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天气骤然冷下来,尤其是早晨,气温最低只有四五摄氏度。
迈信公司的茶水间内,仍穿着薄外套的夏夏一边搓手一边拿茶杯在饮水机上接水,水汽腾升中,她感到一种虚幻的暖意。
技术部的几个小伙子边走边聊,热热闹闹地进来。
一见夏夏,熊汶先叫唤上了:“哎,夏夏!赶紧跟叶总反映一下,中央空调是不是可以开啦!这种天干活,手指都要冻掉啦!”
“没那么夸张吧。”夏夏吸了吸鼻子,“再过个把钟头气温一升起来就觉得暖和了。秋天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也就早晚冷一些。”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吃不了苦!”冯远哲出现在门口,“这点温度就喊着要供暖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熊汶吐了吐舌头,跟同伴耳语:“老冯又来倚老卖老了!”
“冯经理,”另一个姓张的小伙子故意跟他调侃,“邱小姐一走,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冯远哲绷脸道:“邱董虽然不管公司具体事务,但毕竟是咱们迈信的名誉董事,也算你的间接领导,别随便拿人家开玩笑!”
“我听说,”又有人插嘴,“邱小姐是开店去了,是不是啊,夏夏?”
夏夏点点头,这不算什么秘密。
“那是不是叶总出的钱?”
夏夏笑道:“你们就别乱猜了,赶紧忙自己的去吧。”
她端了茶杯出去,听见冯远哲在身后教训那几人:“你们得好好跟夏夏学学,瞧人家小姑娘多懂事……”
夏夏忍不住暗笑,谁不知道,公司的很多八卦都是从冯远哲嘴巴里泄露出去的。叶吟风之所以厚待他,也无非是因为他曾经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刻贷到一大笔款子,从而使迈信渡过了难关。
回到座位上,夏夏发现叶吟风给她留了张条子,嘱她复印几份资料送去会议室。夏夏赶忙撂下茶杯忙开了。
和萧瑟的户外相比,开着空调的会议室里算得上温暖如春了。
叶吟风只穿了件白衬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握一支激光笔,在投影幕布前比画着各类信息,简洁的PPT文档中罗列了四五家客户资料。他有条不紊地给与会者作介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在夏夏眼里显得十分迷人。
“永新和文达的单子我们是比较有把握的,我跟老崔确认过,这两个项目我们务必要拿到手。至于锦华,群新的人已经下了不少功夫,田宁把锦华的王总看得很紧,我们未必找得到缝隙钻进去,但事在人为,只要有心,机会总是会有的。”
叶吟风的目光投向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小伙子:“小郑,你是新人,刚好可以拿这个项目练练手,能拿下最好,不行崔总也不会怪你,有什么疑难问题,一定要跟你老板沟通好,这倒是个不错的学习机会。”
小郑对来自总经理的亲切关照感觉有点激动,频频点头,一副既热血又不安的神色。
叶吟风朝他鼓励地一笑,随后就将激光笔滑向一家被着重标示出来的公司名称上。
“江润集团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年初他们上一个试点项目的时候,我跟老崔也去争取过,但他们给出的技术参数太高了,简直就是给TD量身定做的。国内的企业基本没戏。”
他目光往台下一扫:“但这次不一样。我打听了一下这次的技术规格,我们的产品完全符合。而且市里最近正倡导提高对民企的扶持力度,江润又是有政府背景的公司,据可靠消息,这一回,供应商十有八九会在民企里找。”
“这次的单子有多大?”一个销售忍不住举手问。
“保守估计,一个亿。”
会议室里立刻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不过,”叶吟风语气平缓,“以我的猜测,江润不太可能把这么大的项目砸在一家公司身上,供应商太少风险就大,太多协调起来又有困难。江润很可能分给两家做,比例也许三七,也许四六,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争取拿大头。”
底下的参会者纷纷交头接耳。
“马上年底了,今年的成绩跟去年比不怎么好看,即使永新和文达都到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崔友新面露愧色:“叶总,是我的问题,十月份的两单本来都可以拿下的,一时大意,让群新的人钻了空子。”
“不能全怪你。”叶吟风神色平静,“我也有责任。”
那会儿他的心思全放在要不要离开迈信的问题上,以至于田宁在背后搞动作也未曾重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我们能把握的是眼下——能不能把江润这块肉骨头啃到就看我们怎么努力了。”
叶吟风发言完毕,把夏夏刚送进来的资料分发给大家。
“只要把江润拿下,明年的压力会小很多,这样可以给我们赢得时间开发新品。” 他深吸了口气,“迈信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刻了。”
出了会议室,寒凉的空气立刻把叶吟风包裹住,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经过夏夏的办公桌前,他朝她做了个鬼脸:“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
夏夏笑道:“刚才我在茶水间,大熊他们就嚷着要开空调呢!”
