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梦书:西南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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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蓝花裙的逃亡夜

时间已经很久了,当我的骨头开始衰朽不堪时,我又一次地回到了我身穿蓝花布裙逃亡的前夜。逃亡,是人生中最伟大而无常的艺术,也是用肉身与灵魂相互搏斗的一场战役。而那一夜,逃亡是因为战争,当我们在一个寒冷之夜回到北京大学国语系女生宿舍时,就开始收拾行装。我将一只从中国北方的老家拎来的棕色皮箱打开,这只箱子是母亲的嫁妆,也是我上北京大学时她馈赠给我唯一的礼物,因为自父亲死于肺病以后,母亲就改嫁了。我拎着母亲给我的棕皮箱子来到了北大,再将它塞进床头边唯一的衣柜里。半年时间刚过去,而我此刻却又匆忙将箱子打开,有限的箱子体积容不得我带走更多的东西。

时间已经很久了,我的老骨头已经开始咯咯作响,它剩下的几乎全部是回忆……回忆是人生的钥匙,只有它可以帮助我打开窗户、房门和箱子。那天夜里,我们撤离时,我攥紧了那只棕色皮箱,时辰已到,我的手心潮湿,心跳加剧,对于这条逃亡路,我们是迷茫的。尽管如此,出发之前,我仍然庄重而严肃地穿上了那条蓝花布裙,脚穿黑色布鞋,我跟上了学校逃亡的队伍,实际上我发现不仅我拎着箱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慌乱中拎着一只箱子,这几乎成为我们的标志。

前夜,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序幕,是我的青春所历经的战乱之初始。曾经,我手里拉着一只棕色皮箱从南方来到了帝国之城,在那个春天,我穿着蓝花布裙,曾穿行在帝国小巷深处密织如绸的燕语中,帝国之都浑厚深远,却已历经了无数战乱的洗礼。我们开始了南渡,在南渡的队伍中有我们的校长,有我们的教授。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沈从文;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杨振声、梅贻琦;在人群中,我看见了叶公超、周培源、朱光潜;在人群中,我看见了钱瑞升、张奚若、梁宗岱;在人群中,我看见了冯友兰、吴有训;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沈履、陈福田、潘光旦、赵世昌;在人群中,我看见了陈寅恪刚刚失去父亲后,悲郁满怀的面孔。南渡的队伍已拉开序幕,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我们已开始了南渡的传说,从那一天起,在前景迷茫的战乱中,我们开始了南渡之夜的教育和梦想中的流亡。

黑夜弥漫中我们逃离了北京城,只感觉到上了一辆车,车厢里很拥挤,没有顶篷,没有缝隙,所有人的身体都是彼此依倚,要么背靠背,要么肩头挤着肩头,要么两肋互相挤压……逃亡就是从一辆快不起来的货车开始出发,我听见车下的轮子从布满冰凌的路面上滚过去时的声音,每次我抬起头来,面前的每张脸都是那样惊慌失措而又无望,我们无望地将所有身心依倚在这车上,再继续于无望中感受着异常缓慢的时间是怎样穿越着黑夜。后来,我便不停地打盹,我发现整车人都在打盹,这车轮轧着冰凌的缓慢的节奏,仿佛成了我们的催眠曲。数之不尽的小盹以后,也就是头碰头的摇摆曲以后无数的黑夜过去了……我们终于来到了长沙。

对于我们的逃亡生活来说,目的地十分重要,它就像我们离开了北京大学以后投奔的一座居所。在车厢里摇晃了数日后,感觉几乎所有的欲望都消失了,现在,我只想洗脸。我一下车,就在寻找着水,哪怕是几滴雨也好啊,在我又期待又迷茫的时刻,黄昏中雨落下来了。这是秋天长沙上空飘来的雨,这是我所渴望的一场细雨。我仰起头,细雨落到了面颊上,有几个女生看见我将面颊仰起,也同时仰起了面颊,在长沙,我们仰起头让细雨洗干净了流亡中的面颊。之后,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1937年10月25日,长沙临时大学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截至11月20日,全校有文、理、工、法商四个学院十七个系,教师148人(原北大55人,清华73人,南开20人),职员108人,学生1452人(包括借读生以及招收的大一新生)。校本部和理、工、法三学院都设在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文学院设于南岳圣经学校分校……11月1日,是长沙临时大学正式上课的日子(以后这个日子就成了西南联合大学的校庆日),当天没有举行始业仪式。上午九点多,长沙上空突然响起空袭警报……”

自从用秋雨洗干净了面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活下来了。逃亡之路上充满了惊悸的尖叫声,幸亏我们挤在一辆大货车上,在互相依倚的摇晃中相互获得了慰藉,而且货车不慢不快的速度阻隔了车轮之外的关于生存与死亡的问题。我们看上去都活过来了。自从逃亡之夜开始,我似乎就开始深究两件事:第一,此生我开始第一次逃亡,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问题,因为滞留就面临着死亡。所有人都必须走,不走是不可能的,走是为了保存生命,拥有了生命就拥有了一切。第二,此次逃亡,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完成学业,因为只有在逃亡之路上才可能抵达接受教育的梦想。对于我来说,接受教育并完成全部学业就是我青春期的梦想。

为此,我站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蓝花布裙,这一套衣服是我最喜欢的。我不允许它弄上污垢,事实上,它上面已经有三四块油渍,这可能是我在攀爬货车时不小心留下来的。我用巴掌大的一小块肥皂洗着污渍,逃亡路上什么都很紧缺,这块小肥皂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哪怕我们已经在长沙校区落下了脚,但局势并不稳定,所以,在我清洗蓝花裙上的污渍时,我只在呈褐色的污渍上上了一层浅浅的肥皂……我使劲地搓洗,后来,几小块污渍终于消失了。我将水龙头下的蓝花布裙拧干,晒在了宿舍外的铁丝上。

那一天,我们女生宿舍的所有人都在清洗衣服,宿舍外一根早已生锈的铁丝上挂满了我们的衣服,我看着蓝花布裙感觉到了一种获得新生的喜悦。然而,这喜悦并不长久,我们听到了一阵阵来历不明的警报声。在乱世,所有东西都来历不明,警报之下将是什么?我本能地奔向我的蓝花布裙,本能在那一刹那告诉我,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失去我的蓝花布裙,它是母亲为我上北大而请裁缝量体裁剪而成的,它的降临,意味着我的青春期开始了,更为重要的是意味着我接受教育的时辰开始了。

我突然发现,当本能让我奔向那条蓝花布裙时,它在替我维护着青春的希望、母亲的嘱托、教育的理想……那条湿漉漉的蓝花布裙突然被我从生锈的铁丝上拉下来,女生们也纷纷奔向铁丝上水淋淋的衣服。我明白了,每个女生都拥有自己要命的、深藏诸多隐喻的玫瑰色、天蓝色、金黄色、翠绿色……的布裙,它们仿佛就是我们身体中的一面面旗帜。

我们将湿漉漉的布裙拥抱在胸前,如果此时此刻局势需要我们突然奔逃,我们一定会拥抱着胸前的布裙,沿着一条天空之下轰鸣着警报声的迷津跑出去。

然而,警报声消失了。我仰起头,天空很灰暗,从我们逃亡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见过蓝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将衣裙重新晒在生锈的铁丝上。我相信,即使天气灰暗,我们的衣裙也一定会干的。有了这小小的信念,我们因惊恐而变得僵硬的手脚渐渐开始变得柔软。

在南岳衡山脚下的临时大学文学院,我开始在阵阵的警报声中嗅到了秋野芳菲的味道。我抬头便看到了穿越战事硝烟的、我所仰慕的学者教授,他们穿着布衣西装,投入了临时大学的聚集地。我铭记了他们的名字:有朱自清、闻一多、叶公超、冯友兰、钱穆、金岳霖、汤用彤、陈梦家、吴宓、柳无忌,还有英国诗人兼诗歌理论家威廉·燕卜荪等。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的校友穆旦、王佐良、许国璋、赵瑞蕻等。

长沙首次被日军投掷炸弹的时间是1937年11月24日,这一天听说小吴门火车站附近中弹6枚……我们宿舍的三名女生,她们分别是穿玫红色布裙的吴槿之、穿乳白色布裙的周梅花,另外就是穿蓝花布裙的我自己,我的名字叫苏修:一个取自我父母婚姻生活的名字,它就是我的符号之一。人有了名字,就有了与这个世界会面的通行证,这名字中包括我们的性别和出生地,也同时衍生着在这个名字之下的与世界的生与死的未知联系。这一天黄昏,吴槿之提议说去火车站看看,我们在黄昏中溜走了,三个影子重叠着,如果在明朗的阳光下看上去我们会是画中人,因为恰好这一天,我们三个人又不约而同穿上了自己心爱的裙子。

吴槿之身穿自己玫红色的布裙,周梅花穿着自己乳白色的布裙,而我则穿着蓝花布裙——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穿玫红色、乳白色的布裙,但我猜测都与她们的母亲有关系。一个女孩的身后一定有一位母亲的存在,哪怕母亲远在千万里之外,也一定穿过众多屏障,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而我们此刻终于溜了出来,走了不远就看见了湘江。来长沙已有些日子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很近地面对湘江。江岸很寂寥,在战乱时期,市民们都不轻易在外游荡。面对湘江,我们似乎又忘却了战乱,三个女孩站在湘江岸,倾听着江水的汹涌起伏,凉风吹拂着我们的裙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离开了灰蒙蒙的湘江,在黄昏中我们无法看清楚江水的颜色,一切都被灰暗的色泽笼罩着。沿着江岸我们继续往前走,就到了小吴门火车站的附近,看上去这里显得格外混乱。天渐次变黑,火车站的附近出现了穿白大褂的人员,我们好奇着跑上前才发现地上趴着、躺着无数在日军轰炸中受伤的市民,我们分头蹲下去。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她应该十三四岁,似乎睡着了,我蹲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然而,她的身体似乎是僵硬的,我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时才发现她的脸是冰冷的,当我的手指往上抚摸时,突然触到了女孩头顶上的鲜血,这些血似乎已经凝固了……我惊悸中站起来想去寻找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然而,每一个医生都在忙碌中。我好不容易挡住了一位已将手臂受伤者包扎好的医生,当我求她前去救救那位颅内流血的女孩时,我的声音是低泣而慌乱的。医生看了我一眼,随同我来到了那位女孩身边,她蹲下去触摸了一下女孩的气息后告诉我说,女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残酷的消息,我摇摇头,否定着这个消息,我说这么小的女孩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医生不搭理我,因为她没有时间搭理我,而对于我来说,申诉也是没有意义的。

接下来,我就目睹了两件事:第一,在混乱不堪的火车站附近,数之不尽的受伤者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援助者抱着、搀扶着、抬着进了车厢,这些是活人,可以治愈者,他们将有机会获得重生;第二,仍然有数之不尽的人从冰冷的地上被拉了起来,我能感受到这些被拉起来的人们身体是僵硬的,他们被抬到了大板车上,包括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也同样被两个男人抬到了大板车上,这些人已无生命气息,他们将作为群体死亡者被载往城郊外去埋葬。

