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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图穷匕现

夏末的工作日下午,这间久违的咖啡馆内人迹稀疏,凯利金的萨克斯风一如既往弥漫在空气里,婉转低柔。

叶吟风抬起头,刺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幽暗的室内,让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吟风转过脸去,果然是他等的那个人。

李冉衣着随便,正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朝自己走来,叶吟风目视他走到面前。

“叶先生,好久不见!”李冉向他伸出手。

叶吟风没有迎上去与他相握,指指对面的位子:“请坐。”

李冉耸耸肩,毫不介意地坐下:“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两年,三年……三年半以前,我没算错吧?”

叶吟风不欲与他叙旧,开门见山道:“你约我来这里,想必我要你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李冉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不过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叶吟风不喜欢和嬉皮笑脸的人打交道,李冉是个例外,他算是在灰色地带靠买卖信息讨生活的一族,平时隐没在芸芸众生之中,玩世不恭只是个表象,就像很多动物的保护色。

三年前,叶吟风因为生意上的缘故找李冉做过调查,后者给出的逻辑缜密的调查结果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叶老板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来找我,公事私事我都接。”

叶吟风没有料到他当年随口一句结束语会为今天的见面做下铺垫。

一转入正题,李冉痞子似的笑容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幽暗光线的衬托下,他显得格外专业、神秘。

叶吟风默不作声地听他讲述调查的结果,这对他而言是个备受煎熬的过程,他不得不用喝咖啡来掩饰自己躁动的内心。

“叶孝祥先生出事那天晚上他是独自在家喝酒,邱文萱带着孩子逛商场去了。等邱文萱回到家里,他已人事不省,邱文萱第一时间打了120送他去医院急救,但显然没什么用了。事后警方在叶孝祥喝过的酒瓶中检验出某种灭鼠药的成分,经过调查,灭鼠药是他临死前一周亲自在杂货店买的。”

叶吟风无法从李冉这段陈述中得到什么惊悚的信息,孝祥仍有可能是自杀。

果然,李冉接着道:“叶孝祥死前债务缠身,又有饮酒史,现场也无任何搏斗痕迹,兰溪公安局很自然地就以自杀为由结案。”

“他债务缠身,”叶吟风缓缓咀嚼李冉的用词,“可作为妻子的邱文萱还带着孩子出去逛街?”

“这个嘛!”李冉挑眉,“邱文萱的笔录资料里说她并不知道丈夫欠债的事。”

“你觉得可信么?”

李冉耸肩:“反正案子是这么结了,从案卷内容看没什么破绽。”

叶吟风沉默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的调查结果就是一切正常?”

李冉笑起来:“如果我拿着这个结果来找你,你会付我钱么?不,我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

“有什么新发现,说来听听。”

李冉收了笑:“叶先生,有个问题我想先跟你确认清楚,你替叶孝祥还债时,是直接把钱打给债主方的还是……”

“不是,”叶吟风摇头,“我先转给邱文萱,再由她负责处理那些债务。”

“这就对了!”李冉双眸闪亮,“我发现的问题,就出在这三笔债务上。”

叶吟风若有所悟地望着他,后者从文件夹里取出几份资料,一一作说明。

“叶孝祥的债务一共有三笔,他在朋友赵的游说下拿出三十万去炒基金,以为稳赚,便在和天成公司合资做开发项目时承诺拿出七十万并跟对方有书面协约,结果基金亏得只剩零头。这两笔投资虽然做得失败,至少还是真实的,而第三笔——”

李冉把一份协约推至叶吟风面前:“这份协约语言组织缜密,项目描述也很吸引人,根据协议,叶孝祥需要为此项投资投入九十万,但实际上,它是一份虚构出来的合同。”

叶吟风蹙眉拾起文件来细看。

“我查过这份合同上的乙方,是个背景极为复杂的混混,有个皮包公司,美其名曰做贸易,实际上根本不干什么具体业务,专门给人做皮条生意。”

叶吟风抖抖手上的协议:“你怎么确定这个项目只是一纸空文?”

