闻界中人物,也说可以认为事实。好了,前几天的国闻通讯社放出一个的确的消息,说上海宋宅已得孙夫人由俄来电,否认这件事,认为有意中伤者所造的谣言,必欲彻究。不久路透社由莫斯科来电,说陈友仁氏也否认这件事,声明他很尊重孙夫人,并谓“此乃蓄有恶意的杜造之言,欲放出政治上亵渎神圣之气味”。于是一团疑云,倏然消释。造谣言的人真是可恶已极!含有政治作用而不惜攻击个人私事的谣言,尤其卑鄙龌龊!
关于孙夫人的谣言,既经她严辟了一番,已成过去的陈迹,用不着多说。我现在要把孙夫人个人撇开,专把这件事的本身抽出来研究研究,觉得在西洋各国,遇着这一类的事情(例如在美国也宣传威尔逊总统的夫人再嫁的事情),不过作为一种“新闻”,并无所谓“引起国人的激烈反感”。换句话说,并不至牵入道德问题的范围里面去。在中国或推而至于东方,所以要“引起国人的激烈反感”,拆穿来讲,就是有许多人觉得这种事倘若实现,于道德上似乎很说不过去。这似乎也是中西心理大不同的一点。要证实我的推论,还可以引出一桩事实来谈谈。在上海有一个很著名的大学,校长某甲是一位美国人,当他年青的时候,与一位英国的女子发生恋爱。男女两方本人都同意要订婚,不过女的母亲以美国稍远,要她的女儿嫁与一位英国人,藉此于将来年老的时候,可以常常来往。这位女子因要体贴母亲的意思,竟不忍违背她,结果就把这桩婚事作为罢论。后来这个女子居然嫁给一位英国人某乙,而某乙又凑巧也在这个上海著名的大学里担任教授。西俗丈夫到那里去,夫人跟着那里走,某乙的夫人当然是随着某乙同住在这个大学里面。
某甲失恋于这位英国女子,后来却娶一位中国女子。这样一来,两个眷属都各人成就了。甲做校长,乙做教授,各人都生了好几个子女,都受得高等教育:彼此做好朋友,两家也来往得很亲密。
某甲与某乙后来同事了三十多年,彼此成了极好的朋友。不料某甲的中国夫人不幸逝世,逝世不久,某乙也逝世,这个时候,某甲与某乙的“未亡人”,彼此都六十几岁,彼此的头发都雪白,想起来这样老的“一鳏”“一寡”,总没有什么问题了。那里知道过了一年,他们一个“老头子”与一个“老太婆”居然正式结起婚来!我那个时候也在这个大学里做学生,虽自命思想不旧,但是在那时候心里对这件事也觉得不大自然。我有位亲戚听见了这件事,大骂一声“衣冠禽兽”!
有一天这老夫妇在校里马路上并肩偕行,我还听见有几位中国学生在后面窃窃私语,说这是一对“老妖精”!这不足怪,这是东方数千年以来的所谓“道德”的观念使然。
但是就西方的观念讲,这件事至多不过引人注意,并不牵入什么道德问题,所以当时还有许多外国教授,对于那位校长某甲与某乙的“未亡人”(也就是某甲的老而又新的夫人),还是敬重他们,一点不因此看轻他们。在某甲与他的老而又新的夫人,也处处泰然,行所无事。至于某乙的子女也常来看他的老母,一点不觉得不自然,呼某甲做叔叔,在英文中所谓Uncle。这不足怪,西方的道德观念使然。
这种观念的异点,东方人以为是的,西方人以为非;西方人以为是的,东方人以为非;倒底谁是谁非,倒也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丢开感情作用,彻底讲起来,我却有一点根本的怀疑,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何以女子一有重嫁的消息,就有许多噜苏的话,弄得“大惊小怪”:男子实行再娶,就要有人忙着送礼,贺客盈门?我觉得这种观念或风气没有弄清楚,要想“解放寡妇”,全是空谈!我这种疑问,被“闭着眼睛说空话”的“道学先生”听了,也许要大骂一声“大逆不道”!但是我终有这个疑问,自己回答不出,倘有“道学先生”“不吝赐教”,“幸何如之!”