那一夜,我们很晚才回到宿舍,什么话也不说就在最短的时间内脱下了各自的布裙,然后在黑暗中按照各自的方式洗干净了面颊、手脚后就钻进了被子。

我是最后一个钻进被子的。在黑暗中,我似乎还能嗅到那种血腥味,这是我平生头一次面对死亡,满地的伤亡者是陌生的,他们中有些人将继续活下来,活下来意味着去医院疗伤,时间或长或短,最终将揭开绷带露出伤疤,奔赴人生的另一局势。而死亡者将终止心跳,他们将躺在大板车上,出城郊,去旷野,再变成尘土。我想起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也许只是附近的一个中学生,却躺在了血泊中,甚至来不及与亲人告别。死亡猝不及防,对于生命,伏尔泰曾在《哲学词典》关于人的定义中说:人在母腹是植物状态,在孩提时是动物状态。由诞生至理性萌发需二十年。了解其结构,需三千年。了解其灵魂,需无限时间。若杀死他,只需一秒……

是的,杀死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那个女孩就这样倒下了,来不及叫喊,人类的炸弹从空中掷下并落在了她的身边,只需一秒她就倒地而亡,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与这个世界晤面,而我,也许是最后见她并目送她远去的陌生人。当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深信她的死亡仿佛还和我蹲下地伸手抚摸她前额时的场景一样逼真,有些东西一生一世也不会泯灭,她头顶上的凝血永远在我手指下像冰一样,因寒冷而永久凝固。

第二天我们开始面对各自脱下的裙装,上面都有斑驳的血迹,尤其是我的蓝花布裙,昨晚在火车站裙摆上染上了不少血迹……我们三个人什么都不说,从昨晚到今天黎明,我们什么都不说,到了中午清洗裙子的时候,我们各自端着脸盆来到水龙头旁边,我们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在追忆年华时会说点什么,然而,那一夜过去之后,我们对于在火车站目睹的生死之场景却什么都不想申诉。那天中午,我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洗干净了我们裙装上的鲜血梅花般的图案,然后再将它们晒在了灰蒙天色之下的铁丝上。

我们三个人似乎都达成了默契,不想再向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述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的生死之画面。而我自己之所以闭上了嘴巴,也许是因为害怕……我承认我是胆小的,我没有任何力量重新向他人复述一遍我在火车站所遇到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的死亡,简言之,年仅十八岁的我,喜欢穿蓝花布裙的我,用我的身心经历并目睹了人生中的第一桩死亡事件后,身体中就埋藏下来了关于死亡的记忆,这记忆同样是一株幼小的植物,它将在我的身体中暗自生长。

何谓南渡?就是“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何谓南渡?就是冒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从天幕之下升起的战乱的炮火,为了保存教育之梦想的星星火炬,在风雨摇晃中探索并践行伟大而艰辛的真理。长沙已陷入战火的包围中,我们需要继续南渡。何谓南渡?这是穿越历史的拷问,我们的青春面临着汇入南渡的潮流中去。我们又拎起了手中的一只只箱子。许多年之后,我们的后人,在冯友兰撰文的西南联大纪念碑上读到了关于南渡的真理:“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在南下的三条线路里,我选择了湘黔滇旅行团。这是第三条线路。第一条线路,将由长沙进入粤汉线,这是一条水路,由广州之水浪线铺展到香港、海防,再乘枕木铁轨的滇越铁路小火车抵昆。第二条线路中出现了我们的大师们,他们是冯友兰、陈岱孙、朱自清、钱穆、郑昕等,他们将途经桂林、柳州、南宁,将逾镇南关后,由水陆路抵越南后再改乘滇越铁路小火车而抵昆明……线路无非是海上、陆地村舍或与无数群山细流相遇,在三条线路之下,我们来不及质疑,那些擦上耳垂的流弹片带来了战事的烟尘,而我们则是这一幕一幕烟尘之下的青春……

离开长沙时,我们女生宿舍一片喧嚣,大家都在忙着试穿戎装,黄色的帽子、上装、裤子,再加上绑腿布……很显然,这是一次万里长征。当我们穿上了戎装,打上了绑腿后,我们看上去不再是大学生,有意思的是我的好友吴槿之、周梅花都选择了湘黔滇旅行团。我已在悄然中发现,在经历了火车站的生与死后,我们很容易在默契中选择同一个方向。我们开始出发了,我将吹乱的头发理在额后,我光洁的额头,映在湘江的水面上。那是1938年2月20日,环顾四野,荒凉的土地上,呈现的是流离失所,是一幕幕灰白色的苍生之逃亡。在长沙郊外,我看见那惊慌失措的水牛、鸡禽、羊群也在逃亡;仰头间,我还看见云在苍生以上滚滚不定的时序中也在逃亡,而我们也拎着箱子开始了南渡之逃亡……逃亡中的黎明,我们早早地醒来了,推开木窗,一只鸟栖在窗外的晒衣铁丝线上,这根生锈的铁丝线,曾承载过我们的裙装。一只绿翅膀的鸟栖在铁丝上,它显然是从炮火弥漫中的上空飞来的,对于这只鸟来说,天空中有炮火,是不祥的。看上去,它失去了伙伴,同样失去了与家人的联系,我是多么想带上它,让它陪同我们远行啊!这个主意突如其来。吴槿之、周梅花在我身后催促我尽快换衣时,发现了我视线中窗外的那只绿色小鸟,吴槿之低声说,好漂亮的小鸟啊!周梅花紧接着说道,如果能带上它旅行就好了。我悄然奔出屋外,我知道我在这一刻将要干什么了。

有些东西是命中需要的,你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得到的。就像那天黎明,我来到了那只小鸟栖身的铁丝边,那只小鸟竟然没有跑亦没有飞,它是需要我们把它带走吗?这一时刻,我的心是那么柔软,我伸出手捉住了它,在它纤巧的绿色羽毛里,我触到了它的温度,这跟我不久前在火车站抚摸到的那个女孩的冰凉体温不一样,这只小鸟,身体温暖,说明它具有生命特征。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拥抱与松手,就像阅读时眼睛中的光明与书中语词的阴柔相爱,是靠不断的呼吸荡漾朝前推进,从而共同完成乐章的。

我们三个人都喜欢上了这只孤单而可怜的小鸟儿,在经过短促而并不艰难的抉择后,默契地一致决定要将这只小鸟带走。我将母亲留给我的一只首饰盒启开,我忘了交代这只首饰盒的故事,它是母亲在送我箱子时送我的第二件物品,里面有一只母亲戴过的银手镯和一根珍珠项链,当时母亲暗示我说,如果我结婚的那一天,她无法赶到我身边,就让我戴上里面的饰品,这些东西都是她结婚时曾经用过的。当时的我,对这只首饰盒很漠视,但还是带走了它,母亲的暗示对我来说很遥远……而此刻,我从箱子里摸出了它,作为母亲的礼物,我当然会带上它走遍千山或万水,但它的无用性导致它是被压在箱底的。此刻,在我们三个人面对那只小鸟时,我想起了它,而且这只盒子也正好是镂空的,可以透风……它作为小鸟的巢穴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我们穿上了戎装,打好了绑腿后加入了南渡的队伍,而那只孤单的绿翅膀小鸟就进入了首饰盒,秘密地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在我们的队伍中有闻一多、许骏斋、李嘉言、李继侗、袁复礼、王钟山、曾昭抡、毛应斗、郭海峰、黄钰生、吴征镒……远征开始了,除了土红色戎装、绑腿,还有像肠子一样的干粮袋、绿色水壶,还有黑棉大衣、古老的黑布雨伞,还有眺望苍茫地理的比肩继踵的山峦大地之腹部。

走出湘江岸,就是长沙郊外,炮火声不时地掠过树枝村落,每当炮火在不远处轰鸣时,我就会本能地从怀里掏出那只盒子,这时候,身边的吴槿之、周梅花都会凑过来,暗示我要保护好那只小鸟。我从盒子镂空的缝隙中看见了小鸟翠绿色的羽毛,虽然隔着盒子,我似乎仍能感受到它那无所不在的体温,在它绿色羽毛之下的体温里,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搏斗和远天的召唤。当炮火声来到身边我们就会迅速地趴在地上……那只首饰盒就在我身下,吴槿之、周梅花就在我身边,我们三个人在炮火中用身体护佑着这只小鸟,有了它,我们就不害怕死亡。

尽管如此,死亡就在前方的村庄里等待着我们。黄昏降临了,我们迎来了疲惫的最后时刻,我们朝着一片麦田走去,离开长沙以后,我感觉到了天空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线一线的蓝,尽管蓝周围仍有灰色云块在移动,我抬头看着那云团的移动,我们的身体也在移动,正是在这种移动中,我们离长沙已经很远很远。在四肢的移动中我们已经穿过了被落日笼罩的那片青麦地,麦田的前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座村庄。这意味着我们今晚将有可能在这座村庄住下来,我们加快了疲惫的脚步,我感受到那只小鸟也在饥饿地奔跳着,我们都饿了,前方出现了村庄就意味着我们将有房屋宿蜷,还有炊事班将搭起火炉来……一路上,炊事班的人们够辛苦的,虽然有后勤队的几十匹马为我们驮运箱子、粮油、食盐等,但炊事班的人们还得背铁锅。在南渡的每一天,最为幸福的日子就是看见炊事班为我们搭起火炉,支上铁锅。肚子在打鼓的时候,炊事员朝空中挥着锅铲大声叫道:开饭啰!开饭啰……

当你期待着能够尽快喝上一口热汤时,我们脚踏着一线落日大踏步地前行着,看上去村庄就在五六百米外的地平线上等待着我们。确切地说,我们的旅行团正在战事中投奔一座村庄。

五百米很快就被我们逾越而过,我似乎再一次地倾听到了那只小鸟饥饿的叫声,我小心翼翼地安慰它说,快到了,我的小鸟儿,很快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我记得在最后五十米时,我的脚已经无力量了。

力量,这是谁给予我们的力量?而眼下的现实就是只要我逾越眼前的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我就同我的旅行团抵达目的地了。目的地是一个关键词,从出发的那一天开始,每天都有目的地,也正是这每天的目的地,缩短了我们距离中的距离。当我们再次抬起头来时,落日已沉下山,地平线开始越来越模糊。队伍中有的人突然叫了声有枯臭味……是的,确实的,这是枯臭味,是从不远处村庄上空飘来的枯黄色光烟的味道,是一座村庄被焚毁的味道。

很显然,之前不久,日本人的炸弹曾经大面积地落在了这座村庄里。通往村庄的小路如此静寂,我们挟裹着一路上的疲惫和风尘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村庄的小路。这是一座三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一个村民,一路上的见闻告诉我们,在日本人的炸弹轰炸之前村民们已经离开了村庄。一路走来,我们已经看到了太多的难民,他们中有人拖着水牛,也有孩子牵着羊群,妇女背着孩子,男人牵着老母老父……这是一幅战争难民图,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我的青春随同我们的旅行团再次流亡到了一座村庄,只见焚毁的房屋下有死去的牲口、牛羊,满地流淌着的血……好在村民已经全部撤离了,尽管如此,一座村庄看上去已经全部毁灭了。我嗅到了牲畜在火中焚毁之味,我看到了倒地的坛坛罐罐,村民的世俗生活已经被焚毁,而我们的旅行团就在这座焚毁的村庄外往前走去,我们不得不往外走……携带我们的饥饿和口粮继续往外走,去寻找新的避难之地。