李冉笑:“这还不简单,我花了点儿钱让签约的人给我交底,他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合同也是别人花钱向他买的,买主是谁他不清楚,不过中间人是他二哥的一个铁哥们儿。如果这家伙知道买主靠这份合同拿到了上面的九十万,非妒忌死不可。”

叶吟风低垂眼帘,声音低沉:“买主是……邱文萱?”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她为什么要伪造这样一份东西?”

“也许她觉得一百万的欠债还不足以让一个人寻死,所以再加点儿砝码。另一种可能,”李冉看看他,“她早就了解你的为人,趁这时候敲上一笔,好为将来作个打算。”

叶吟风低喃:“假协议是在孝祥出事前就准备好的还是……”

“据我的调查,是事前就准备好的。”

“那么……”叶吟风忽然不寒而栗,“她早就希望孝祥死了。”

李冉努了下嘴没吭声。

“既然如此,当初警方为什么不查?”

“警方只关心叶孝祥的死因,只要自杀没有疑点就可以结案。至于这份协议上的内容真实与否,除非邱文萱报案或者警方发现叶孝祥的死另有原因,否则是不会立案调查的。很显然,邱文萱不可能报案。”

叶吟风的耳畔仿佛响起文萱初次打来电话时的声音,那样无助,楚楚可怜。

她在电话里也提到过孝祥的债务,那时他是有疑虑的,因为对她不熟悉,况且公司经济情况也不好,但他还是答应会想办法,并随即打了三十万过去。

他第二次接到文萱的电话是在那之后的一个月,但不是文萱本人,而是她雇用的律师,律师条理清晰的剖析让叶吟风意识到迈信不再属于自己,文萱才是它的新主人,心灰意懒之际,他对文萱的要求照单全做了。

再后来,文萱亲自来了,为了她的公司和她的钱。

由始至终,文萱都是冲着那份资产来的,包括俘虏自己,而他是那样傻,以为遇上真爱,飞蛾扑火般迎上去。

真相就这样豁然开朗,叶吟风头疼欲裂,不得不垂下头,双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有必要提一下帮邱文萱牵线做假合同的那位中间人。”李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听上去十分遥远,“他叫陈志平,曾跟邱文萱同居数年,还生过一个女儿。”

叶吟风顿住手,倏地抬起头来:“你是说,陈志平就是邱雪冬的父亲?”

“没错,三年前陈志平因故意伤人罪入狱坐牢,邱文萱乘机带了女儿离开梅岭到兰溪发展,不过她和陈志平一直是藕断丝连,定期会去探监,毕竟两人有个孩子。一个半月前,陈志平出狱,他几乎没有多耽搁就来到三江,不过很不幸,不久前,他出车祸死了。”

叶吟风尚未从震愕中缓过气来,隔了片刻才问:“你怎么看他的死?”

“看上去是桩很普通的交通意外。不过,据我调查所知,陈志平在出事前曾在酒吧里用手机打过一通很长的电话,但出事后,他的手机不见了。”

他把一份长长的话费明细打印单推给叶吟风:“这是邱文萱本月的通话记录,189开头的那个号码频繁出现,且和事发前一晚陈志平通话的时间吻合。我查过这个号码,是个黑号,追索不出使用者身份。即使丢了也没人知道。”

单子上,陈志平使用的那个号码都被荧光笔划出来,触目惊心,尤其是陈志平跟他谈新交易的那个晚上,记录显示他是先打给文萱聊了很长时间后才又打给自己的。叶吟风有种被预谋的恐怖感。

然而,如果真的是文萱和陈志平要合谋算计自己,为什么他会被车撞死?

“陈志平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还不好说,不过即便是意外,也还是有人及时参与了进来,把他身边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李冉顿了一顿,解释下去,“他死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一个可怜的外来务工人员。”

李冉说完,把手头的资料整理好,仍然放回文件夹内递给叶吟风。

“我的调查大致就是这些,希望能对你有用,至于这位邱文萱女士……”他看看叶吟风,按理不该多嘴,但终是没忍住,“她是您现在的夫人吧?”

