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同罗兰回到学校的时候,林梦云正一个人坐在寝室写信。她一声不响地伏在桌上,几缕短发松散地从鬓角搭拉下来,有一缕恰盖住一边酒窝。因为她的睫毛又黑又长,脸孔又向下俯着,看不出来她眼睛的神情。但只看她那么静穆,竟至连黄梅和罗兰走到面前也不知道,可知她写信是多么聚精会神。黄梅和罗兰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都不愿惊动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和微笑,悄悄离开,各人往各人的桌边走去。
黄梅在找火柴时毛手毛脚地碰倒了一只茶杯,小林惊得一跳,猛然抬起头,一看见是她们,随即又安静地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俩跟做贼一样,回来了也不吭一股气儿。”黄梅说:“我们看你在用心写信,怕惊动你嘛。”罗兰一面点灯一面接着说:“谁晓得你在写什么信?万一是一封秘密的信,看见了岂不是连俺们也觉得不好意思?”“你这丫头今天是疯了,偏喜欢对我嚼舌头!”林梦云站起来卷着袖子说,“小罗,你再说一句坏话我就捶你!”“好姐姐,别吹胡子瞪眼的,我不说了好不好?”林梦云装做威胁的样子:“你随便说吧,有胆量的随便说!”罗兰笑嘻嘻地跑到黄梅身旁,黄梅以为她是来求救,忙把她搂抱住,谁知她对着黄梅的耳朵说道:“你看小林的胳膊多好看,又白又胖!”又说:“你看看她那眼,她那酒窝儿,一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全是装的!”话没说完,黄梅和小林都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林梦云三步两步地跳到罗兰面前,在她的膈肢窝和腰窝里乱挠起来。罗兰起初还一面笑一面求饶,到后来只有笑和喘气的工夫,在黄梅的怀里拼命地滚着,转着。黄梅把手一松,她就顺势溜下地去,钻在桌子底下蹲着,不敢出来。林梦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光嫩的脸颊,又去拧她的耳朵,一面问着:
“你还嚼舌头不嚼?你还嚼舌头不嚼?”罗兰两手护着耳朵,一言不答,只顾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林梦云怕她恼了,说道:
“好吧,饶了你这一遭吧。”于是拢了拢头发,咬着嘴唇,走回到自己桌边。半天,罗兰从桌子底下不声不响地钻了出来,半恼不恼地红着脸,含着刚才笑出的眼泪,噘着嘴走到小林面前,转过脸让脊背对着她,带着哭声说道:“再挠吧!再挠吧!你不挠是个狗!”林梦云起初以为她真的恼了,吓得不敢挨她;后来看出来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故意撒娇,就用指头往她的腰窝里轻轻一戳,果然罗兰腰一闪一扭,忍不住格格地笑着转过身子,用小拳头向小林的身上乱打一气。林梦云的头上和肩上挨了几拳,无处躲藏,只好扑上来将罗兰的身子和胳膊完全抱住,于是两个人一起滚在床上,笑做一团。
晚自习的预备铃刚刚一响,两个女孩子就从床上爬,起来。林梦云从床下的箱盖上取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先替罗兰拢拢头发,然后也把自己的头发拢好,又把床上的单子整了一整,把桌上未完成的信放在桌子下边,然后向黄梅和罗兰问道:
“我们到教室中看书还是留在寝室看书呢?”原来讲习班中对于自习的规定相当自由,不管同学们去教室用功也好,在寝室里用功也好,不加限制。生活指导员和别的教员在各处走来走去,为的让同学们有问题时提出询问。
在自习时间同学们都得看书,不管什么书都可以,生活指导员只禁止看那些对青年有害无益的书。如果在自习时间写文章,编壁报,画宣传漫画,或三丽个同学在一起讨论问题,生活指导员也都赞成。所以林梦云问了一声,黄梅回答说她要到教室中去,罗兰却愿意一个人留在寝室。林梦云把要看的两本书拿在手里,等着跟黄梅一道。第二遍铃响了以后,她们肩靠肩地往教室去了。