就是在我们往外走时,我感觉到体力已经不支时,他来到了我身边……他就是那个叫周穆的男生,旅行团的另一个青年,他好像在外语系。他走到我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就从肩上取下了粮袋,低声说:这座村庄是无法住了,我们还得往前走……是的,我们必须往前走,只有走是出路。而往前走,则意味着我的体力已经全部崩溃了,终于在前面发现了水源,所谓水源就是可以支起炉架撑起铁锅让炊事班烧火做饭的地方。

天空已渐次黑下去,黑是我青春期每天相遇的色块,视线所触到处是由黑色演变的历史:日本人从天空投掷在大地上的炸弹是纯黑色的,它告诉我,毁灭人的武器都是黑色的,所以它就是死亡来临前夕的符咒。黑色落在屋顶上,必然毁焚无数的家园,所以,烧毁的梁柱是黑色的,死亡者的形象也是黑色的。而天空黑下去,意味着我们已经从黎明走到了天黑。我们坐在田野那高高的草垛上,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流,因为发现了这条河流的同时,也发现了这一座座草垛……这条河流可让我们饮水煮饭,而这一座座即使在黑夜之下也显得金光灿烂的草垛将是我们今夜的避难之所。

因为有水,我们可以在下游洗脸休整,上游的水则用来煮饭饮用。这是一个有星光的黑夜,我们坐在河岸浣洗着一路的尘迹后喝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我省下来了碗里的一些小米粥,我知道,我的小鸟快饿死了。在星空之下,我找到了岸上一片小树林,终于到了将银色首饰盒启开的时刻,那只小鸟趴在里面,已万分虚弱,我刚把一粒小米喂到它嘴里,就听到了一阵阵脚踏落叶而来的声音,果然是吴槿之和周梅花带着她们省下的那一口小米粥过来了,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小鸟。

一只绿色羽毛的小鸟被我们带到了流亡的途中,它的生命体态在一只玲珑的首饰盒中流亡着……每当此刻,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念母亲,战争发生以后,母亲是否安好?我上北大之前,她乘火车匆匆赶到我当时就读的女子中学来看我,给我带来的礼物就是一只箱子,还有箱子里的首饰盒再加上一年的学费和盘缠。现在,我很感谢母亲,如果没有她事先送给我的这只首饰盒,我们就不可能将那只小鸟带到这条与我们一起共同流亡的路上。

禁不住地在抚摸到那只首饰盒时,想起我的母亲,作为女儿,因为天高路远,再加上南迁,我无法在这个乱世看到母亲的,只祈望生活在第二次婚姻中的母亲拥有她平静安详的生活。

现在我们明白了,那只可亲可爱的小鸟只需要三粒小米就可以填饱肚子。在它咽下了三粒小米后,它很快就从虚弱中活过来了,它在我们三个人的掌心中再一次地活过来了。

我们走出了小树林后,爬上了高高的草垛。

这一刻,我感觉到战争离我们是那样遥远,我和吴槿之、周梅花钻进了草垛,这柔软的草铺成为了我们临时的避难所,也是我们从长沙出发以来最为放松的避难之地,草垛上还残留着谷穗的香味,尤其是当我们躺下来时可以直接面对星空。在战乱中,很难看到这样的灿烂星空。而在这夜幕之下,到底有多少人在流亡?

在风雨和惊恐不安的奔亡中,我看到了国学大师陈寅恪携带着妻女在逃亡,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并在混乱的京城为父亲办了丧事。之后,他就牵住了妻女的手,带着他满腔的郁愤,带着他因无限的劳顿而滑落的视网膜。除此外,还携带着他的部分书籍,携带着他对于人世间的无限探索,携带着对于历史长河之书卷的黑暗之拷问,携带着对语言和祖国古典文学之瑰丽的热爱。在那一年的逃亡途中,我看见了我们的大师,头顶着漫天黑暗,我看见了他头发上的黑,两鬂以上的黑。从北京到湘江之路的黑暗,翻滚着破碎的巨浪,大师携带着妻女及用人王妈,搭汽车到天津码头,乘英国邮轮,乘着黑暗的浪花往青岛港驰去。黑夜继续在无尽的长夜中穿梭不息。从青岛再到长沙,乘着乌黑的慢火车……火车的慢,就像蜗牛在兵荒马乱中呼哧呼哧,前移中飞扑着少许的火焰之舌,抵长沙后像扑空了的格局。一个缺少稳定的时代,一旦面临战乱,只会加剧人在命运中的离殇与奔逃。黑暗中一个又一个消息,从浮游中落下。我们的大师将再一次地扶正眼眶中的黑暗。这黑暗将使他的视线越来越黑,从长沙到广西再到梧州再择轮船漂向香港,这昏天黑地的波浪之黑,没有尽头,仿佛才是开始中的揭幕。从水路抵香港,黑暗继续着。黑暗继续穿越着整个逃亡之旅,继续择水路抵越南,再择火车,那是挟持在雾雨和原始丛林中的小火车,随同一阵阵的哐当声,小火车载着青山绿水,同时也载着车厢中的大师,奔向红河岸,奔向碧色寨,奔向蒙自。

首先是一只流亡中的小鸟醒来了,我问自己,小鸟的翅膀为何是绿色的?我们将它放在草垛上,其实,过去的一夜它的翅膀栖在草垛上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夜。对于疲惫中的我们来说,一夜并不漫长,很快就过去了。漫长是我们的远征图景。此刻,晨曦降临,我听到了小鸟的叽叽喳喳,这好像是我们头一次听见它发出声音,一路上它似乎都保持着沉默。当它的嘴闭上,我们很容易忘却它的存在。我发现它的小腿受伤了,它在我们看见它之前可能就已经受伤了,也就是说它栖在铁丝上时已经受伤了。再追溯稍远一些,它是在飞行中受伤的,或许是被战乱中的炮火擦伤的。当第二次世界大战降临时,在战争所笼罩的区域,万物都经受着炮火的侵袭,对于一只飞行中的小鸟来说,它所途经的天空一旦有炮火轰鸣,它也难逃劫难。所以它离开了伙伴,落在了铁丝上。当然,也不排除第二种受伤的可能性,它的小腿是因为挤缩在坚硬的银首饰盒中受伤的……第一种可能让我们对战乱中生命的逃亡图像有了更深一层的、来自切肤之痛的认识,战争一旦爆发,连一只飞行中的小鸟都难逃劫难,所以我们的教育之梦只有在南渡中才能获得新生。在第二种可能下,我们在草垛上统一了意见,决定不再让这只小鸟躺在坚硬而冰冷的首饰盒中了,因为那只受挫的翅膀,解放它的时刻已到。

炊事班已在呼唤着吃饭,旅行途中我们只能吃两餐饭,第一餐饭通常是在我们黎明即起行走了两小时之后,而今天我们之所以在天亮之后就开始用饭,是因为这里面对水源,洗漱做饭都很方便。水源很重要,在战争时期能够在流亡中顺利地寻找到水源,就能解决饥饿问题。我们下了草垛后用极快的速度打好了绑腿,就到小河边开始了洗漱,昨天晚上因为天黑了,看不到这条小河流的容颜,现在我们才知道这条小河有多么清澈,水流中有许多青苔,它们看似随同波浪而逝,实际上青苔也有根须,它们将根扎在水底。看上去,整条河流中都飘忽着青苔,它们那么自由而欢喜,当炮火还未侵入这条河流时,它将自由和欢喜绵延下去的过程感动着我们,我们在水岸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再一次听到了炊事班长的吆喝声。于是,我们扼止了面对一条祖国的美丽河流,心灵随同水流青苔而绵延出去的自由之旋律……我们将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手掌心的这只受伤的小鸟,也同时回到我们的旅行团。

小鸟在我的掌心中开始面对我们的旅行团,让我们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当我们将这只小鸟呈现在手掌心时,它的存在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大家都围拢来观看这只小鸟,有人说一路上都没有看见过一只小鸟,因为炮火轰鸣中小鸟们都跑到深山老林中去避难了。大家都想用苞谷窝窝头喂小鸟,我解释说小鸟的胃很小啊,吃多了会噎着的……吴槿之、周梅花伸出手臂来挡住了大家的热情。我们将小鸟放在草地上,它的一只翅膀和一只小腿都已受伤,所以眼下让它奔跑或飞翔是不可能的。

我发现,小鸟已经开始适应我们的世界,为了活下去,它努力地咽下了一小口揉碎的窝窝头,再咽下了我们用叶片喂它的几小滴河水……它将活下去,跟随我们的旅行团继续往下走。我们将它放在了肩膀上,它仿佛成了一只绿色精灵,它起初栖在我肩膀上,再后来又栖在了吴槿之、周梅花的肩膀上……再后来又栖在了旅行团其他队员的肩膀上……

周穆又来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肩头上的那只鸟很感兴趣,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他了,他的出现又让我想起了那天他帮我背粮袋的事……我还没有谢过他,黑夜又来临了,他总是在我步子趔趄不堪的时候出现。那一天,我们从早到现在一直在走着,因为身后似乎有炮火一直在追赶我们,所以我们总是偏离开战争的焦点。后来,我明白了,所谓战争就是要用炮火轰炸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所以我们不得不南渡而下长沙,好景不长,等待我们的同样是炮火弥漫;后来,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战争就是要用炮火轰炸一个国家人口最密集的城市后再毁灭性地摧残人们生存的国度……而此刻,我又明白了战争给俗世者所带来的苦果就是让人们背井离乡而失去家园;再后来我明白了,所谓战争就是用其强大的武器和侵略者的野心,再进一步地用炮火毁灭逃亡者的路线……所以,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这一天,我们又一次地到了饥肠辘辘的时刻,每迈出一步都是艰难的。

尽管如此,我的心仍在支配着我的意志,面对炮火的追杀,我们每一个人体内散发出的意志都是不可估量的。

而就是在这条逃亡路上,一个青年不停地走到了我身边,他总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刻出现。这一天,又近黄昏,他来到我身边鼓励我说,快到前面的村庄了,这是一座大山里的村庄,听说我们今晚可以住在学校,还听说要在这里搞社会调查,休整三天时间……周穆的声音给予了我慰藉,他接过我的粮袋,我的身体仿佛轻盈了许多,脚步顿然间也加快了。我们逐次摆脱了身后追杀不休的一轮轮炮火,从田野拐上了一条山道。道路很窄,只容下一个人行走,我们的队伍从一片片灌木丛中走出去,山上的树大多落光了叶子,但我们确实感觉到了身体的轻盈,仿佛只要听不到炮火在身后几十里外轰鸣,就会再一次感觉到又活了过来。周穆一直走在我身边,而那只小鸟就栖在他的肩头上,偶尔它会叽喳着……它体内的灵性仿佛在为我们奏乐,仿佛在告诉我们快到了,快到了!