叶吟风明白瞒不过他,况且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只能发出类似苦笑的哼声。

李冉便不再多问,他的工作到此结束了,不论叶吟风接下来会怎么做都不再跟自己有关。

叶吟风把一个装了钱的信封交给他,李冉看都没看就塞进裤子口袋里:“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话……”

说到一半,叶吟风痛楚的表情让他不得不住嘴,用力抿了下唇后方道:“我想,你一定不希望再来找我。”

夜晚,文萱靠在小冬的床前给她读童话故事,小冬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但只要文萱稍微动一下她就立刻惊醒过来,拉着母亲的手不放。

“妈妈,你别走。”

“乖,我不走。”文萱安慰着女儿,内心有些酸楚。

她继续给小冬诵读,小冬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等她呼吸平稳后,文萱才把故事书搁在女儿床头,悄悄起身。

今晚又是她和小冬相依为命的一夜,近来叶吟风不归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似乎是某种信号,向她预示着理想中的那个美梦离破灭已经不远。

时间尚早,她睡不着,想去客厅倒杯水喝,经过靠墙的衣柜时,脚步略顿了顿,回身审视女儿,确定她早已睡熟。

文萱小心地搬过来一张凳子垫脚,打开衣柜上方的门,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她总是不放心,差不多每天都会找机会开柜子查看一下,尤其不放心锁已经坏掉的那只箱子。她本该尽早买只新的来把它替换掉,但那只皮箱跟随她们母女好几年了,又一直是小冬的“资产”,她怕箱子丢了小冬想起来后会跟自己闹,况且跑路时新皮箱会比较扎眼。

开了柜门,她把手伸进棉被底下摸一模,只要能摸到皮箱盖子就表明东西还在。

手掌底下没有平时触摸到的褶皱感,而是一片光滑的木板。

她心一沉,用力把棉被往上顶,脑袋探进去细看,借着幽暗的光线,她看清了被子下面平滑的底板。

两只箱子都不翼而飞。

她觉得有轰隆隆的声响在脑子里炸开,但尚且能控制住自己,或许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出了小冬的房间,文萱在客厅里四下搜罗,但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很快,她放弃了追索。家里整洁宁静,不可能有贼来过,很显然,是叶吟风拿走了那两只皮箱。

文萱走到他的书房门前,这里是独属于叶吟风的一块小天地,她除了偶尔给他端茶送水外,甚少进去,因为他在书房时总是有正事要忙。

她掏出钥匙,没有迟疑地插进锁孔,转动两下后把门推开。

书房里漆黑一片,文萱拧开墙上的吊灯开关,又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当她回身,目光检索到书桌时,立刻发现了那两只被摞在一起的箱子。

尽管有思想准备,她的心还是跳得异常剧烈,几步奔过去,打开上面那只有密码锁的箱子,里面的钞票纹丝未动。

她有些茫然地阖上盖子,不知道叶吟风想干什么,视线一低,就扫到压在镇纸下面的一个浅蓝色文件夹子。

整张桌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夹子的存在便显出几分突兀。她移开镇纸,拿起文件夹,打开,呼吸忽然变急促,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她翻动纸张的速度越来越快,视线飞速滑动,同时感到阵阵晕眩。

就在这时,叶吟风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默默注视着如入瓮中的妻子。

她是他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他想笑,更想哭。

手上的夹子赫然滑落,文萱半张着嘴瞪视突然出现的叶吟风,那张曾经让他着迷的脸蛋上此刻写满惊慌和警觉。

他走进房间,顺带把门关上,然后一步一步靠近她。

“你既然拿到了钱,为什么还不走?”他平静的语调仿佛在跟她商量家常琐事。

“你……”

叶吟风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些“证据”,重新拍齐了放回夹子里:“你的两任前夫都死了,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文萱下意识地退后,与他保持距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吟风淡淡一笑:“都到这份上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捉迷藏么?”

文萱迅速镇定下来,紧抿嘴唇,依然警惕地盯着他,那副表情,一如她初来三江时的模样。

叶吟风把手搭在皮箱上:“那么,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又打算怎么用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文萱挺直了腰身,眼神也在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叶吟风迎着她的目光,一瞬不转盯牢她,眼眸中,昔日所有的情意都被涤荡干净,那冷峻的目光让文萱心上阵阵发冷。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用寒气逼人的目光继续凝视着她,“你是怎么克服孝祥的阴影接受我的?你跟我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

文萱强硬的神色忽然萎靡下来,她低眸,脸上有了一丝软弱的表情。

“为了钱,是不是?”

