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港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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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碎片(3)

无论哪个时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服务员可没有什么朝九晚五。清晨,下了夜班的员工三五成群地走出候机楼,挤上巴士,说笑声遮不住疲惫,女孩脸上的脂粉盖不住黑眼圈。如果抢到座位,他们把头靠在窗户或前面的椅背上,很快打起盹。即使站着,也会闭上眼睛打哈欠。曾经看到一个男孩,刚坐下就睡熟了,手里的塑料杯歪斜着,豆浆从吸管里滴滴答答地流到裤子上。中午或黄昏,很多员工才出发去上班,啃着煎饼果子或包子。车里有股油腻腻的饭菜味。那些稚气未脱的面颊上,没什么希冀,更多是一种无聊和迷茫。与此不相称的是车内电视屏幕,一天到晚播放欧洲教堂的华丽美景,还有被喧嚣淹没的巴赫音乐。

机场巴士--去机场

尽管我们住市内的员工把机场巴士当做上下班的班车来坐,可乘机场巴士总是给我一种错觉,仿佛要去远方旅行。我混在旅客群里,穿戴整洁,只提一个小巧的手包,看起来像商务人士。

从公主坟到机场算是比较远的线路,途经西三环和北三环,再上机场高速,高峰时段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车上看书听音乐会头痛,睡觉也不踏实,与身边的旅客聊天是打发时间的良策。

邻座的旅客如果搭讪,一般先问:“你去哪儿呵?”起初,我还跟别人解释说,我在航空公司工作,是去上班。从某一天开始,我跟随自己的心境,肆意回答去西藏/瑞士/爱尔兰/布拉格,去每个我渴望的地方。

有一次比较好笑。我说:“去巴黎。”坐在身边的男子非常雀跃:“我也是!我坐国航,你呢?”我略显遗憾地说:“我坐法航。”他接着问:“我出国留学,你呢?”我说:“出差,参观巴黎时装周。”他眼里射出惊讶和赞赏的光芒:“你是服装设计师?”后来都忘记聊了些什么,我眼前一直浮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香谢里舍的咖啡香气四溢,塞纳河在脚下缓缓流动。我给自己编造一个目的地之后,就会接连诞生全新的身份、职业和生活。就像小时候玩的过家家,有千万种可能性,每一种都令我感到幸福,哪怕是去南非赴一场杀机重重的婚约。

大巴到站了,旅客们拖着箱子,昂首阔步迈进雄伟的航站楼,梦刚刚开始。而我从梦中醒来,匆匆赶到洗手间换工作服。

为了不干扰旅客休息,机场巴士很少放广播。车厢里静悄悄的,大家在平稳冗长的行驶中昏昏入睡。一睁眼,往往过去好几站。有时候,会碰上几个喧闹的旅客,整个过程便如坐针毡。

这天,有两个女学生从友谊宾馆上车,车厢里已没有相邻的空位了。她们隔着两排坐下,持续交谈。前排的女孩把整个身体扭向后方,高声说:“澳洲那边暴热,我们带的衣服都用不上!”

她的同伴说:“放假回来还能穿吧,澳洲天气该变凉了。”

“你的朋友都知道你要去澳洲留学吗?”

“我在QQ上宣布啦!他们争着要送我到机场,我说要低调嘛。”

“我选择神秘消失。谁都不知道我去了澳洲,包括我前男友。”

“那你这下把他彻底甩掉啦!可以找个运动型的澳洲男!”

“哈哈,找个农场主才实惠!咱们的学校不在一个城市,以后见面很难啦。”

“我当初想和你申一个学校来着,谁让阿德雷德大学的会计专业最牛呢!我看地图啦,那里和墨尔本离得不远,我可以找你玩!”

……

她们的语速飞快,分贝极高,每句话都离不开澳洲。坐在前排女孩身边的旅客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躲到最后一排去了。她兴冲冲地招呼同伴过去坐,同伴不以为然:“我懒得挪啦,反正这儿也能听见你说话!”