目的地就快到了,快要抵达那座村庄了,此时此刻我们突然就听到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种喜气洋洋的声音离我们太远了。恍惚间,山间小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群孩子和男男女女,成年人手敲锣鼓,孩子们欢笑着用目光前来迎接着我们。于是,我们开始踏上通往村庄的石板路。

仿佛天籁般的石板路,看上去已经有漫长的历史。而我们的脚踏过了血迹和空中落下的炮弹,正在轻盈地落在这些一块一块镶嵌起来的石板路上,街巷两边站满了小镇里的人们,他们身穿布衣,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布料都是当地人亲自纺织后经过染织而成的,妇女们穿着绣花鞋,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确实,我们来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在一个远离战争的世界里,我们的旅行团终于有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时刻。周穆仍然走在我身边,他不时地看我一眼,看见我脸上的笑容,他似乎也很快乐。在镇里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镇里的小学校。

这座名为桃源的小镇,因坐落在群山的屏障中,从而远离了战争,在小镇上人们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被战争所笼罩的阴影。我们很容易走近,刚落下脚来,镇里的妇女们便来邀请我们去她们家里洗澡,男子则邀请旅行团的男士们。洗澡是一件久违了的事情,我们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洗澡了,所以,刚一听说有洗澡这件事,女生们的反应都普遍很强烈,仿佛洗澡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刚才,旅行团团长已通知过,在桃源小镇可以洗一个澡,穿上自己箱子里的衣服,可以到小镇的街巷中品小吃……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要完成社会调查。

洗澡是一件令我们向往的事情,我们的肌肤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碰洗澡水了?我从亲爱的棕皮箱里又取出了那套蓝花布裙,由于挤压在窄小的箱子里,布裙上出现了许多皱褶,但不要紧,我知道只要穿上身,皱褶就会很快消失的。我们跟随镇里热情而朴素的妇女们奔往她们的家。吴槿之、周梅花和我同一组,奔往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家,她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当她告诉我们说她的丈夫到前方去打仗了时,我们都很惊讶。她补充说她丈夫已离家五年,但已经有三年没音讯了……她平静地述说,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迷惘,正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坚信她丈夫会活着回来的。她叫桂枝,我们就叫她桂枝姐,她事先已经为我们烧好了一大木缸洗澡水,她说她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还有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在这只木缸中洗澡……她还说十二年前她从几十里之外的另一座小镇嫁过来时就开始在这只大木缸中洗澡了……我们倾听着,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倾听着,它是一个远离炮火的小镇上一个平凡女人的历史,而此刻她的男人作为军人正在战场上打仗……我们在这个女人的浴缸里开始洗澡,我们脱光了衣服,在一盏煤油灯下面开始赤裸祼地洗澡……我们什么都不说,仿佛在流亡而来遇到的这只浴缸里遇到了许多事,遗忘了许多事,又铭记了许多事情……微弱的光线和孤零零的一盏煤油灯下,我们赤裸祼地躺在这只远离战乱的木缸中洗澡……

我们三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想在这只远离战乱的木缸中避难……多年以后,在战争结束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牵挂着生活在桃源小镇的桂枝,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以后,我曾经再一次地来到了这座小镇……不过,这个故事要留在以后再慢慢述说。催人泪下的故事最好不要一次性地讲完,只要生命不息,我相信总有人在等待着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将那个悬而未结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那一夜,我们避开了战乱,逃亡到了桂枝家,这是战乱中的幸事。我触抚到了自己的四肢,人的四肢很重要,有了它们的骨骼挺立,我们才可能逃亡;我还触抚到了自己的内肋,有了它们,我的肉体才寻找到了支撑感;除此外,我还触抚到了胸乳,它们柔软而挺立……洗完澡以后已是深夜,桂枝在中间给我们加过两次热水,当她拎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掀开门帘进来给我们加水时,我们感觉到了一个生育过三个孩子的女人成熟的母爱……因此,我们放松地让身体浸泡在木缸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然而,时间总是要过去的。

当我们在午夜离开了浴缸时,身体的污垢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这干净使我们穿上了从箱子里取出的衣裙。久违了,我亲爱的蓝花布裙,我终于有机会再一次地将你穿在身上,旁边的吴槿之则穿上了她玫红色的布裙,周梅花也同样穿上了她那套白色的裙装。走出桂枝家已是午夜,我们的身体散发出浴后的清香气息,在南渡的长征中,这是唯一的一次全身心的沐浴。

第二天,我们女生从一间教室中醒来了,这一天不需要绑腿或赶路,可以休息一天。

我们的旅行也是一次社会调查,每每途经湘黔滇的村落或小镇,我们的教授和学子们就开始将探寻的目光垂向贫瘠的河山和村寨。我们寻访着国土中被人类所遗忘的众灵之呻吟,悲悯着芸芸众生的苦难和疼痛。在这条长旅中,我不仅看见了闻一多先生,也看见了年轻的诗人穆旦,看见了任继愈……眺望漫长之逃亡路,闻一多先生在黑暗中,手执着一盏马灯,在那微弱光束的照耀下,是一个人成就民主斗士的前夜。是流亡路上青瓦土坯屋的一座座村落潜在的黑暗,给予了闻一多先生探索真理的勇气。年轻的诗人穆旦初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尽管迷茫,却充斥着诗歌的光芒和忧伤。我记忆中的诗人穆旦,是当时清华外语系学生,他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正倾听着风声远逝,在辗转不尽的风雷中,我仿佛听见他用苍茫的嘴唇歌吟着。那是年轻诗人最早的诗歌:“澄碧的沅江滔滔的注进了祖国的心脏/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欢呼着又沉默着,奔驰在江水两旁/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了一个城脚/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下一个影/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孙/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诗人排列成诗句的悲悯旋律,在祖国的山川大地穿行,艰难的远征,培植着一个诗人的母语。我看见了在无数的时间絮语后,逃亡路使我们越过了黑暗中的距离。

那一天,在桃源小镇上没有绑腿的日子里,他来了,他就是那个叫周穆的青年人。在阳光明朗的小镇,我们都从不同的教室中醒过来了,女生们都穿上了箱子里的衣服,男生们也同样穿上了私藏的布衣。我们都想在这远离战火的小镇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青春,而我的青春无论如何总是与那套蓝花布裙联系在一起。我在女生下榻的教室里迎着第一束曙光的来临,穿上了蓝花布裙,我知道接下来我将带着那只小鸟去小镇上走一走。我的好友吴槿之和周梅花还在睡觉,她们让我不要唤醒她们,她们想好好睡上一觉。我走出了教室就遇上了周穆,他穿着一套灰白色的长衫,跟以往穿戎装的周穆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眼神相遇了,这是我们避开了逃亡之路的艰辛,从一座天籁般的小镇醒来后的相遇……这相遇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往外走,我们已从小镇的小学校走到了青石板的街巷中……这样的走,与一个青年人的并肩行走,对于我是第一次,我的心有些来历不明的跳动……以往的跳动,是身体中正常循环的跳动,在战争期间的每一次心跳加剧,则是因为惊悸恐怖,是为了像小鸟飞翔一样逾越狂风暴雨的跳动。而此刻,我的心跳就像清晨叶脉上的露珠被清朗的空气弹起来……我们行走的背景是小镇的石板路,他身穿灰白色的土布长衫,而我则穿着我的蓝花布裙。这一天,我们脚步缓慢,在沉默中往前走,仿佛想走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有尽头吗?在眼下,我们已走到了一家银饰店门口,我们都同时听到了手工打银器的声音,声音不轻不重,仿佛从空气中散发出一种银亮的气息。我们被这种声音瞬间吸引过去,一个制银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正专心致志地敲击着一只银手镯。他四十多岁,在远离战乱的小镇,他守候着他的店铺,像诗人守候着他们的母语。我和周穆站在他身边,倾听着他敲击着银器的声音,像是倾听着来自两个年轻身体中正在发芽的那些与春天有关的声音。时间在慢慢过去,随同那只银手镯的成型而过去,我们在此滞留着,周穆从怀里掏出了一些硬币,摊在手心中数着,然后问店主他手中的这些硬币是否能买下这只手镯。我感觉到他一边说一边看了我的手腕,问我是否能替他试一试这只银手镯。他的目光有些恍惚,这恍惚中一只银手镯已来到了我手腕,为什么不可以呢?当然可以啊!我点点头,帮助周穆试着这只手镯。

这只手镯很亮,很像皎洁的月光。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这只银手镯仿佛是为了我的手而定做的,事实上,我却是正在帮助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试手镯。我的手腕上有一种凉爽,戴上手镯后,周穆认真地欣赏了很长时间后自语道:太好了,恰到好处,我要买下它,送给未来的女朋友。我点点头,仿佛在祝福他。而我的手腕仿佛有一种银手镯的爽朗,它沿着手腕在上升,我不知道它将上升到哪里去。最终,我们离开了银饰店,店主也是手工制银人,他站在门口,满脸微笑。

我们继续前行,古老石板上的店铺已经相继打开了店门,我们沿途经过了百货铺,我们站在店门口,里面有布匹、丝绸、盐、油、辛辣品……过去年代的百货铺,其实放在今天就是一个收纳箱而已,它在小小的空间里,收纳了俗世者生活所需粮食和日用品。店主正在忙着收拾杂物,看见我们便点头,我突然在早晨升起在街心央的阳光之下看见了一个货郎,这个时候大约上午十一点钟,他正在街心四方形的石板路转着圆圈,使劲叫唤着:卖货啰,卖火柴、香烟、水果糖啰,卖针线啰,卖马灯啰……我们十分好奇地想走近这个货郎,周穆的脸上有一种我喜欢的阳光般明朗的笑容。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朝着货郎走去,我仿佛正在面对儿时见过的一个旧时代的货郎,在他的叫卖声中有我们的嬉戏和童年时代所面对的寓言,在我看来,一个满世界奔走的货郎就是一个流浪汉,也同时是一个时间中的流亡者,在他随身斜背的那只木箱里,有他沿途收纳的货物,所以在他的箱子里有来自城市的用品,一旦他将这些日用品载往他乡,尤其是载往乡村小镇上,那么他将给一个封闭的世界带去小商品的活力。所以,他箱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对乡镇上的孩子们来说都意味着是一个寓言。我们来到了货郎身边,虽然我们是两个流亡中的学生,然而,在那天上午我们依然乐不可支地面对着满脸堆笑的货郎。他头戴一顶皮帽,身穿一件黑透顶的棉袄,这棉祅即使三年五载不洗,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污垢。是的,他就是眼前的货郎,我们从他脚底那双翻毛皮鞋看到了,看不到尽头的他所走过的从城市到乡镇的路,我们在那双已经开始显旧的翻毛皮鞋上看到了数之不尽的风雨和晴朗,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的阴晦以及一个自由自在的货郎的人生插曲。

不知不觉中孩子们已经相继从不同方向听见了货郎的吆喝声,他们蜂拥而出,从梦中醒来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想起父亲的存在。某一天,在我童年的日子里,门口来了货郎,那应该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我还藏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睡懒觉……货郎在门口的叫卖声唤醒了我。我起初只是将头钻出了被子,后来就将整个身子从热烘烘的被子中钻了出来……父亲替我穿好衣服,牵着我的手来到了门外,只见寒风呼啸的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去,家门口站着货郎,寒冷中他的身体似乎在颤抖着。父亲给我买下一只手转小锣鼓……而我就是从那天开始,在这个又寒冷又温暖的世界上知道了货郎的存在。此时此刻,我想起了父亲,只要想到他已离世多年,我的生命旁边就会途经流水,那条哗哗流动中的水流一次次地告诉我说,父亲已乘着水流声到天上去了。在一个没有父亲的日子里,转眼间我已经到了穿上蓝花布裙离家求学的日子;转眼间,在一个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已经陪同我的旅行团开始了南渡的长征;转眼间,在一个来自小镇的货郎面前,也是我父亲离开了多年的一个日子里,我又一次看见了货郎,孩子们围在满脸笑容的货郎面前,这应该是流浪中的货郎最为快乐的日子。