叶吟风笑笑没说话,走进办公室。
夏夏早就把他办公室里的小空调开了,暖和的风温柔地在屋子里徜徉,他享受地舒了口气。透过半磨砂半透明的玻璃望出去,坐在门外的夏夏正在悄悄往手上呵气取暖。
叶吟风略一沉吟,便又出去。
“夏夏,你跟设施部说一声,以后这种天气,早上供暖两小时。还有,别给我搞特殊了,我那边的暖气供应跟大家的时间表走就行。”
夏夏一时讶异,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叶吟风。
“你看你的小鼻子都冻红了。”叶吟风和她开玩笑,“我却在空调间里享受,你让我于心何忍?”
夏夏扑哧笑了起来:“好吧,我这就给设施部打电话。”
她拿起电话,见叶吟风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赶忙叫住他:“叶总!”
“嗯?”
“刚才邱小姐打过电话来,让你不要忘了晚上吃饭的事——她打你办公室电话你不在,就打我这儿来了。”
叶吟风恍然:“对哦,今天她的铺子开张是吧?”他懊恼地一击后脑勺,“糟糕!这两天忙得团团转,都忘了订个花篮送过去!”
夏夏抿唇一笑:“我昨天就预订好了,花店今天一早就会送过去。昨晚我下班你还在开会,就没跟你说。”
叶吟风欣慰地笑道:“有你这个秘书在,我省事多了!礼物你肯定也去拿了吧?”
“当然!”夏夏从自己办公桌底下拎出一大一小两个盒子,“这个大的是你准备的,小的这个是我的。”
“你也买了东西?”
“是啊!”夏夏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邱小姐也请了我的——礼物你要看一眼吗?”
“不用了,你看过没问题就可以。”叶吟风匆匆扫了眼腕表,“那晚上我们一起过去,到点了记得提醒我!”
“好!”
整个下午,叶吟风就没在办公室里踏实待过几分钟,他频繁辗转在技术部和会议室里,跟各路人马开会。
傍晚,快到六点时,叶吟风再次从会议室出来,匆忙往办公室方向冲,经过夏夏的办公桌,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猝然收回前行的脚步。
“文萱的晚宴是七点吗?”
“嗯。”
叶吟风有点头疼似的想了想:“我还有个会要开,可能赶不及。不如这样,你现在先去她的店铺,帮我跟她打声招呼,晚点我会直接去酒店。”
“好的。”
“记得把礼物带上。”
“知道啦!”
夏夏麻利地收拾完毕,挎上包,左右手各拎一个马甲袋,风风火火下了楼。
邱文萱的店铺选在市区南面一个新小区里,铺子沿街,周边设施都已趋成熟,人气还算旺盛。
下了车,夏夏拎上礼物亦步亦趋地找过去。这条街上新开的铺子有好几家,门口都摆满花篮,爆竹碎屑撒得到处都是,显得喜气洋洋。她走到街尽头才看见“梦萱家饰”的店名。
店堂里亮着灯,夏夏未及仔细观赏里面的各种摆设,文萱已经迎了过来。
她今天穿了件深紫色的薄呢大衣,很显腰身,长发一反常态束起,绾在脑后,再也不似以往那样冷艳,清新雅致中,难得还透露出几分活泼。
“夏夏,你来啦!”文萱目光迅速朝她身后一扫,“叶总呢?”