疑问虽然是疑问,但是我们听见“巾帼英雄”的代表人物辟了谣言,心里总觉得比谣言喧嚣时候来得舒适。这又是疑问中的疑问,真是说不清楚了!彻底说起来,恐怕还是受着几千年遗下的旧观念所笼罩!讲了一大篇,话又说回来了。最近有一位希恩氏(Vincent Sheoan)发表一篇文字,题为《由广州来的几个要人》。据他说对于他所写的几个要人,他都很熟悉的,其中说起孙夫人的为人,我现在把他撮译在后面,做我这篇文字的结束。
孙逸仙夫人就是宋子文氏的美丽而勇敢的妹妹……她的身段娟秀;她的声音与仪表,凡是看见她的人,没有不爱慕的。她虽然聪慧勇毅,但是她的天赋,并不十分宜于奔走国事;她是一位羞答答的女子,她的柔和的声音,在四尺外的人就听不见,不像奔走国事的人所须有的那种大声疾呼的奋猛态度。她有一天和我谈起一个计划,说无论什么时候,国民党可以用不着她的时候,她想游历全世界。我就问她是不是想在欧洲及美国演讲,她笑容可掬的回答我说:“我?演讲?我向来不会演讲的。我就是谈话还不行,那里说得到演讲。”
孙夫人虽已三十四五岁,但是看上去还是一位年纪很青的女子。她是毕业于美国佐具亚(Georgia)地方的惠施利恩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在一九一三年(按时为民国二年)由美回国。两年后就嫁与孙逸仙博士,从那个时候起,她在国民党里面声誉日隆,地位日益重要。当她丈夫在世的时候,她并未受过党里的重要位置,不过做她丈夫的秘书与助理,凡她丈夫旅行及作政治的运动演讲,她总在左右襄助,所以民众因敬佩孙博士而亦敬佩孙夫人。所以孙博士逝世以后,她当然加入中央执行委员会及其他政治团体。她所特别注意与热心的,是女子教育的运动与国民党里关于女子组织的运动。我个人也常想,在国民革命里面,关于这方面的改进,真是孙夫人责无旁贷的事业。汉口的妇女政治训练所,就是孙夫人所一手创办的。
孙逸仙博士的名在中国已成神圣的名字……孙夫人因为是孙博士的寡妇,所以也就成为神圣的人物,众所敬重的人物……她本身的娇羞温柔,和她所享的严重盛名,两相比较,真是相反;她简直成为小说里所描述的令人钦倒的巾帼英雄。但是她自己却异常谦虚,一点不摆架子,所以愈令人喜欢她。她非常谦逊,而且性情怡悦,善讲笑话,真是在政界里难得的特性。
……她很不喜欢做众所注目的露头角的人物;但是她自二十岁起就是一位众所注目的人物,国民党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当仁不让,并不退却。当孙博士在世的时候,她随在左右,许多人遇着都注目的望她,群众热烈的欢迎她,随处都有人跟着大摄其影,但是当时她倒用不着自己对群众开口演说;自孙博士过世之后,她除受人欢迎瞻仰外,还要加上对众演说的责任。她不大会说中国的国语,演说的时候喜说她自己所常说的上海话,而且她的声音在许多听众拥挤着的大会里面也不大听得清楚。因此她演说的时候,只用寻常的声音讲,不过旁边另有一位惯于大声疾呼的脚色,张着喉咙重说一遍,同时也可以说用国语翻译一遍。
国民革命已经费了孙夫人十四年工夫——她的十四年的青春时代——现在应该可以让她实行她的壮游世界的计划。我看她很有令人怜悯与担心的地方。(虽然她自己倘若听我这句话,必付之一笑,不以为然。)因为我总觉得她的天赋并不宜于诡谲崄譁的政治生活。她的为人并不粗蛮。我以为没有一些粗蛮心性的人参加政治生活,很难寻得乐趣。我想倘若她不嫁与孙博士,不因此而负盛名,她的生活也许要安乐得多。虽如此说,她嫁了仍是一个很娟丽可爱的高尚夫人;倘若她的环游世界的壮志果得实践(我以为应该让她实践),她到了各国,只要她那种温柔可爱的态度,忠诚恳挚的勇气,由她宣传中国的革命真相,对中国必有很大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