“不,不是。”文萱开始剧烈地摇头,眼圈也瞬间发红,“我是真的想跟你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叶吟风咬牙:“难道你从没想过孝祥?你从来不觉得内疚?他……他在天上看着你。”

“我为什么要内疚?”文萱猛然抬起头,眼中居然充满了恨意,“他不断地酗酒,喝醉了就打我,有时候还打小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才……”她蓦然住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受不了可以离开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文萱缓缓摇头:“他不肯放我们走。我都求他了,他还是不肯。”

她觉得累,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一直以来强撑着的意志力也在这一刻塌陷,自暴自弃的同时,她也感到再也不用伪装的轻松。

“他不光是醉酒后对我动粗,有时我碰到以前认识的客人多说了几句话,一旦被他发现,他也要揍我。我想跟他离婚,说一次他揍我一次,我也是人,脾气再好忍耐也有到头的时候。”文萱说着,悄然落下泪来。

叶吟风转头不去看她悲戚的神色:“你是怎么对他动手的?”

文萱静默了几秒,想想抵赖已没什么意义,还是说了:“他那几天正为投资失利的事不开心,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之前我打听到有个卖杂货的老头有自制的灭鼠药,毒性很强,我借口家里老鼠猖獗让叶孝祥去杂货铺购买,他没起任何疑心。药到手后没几天,我找了个傍晚,趁他喝得醉醺醺时把灭鼠药掺入酒中……等我带着小冬回来时,他已经把酒喝得见底了。再加上那三张债条,他就顺理成章成了自杀。”

“为什么要伪造第三笔债务,为了拿到更多的钱?”

文萱摇了摇头:“只是想让他的自杀更具说服力。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打钱过来。”她把目光转向叶吟风:“吟风,你是好人。叶孝祥早就料到如果我跟你见面,我……一定会爱上你,所以我们结婚两年,他从不肯带我到三江来。”

她笑了笑:“还有,你知道你堂兄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吗?”顿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道,“他恨你。”

叶吟风身子震颤了一下。

“你什么都比他强,就连他丢掉不要的公司都能被你做得蒸蒸日上。他清醒时虽然会夸你几句,可喝醉之后说出来的话让你无法体会他有多恶毒。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地搞投资吗?他希望能超过你,可惜,他越是急于成功,就越是输得一塌糊涂。”

叶吟风一时茫然,多年的兄弟情谊犹在心底,那是他最为珍视的感情之一,却在文萱的描述中被贬得一文不值。他该相信什么?

文萱打开了话匣子,很多以往无法表述的情感也借此倾泻而出。

“当初你打钱过来,我本该见好就收,我对经营公司没兴趣。可我忍不住好奇,我……想见见你。”她凄楚地一笑,“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如果我带着小冬直接离开,你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认识你,和你有过这样一段时光。”

叶吟风不想听她煽情的演讲,时至今日,他已分不清她的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他打断她问:“那陈志平呢?你为什么对他也要下毒手,他可是小冬的父亲!”

文萱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冷笑:“父亲?他也配!他一次次来找我只有一个目的,要钱。”

“可你们依然是合伙人的关系,不是吗?”叶吟风略带讥讽地笑笑,“否则,你不会找他去商量伪造合同的事。”

文萱低下头:“那是他的主意。我们讲好拿到钱后一人一半,他出狱后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分钱。”

叶吟风听得恶心:“但你不想给他钱,索性要了他的命?”

“我没有!”凌厉的表情重又出现在文萱脸上,“他是自己喝醉了撞死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依然恨他,他见不得我过得好,他要我跟他……我不肯,他就威胁我要去找你……”

“你跟傅澄宇的事,难道也是他逼的?”

文萱的脸倏地变白:“那是……是为了……”

叶吟风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为了我,对吗?”