孩子们从他们的存钱罐中找出了零零散散的硬币,就是为了买下货郎箱子里的一小件物品,他们叽叽喳喳,就像周穆肩头上的那只小鸟。开始从镇学校出发时,小鸟是在我手掌,走着走着小鸟就已经到了周穆的肩头,时间是幻变的,在我想象不到的时候,我又见到了货郎。我买下了他木箱中的一盏马灯,那也是他箱子中唯一的一盏马灯,对于已经有流亡经验的我来说,一盏马灯是有实用性的,它会照亮我们旅途中的黑夜。

突然耳边传来了喜庆的鞭炮声,我们转过身,看见了抬着轿子的新娘队伍,穿着大红袍衣的新娘头披一块四方形的大红色绣布坐在轿子里,满心喜悦的新郎则走在轿子旁边,前面是一阵阵的鞭炮声,再后面是五六个人手抚竹笛、二胡、锣鼓等乐器。周穆说,我们跟随婚礼去看一看吧,这也是社会调查啊。我觉得有道理,我们便跟上了迎接新娘的队伍。迎亲队伍很长,队伍中的一位大嫂看见我们加入了很高兴,她便开始带领着几位年轻的女人在扭秧歌,节奏好欢喜。周穆说,我们也学嫂子们扭秧歌吧!我经不住这种诱惑便开始参与了她们喜庆的队伍。有太长时间我们没有这样快活了,我们开始时是模仿,后来就渐次掌握了节奏,迎亲的队伍不知不觉出了小镇,我们拐上了林中的一条小路,古老的乐器一路演奏不息,在这样欢快的旋律中我们似乎已忘记了时间和地点的跨越。到了山下的一座不大的村寨,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左右了,时间已经不在那座远离战乱的古镇中穿行,时间已经让我们在林中穿过了好几条弯曲的小路;时间已经让我们偏离开了旅行团,我们在中间还蹚过了一条河流,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由于是冬季水并不深,我们脱下了鞋子,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走向河边时有些紧张,也许是我不会游泳的缘故。周穆走了过来,我又看见了栖在他肩头上的那只小鸟,在阳光的朗照下它的绿翅膀让我想起了春天的颜色,我的目光仿佛正在穿越着一座春天的花园……

春天在哪里?我期待着春天尽早到来。与自己相处才会衡量轻重,世界摇晃不定,语态千姿无穷……我的小小自我似乎在夹缝中看见了千山越岭与我们的关系。

而正在我因面对一条宽阔的河流而眩晕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他的手只在空中停顿了片刻,这只手看上去迟疑过,但最终它是勇敢的。它落下去,寻找到了我的左手。这是头一次我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手牵住。我感觉到空中有电流袭来,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闪电,它穿过了我们正在蹚水过河的脚底板,我的脚在那些光滑的石头上行走,我能感觉到石头上的青苔,除此外,对于我来说,感受得最深的就是从空中穿越而来的闪电,它最终落在了我的左手上,随同五指向着手臂、心脏和血液在蔓延。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流,水流漫上了膝头,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过河的,只感觉到水底像冰凉的时间轻托着我的身体,而他的右手则牵往了我的魂灵……没有多长时间,我们就蹚过了河流,当我们来到河岸上时,尽管他的手已收回去,我仍然感觉到那只手仍然在牵着我往前走。

蹚过河流以后不久就到了山下的村寨,这也就是新娘子嫁过来的村寨。只见进入村寨的小路上铺满了绿色而芬芳的松针叶,那种香味永生不灭,它仿佛铺展在我们流亡的路上,同时也会铺展到许多未知的遭遇中。我们走在铺满松针叶的小路上,感受着俗世的喜庆,同时也将我们自己融入了他乡的快乐中。那天晚上,到了新郎的家,小小的庭院中栽满了菜蔬,还有几棵李子树和苹果树。接下来是宴席,几坛子老酒看上去刚出地下酒窖,我能从空气中嗅到浓烈的苞谷酒味……接下来,是乡寨特有的大碗喝酒,周穆很爽快,一个老乡端着大碗跟他干杯,他就将碗里的酒全干了,我有些着急,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道:我们还得赶回桃源小镇去……他明白我的意思,之后就向老乡说明了理由后再没有大碗喝酒。

当新娘新郎拜过了他们的双亲后,我们就开始悄然地撤离了。走出村寨时已是黄昏,尽管如此,我仍然想着那个头顶红布的新娘,虽然我未见到她掀开红布后的容颜,但我深信她一定是一位美丽的新娘。作为一个女子,她将在这座村寨落地,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将像一架手工纺织机样开始将一根线头,嵌入纺布机。从桃源古镇到这座山下的村寨,织布机是人们最为重要的手工机器,女人从年轻时候就开始了纺线织布。她们必须从姑娘时就跟母亲学会织布染色,因为这是一种古老的技艺,不会织布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因为纺布,会使一个未婚女孩拥有价值感,这里的价值就是接受了古老传承后的手工劳动,等待这个女人的将是一生一世地为她所出嫁的男方一家,织布染色,这是一个男人决定娶女人的最重要的择偶条件之一。我们悄然撤离了村寨,我见证了一个女人嫁给男人的仪典,我的一生,将用时间前去见证许多东西,我也知道,许许多多未被我见证的东西正在等待着我去经历,而此刻,我们悄然地在黄昏中沿着那条土路离开了村寨。

我知道,那些未知中包括从黑夜中升起的无常,我生活在一个充满战乱的年代,所以,我的心无法闲下来,也就是说我的心放不下忧患。从山下往山上走,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条林中小路,只有路会引领我们往下走,这就像我们的南渡之路,它是从无数细密的路线往下而行的,很多时候我们的避难就在羊肠小道上行走着。倘若我的生命中没有这次南渡,我就无法亲身经历生死,也无法走到远离帝国的这些僻壤山野……战乱虽然让我们历经了苦难,却让我们的青春见证了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流亡,什么是死亡或再生。黑夜的上升显得神秘莫测,我们快速地往前走。周穆说:“我们得尽快赶回去,我们走了这么远,而旅行团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若他们发现我们很晚了还没有回去,团长和队员们都会为我们着急的……”是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的事情,周穆在我之前已经想到了,从这点上讲周穆比我更有责任和担当感。

突然,周穆站住了,他在侧耳聆听什么?我也随他而止步,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周穆趴下耳朵垂向地面后站起来说:“苏修,我们得隐蔽一下,昨晚我听本地人告诉我,这附近有土匪出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周穆在叫我的名字……是的,我的名字叫苏修,在我出生以后,父母赐予我的名字,学校的档案中有我的名字,南渡而下的旅行团花名册上有我的名字……当这个名字由黑夜中的这个青年人叫出来,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而此刻我们所置身的背景下,是一阵阵从地面上所游荡而起的马蹄声,这就是周穆趴下身将耳朵贴向地面时所验证过的那种马蹄声吗?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看样子已经离我们很近了,这时候周穆果断地伸出手来拉住我说:“我们得避一下,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支土匪……”他不容我再考虑就将我拉进了路边的一片丛林,我穿着蓝花布裙就这样跟随着这个来自中国北方的青年人,朝着黑暗中的丛林奔去。

我叫苏修,一个年仅18岁的女孩,因为战乱,我离开了母校北京大学,此时此刻,我正跟随另一个青年人奔向西南方向的一片幽秘的丛林,这一切都是为了避难。现在我好像明白了,这个世界除了日本人的炮火轰炸之外,这片丛林深处还有传说中的土匪出没着。在我们奔向那片丛林时,尽管有周穆牵住了我的手臂,而我还是被树藤所绊倒了,我叫了一声,周穆蒙住了我的嘴……很快,我们都同时感觉到马蹄声已经来到了这片丛林外的路上,同时,马蹄声突然停止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马蹄声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很可能他们听到了我被树藤绊倒时所发出来的惊叫声。谁知道呢,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原本以为这是一片远离炮火的区境,而在这种远离中却有土匪存在着。

生命的每一个过程都是如此的奇妙,它的变幻莫测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和周穆都同时趴在丛林中的野生树荫下,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此时此刻,我们从树藤的缝隙中往外面看去,我知道我已经不会尖叫,哪怕看到传说中的土匪我也绝不会再尖叫……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一个已经历过18岁成年礼的女生,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尖叫,那么就是可耻的。我们的目光穿过了黑暗中的缝隙,来自黑夜中少许的光亮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却因此将我们的眼眸带到了丛林外的路上,于是我看见了几十个人的马队,他们脸上都蒙着黑布,头戴毡帽……一个下了马的男人说:“他妈的,老子刚才明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怎么一下马就没有了?”另外没下马的男人们嬉笑道:“你是想女人了吧!这穷山僻壤的路上怎么会有女人尖叫?”“哦,我们还是尽早回山寨吧,麻袋里不是已经有一个被我们抢到的新娘了吗?这娘子已足够我们兄弟分享野味了……”

这番话从风中传来时竟然会如此清晰……这显然就是那支传说中的土匪了,我们看见了马背上的一只麻袋,并感觉到那只麻袋在动……刚才土匪们泄露的话告诉了我们,之前他们抢到了一个新娘……还没等我们思忖,马路上突然间已经扬起一阵尘土,这支传说中的土匪已扬蹄而去。

我已无法回忆,那一夜我们是怎样从黑夜中的野生灌木丛中爬起来的。当土匪们扬蹄而去,这条原始森林中的路又开始变得如此的寂静,而此刻,我和周穆都同时面对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迷茫而揪心的,然而,它还是在我们的忧患中上升着,那个驮在马背上的新娘,是否就是我们参加婚庆中的那个蒙着红盖头的新娘?是否就是那个同新郎站在一起,拜过了公公婆婆的新娘?是否就是那个从桃源古镇嫁到山下的村寨,准备为这个男人的家族生儿育女,终身为他们织布纺线的新娘?第二个问题,也是我们务必面对的现实,无论天有多黑,我们要尽快赶路,我们将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们南渡的队伍中。