“小林,你刚才给谁写信?”在教室坐定之后,黄梅小声问道。
“给我的弟弟写信,他跟着学校到后方去了。”“你父母在什么地方?”“父亲在教书,跟弟弟在一道。母亲在乡下住,有时也进城。我们乡下有庄子,城里还有生意,所以母亲只好留在家里。”黄梅本来还想顺便问一问王淑芬和鲁辉扬的事情,但话到口边,见朱志刚向她们走来,便赶忙把要说的话咽到肚里。
“我今天下午找你们没有找到,”朱志刚说,“你们到哪儿去了?”“我们上街了,”小林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下一期壁报的文章不够,请你跟黄同志都写篇文章。”朱志刚一面说一面把眼睛转向黄梅:“星期四集稿,不管写什么都好,字数最好在一千字以内。”“我什么都不懂,我会写个屁!”黄梅叫道,“要我有资格在壁报上写文章,起码还得一百年!”“黄梅同志不要客气,”朱志刚态度十分诚恳地说,“大家都是学习的,本来都写不出好东西。据罗先生说,你这两个月看书很多呢,有时谈起话来也有见解。”“他才见鬼哩!我自来没有写过文章,突然提笔,笔像石磙一样重。自家丢人事小,登在壁报上叫全校丢人事大!”“别客气,别客气。只要读了很多书,又有生活经验,还怕写不出好文章?”“统共就读那一堆小册子,都是生吞活剥地吞下肚里,还没有理出来一个头绪,哪能管用?”“这几天我们从你的谈话中知道你懂得很不少,张先生也是这么说。”“别耍笑我,真见鬼。我还是四十八里不点灯呢!”黄梅虽然自认为不会写文章,无奈朱志刚诚心实意地要求她随便写一点,小林又从旁帮言,她“试一试”的兴头便被他们三言两语地挑动起来。她已曾留心看过学校中和街上的壁报内容,觉得有些文章写得好,有些也很平常,并不放在她自己眼里。她原本不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女孩子,如今既推脱不过,便想了一下,爽快地说道:
“好吧,我试一试,能用不能用我不负责。”朱志刚见黄梅已经答应,自然是满心欢喜,忙又向小林求道:
“小林,你也写一篇好不好?”“怎么又轮到我写了?”“‘能者多劳’,谁要你会写文章!上次你发表的那篇小散文,大家都说好,连杨琦先生也说有屠格涅夫的味道。就照那样的小散文再来一篇吧,好不好?”小林丰满的脸颊微微发红,两个酒窝陷了下去。她咬着鲜红的下嘴唇迟疑片刻,然后腼腆地小声说:
“我怕写不好。我写成以后你替我改一改好不好?”“好说。我怎么配替你改文章?”“我说的是实话,你不答应替我改一改,我就不写了。”“好,好,”朱志刚笑着答应说,“你写好后找杨先生看一看,或者送给张先生看一看,岂不更好?”“那就不值得。我的文章是见不得人的。你别对我耍滑头,改不改由你!”林梦云说了后就把嘴唇咬了起来。
“好的,好的。星期四下午交给我。别忘了替我催催小黄同志,她的文章你负责。”朱志刚正要走往自己的座位去,林梦云又叫住他,小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请小罗写文章?”朱志刚摇着长头说:“不找她,不找她。她高兴的时候,你不找她写她也要写;她不高兴的时候,你给她作揖磕头她也不写。我对谁都有办法,就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告诉你一个法子,”小林悄悄说,“以后你要是想同小罗交涉,不如找杨先生跟她说,她对杨先生的话特别愿听。”“罗先生同她说话响不响?”“有时响,有时不响,那要看她高兴不高兴。”“好的,”朱志刚点点长头,“我去找杨先生,托杨先生拉她写一篇文章。”“现在不必,”小林说,“这两天因为黄梅来了,她比谁都高兴,你自己找她准成。”“我就怕碰一鼻子灰。好吧,我就去碰一碰试试,不成就拉倒。”朱志刚兴冲冲地走出教室,第三遍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乱了片刻才慢慢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林梦云看见朱志刚得意地走回教室,忙拿眼睛向他询问。朱志刚笑着点点头,归了座位。小林也低下头去,眼光落在书页上从嘴角和酒窝边流出来恬静的微笑。
