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三点十分钟,编者为本刊访问胡适之先生于上海极司非而路“四十九A”的寓所。后来和他握别后,满怀的愉快,赶紧写出来告诉读者,不过文责当然还是编者自己负的。
预约 我先几天写一封信去约定晤谈时间,承他回信说:“我下午在家时多,极盼来谈,最好先打电话(西,六九一二)一问。”我在十六日下午便打一个电话给他,承他勤勤恳恳的指示怎样乘二路电车,到了静安寺路头,走几分钟走到“四十九号A”就到了,不过不是沿马路的,是要转弯到一个弄子里面去的。
曲径 我便照样的前往,很不容易的找到一个弄子,两边夹着西式的房屋,弄子宽而洁,曲而深:转了两三个弯,才走到“四十九号A”。上海本是一个喧嚣的地方,但是“四十九号A”却在这个“曲径”的末端,所以非常静寂。
静悄悄的西式小房子 到了“四十九号A”仰头一望,见是一所静悄悄的西式小房子,我伸手压了门上电铃,有一个身穿蓝土布长衫的“老家人”出来。我问胡先生在家吗?他说:“请你先给我一张片子,让我进去看一看。”我想这是受过相当训练的仆人,这样一来,就是在家,也不妨把不愿见的人“挡驾”,尤其是遇有一种自己没有事却乘着别人忙的时候来瞎谈,谈了不够,还要像屁股上生了钉钉住了不去!倘若“尊纪”脱口先说了“在家在家”,你不好意思不见,那就不了!
我当时虽听了他的“闪烁之辞”,但是因为有了很稳妥的预约,老等着他出来开门。
万籁俱寂的书房 既而“老家人”果然出来开了门,引我上楼。我走进胡先生的书房,他正在万籁俱寂中执笔疾书,著他的《白话文学史》,见我来了,笑容可掬的立起握手,招呼我坐。随口告诉我说,这部书有四十万字,将由新月书店出版。这部书真可谓一部巨著了。
怕新闻记者!我谈话的时候,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小簿子,抽出一支自来水笔,胡先生看了笑着说道:“你不要做新闻记者的样子!我看见这种新闻记者的样子,心里有点害怕!”我也大笑答道:“你不要害怕,我今天是专为《生活》来看你先生的,所以把要问的话,略为备了一点‘大纲’;一则可以有些系统,二则可以节省时间。”
对于本刊的意见 我先把本刊的宗旨告诉他,并说你先生曾经说过,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本刊是要少发空论,多叙述有趣味有价值的事实,要请你加以切实的批评与指导。胡先生说:“《生活》周刊,我每期都看的。选材很精,办得非常之好。”说到这里,更郑重的申明:“我向来对于出版物是不肯轻易恭维的,这是实在的话。……我并听得许多人都称赏《生活》周刊。”
日本话 谈到这里,书房外面的电话铃响了。胡先生出去接谈,“叽哩嗃唠”的讲了好几句,我听上去极觉得是日本话!心里想胡先生的日本话倒能说得这样熟极而流!我虽不懂日本话,但是曾经听见人说过,这个时候觉得一定不错。胡先生走进来,我就问他是不是说日本话,他笑着说是徽州话!我说倒和日本话很相似!后来我自己想起一件关于自己的误会,我会说福州话,有一次在电话和一个人说了几句,旁边有一位朋友听了,赶紧问一句:“你说那一国的外国话?”我觉得我国方言的隔阂,也是文化进步上的一个障碍物。
求学时代 胡先生五岁至十四岁是在私塾时代。来上海后最初入梅溪小学,继入澄衷中学,由澄衷而中国公学。在中国公学时候,学生采用自治制度,共和精神,后因该校受端方的津贴,派监督来,取消共和制度,风潮遂起,学生愤而退出,组织中国新公学,当时公推朱经农先生任干事,胡先生那个时候担任英文教员。据他自己说,是教爱皮西底的初浅英文,倒也饶有趣味。这个新公学开了一年余,毕业过一班学生。随后他就留学美国七年,自一九一○年至一九一七年。