夏夏忙把叶吟风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把礼物奉上。
叶吟风挑的是一头用琉璃制成的牛,取其“牛气冲天”之意,恰好文萱属牛。夏夏买的则是只五彩斑斓的招财猫,个儿虽小,描摹得却很精致细腻,是她挑了很久才选定的。
文萱一看这只猫忍不住就笑,她拉夏夏到右侧的架子前,上面供了一排招财猫:“我这儿可是专卖家居饰品和各种摆设的哦!”
夏夏讶异了片刻,跟文萱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文萱把她送的那只猫摆在收银台上:“放在这儿,希望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夏夏望着她美丽的侧脸,由衷道:“邱小姐,我很佩服你。”
“呃?这话怎么说?”
“叶总本来想走,但我知道他舍不得公司。你……你是个很洒脱的人。”
文萱淡淡一笑:“叶总果然信任你,连这个都跟你说。”
夏夏脸微红:“这个谁都看得出来。反正,反正我觉得你很好。”
“既然觉得我好,就来帮我做吧。”文萱跟她开玩笑,“不过,就怕叶总舍不得你。”
夏夏脸红得更厉害了:“那我以后有空就来你这边,我也很喜欢这种家居摆设的。”
小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熊,默不作声站在夏夏跟前,仰头注视她。
夏夏忙蹲下身子,惊喜地跟她打招呼:“小冬,你还记得我吗?”
文萱在一旁道:“小冬,叫阿姨!”
小冬不吭声,但看向夏夏的目光却柔和大胆,过了一会儿,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你叫夏夏。”
“小冬——”文萱略带责备地嗔怨女儿。
夏夏开心地一把将她抱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们可是好朋友呢!你抱的这个乖乖是不是黑点点?”
这还是上次夏夏跟她玩游戏的时候小冬告诉她的。小熊的鼻子是黑的,小冬总喜欢拿手指去点它,还给它取了这个形象的名字。
“是的。”小冬的眼神活泼起来,“黑点点,叫阿姨!”口吻跟文萱教训自己时一模一样。
这回连文萱都无奈地笑了。
晚宴订在市区的一家粤菜馆,宾客其实没几个,除了夏夏外,文萱仅仅请了叶吟风和他的父母。
文萱和叶家父母之前就接触过,或许因为彼此认识的方式比较特殊,夏夏感觉双方说话很疏离,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叶母问文萱铺子里有没有请人,她忙回:“目前没什么生意,我一个人就能打理得过来,只找了个钟点工,送货的时候需要搭把手。请人的事,打算等忙起来再说。”
叶父叶母点了点头,之后就找不到别的话题了。
叶母与夏夏是第一次见面,却格外投缘,尤其听说她是叶吟风的秘书之后,眼眸里顿时多出一倍的热情。
夏夏正应付着叶母的各种盘问,叶吟风风尘仆仆推门进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文萱立刻站起来迎他:“不算晚,我们也刚开始。”
叶吟风朝她笑了笑:“怕你们等,我提早二十分钟结束会议,正好给他们时间回家好好想想——恭喜你!”
叶母朝儿子招手:“吟风,坐这儿来!”
文萱闻言,正要去拉椅子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叶母腾出位置,特意把叶吟风安排在自己和夏夏中间,心疼地埋怨儿子:“做事上劲是应该的,但也得有个分寸,总这么没日没夜地忙,身子垮了都没人疼!”
叶吟风瞥了眼文萱和夏夏,感觉十分别扭,蹙眉低呼了声:“妈——”
叶母见夏夏抿嘴偷笑,忍不住也笑起来:“小郭,吟风平时在公司里有没有欺负过你?”