回去的路上我们又将面对那条曾经穿越过的河流……即使年衰色盲,我仍然记得当我们站在湍急的河岸时,我感到身体在战栗,也许是刚才被土匪惊吓了,我承认我不是英雄,内心还需要无尽的时间去历练,再就是装在麻袋中的那个新娘一直使我惊悚焦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是否是我们参加庆典的新娘,无论她是谁,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掉进了狼窝,在乱世,掉进狼窝的女人要么被凶狠残暴的人瓜分后吞噬了,要么就要与狼共舞……我想着这一切,当我面对这条哗哗流动的河流时,身体就禁不住开始战栗起来了……即使年老色盲,我仍然铭记着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周穆突然来到我面前将背弯下去说:苏修,水太凉了,让我背你过河吧!他说得很肯定。他说出的每句话都很肯定,包括刚刚所发生的那一幕,当他告诉我说,也许是传说中的土匪来了,于是,果然,土匪们就来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青年,我无语言抵抗,何况,我战栗的身体确实需要紧倚他的脊背。我趴了下去后就感知到了他的脊背,我的手伸在他的肩膀上时又碰到了那只小鸟,在如此风云变幻的时间里,令人惊奇的是这只小鸟同我们一起渡过了黑夜中的惊悚,它一直就在他的肩膀,仿佛他的肩膀就是这只小鸟温暖的巢穴。我的心胸紧贴着他的脊背,我感觉到身体中的战栗由冰冷开始变得灼热……即使已经年老色盲,我的七窍似乎仍然能倾听到周穆背着我蹚过那条河流时,我听见了他赤脚蹚过河流的声音,无数的激流和暗涌已被他那坚韧和温良的心灵所蹚过去……永远,永远,这一幕已经成为了我身体中的记忆。也许,我的爱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回忆,是一根巨大的魔杖,又仿佛是一只行将被焚尽的烟蒂所烙伤的手,现在,那些苍茫时空的回忆又将我带到了哪里?而我的手,在此伸出去,是否就可以抚摸到那些致命的忧伤,它们在我身体的疆域中千回百转,只有在它们遇上剑一样锋利而逼近胸前的山峦河流时,它们才会通灵于那些忍不住的歌唱。

他背着我到了河的另一边,他把我放在高高的石滩上,仿佛想让我看到星月,遗憾的是记忆中那确实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了我年轻的心脏在撞击着胸膛……我承认,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第一次产生了关于爱情的迷乱。而他却什么也不说就再一次地牵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们要追赶时间,我和他都已经意识到了我们已经出来太长时间了。我们走了许多路,我只记得那些像蛇一样弯曲的路上,我们在奋力不息地追赶着时间,在这种追赶中我已经不知不觉忘却了恐怖。

我似乎长出了一双翅膀,当他的手牵住我的手时,命运就是这样,让我们在追赶时间中开始超越自我的局限。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插上翅膀的时刻,只要你愿意,在任何一种境遇中都有可能遇上天空,遇上你自己和他人的飞行状态。我们之所以哪怕深陷黑夜,也要将目光仰向天空,更多意义上是为了找到自己飞行的翅膀。人在意念中的一次飞行可以解决许多问题,只有在你抽身飞起来时,你才可能真正成为自己。这时候,有些东西可以彻底地放下了,你需要的东西是那么少,只要有一双翅膀已经足够飞行于黑暗之天空。人这一生,要尽可能地插上翅膀往高空飞一次,只有这样你才会让生命越来越简洁。飞行是生活在地上的人最高的理念和幻梦,但只要你愿意,你们要相信自己能飞起来。

因此,我相信那一夜,我们长出了翅膀,穿越了黑夜,从而抵达了目的地的桃源镇小学校。而这一刻已是下半夜,正像我们所预料中的一样,因为我们的失踪,旅行团的人都已分头出发在寻找我们,我们的出现令大家感觉到终于嘘了一口气,我的好友吴槿之和周梅花一看见就走上前来抱住了我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言下之意却揭示了那些失踪于战乱中的人们,很多人走着,奔跑着就消失了,再无音讯。而我们走过了山路,蹚过了河流后却回来了。之后,面对旅行团团长,面对在场的所有人,我们开始讲述今天的故事,起初是周穆讲述,后来是我补充……

一路上,闻一多先生总会在时间的变幻中出现:亲爱的闻一多先生,那时候,在微风和春天的寒流中,你多么像一支火炬。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所看见的火炬。当一支火炬穿过了春天的麦浪,在战火的硝烟之下,你始终走在最前面。那支火炬在夜晚是一盏油灯,哪怕我们居住在乡村学校、村舍,你在每个夜晚总是会为自己点一盏马灯。我一次次地看见了从你下榻处的木格窗户外弥漫出的一束灯光。而当白昼垂临时,你仍然是一支火炬,你走在前面,有时走在我们中间。你带领我们走访了一座座祖国版图上的村落小镇。走访就是深入一户户家庭中去;走访就是去了解一亩地收多少小麦、大米;走访就是去了解一户人家有多少只水牛、有多少只鸡鸭;走访就是去体恤民情并感知土地与人的血脉关系。走访让我们进一步地了解祖国大地的贫瘠和荒凉。于是,我看见了你,闻一多先生,在你的眼眶中积蓄着无限的忧思,一个民主壮士就这样诞生了。你从书斋中走了出来,走向了芸芸大众的苦难历程。你走了出来,在南渡之旅中,由于天高路远,你蓄起了胡须,你就是你,闻一多先生。我看见了你,面颊上越来越长的胡须,被一路上的尘风吹拂着。你的身影忽而被荒野所湮没,忽而在一条生长着野草和庄稼地的山坡上,我们又抬头看见了你……

黎明仿佛又听见了一只猛虎跃过了云下天幕,那一阵阵的穿越声从潮湿的原始丛林传来,再从晨光普照下的石崖深境传来。勇猛的姿态撼人心魂,所有生灵都在付诸行动,以其内心光焰喷薄的潜力,从而引领我们的理想生活,再与其神性的力量会合。人之实践是自己一生德行中的探索,也是一生与教育相遇的大熔炼。无论舍弃坚守都在引用潜游其生命全力,以其生,获得光芒和黑夜的吟诵,以其行,获得旅路漫漫的所向,以其灵,获得承纳万物的喜悦。

所谓信仰,就是在自己的心迹中看到萌芽出世的故乡。简言之,在路上的泥洼中看到辙迹之舞所抵达的乡壤。在梦境的屏息中,不辜负自己身陷薮渊时的精神之跃起。在南渡而下所面临的寂寥的山水中,倾听到潜伏于内心的那一束束青黛色的音韵,召唤你,如召魂者已在四野平川中回到了焰花四闭时的静息与喜悦……

等着我吧,当警戒线或明或暗,天空越来越悲壮或抒情,道路越来越被纠缠……我又会回到你们的队伍中去。这是我们在南渡而下中遇到了饥饿的日子……当补给遭遇失联后,我们正置身在一座荒野上……那一天,撑起人灵魂的不是肉体,而是由细小的枝蔓和血液穿越中的最原初而古老的时间。

时间就在那里,离开桃源小镇的头一夜,桂枝来与我们告别,自我们在她家的木缸沐浴之后,我们就成为了姐妹,我们叫她桂枝姐,她则叫我们妹妹,她就是我们选择做社会调查的人选,与周穆历经了那场惊悚不已的跟婚事件之后,第二天我和吴槿之、周梅花就来到了桂枝的家,她正坐在后花园的庭院中织布。她说,她出生在山下另一座小镇,上了初中就没再上学了,因为上高中要到远离小镇的县城,她父母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学多少学问都没意思,她就顺从地听从了父母的话。那一年,她已经满17岁了,她父母又对她认真地说,作为女孩子,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什么都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找一个本分的男人嫁出去。过了数月,父母就给她带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个儿高大挺立,像一块岩石,父母让她相了几眼后,将她秘密地唤回卧房对她说:“桂枝,你相中他了吗?他家住在几十里之外的桃源古镇,有良田数十亩……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座古镇隐藏在山林中,你嫁给她也就寻找到了靠山和避难所……”就这样,随同订婚的银器、几担大米到了桂枝家以后,再过了几个月后,男人就带着婚轿前来接新娘了……桂枝穿过了几十里路,当然她并不知道几十里路意味着什么。因为一路上她都身穿大红的布衣,头顶红盖头坐在轿子里,有四个男人在轮流抬着她,尽管如此,哪怕坐在轿子里,头顶着红盖头,她凭着轿子的一起一伏,仍能感觉到出了家门后,远嫁几十里山路的艰辛,她就这样认了命运的安排。她的脚落在桃源小镇的青石板上时,那已经是黄昏,坐了一天的轿子,刚把脚伸出轿子外时,她就听到了迎接她做新娘的鞭炮声,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她能感觉到这是那个男人粗壮而结实的手臂,他扶住了显得有些心悸而眩晕的17岁的新娘。

桂枝给我们沏了一壶茶水,坐在织布机前继续着她的故事:从那个男人伸出手扶着她的手往前走时,桂枝就告诉自己说:“认命吧,我已经嫁给这个男人了,我已经有了除了父母家外的第二个家园了;认命吧,我的17岁,我将不再会有到县城上高中的梦想,因为自从我的脚踏在桃源古镇的青石板上的那一时刻,就意味着我再无别的企图;认命吧,在接下来的时间,我拜过了公公婆婆,拜过了祖宗的祠堂,拜过了天地;认命吧,随同那一晚婚庆的夜色上升,我看见了像刀一般悬挂的新月,揭开红盖头以后,我看见了我的男人……”

桂枝仍在边织布边口述着她的历史:“认命吧,只有在认命中我和这个男人经历了新婚之夜的喜乐后,在随同肉体的亲密关系中我们渐渐地敞开了心房,而此刻,天已晓;认命吧,这是新婚之夜后迎来的黎明,洗漱完毕后,男人牵着我的手从前花园漫步到后花园,花园中有李子树、柿子树,树下种植着水灵灵的青菜,紫色的茄子,还有正开花的豌豆……在后花园,我见到了织布机,男人问我是否会织布,我有些恍惚地说因为一直在上小学初中,所以父母没有让我学织布,男人说,别急,你会学会的;认命吧,只有在认命中,我才会在那个上午,随同男人出了门,他手牵手引我在明亮的阳光下走在青石板上,让我看见了街道两侧那么多的店铺,难怪父母告诉我说这是一座古老而富裕的小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可以避开战乱;认命吧,男人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小学校门口,我看见了古镇里的许许多多孩子们正在下课的铃声中奔出教室,男人充满希望地对我说,你要为我生好几个孩子,今后我们的孩子就在这里上小学,我迷惑地点点头,似乎也开始向往着男人滋生的那种梦想生活;认命吧,男人转身就将我引向了出小镇的路,之后在小镇外的山坡男人让我认了那几十亩山坡地,上面有蓝色的土豆花正在开放,男人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在我没有嫁过来之前,都是他一个人承担着几十亩地的种植……”

我看见桂枝的织布机每每往前滑动一下,她的口述历史就朝前递增了一步,我们同时也在记录着一个女人独特的口述,我仿佛看见17岁的女孩桂枝开始了婚姻生活后的许多现象。首先,作为嫁到桃源古镇的桂枝,她务必学会织布,按照这种俗世规律,桂枝开始了织布的练习曲,这需要付出许多时间,她果然学会了织布。之外,她开始了生育的高峰期,实现了男人的理想,将到了学龄期的孩子们送到了学堂。再之后,她便和这个男人开始在这几十亩山坡按照四季来种植土豆、苞谷、红薯。再之后,镇里招兵,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要上前线打仗,男人就走了。

男人离开了,他之所以勇敢地离开这个家,是因为他的女人已经学会了织布和种植庄稼,已经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而她却留了下来,除了织布、种植,侍候公婆,抚养三个孩子上学之外,她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作为一个忠诚的守望者,等待着男人回家……