大困难 我问先生生平遇着什么大困难没有?他说:“我生平不觉得有什么大困难。说起来,将要留美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可算困难时候,那个时候差不多天天醉,醉了沿街打巡捕!”这样看来,留美一行,居然把一个“醉汉”变成一个哲学家和文学家,我们倒要谢谢美国。
家庭状况 我问先生的家庭是大家庭呢,还是小家庭?他说是小家庭。他的父母俱亡,三兄已故,他自己是“老四”。现有两位小少爷,一位小姐早殇。大的小少爷九岁,在北京本在孔德学校肄业,读了一年多法文,到上海后,因邻近一带没有什么好的小学,就友人家共请一位教读,除中文算学外,也读些英文玩玩。胡先生说“这个小孩子很好”。小的小少爷六岁,就在家里读读,请胡先生的书记教。这位书记每天不过来两三小时,帮帮抄写而已。那天胡太太已出门去看牙医去。谈话之间,上面说的那位“老家人”因事走进书房,胡先生指着他说:“这是我的厨子,也是我的仆人,一切由他包办,此外没有用老妈子。”……“我家里真静得舒服,像今天胡太太和几个小孩子出去看医生,家里就只有我和他。”
现在的日常生活 我问先生现在每日做什么事?他说每星期在光华大学教授三小时,在东吴法科大学教授三小时,这两个地方每星期里就费了他四个上午。此外都在家里著书。我问每天大概著多少字?他说“不一定,像前几天的四天里面,连做三篇序,都很长,每日约三千字至六千字。昨天便玩了一天。”我觉得这种生活倒也舒服,著作得起劲的时候,就做;做得吃力高兴歇歇,就玩个一天。但是这也看各人所处的情境,不能一概论的。
星期日的特别生活 我问先生星期日也休息吗?他说星期日反而大忙。我问忙些什么,他说星期日宾客来往不绝,其中有和尚,有军人,有学生,有美术家。……形形色色,忙得不了。所以胡太太常笑他说。星期日好像大做其礼拜!星期日偶遇没有宾客的时候,他还是照常著书。
娱乐 我问先生于著书之外,也有什么其他的娱乐吗?他说时间差不多全用于著书,非有人拉他去玩,简直不想别的什么娱乐。编者自己除爱看影戏外,近来又加了一种娱乐,就是喜欢跳舞。近来居然于星期日傍晚常到大华饭店去加入大跳而特跳。我便随口问胡先生喜看影戏吗?他说好几年没有看影戏。我又问喜欢跳舞吗?他说:“跳舞我是很喜欢学的,但是没有机会学会,现在年纪大,学不好了。”其实胡先生今年还不过三十七岁(胡太太比他大一岁)。我看他只认定著书是他的唯一娱乐。
北京 我问胡先生还有到北京去的意思吗?他说他很喜欢北京的气候,不过目前或有久居上海之意。上海书不够看,他正在设法把藏在北京的书搬出来。我问先生和北京大学还有关系吗?他说前年作欧游的时候,便与北京大学脱离关系了。
对于中国的观察 后问先生对于中国前途的观察,有何意见发表。他笑着说道:“我不谈政治。”我说撇开政治而谈社会,我觉得近年来我国社会在思想方面确有进步,你以为如何?他说:“近年来我国社会确有进步。只要有五年的和平,中国便大有可为。”
本份人物 我说各国在思想界总有一二中心人物,我希望胡先生在我国也做一位中心人物。他说:“我不要做大人物。”我进一步问他:“那末要做什么人物?”他说:“要做本份人物,极力发展自己的长处,避免自己的短处。……各行其是,各尽所能,是真正的救国。”
努力 我这次费了胡先生三刻钟,承他临时替《生活》周刊写了一张古的新诗(即本期所刊墨迹),最后我问他讨了一张本身相片和一张家庭相片,兴辞而别。握别的时候,胡先生还说他很佩服《生活》周刊的努力精神。
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晚十一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