“没有啊,伯母!”夏夏看看叶吟风,甜甜一笑,“叶总很照顾我的。”
“吟风的脾气我知道的,有时候很认死理。”叶母不放心地叮嘱儿子,“小郭这样的女孩子,人又好,又能干,偶尔犯点小错误,你别对人家哇啦哇啦地吼。”
“我哪有!不信你问夏夏!”叶吟风叫起屈来,“要是咱们三江市评十大文明总经理,我绝对能进前三甲!”
夏夏使劲点头。
欢笑声中,小冬溜下座位,悄悄蹭到夏夏跟前:“黑点点想跟你一起玩。”
夏夏俯身,温柔地问:“黑点点想玩什么游戏呢?”
小冬扭捏了一会儿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夏夏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文萱沉声说:“小冬,先吃饭,吃了饭再玩。”
小冬只当没听见,执拗地盯着夏夏,眼里满是期待,她早就对枯坐在位子上听大人讲自己不懂的话厌烦了。
夏夏见文萱脸色不好看,想了想道:“玩游戏没问题,不过你看黑点点的肚子这么瘪,肯定玩一会儿就没力气了。我们得先给它充电!”
“好!”小冬赞同地点头。
夏夏拿干净筷子夹了块鸡肉,先送到小熊跟前:“黑点点,嘴巴张开,能量来啦!”
小冬一边指挥黑点点张嘴,自己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夏夏乘机把鸡肉塞进她嘴里:“小冬也要充电!”
小冬很乖地把鸡肉吃了。
叶母看夏夏的眼眸更慈爱了:“小郭真是有耐心。”
叶吟风凑趣道:“没耐心能当我秘书么!”
“你呀!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叶母的不满又被他勾起来,“你看看文萱,比你小好几岁呢,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呢,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不肯找。”
“妈!怎么说着说着又数落起我来了!”
叶母的眼睛朝夏夏一瞟一瞟的,叹了口气:“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又不指望你发什么大财。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们把孙子给抱上,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夏夏虽然在跟小冬玩,一双耳朵可时刻竖着呢,听到叶母的叹息,忍不住朝叶吟风瞥了一眼,恰好他也正望着自己,她慌忙掉转目光,只觉得耳朵根火烧火燎起来。
叶吟风轻轻咳了两声,低声跟母亲商量:“今天是文萱开张的好日子,咱不说这个行不行?”
叶母白了他一眼,这才把嘴闭上。
晚宴结束后,众人走出饭店,叶母执意要夏夏坐他们的车一起走,但夏夏住的地方跟他们南辕北辙,便坚辞了。
“不用了,转来转去太麻烦,我自己坐车回去很方便的。”
“那你回去小心点儿。”叶吟风在车上叮嘱她。
夏夏站在车外跟大家一一道别,等车子开动起来,她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叶母禁不住感叹:“小郭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
文萱揽着小冬靠窗坐,眼睛始终盯着窗外,双眸中渐渐涌起初来乍到时那惯有的冷漠。
怀里的女儿柔软温热,她不觉加大了搂住她的力道,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把握的真实拥有。
车子在叶家的小区门口停下,文萱本不打算麻烦别人,准备下去自己打个车走,但小冬在她怀里睡着了。
叶母见状便叮嘱儿子:“吟风,还是你送送吧,别把孩子冻着了。”
文萱欲辞,叶吟风抢在她前面说:“知道了,妈,你跟爸先休息吧,我送完她们就回去。”
少了叶家父母,车内顿时宽敞了许多,也安静了不少。
叶吟风从后视镜里扫了眼文萱,发现她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叶吟风心头忽然有根弦紧绷起来。
长久的沉默是怪异的,尤其在两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人之间,沉默格外像一头怪兽,仿佛随时要将某层薄弱的窗户纸击破,让人难堪。
“不知道夏夏到家了没有?”文萱率先打破了沉默。
有了话题,原本酝酿得越来越危险的气息便荡然无存。
“她坐出租车走应该挺安全的。”
叶吟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起了一丝小小的牵挂,以往夏夏陪他加班,只要条件许可,他总是亲自送她到住所楼下的。
“你妈妈很喜欢她。”文萱幽幽地道。
“什么?”叶吟风顿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哑然失笑,“我妈看哪个没结婚的女孩子都觉得不错。”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没遇到合适的。”
“完美主义者。”文萱笑着低语。
“也不是。婚姻是人生大事,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妙。为了结婚而结婚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
“像……夏夏那样的女孩不好么?”