黄梅没有注意到朱志刚回到教室,正摊开一个新买的笔记本子,一面看书,一面将重要的摘记下来。由于大家称赞,她越发立志要拼命读书,巴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好书读完。
她本来计划着遇到好的地方整节整段地抄下来,以备需要参考时随时翻阅。但是过了不久,她开始厌烦起来,因为一则她抄得太急,时常不是漏掉一两句,便是抄错字儿,不得不添添改改;二则往往发现一连好几页都可抄出,又感到抄起来实在麻烦;三则她性子太急,抄了几段笔记之后,觉得抄笔记太费时间,反不如一气读下去较为痛快。一个钟头没过,她就改换了一个新的方法,只扼要地记下大意,写出心得,不再逐字逐句地死抄原文。读着读着,她就随着书上所写的意思乱想起来,想了一阵,忽然喳地一声把笔记本子撕下一页,在上面写下一个文章题目:《农民应怎样参加抗战》:又在旁边注一行小字:“本星期四下午交稿,别忘了。”她把这一页拿在手里看了看,十分高兴,把它夹进书里,满意地微微一笑,重新看起书来。
在进入讲习班的这一个多星期中,黄梅已经跟男女同学们混得很熟,同学们都喜欢同她接近。关于王淑芬和鲁辉扬的事情,她一直忘记打听。有一天林梦云同她坐在寝室里说闲话,忽然鬼祟地笑着问道:
“小黄,你晓得男同学们对你怎样评论?”“见鬼!我管他们怎么评论?他们只爱在别人背后胡嚼蛆,挑人家眼儿!”“他们并不是骂你的,你猜猜,你猜猜。”“我不猜。没头没脑的,猜个屁!”“你猜猜,”林梦云摇晃着黄梅的肩膀说,“猜对了我给你买糖吃。”“是不是说我给壁报上写的文章太坏?”“不是。是关于你的态度方面的。”“说我粗野?”黄梅像恍然大悟地说。
“不是。你再猜。”“啊呀,见鬼!你爱说就说出来,不爱说就让它在肚里长毛,别叫我平白无故地绞脑汁儿!”“可是我说出来你拿什么孝敬我?”“孝敬你个屁!”黄梅骂道,“不捶你就是好的!”小林想了一想,扒在黄梅的肩头上,小声说:
“他们说你非常可爱……”“滚你的蛋!”黄梅脸一红,在小林的腿上拧了一把,说道:
“说正经,他们到底怎么批评我?”“不是批评,是背后议论。”“管他是批评,是议论,连你也统统见鬼!”林梦云装做生气的样子说:“是他们说你可爱,又不是我说你可爱。你叫我把他们的评论告诉你,我还没开个头儿,你就动手动脚欺负我。好吧,我不说了!”小林从黄梅的身边站起来,噘着小嘴,拉长脸孔,向自己的床边走去,显然是不想说了。
黄梅立刻站起来追赶上去,搂住小林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说道: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在你膈肢窝里掏麻雀,叫你这个爱笑的姑娘好好儿过过瘾。”说着就把一只手向小林的膈肢窝里试着伸去。
“我说,我说,”小林笑着答应说,忙把两只胳膊拼命地夹紧起来,“你让我坐起来说……把你的手拿过去,最好是别挨我。”黄梅把小林从床上拉起来,同她膀靠膀坐在床沿上,催促说:“快说吧,我不招你。可是你自己要是添枝加叶的,小林,小心我叫你笑断脊梁骨!”“他们说,”林梦云用指头拢了拢垂散到眼睛上的头发说道,“小罗有小罗的可爱处,黄梅有黄梅的可爱处,你们两个人的可爱处是不同的……”“为什么把你自己漏掉了?”“别打岔,你打岔我就不说了。他们说--你可别恼一一单看你某一部分,比如眼睛、鼻子、嘴,都并不怎样好看,但是五官端正,整个看来却很好看。你是健康美,充满着生命力,面部表现的是大方、精明、刚强、能干。--黄梅,你说他们这样评论对不对?”“埘个屁!他们无聊透顶了,拿咱们女同学开开心。你这话是听准说的?”“你别问是听谁说的,反正这是许多男同学的共同意见。”“好吧,”黄梅说,“等我打听出是谁说的,我一定要把他的舌头拔掉!”“小黄,还有呢,我不敢说出来。”“男同学们还放了什么屁?”林梦云只是笑,不敢说出。
黄梅急了,说道:“别这么吞吞吐吐,有什么不敢说的?