他转过身,走至文萱面前:“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用身体去交换。难道你认为项目比你的清白更重要?”

泪水再次滑落,文萱抽泣着:“吟风,我只是想帮你,傅澄宇说只要……我一时糊涂就……”

叶吟风后退,在她对面的书桌上坐下,居高临下俯视她:“陈志平出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要跟我做一笔交易。我们讲好第二天见面详谈。但第二天我等到的却是他的死讯。你说他的死和你无关。那么他的钱为什么都到了你手里?”

他手指轻叩皮箱:“这些钱我让财务做过登记,都有记录可查。”

文萱一下子止住啜泣。

“我仔细想过,那天晚上我不在家,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陈志平租住的小屋里取走这些从我这儿敲诈到的钱。问题是,你是怎么安排那起车祸的,它看起来自然极了,连警方都没起任何疑心。”

他看看文萱倔犟的表情,哼笑一声:“我不是警察,你用不着担心说错话,但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份上了,让我了解一下真相不为过吧?”

文萱收起楚楚可怜的神色,下巴高高昂起,那份自主和坚强的神色又回到她脸上。

“你猜得没错。”文萱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了许多,“陈志平的车祸是我安排的。我跟他说好我带小冬离开兰溪后就不再跟他有瓜葛,他也答应了。可他出狱不久就把钱全输光了,他来找我要钱,我当然不会给他。他就拿我跟傅澄宇的事威胁我,我给了他两次钱后让他看在小冬的分上,别再来骚扰我们,他答应了,可我没想到他转头就去找了你。”

文萱望向叶吟风:“虽然是我安排了陈志平的车祸,但真正把他推向死亡的人是你。”她亮晃晃的眼眸里似乎闪动某种流光,让叶吟风一阵窒息。

“还记得有天晚上你对我动粗么?”文萱的嘴角竟含了一丝笑意,“你当时的样子,跟叶孝祥真是像极了。”

叶吟风蓦地想起那晚的事,心中并非没有惭愧,那实在不像他的为人。

“我当时就猜到陈志平可能去找过你了。我打电话跟他确认,他也承认了,这让我很气愤,我指责他言而无信,把我往死路上逼。也就在那天,他答应为了女儿离开三江。”

说到这儿,文萱的胸膛有略微的起伏:“可他毕竟是个浑蛋,临走还不忘向我敲一笔,被我拒绝后他就说要去找你爆料。我随即给你打过去,你的手机占线,我预料到你是在接他的电话。”

她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阴冷的光:“他的出尔反尔让我愤怒,我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还活着,我和小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逃不开他没完没了的纠缠……除非他死了。”

“所以你起了杀心?”

“我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文萱说着,冷冷一笑,仿佛破罐子破摔,“他准备带着跑路的那些钱也是我拿走的,至于车祸,是我找傅澄宇帮忙安排的,他如果不答应,我就会把我跟他的事公布出来。”

叶吟风拿看毒蝎的眼神看着她,文萱只当没看见。她盯着前方的某处,神思却完全不在那里,过了片刻,才低声问:“在你眼里,我现在一定变成了一个非常恶毒的女人,是么?”

叶吟风转开眼眸,没吭声。

文萱捕捉到他疏远的神色,目光中最后一丝期待也化作失望,她突兀地笑了一下:“好了,你问我的我都告诉你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叶吟风垂着头沉默了会儿,低声道:“你去自首。”

这个结果完全在文萱意料之内,她朗声笑起来:“自首?我为什么要去自首?你以为我向你坦白是为了赎罪?”

她靠近他,眼里重又堆积起爱意,却是如此恍惚,或许因为意识到他已变得遥不可及。

“吟风,你知道吗?遇到你之后,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和你一样干净纯洁的好人。我是真的想和你过一辈子,我甚至想过要永远对你诚实。可惜,”眸中的热意慢慢褪却,她自嘲地耸耸肩,“人的命运无法改变,我不得不一次次违心地隐瞒你。好在今天,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都不愿意对你撒谎。”

她的手轻轻搭在叶吟风肩上,他轻颤了一下,但没有避开。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她的口吻充满惋惜,“我也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叶吟风怔住,脸色瞬间变得僵硬。