“她人是很不错,但我从没想过要跟自己的员工……咳,而且,她的年纪对我来说还是太小了。”
“有人说,年轻单纯的女孩子比较好骗,交往起来也不累人。”
叶吟风蹙眉:“这是无耻男人的论调,难道你喜欢撒谎成性的男人?”
“……喜欢过,很久以前。”文萱语调平淡,几乎不带感情色彩。
叶吟风一下子卡了壳,同时觉得很尴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文萱的过去太缺乏了解。
沉默再一次回到两人之间,但似乎又跟刚才有所不同。
到了文萱寓所楼下,小冬依然沉睡未醒,叶吟风帮文萱把孩子抱上楼。
文萱开了门,把叶吟风引至卧室,他轻轻将孩子放到床上。小冬努了两下嘴巴,翻一个身,继续睡。
他站在床前端详孩子:“她长得很像你。”
“是吗?我不觉得。”文萱在他身后说。
“五官很像,尤其是眼睛和嘴巴。”叶吟风的声音忽然压得低低的。
文萱的目光停留在他挺拔的后背上,心底有一丝热意像嫩芽一样急切地钻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长。
叶吟风猝然转过身来,如梦初醒似的:“我该走了。”
“时间还早,不如……再坐一会儿。”文萱觉得嗓子眼干涩无比,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嗓音里含了一丝微妙的央求。
一想到又要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她忽然感到深切的恐惧。
叶吟风却已经走出了卧室,仿佛有某种力量推着他往前赶,要让他逃开这间光线幽暗,却到处充满诱惑的屋子。
文萱疾步走到房间门口,看到叶吟风的背影已经出现在大门前,绝望刹那间攥紧了她,她急切地想要挽回点儿什么,冲口便道:“你不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
叶吟风顿住脚步,略带讶异地回头,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一张异常美丽的脸,以及那张脸上布满的颓废神色。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慢慢转过身来。
文萱本已无望的心情立刻被他点亮:“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烧壶热水。”
叶吟风有点犹豫地坐进沙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合适。
文萱很快端上来两杯红茶,用上好的净白骨瓷杯沏的。
“我肠胃不好,医生说喝红茶养胃。”
叶吟风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香气浓郁,口感虽比不上他最爱的大吉岭,但也还算不错。
文萱把客厅的灯开了,刚才还萦绕在空气里的暧昧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冷吗?”她看看叶吟风单薄的衣着,“我这儿有毛毯。”
尽管叶吟风一再声称不冷,文萱还是拿了条毛毯过来给他,又把空调给开了。
“来三江前没想到这儿会这么冷。”
“主要是湿冷,很多北方人都不习惯。”叶吟风道,“不过你好像也不是兰溪人吧?”
“嗯,我是在梅岭长大的。”
“那离三江不远。没想过要回去?”
文萱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哪里还敢再回去。”
“你父母……”
“他们都在,我还有个弟弟,不过我有差不多七八年没跟他们联络了……我十九岁那年,我爸就把我赶出了家门。”
“为什么?”叶吟风意外。
“我不好好读书,成天跟一群小流氓在一起鬼混,这样的女儿,把他的脸都丢尽了。”文萱朝他笑笑,“你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一个曾经的问题少女面对面坐着聊天吧?”
叶吟风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片刻说:“但你毕竟还是回到正轨上来了,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虽说后来你又……”
文萱低头:“迄今为止,我只结过一次婚,就是和叶孝祥。”
叶吟风吃了一惊:“那小冬……”
“她是我生的,但我跟她父亲没有办过法律手续。”往事不堪回首,文萱重重吁了口气。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他那个人,现在想想,其实就像我爸评价的那样,一个混日子的流氓地痞。可在当时的我眼里,他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会保护我,爱惜我,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为了他,你跟家里闹翻了?”