曾有一对母子坐在我身后,从上车起就在讨论儿子该不该和女朋友分手。我实在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但那争吵声直往耳朵里钻,塞上耳机都挡不住。母亲慷慨激昂地指出女孩的缺点,儿子绞尽脑汁列举女友的优点。实在没词了,儿子说:“起码她鼻子长得像你!”母亲哼了一声,说:“谁知道整过容没有?”下车时,他们还没达成一致。母亲说:“你没理了吧,不信飞机上八个小时还说不倒你!”

看到一项国外的调查,说最容易让脾气变暴躁的职业是出租车和公交车司机。也许是因为工作比较辛苦、枯燥,作息又不规律,偶尔遇上个“二把刀”上路,还得吓死几万个细胞。印象中的司机,大多是苍黑脸,不苟言笑,遇事吼声如雷。

机场巴士的司机一般都不爱说话,旅客上下车时不闻不看,静静注视着远方。如果有旅客提问,他们的回答很简练。有旅客喊“广播太吵”或“空调太凉”,他们也不做声,随手关闭音量或空调。相比之下,每个车站的巴士检票员非常活跃,跑前跑后地帮旅客放行李、找座位。在巴士启程前,检票员会热情洋溢地冲司机喊:“师傅,慢点哦!”司机也只是沉闷地点个头或嗯一声。车子到达终点,他们下车伸个懒腰,默默地吸一支烟。

我见过一位与众不同的巴士司机。他三十来岁,衬衫熨得十分平整,脸上绽放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像刚钻出土地的树苗望见了太阳。他起立恭候每一位上车的旅客,接过他们的箱子,整齐地码放在行李架上。遇到小孩子,他就一把抱上车。那天我正好要去公司机关开会,到航站楼比较绕远,就请求他在机场高速收费站帮我停一下。以前也问过其他司机,都不乐意,所以我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我的邻座是位西装革履的先生,静静地注视着司机的一举一动,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你好……别紧张,我不投诉,而是表扬。”原来他拨通了巴士服务监督热线,告诉对方这位司机是多么友善、多么敬业。他说:“我相信他每天都是这样工作的,服务已经成为他的人生态度和艺术境界,整个车厢的人都因为他感到愉悦。他很有前途,错不了,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么?”

到了航站楼,这位司机先下车,帮每个乘客接行李,微笑道别,似乎在送老朋友。但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有天等车时忍不住问检票员:“那个留平头、笑眯眯的司机怎么没再出现?”检票员挠挠脑门:“你是说郑师傅么?他调走了,给一个大公司的老总开车呢!”

机场巴士--进城

公主坟大巴站时常聚集着几个小青年,等大巴一进站,就围住车门,争先恐后地给旅客发送小广告。这天,发广告的竟然是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红肿的小手里握着厚厚一沓机票代理名片,点头哈腰地给下车的旅客递名片,嘴里机械地叨念:“谢谢,请收下。”如果对方不接,他们就见缝插针地把名片塞进旅客的衣兜或插在行李箱上。一位穿帽衫的女子挥手将他们赶开,拖着箱子疾步前行。大孩子敏捷地一甩手,名片飞镖般落在她背后的帽子里。我前面的中年男人一把搡开正往他兜里塞名片的小孩子儿,吼道:“兔崽子,别想趁机偷东西!”小孩子委屈地大喊:“我没有偷!”大孩子迅速把名片往他的提包侧兜里插,被那男的一脚踢了个趔趄。待到我下车,大孩子明察秋毫地瞅见我大衣下面的制服裤子,揉着被踢疼的尾骨,嘱咐小孩子:“这是工作人员,不用给。”小孩子立即缩回刚伸出的小手,锁定下一个目标。