……讨厌!”林梦云又迟疑片刻,只好说道:“一个男同学说……小黄,你可别恼火啊……”“见鬼,我吃不了你!”“这个同学说,小黄的眼睛有神,黑白分明,可惜眉毛搭配得不好。要是生一双女孩子的眉毛,这眼睛一定非常好看。”“什么是女孩子眉毛?”“耍细一点,弯弯的,就是自古以来人们常说的那种蛾眉。”“见鬼!这可是父母生的,谁也没有办法。他们还怎么瞎说?”“他们说,小黄生的男孩子眉毛,叫做剑眉。他们还说……噢,我不说了。”“你敢不说!快说实话,我不会吃你!”“他们说,小黄照镜子的时候一定会感到遗憾。”“遗憾?”黄梅一笑,接着说:“哼,我还为我的一双剑眉骄傲哩!”林梦云对黄梅的神气和意外回答原没想到,起初一惊,随即感到黄梅真有趣,格格地笑了起来。
黄梅没有笑,坐到小林的身边说道,“男同学真无聊,妈妈的,刚才还有一件事情才见鬼呢……”“什么事情呀?”小林问。
黄梅脸红起来,忽然自己觉得呼吸窒塞,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已经揉皱的纸条,递给小林,吃吃地说:
“你瞧瞧,妈妈的真无聊!”小林接过纸条看了看,问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不敢写自己真名字,用两个英文字母代替,鬼才知道他是哪个王八蛋!”“可是你怎么得到这张纸条子的?”“怎么得到的?刚才我到教室中取我的笔记本子,打开一看,看见了这条子,大概也是才放进去的。”“你想他是谁?”小林又仔细地端详着笔迹问道:“是不是沈岚那家伙给你的?”“我也猜是他,除掉他没有第二个人。他看我这几天同他还谈得来,也时常玩玩闹闹,妈妈的就顺竿子上来了。”林梦云望着黄梅的眼睛问道:“说实话,你准备怎么回答他?”“不回答。这个条子我留下擦屁股用的,要不也早就撕掉了!”“他要是再给你写信呢?”“没胆量写他自己的真名字的信,我概不回答。”“他要是写上自己真名字或是亲自递到你手里,你怎么办?”“放屁!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男同学十个有九个都是脸皮厚得可以挖防空洞,他们才不在乎害臊不害臊哩。”“那呀,嗨,遇着我,他们可算是把点眼的药吃到肚里了。”“你怎么办?”“我干脆当面告他说;‘同志,对不起,我并不爱你。’”小林格格地笑了一阵:“别吹牛!沈岚在同学中比较起来是一位呱呱叫的角色,人品不错,工作能力又强,我看,哼,他真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你,我不说了……”“那你才不晓得我的脾气哩,”黄梅撕着那张纸条子说,“我现在并不需要爱,等我需要恋爱的时候,我一定打主动仗。”“怎么个主动?”“我要爱就爱,不爱时谁给我磕一百个头也不成。我,很干脆。”“真的?”“你不信?我们可以打赌,你将来瞧!”“我不相信。女孩子谈恋爱的事情可不那么简单。”“谁同你说着玩儿?”“你真是一个痛快人!”林梦云十分敬佩地称赞说,“这样,才不会吃那种没良心男子的亏哩!”她仿佛有许多感慨似地低下头去,眼睛里泛起来若无若有的稀薄泪水。虽然她像平常一样的脸颊上带着微笑,但那是勉强的苦味的笑,从这微笑中你感不到春风似的温暖和快活的梦想。突然间,黄梅有点傻了,用眼睛打量着林梦云,心头上画出了一个问号。
不过半分钟,黄梅就对小林的心事猜到了八九,赶忙拉着她,同时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柔软滚圆的肩膀,俯下头从侧面望着她的嫩白脖颈,凑近她的耳朵突然问道:
“你同王淑芬是情敌不是?”林梦云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后。她没料到黄梅会这样问她,简直不像女孩子谈话的口气和态度。她小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