“很愚蠢是不是?”
她低首啜了口茶水,眼帘低垂,仿佛要在那暗红的水波中搜索曾经年少的自己。
“我跟着他疯狂了四年,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也没反对。我开始为孩子的将来考虑,觉得我们应该有个家,他也应该有个稳定的工作,不能再这么混下去。”
她闭了闭眼睛:“从我有了这个想法开始,我们之间就没停止过争吵。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时我还大着肚子,我再也受不了跟他过日子了,于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他。”
叶吟风正听得出神,文萱举起茶壶给他杯子里续水,他忙道谢:“你很会照顾别人。”
文萱苦笑笑:“都是独自带孩子的时候锻炼出来的。”
叶吟风同情地看她:“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
“是啊!”文萱感慨,“我离开小冬父亲的时候,身上没多少钱,孩子还是靠朋友的接济才生下来的。”
“她父亲难道没再来找过你们?”
“找过,还想给我钱,但我没要。”
“你的性子……”叶吟风笑了笑,“其实也很倔。”
文萱不置可否地耸肩:“我事后才知道,他早就在外面有人了,还不止一个。所以说,我曾经就是那个很好骗的无知少女。”她的嘴角勾勒起浓浓的嘲讽。
“我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去找事做了。为了以后有更多的机会,我拼命读书,考各种证件。想想那阵子真是累,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别人都会拿异样的目光看我,因为我是单身妈妈。”
世道就是这样,抱怨也无济于事。叶吟风陪她沉默了片刻才问:“所以你离开梅岭,去了兰溪?”
“除了离开,我找不到别的出路。你知道,你可以跟一两个人抗争,但你没办法争得过一群人。而且,我还得为小冬考虑,我不想让她被小孩子骂难听的话。”
叶吟风用带点怜惜的目光注视眼前这个倔犟的女人:“你很爱你的女儿。”
文萱的眼眸一下子变得幽深:“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叶吟风的手机响起来,是叶母打来的。
“吟风啊!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回来?”
“哦,妈,我在路上耽搁了会儿,马上就到家了,您先睡吧。”
挂了电话,叶吟风发现文萱正紧盯自己,他有点尴尬:“我妈总拿我当小孩子,如果晚回去没告诉她,她会睡不着觉。”
文萱本想问他为什么要撒谎,嘴巴张了张,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叶吟风起身:“我该走了。”晚上的时间总是溜得飞快,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这次文萱没再挽留,送他到门口,叶吟风回首跟她说再见,文萱含着笑凝视他,那笑容像红玫瑰上的一滴露水,带着花瓣艳丽的姿色,悄然坠落至他心田。
叶吟风一路开车回去,只觉得体内有股燥热滚来滚去,令他无法宁静下来,他索性落下车窗,让冷风倒灌进来,冷却他烦躁的心情。
文萱的身上仿佛有股魔力,每次只要一接近她,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牵着走。
一个念头起了又落,他一直努力压制着,不敢细想,哪怕稍微思索一下都是对孝祥的亵渎,可他无法赶走停留在脑海里的那张脸,一种无力感从内心深处腾升而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车子越跑越快,最后索性在空寂的夜间马路上狂飙起来。
叶吟风走后,文萱在沙发中重新坐下,脑子里空茫茫一片,她拉开小几抽屉,掏出一包烟,就手抽出一根,打火机啪的一声响,她叼着烟往上凑,没碰到火苗就下意识地又退回来,把烟和火机一并丢进抽屉,怔怔地发起呆来。
她有些懊悔刚才对叶吟风的那番坦言,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些事呢?难道就为留他多待一会儿?
她颓然站起身,走入卧室。小冬在床上正睡得香。她在床沿边坐下,用怜惜的目光凝视女儿,良久,俯首在小冬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这是她的女儿,她这辈子唯一靠得住的人,她一定要让她过得无忧无虑,不再受一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