回家的路上,我的邻座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圆脸盘,密密的刘海下有双大眼睛,眼圈微青。我一般把巴士上的旅客分为四类,A类特别健谈,上车之后天马行空地跟你聊到下车,最后还会留下联系方式。B类旅客比较热情,会主动和你搭讪,聊聊自己的旅行,再说说对北京的看法。C类旅客表示友好,话题范围不超过机场巴士的经停站,下车时微笑道别。D类旅客从头到尾不会跟你说一句话,即使他/她坐在靠窗位置,在中途站下车时也只是起立暗示你让开空隙,绝不轻易发声。

这个女人属于典型的A类。她问我从哪里回来,我说在机场工作,刚下班。她立即问我具体做什么,待遇怎么样,家住哪里。我来不及细答,她把身体完全转向我,兴致勃勃地问:“你结婚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她双手击掌,说:“好,你很幸运,还有机会挑个好男人!”我愕然。她说:“不瞒你说,我刚离了婚,把前夫丢在山东,到北京打工了。八年的婚姻可以说是八年抗战,我们天天吵,月月吵。到什么程度呢?我都不敢回家,每天在单位加班到很晚,回家的路上全身发凉。离家门越近越痛苦,一开门保准爆发。”我忍不住问:“因为什么吵呢?”她笑了:“当你想和一个人吵架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理由。大到一个家,小到一盘菜。吵架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吵到精疲力竭就闭嘴,稍微回过神继续吵!”她边说,边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惹得周围旅客都往我们这里看。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男人是会变的,你知道么?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追求我的时候激情澎湃,结婚后判若两人。因为不合适,两个人就像被下了咒。蜜月第三天,我们就开吵,当时我就想,这是谁?这个脸部扭曲冲我大吼大叫的男人是谁?我们互相仇恨,却不愿意承认婚姻的失败,又不能把对方杀掉,只好互相折磨。八年来,他只炒过一种菜,茄子肉丝。我换个花样,他不但不高兴,还说折腾什么,吃饱就得了。他没激情,还阻止我的激情。你说他完全不爱我了么?也不是。我提出离婚后,他流了一车眼泪。他妈死的时候都没见他哭那么伤心。我没啥感觉,不要房子,不要财产,不要跟他有关的任何东西,只身来北京闯荡。我要重活一遍!”

她的声音很大,语气激动,仰头大笑时后脑勺不断撞击着座椅靠背。我决定提前两站下车。她没有说再见,而是吆喝般冲我大喊:“记住,一定要找个好男人!”

我们在机场等待发车。一对华裔母女坐在我身边,用流利的英语交谈着。女儿五六岁的样子,大声问:“妈妈,为什么还不开车?快开呀!”妈妈对她说:“Agnes,你我都认为应该发车,但是国内的人并不守时。他们要多拉客人,多赚钱。”这时,另一位乘客问司机何时发车。司机说:“十五分钟一趟,半点走。”小女孩好奇地问妈妈:“他在说什么呀?”她妈妈面无表情地说:“Nonsense.”(“胡说八道。”)

大巴在半点准时发车。一路上,小女孩指着窗外,问东问西。妈妈告诉她,这是新修的高速路,她们出国的时候还没有呢。女孩兴冲冲地说:“好大!”妈妈说:“在国内,再宽的路也会变窄。你知道是为什么?”女孩咬着手指摇摇头。妈妈说:“再想想,我给你讲过的。”女孩说:“因为车子多!”妈妈接着问:“为什么车子多?”女孩恍然大悟,脆声喊:“Population boom!”(“人口多!”)

这时,妈妈接了个电话,改用中文讲话:“哦,我们已经在车上了,很快就能到……国内的大巴定价很不公平,我们到国际展览中心,是第一站,也收16块钱,和到终点一样!发车时间也不准,我们等了很久。太多问题讲不清楚了,在没有规则的地方,我都没办法跟Agnes解释……”