“你心里一直爱着的那个人,其实是夏夏。”文萱的笑中含着讥讽,更多的却是凄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去对面的小区外面走来走去?不,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她。可笑的是你自己居然没发现。”

叶吟风咬紧牙关,却无法控制来自心间的战栗:“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想得到你。”文萱轻轻叹息,“我活了近三十年,碰来碰去都是丑陋的男人,只有你,那么好,好到让我……不想错过。”

叶吟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懊恼、痛恨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无法抹杀的怜惜,也许正因为他血液中流淌的那难以根除的优柔寡断,才会给自己带来如此不堪的恶果。

但错误已然铸就,他无法说服自己把责任都归咎到文萱身上。

文萱深情地凝视了他片刻,柔色渐渐从面庞上褪去,再开口时,她又恢复了原有的镇静。

“我不会去自首。但我会跟你离婚,这些钱我也都还给你。至于公司,我从来没想过要染指,没什么可说的,它依然是你的。等处理完这些,我会带小冬离开三江,你也还来得及去把夏夏追回来,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叶吟风缓缓仰面:“你以为,发生这么多事后,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当一切都正常?”

“不然该怎么办?”文萱略昂起下巴。

“你去自首。”

“我说过了,这不可能!”文萱斩钉截铁,“如果我坐牢,小冬怎么办?”

“这是两码事!”叶吟风站起来,“你现在想到小冬了?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她?”

文萱面色铁青:“我只能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如果你真是为了小冬,为了让她健康成长,你就应该去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

文萱一脸无可商量的表情:“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去的!”

叶吟风的眼神阴冷下来:“你别逼我。”

文萱笑笑,把他搜集的资料拿在手上抖抖:“你以为就凭这些东西就能告倒我?就算你能证明那笔债务是假的,还有陈志平跟我有过关系,但你有我杀人的铁证吗?你根本没有具备说服力的证据,我还可以反过来告你诬陷!”

叶吟风用陌生的眼神盯视她神经质的笑容,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对这样一个女人动过心。

他把手伸进裤兜,慢慢掏出手机,屏幕朝向文萱,点开按钮。

手机的录音功能一直开着,红色的圆点正在一闪一闪。

他低声道:“就凭你刚才亲口告诉我的那些话。”

文萱面色大变,扑上去欲抢,但叶吟风早有准备,往边上一闪就躲开了文萱的攻势,她整个人扑倒在书桌上,面前是一只黑色铁丝笔筒,里面插着若干支笔,还有一把剪刀。

她几乎是本能地拔出剪刀,爬起身再度向叶吟风刺过去。

叶吟风及时抓住她手腕,用力往左边一拽,文萱身子失去平衡,向后一顿,跌坐在地上,剪刀也滚到一旁。

叶吟风把剪刀踢开,蹲下身,手指狠狠钳住文萱的脸,再无半分怜惜:“你果然连我也想杀!”

文萱蓦地崩溃,泪珠成串从眼眶中滚落,她拼命摇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叶吟风松开她,拖了把椅子在她脚边坐下。

“你不该杀孝祥,更不该骗我。孝祥从来就没揍过你对不对?他的脾气我太了解了,即使再难受也不会对女人动粗,可你却为了钱将他……”

“他是没对我动过手,可他照样该死!”文萱娟秀的脸庞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你知道……知道他对小冬干过什么吗?”

她通红的眼眸里荡漾着疯狂和痛苦:“小冬才四岁……他简直是个畜生!”

叶吟风错愕地瞪起眼睛,半天才明白文萱的意思,顿时语无伦次:“这怎么可能,孝祥他,怎么会……”

文萱冷笑,口气恶毒:“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你的堂兄,他懦弱、自私、无能又变态……”

叶吟风听不下去,猛然喝断她: “别再说了!”

室内一下子很安静,只有两人喘息的声响,像决斗的兽。

过了片刻,叶吟风才有重新开口的勇气:“你跟他谈过吗?关于——这件事?”