我们完成了这次社会调查以后就离开了桂枝,临行前,她从箱子里掏出了三双绣花鞋,分别送给了我们三个人。我们出发了,回过头去,桂枝站在人群中正在朝着我们挥手,她将留下来,等待她的男人从战场上归家。在充斥着尘埃的路上,突然降临的一场雨,让我们旅行队员的足尖激起了泥浆,无论如何,我们就是在尘埃和泥浆中活下来的。南渡之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最尊贵的不是冠冕,而是你的足在人生的泥浆中能走多远?走出了古镇,等待我们旅行团的又是什么?我们又打上了绑腿,我褪下了那条蓝花布裙……亲爱的蓝花裙,你将暂时回到箱子里去,相信我,待到春光弥漫时,我一定会穿上你,让自己变得漂亮起来。

突如其来的荒野茫茫无涯,这是我们离开了桃源小镇行走了两天之后所面临的现实,看上去,荒野见不到牛羊,自然也就见不到牧羊人,当然也就见不到村落,这时候天已近黄昏,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黄昏之前才可以落脚,这是因为我们需要赶路,我们要争取速度和时间。所谓南渡,就是渡过教育史上最艰难的一页又一页,当我们不断朝向新的方向时,诸多未知的困境总是在等待着我们去解决,我们之前曾途经了一座大山深处的寺庙,那是一条被无数残枝落叶所覆盖的小路,我们就在寺庙外小憩,几个僧侣守着寺庙,诵念着阿弥陀佛……我跪在菩萨面前祈祷着,我的母亲是一个佛教徒,我经常听见她祈念,小时候我也经常陪同母亲去附近的庙寺敬香。而当我站在山间的庙寺外即将离开时,深感到所有的祈音就像山冈上的皎月映现出了梦的又一个尺度所抵达的远方,所谓远方不是茫茫无涯,而是我们的唇齿相依,是我们的血肉缠绵之下的南渡。而当我再次回过头去时,看见几个僧侣站在那座古老的寺庙门前的台阶下,为我们虔诚地诵颂着阿弥陀佛……

所谓阿弥陀佛就是超越着众生的苦难。在我对于母亲的记忆中,母亲通常是在黎明和黄昏两个不同的时段诵念阿弥陀佛……现在我突然感悟到了,对于我的母亲来说,黎明是一个新的开始,随同黑夜逝去之后明亮光线中总是会冉冉升起母亲虔敬的诵颂,这新的一天对于母亲来说是丧失父亲的悲痛后,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是把我安置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寄托;而母亲面对黄昏时的吟诵会使母亲的面孔变得模糊,因为做梦的时辰降临了……我回过去仿佛在与这座大山深处的庙寺告别,我轻声地默诵着阿弥陀佛……道路正在向前延伸……许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可想而知的结果是没有神秘感的,我们所有的人生风景中都充斥着焦灼疲惫,发现和等待,甚至这一生都是为了与另一个灵魂相遇而活着。所以,即使是在荒野中我也会试图寻找到一朵突然绽放在天边尽头的花骨朵,或许是一只奇异的蘑菇,它们存在吗?美和忧伤相互交融,爱与哀愁永远是彼岸之窗。此刻,我们置身在荒野深处,旅行团的那面旗帜仍然在前方高高地飘扬……而我自从走出那座大山深处的寺庙之后,内心深处就一直在默诵着母亲曾经在朝暮间吟诵的阿弥陀佛……眼前出现的是四个僧侣穿着青灰色袍衣站在寺庙台阶下目送我们的场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转眼间,黄昏像散开的一卷卷经书铺展着未知路,巨大的荒野上却看不到一个精灵,这就是佛陀考验我们的时辰吗?

再往下走是不可能的了,旅行团团长发令说就在荒野上休整过夜,同时寻找水源和野菜充饥……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随身携带的粮袋中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后勤的马队也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造成此状况的是补给困难,因为要绕过新的炮火和隐藏在此地的土匪,我们只得在被迫中踏上这片荒野。如果可能,人这一生一定要有直面荒野的机会,首先,只有到了荒野上你才会知道自己有多渺茫。饥饿早就已经降临了,之前,我们曾经历经过的饥饿,都发生在我们奔赴目的地的途中,而那时候要么前方有补给,要么布袋中还有粮食……而这一次,我们将面临着纯粹的饥饿……

人之饥饿就像飞禽野兽们所能感知的饥饿,造物主给予了我们身体,并使我们身体中每一个器官都会发出不同的要求和声音,饥饿与肠胃有关,胃有帮助消化的功能,而身体中盘旋起来的大肠和小肠均在接受着我们给予它的食物。当食物没有时,大肠和小肠都会发出呼叫,这就是饥肠辘辘那个词汇的意象。我们在休整地开始分小组前去寻找野菜野果,还有水源……在出发寻找之前,后勤队长告诫大家,所有小组寻找到的野菜野果都不允许私自品尝,包括水源……采集到的东西都要带回休整地经检测后才能品尝。

此时此刻,我们将带着饥饿之身前去寻找食物。这是现实中最大的理想生活……倘若你这一生中没有尝试过真的饥饿,你无法理解在南渡的荒野上我们的无望和渴望。我们躬身前行,因为饥饿已让我们无法将青春的身体挺立。我和吴槿之、周梅花成为了一个小组,当然还有我们的那只小鸟。这只小鸟,一直在与我们和谐相处着,看上去它的翅膀和小腿很快就会痊愈了……我不敢多去想象当这只小鸟身体痊愈后的一系列问题。

我献给你我的一个早晨,为你而开始的破啼,这是属于鸟的生活。我献给你我的一个凌晨,为你而开始的劳作,这是我因你而成为朝圣者的生活。我献给你黑夜和白昼的辗转,为你而开始的又一天,因为你,我也许会快乐也许会忧怀,无论今天有雨还是有风云,我已经从早晨走到黄昏……我们将面朝荒野前去寻找充饥的野菜。吴槿之走在前面,小鸟栖在她的肩头,她的身材修长,如果不是在乱世,她若穿上那条玫红色布裙,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而此刻她脚下之力比我们要快一些,原因是她告诉我们在故乡北方的荒野上经常会挖到野薯。周梅花对野菜野果没有任何概念,她的娃娃脸永远挂着稚气的向往。而对我而言,野菜野果是可以遵循内心的搜索寻找到的现象……尽管饥饿已让我们浑身无力,我们仍应匍匐向前,因为只有寻找到食物我们才能活下去。

饥饿就是那样的催命,它使你舍尽其力也要往前走。

朝前走,就是朝着荒野深处,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吴槿之一直在用心地寻找她记忆中的野薯藤,她的脸显得很苍白,但她仍然坚持着告诉我们说,荒野上大凡有野藤缠绕的地下就生长着乳白色的野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已经给予了我们力量。在虚弱不堪的我们面前,希望非常重要……于是,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在不同的触力下捜寻着野生而相互缠绕的藤蔓……突然,我们的身体被绊倒了,我们三个人的身体都被绊倒了,我们竟然是被脚下的一堆野藤所绊倒的。吴槿之惊喜地叫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野藤,下面肯定有野木薯……

确实,这是一个令我们垂危的身体惊喜而奋力抗起的现实。我们爬起来时便看见了一大片野藤,难道下面就是木薯吗?不管怎么样,对于饥饿者来说只要能找到食物就会寻找到可食物的源头,我们蹲下再双膝伏地,此时此刻,我们似乎忘却了饥饿,奋力伸出手臂,这一刻,唯有人生中的这一刻,我们的手臂替代了锄头、铲子和镰刀,替代了人类劳动时所发明的铁器,虽然我们的手柔软无比,因为这黑黝黝的野藤下就有我们寻找的食物……用手指破开了野藤,再用手指破开了沉土,再用手指深挖下去,这一刹那间,我感觉到身体在朝前倾动,手指甲里灌满了泥土,如同整个血液溶入了泥土中去……我听到了吴槿之惊喜地叫出了声:“我找到野薯了,天啊,我找到野薯了……”

接下来我也惊喜地叫唤道:“我也找到野薯了……”

周梅花也同时惊喜地叫唤道:“我也找到野薯了……”

你无法理解我们当时的惊喜,任何一个没有遭遇过饥饿的人都无法对我们刹那间的惊喜评头论足。哪怕世纪轮回,我们正遭遇着对无自然生态食物的恐惧症时,我依然会回到我们所遭遇的史无前例的那场教育史上的远征,回到我们青春所遭遇的那场饥饿中去……那一时刻,我们三个人都在先后从泥土中刨出了一个个的野薯,这就是吴槿之记忆中的野薯,这也就是填补我们饥饿之梦的野薯。我们再一次地倾尽全力刨出了更多的野薯,而此刻,我们再也无力伸出双手……我们躺在被撕裂开来的野藤间,如果在白天,它们应该是绿色而偏黄,而此刻,它们全都变成了一片杂乱无序中的黑色的植茎横七竖八地抛洒在荒野之上。我们又看见了天空之上闪烁的星群,这是地球人每天都可以直面的星空,只要睁开眼睛与它相遇,似乎我们都会寻找到方向。所以,我们很快回到了现实,三个人将刨出的野薯拥在怀里,在星月的朗照之下,我们开始寻找荒野上升起的火焰,在出发寻找食物之前,团长就宣布,找到食物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一定要寻找天空下火焰升起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旅行团的落脚站。这一点很重要,当我们拥抱着一大堆野薯从泥土中站起来时,就在茫茫夜色下的荒野上看见了升起的火焰,只有在这一刻,我们的心才寻找到了方向。

我们坚持着在饥饿中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但因为饥饿,我们的步子怎么也无法加快,而就在这一时刻,我们突然看见了荒野上的一只野兔,它正站在前面审视着我们,这只野兔它大概太寂寞了,所以,看见我们后便迎着我们的目光跑上前,我们轻声地用语言与之交流着,吴槿之蹲下去抱起了野兔说,它太可怜,让它跟我们走吧……就这样,我们的前行中又增加了一只野兔。回到目的地时,旅行团的队员们已陆续回来了,他们都从荒野上带回来了我们没有找到的众多野菜,还找到了柴火等等,唯一没有找到的是水源……我们的野薯成为了聚焦点,因为它分量重,是我们三个人伸出手臂抱回来的,炊事班长一见到我们的野薯就很惊喜,在老家时他吃过这种东西,很充饥的。现在,吴槿之怀中的那只野兔成为了另一个聚焦点,有人说,原来这片荒野上还有野兔啊,为什么我们就没有遇到野兔呢?如果我们能多找到几只野兔,我们今晚就能尝到烤兔子肉的味道了……说话的队员一边说一边盯着吴槿之怀中的那只野兔说:“今晚大家都太饿了,要不我们将它烤了充饥吧?”吴槿之紧紧地护佑那只野兔说:“我告诉你,你别想这个主意,我们是怎么饿也不会杀死这只野兔的,我之所以抱它来,是因为它太可怜了……”吴槿之一边说一边朝荒野后面退去,我也紧跟着她退去,我感觉到了吴槿之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护佑着那只怀中的野兔,而面对饥饿的旅行队员,吴槿之却转身朝着黑暗中的荒野退去,之后,她突然转身面向荒野,怀抱着那只野兔跑了大约三百米后停下来了,我和周梅花也跟随着她奔跑着,之后,我们也跟着她止步于荒野深处……我们三个从流亡那天开始,就带着自己的裙装,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心悸恐怖和血腥,而此刻,我们又经历着身体中的饥饿……面对这饥饿,我们该怎样抵抗?