这天我坐在最后一排,位置很高,整个车厢一览无余。一对刚上车的男女吸引了我的注意。女孩走在前面,二十岁左右,娇媚动人,一头飘逸的长发。男的跟在她后面,很魁梧,四十多岁。在狭窄的过道里,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扶着她的腰。她软绵绵地靠着他,被他推着往前挪。他们坐到了我的前排,刚坐定就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他的大手在她头发里、脖颈上狂乱地抚摸,不知道该怎么爱才好。大巴行驶后,两个人慢慢恢复了冷静。女孩脸上带着旅行过后的疲倦,一头倒在他的怀里睡去。他轻拥着她,侧过脸注视着窗外,坚毅的面孔看不出柔情的痕迹,只有眉间锁着几分愁绪。女孩在他怀里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偶尔换个姿势,秀发盖住了他的两膝。

快到西坝河了,男人在女孩背上揉了揉。女孩扬起脸,睡眼蒙,两颊粉如桃色。那一刻,男人的眼睛里爆发出了蓬勃的火焰,他捧起她的脸,两人的鼻尖只有一寸距离。他用力捏着她的面颊和下巴,终于按耐住欲望,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口。女孩坐在里面,却要先下车了,男人侧身让出空隙。她娇滴滴地背上小包,站起身,故意叉开腿骑到他腿上,两人又厮磨了一番。到站了,她摇摇摆摆地往车门走,回头嫣然一笑,用手指比画出数字六。那是一个暗号么?现在是三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下一次的甜蜜旅行约定在六月?男人郑重地冲她点点头,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戏剧化的是,他的手机真的响了。可能是妻子的电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嗯,在大巴上,堵车,你和妮妮先吃吧。”合上手机,他又侧脸注视着窗外,紧锁的眉头正试图放松。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回家,拥抱妻子和孩子,描述出差的见闻,只是眼睛里不再有火。

我坐过一辆诡异的机场大巴。

有个女人刚做完手术,面颊包着一圈厚厚的纱布,整个头颅裹在白色网状护膜里。她不停地跟同行的男子交谈,却总是因为伤口作痛而被迫中止。她闭上眼睛安静几秒,又开始讲话,仿佛这样她才可以忘记痛苦。

有个黑壮的男人拄着拐杖上了车,一只脚肌肉萎缩,蜷在膝盖边。他拒绝司机的帮助,把拐杖在腋下支牢,举起自己的提包,艰难地放上行李架。他头上出了一层汗,背心湿透了,弯曲而坚硬的脊柱清晰可见。他在狭窄的过道里向前移动,有人起身让座。他没有停顿,目光坚毅,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把汗渍斑斑的脸埋在双手里。

临发车前,一家人匆匆跑上来。三个大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可是,稚嫩的面庞布满红色的脓包和烂疮。她跟在爸爸身后,紧攥他的衬衣后摆。她的眼神与陌生人偶然相触,立刻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逃向后排。本来是最自在的年纪,却不能自在了。

开车以后,愈加闷热,喘不上气来。有人跟司机喊,空调吹的好像是热风!司机有气无力地说,冷气就是这样了,不然就关掉。驶到高速路上,太阳不见了,乌云重重压来。背后的T2看起来灰暗陈旧,像个古堡。蒸笼般的车厢里,大家静默无声,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和呻吟。

前排有个女孩头歪靠在玻璃窗上,捂着嘴咳嗽。正值流感高发期,坐在女孩身边的戴口罩的大叔惊恐不已,扭头背冲着她。她咳一声,他就往远挪一寸,都快从椅子上掉下来了。他想换座位,可惜车内满员。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走到车厢尾部,铺了张报纸,席地而坐,又掏出一小瓶消毒剂,全身狂喷。

天色越发昏暗,每个人脸上都是疲惫和苦闷的神色。路途遥遥无期,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多久。

免税店

在机场工作之前,我连兰蔻和雅诗兰黛都分不清。现在,世界顶级化妆品牌基本上都认清了,连哪个产品有什么功效,哪个牌子出了新款都能说个头头是道。这归功于机场免税店。

免税店是机场员工最喜欢逗留的地方之一。特别是女员工,一有空就三三两两地进去逛悠,欣赏琳琅满目的烟酒、皮具和服饰。当然,大家对化妆品店最感兴趣,把那些五光十色的瓶瓶罐罐挨个捧在手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