“没有。”文萱冷冷地道,“我从来不跟畜生谈条件。”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吟风摇头,“也许你误会了孝祥,他很喜欢小孩,我一直知道,他可能只是在逗小冬……”

“误会?”文萱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难道你认为一个正常的父亲会把手伸进……”她说不下去了。

叶吟风无言以对。

“我亲自抓到过一次,跟他吵了一架,之后就很提防他,可他改不了,小冬几次告诉我叔叔喜欢摸她。”文萱忽然打了个寒战,“我每次看到他跟小冬单独在一起就紧张,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叶吟风胆寒:“就因为这个,你宣判了孝祥死刑?”

“他该为此付出代价!”文萱毫不愧悔,“更何况,我不能等铸下大错再弥补!”

“那你也没权利要他的命!”叶吟风心痛,“孝祥罪不至死。你不觉得你所谓的弥补太残忍了?”

文萱望向他的目光冰冷似铁:“那你想过小冬的感受吗?想过她受到的伤害吗?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叶吟风哑然。

“如果不是你逼我,我是不会说出来的。”泪意再次朦胧了文萱的眼眶,“我一直在努力,想让小冬从阴影里走出来,想把她和那个丑恶的世界隔开。我以为我快要成功了,可是……我是个没用的母亲。”

叶吟风忽然心乱,震惊和羞耻感始终充斥心田,原本一直坚硬的神色也倏地柔软下来,目光逡巡在文萱周围,她的话带给他太多震撼,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信她。

文萱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他的神色,此刻见他犹豫,立刻爬到他脚边,抱着他的双腿苦苦哀求:“吟风,你放了我们吧。我会带小冬去国外生活,再也不回来,永远永远离开你。我只求你……放我们母女一条生路!”

她的双眸中满含期待和恳求,令叶吟风不忍睹视,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放弃追究,转而答应她,可堂兄,还有陈志平两条人命血淋淋地悬在他头顶,让他无法作出妥协。

“文萱,如果你跟小冬就这么走了,你觉得你真的可以解脱了?”叶吟风长吁一口气,“还记不记得你做过的那些噩梦?你想摆脱掉它们,想让小冬在阳光里成长,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赎回你的罪过。”

文萱抽泣着听他说完,眼里的热望渐次冷却,直至彻底熄灭,她明白求他无望,而自己再也没有可打出的底牌,一阵绝望过后,她跌坐在地上,毫无风度地掩面恸哭起来。

叶吟风迟疑地伸出手,在她黑滑的长发上轻轻抚了两下:“文萱,你醒醒吧,不要一错再错。”

哭声渐止,文萱也冷静下来,接过叶吟风递来的面纸,一边擦拭面庞一边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去自首,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替我照顾好小冬。”言毕,文萱的眼圈再度泛红。

“我会的。”

叶吟风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文萱拉入怀里,轻轻搂着,给她一个纯粹安慰的拥抱,内心也溢满酸楚,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讲好,明天一早由叶吟风陪文萱一起去投案。

深夜,文萱睡不着,叶吟风便陪她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后来她说要去陪女儿,叶吟风担心她情绪不稳定,坚持和她一起待在小冬的房间里,文萱明白他其实还是不太信任自己,也不拦他,兀自伴着小冬躺在床上。

叶吟风心情沉重,可不管他心头有多少疑问,也没法在此时跟文萱探讨了,一切都太敏感,而且也无法追回什么。

他靠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他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疲倦很快袭来,不知不觉中,他还是睡了过去。

夜,在静默中飞速过去。

清晨,叶吟风从凌乱的梦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房间里一切如初,但文萱母女却不知去向。

叶吟风浑身打了个激灵,完全醒了,飞速扑向门口,用力拉门,门却怎么也开不了——被文萱从外面锁死了。

他低声咒骂着,四处找手机,不在身边。想找工具撬门,房间里除了毛绒玩具,没有一样东西能使得上劲。

他跑回窗边,伸脑袋向外望了望,立刻打消了走窗户逃出去的念头。身处八层高的楼层,又没有可供攀爬的扶手,跌下去肯定粉身碎骨。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已来不及懊恼被文萱算计,脑子飞速转动,下一步,文萱会干什么?

是携了小冬即刻逃命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