吴槿之蹲下去,将怀中的那只野兔放回到荒野上,我们听见了她轻声说道:“去吧,去吧,回到荒野上去吧!去追赶你的伙伴吧……”

这声音转而已被阵阵凉风吹散……每个人面对生命的方式也许不一样,因为人世间是存在差异的。我们在不同的差异中趋向于某种时刻……每一种生命焕发的风格和差异都是为那个人而准备的,这就是无论白昼或黑夜,它们从不雷同。无论是多少古老的箭簇刺破了风中幕布,也无论是多少悲壮的史篇中哀鸣着多少英雄的孤独,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依然保持着永不逾越的距离。正像孤独和狂欢,水与酒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

那天夜晚,在面对一只从荒野上闯进来的野兔时,同是饥饿者,面对野兔的态度却不一样,前者是想在饥饿中吃到这只野兔子的烤肉,当然,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人类在地球上生存,已经杀死了太多的空中飞禽和地上奔跑的动物,因此烤吃野兔也许是一个饥饿者所发出的合乎常理的渴望……而与此相反的还有后者,就是吴槿之,她在荒野上与那只野兔相遇,即使怀中塞满了野薯,也要蹲下地,将这只孤单的野兔抱回去。在面对一群饥饿者时,她突然明白了,怀中的那只野兔萌生了饥饿者的杀气……她拒绝着这杀气,她背朝荒野后退着,她无法带走它,也无法排遣那只野兔的孤单,因为她所面对的是人类,而她也是人类中的一员,因而她了解人类的特性……就这样,她毫不犹豫地将怀中的那只野兔放回了荒野……很快那只野兔就朝着荒野奔跑而去,它看上去,也是这荒野上的流亡者,我们不知道它会流亡到哪里去。

我们重回到营地时,满锅的野薯和野菜已经煮好了,我们终于坐在可以品尝到这些奇特的食物的荒野上。饥饿的胃终于有了来自荒野的食物,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胃里有了温暖的东西填补,一切穿梭的、停顿的、握住的、松开的、悲伤的、喜悦的、所投身的并非都是在索取真理,而是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生命过程中的一个时刻,流亡中所陷入的这个漫长过程,自从体验了饥饿以后,就感觉到了味蕾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品尝或感恩大地。因此,当我们那一天在荒野的营地上露宿时,我知道流亡如果没有这片荒野,我们就没法寻找到野菜、野薯充饥,我们也不会有这片荒野之上的营地。而味蕾变得温暖时,我们重新又获得了休整。钻进营帐时,又开始迎接下半夜的黑暗……我深信,过了今夜就会好起来的,也许这是一个信念的玄想,我们和衣躺下,身下就是荒野……我们一直在穿越时间,而时间的另一边是什么?我躺在马灯之下,这盏灯只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因为马灯之所以能燃烧,全靠里面的油芯,就像身体之所以能循环全靠血液的畅通。这盏途经桃源小镇时买来的马灯,让我又想起了那个戴着兽皮帽子的货郎,依此类推,马灯下又出现了已逝父亲的面容和母亲短暂的婚姻关系。任何东西都会过滤消失,唯其那些植入血液深处的战栗和感念,像是晃动于来自魔法中的镜面,每天倒映着你生命的底片……一些撕碎的东西无论多么沉重,都是你窗前悬挂的灯盏,与日月相遇,成为你身体中的事件。

他来了,有时候我会忘记他的存在,因为脚在前行,由不得我们止步思虑太多的东西。在前移的脚步中我们开始摆脱着距离,同时也将战乱摆脱在我们身后。他,就是周穆,他会走到我身边来问候我肩头上的那只小鸟,也会为我背一背沉重的粮袋……除此之外,我们的见面是公众化的,我们的眼神刚一相遇,一个个来自身前身后的背景就会笼罩我们……也许,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总是移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我看到了什么?一些甜而涩的味道在舌尖下涌动,长旅中安详的村庄是我想要的夕阳下的风光,凋零的树枝下麦片儿般呼啸而去是我想留宿的地方,沉醉的地窖中冒出的酒味儿是我想用舌尖融及的味道。

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这是又一个远方,它意味着道路正一寸寸地缩短。祖国的县境划分出了更大的一些版图,我们正在沿着旅路向着县境线在奔走。入县城就看见了学校,它让我们兴奋不已,其感受力犹如万分疲惫之神经突生旋起的汪洋。来自县城的学校并不大,却奔涌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小学到中学,我们看见了一张张儿童和少年的脸,他们是我们在逃亡路上迎候我们的旭日东升,也是山野上摇曳出的一片片向日葵。虽然秋日遥远,我们却看见了这一束束朴素的,生长在远离战乱地区的向日葵。县城,通常出现在小镇的中间和小镇的前方,相比小镇来说,县城显得人口更稠密些。如果说乡村是农事之书的原乡,小镇则是自然人生活的乌有之邦。那么县城则是中国行政版图中呈现出的一座座古老的城堡,当我们往城门口走去时,又看见了一个来自西南方向的货郎,他当然不是昨天我们在桃源小镇所见到的货郎,看上去他才有三十岁左右,肩的两侧挂满了小小的货物,确实,卖货郎这个身份只可能出现在我所置身的那个流亡的时代,在通过我的目光所观测过的一个个货郎的形象中,我寻找到了一个个平凡者的传说。再往前走就看见了卖粮的、卖商品的、卖家禽的……再往前走就看见了前来迎接我们的人们,在人群中有学生,地方官差,市民等等,他们举着旗帜……无论到哪里,只要看见了旗帜,仿佛就看见了星宿引路。

经过了一片春风呼啸的山冈,这一天有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我们。就是在我们刚刚走入这片春风扑面而来的山冈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十分异样的声音,它来自我的右肩膀,来自那只小鸟的栖身处,在我们做出决定从长沙临时大学的一根锈铁丝上将这只受伤的小鸟带走时,已过去了很长的时间……我们曾一次次用针挑开了脚上的那一个个血泡,这些血泡是我们走路而走出来的。我们途经了被日军投弹而焚毁的村庄,我们走出了那座村庄……我们经历了一幕幕饥饿寒冷后终于走到了这座阳光明媚的山冈,当感觉到时间过去得如此之快,往往是因为我们的身心已被历练过。

此时此刻,只有在面对那些历练过的身心的记忆深处,我们才知道,当你目睹生命毁于炸弹时,你的心已经破碎过,简言之,只有破碎过的心灵才能复述花瓶为什么是长形的、圆形的,月光为什么像弯月又酷似银河,每颗心面对流亡生涯时都务必经受历练,只有这一刻你才知道,人之生存是与苍蝇和猛兽们互相搏斗又可以和谐相依的过程。当我目送长沙火车站的那个年幼的女孩被冰冷的大板车运走时,我感觉到死神也同时在召唤我,可我没有听从死神的召唤,我活下来了,从我心底深处涌动出的热血告诉我说,我活下来了……这也许就是身心被时间所历练的一次过程。

我们的小鸟也同时活下来了……我们的执着和悲悯之力终于产生了效果,这只纤巧的小鸟不仅活下来了,而且已经结束了疗伤的日子,当我们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清醒的意识时,这只小鸟已经发出了声音,我的目光移向右肩时,看见小鸟的翅膀张开了,旁边的吴槿之高兴地说,看啊,小鸟终于张开翅膀了,我们的小鸟终于张开翅膀了……尽管活下去是一个问题,我们的小鸟却已经张开了翅膀,这是我们头一次看见它大幅度地张开了双翅,而对于一只鸟儿来说,张开了双翅就意味着要飞翔了。然而,它却在看着我们,仿佛在征询我们的意见,它是否可以飞翔了?

突然间,在我们周围围起来了许多人,他们大约都看见了这只小鸟翅膀张开了,在这一路上小鸟成为了所有旅行队员的好朋友。而此刻,小鸟就像往常一样栖在我肩头,在过去的日子里,它曾栖在吴槿之、周梅花的肩头,我们是三个将它携手带到旅路中的,因为我们在离开长沙继续南渡的那个苍茫的早晨与它相遇,同时也使用我们的心力在刹那间选择了将它带走,从那以后,它就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陪同我们一路上感受变幻无穷的那些逃亡进行曲,它陪同我们吃苞谷窝窝头,咽下旅路上来之不易的水滴,并陪同我们感受饥饿的滋味……而此刻,它已经疗好了伤……周穆来了,他总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我身边,之所以称这个时刻是关键的,是因为在与吴槿之、周梅花的目光交流中我们已经获得了内心的召唤,它告诉我们说,让小鸟飞起来吧,因为小鸟是属于飞翔和天空的。而此刻,周穆来了,我想起来了小鸟栖在这个青年人肩头的时光……我又想起来了小鸟栖在我和周穆的肩头,我们沿着桃源小镇的青石板路往下走,我们到了那家古老的银首饰店,观赏到了银匠打制银器的过程,并用我的手腕为他将来的女友试戴了一只银器……之后,我们走向了货郎,再之后我们跟上了婚庆的队伍,再之后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人世间的惊恐。我想起来了,当他背我蹚过那条长夜中的河流时,小鸟就在我们的肩头上,陪同我们穿过了那条冰冷的河流……

周穆来了,他注视着那只小鸟,仿佛在对它说:你想飞了吗?小家伙,你是真的想飞了吗?你可以飞上天空去了吗?

我用双手捧住了那只小鸟,就像虔诚地用双手捧着母亲曾经诵读过的一本经书……我知道,时辰已到,于是,我低下头对小鸟轻声说道,飞吧,飞吧,飞吧……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每天黎明面对一炷香诵读经文时的声音:掲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将双手伸向了天空,前方就是彩云之南……小鸟开始振翅了,它的绿翅膀的美,是我记忆中的南渡史上穿越时空的神曲弥漫,它已朝向天空飞去……直到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我们才收回目送它的目光。而此刻,山冈下是一条条湍急的江流,目光之下是越来越辽阔的西南方向,是彩云之南的地平线,是越来越湛蓝的古滇池岸……之后不久,我们将以三千里的徒步终于止步于滇池岸边。而此刻,在我又一次抬起头来目视着天空时,我似乎仍在牵挂着那只小鸟,它是我生命中相遇的精灵。周穆来了,那是我们即将结束三千里远征的最后一个时辰,他来了,那是我们逾越的最后一座山冈,他的手悄然中已牵住我的手,又一阵电流穿过了我的掌心指头,并直抵那些我们奔赴的时间之尽头……尽管岁月流逝,哪怕我身体因年迈而越来越缩小,步履越来越破碎,我仍记得那一刻,他的手牵住了我的右手,我们的故事将继续讲下去,因为这只是故事的开头……趁此机缘,我躬身向着你的方向望过去:那是麦田的呼啸吗?那是山坡上土豆的蓝花吗?那是古代的邮差吗?那是蜕尽皮的圣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