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巴老爹觉得,这个坐在客店里吃酒的黑脸大汉,虽然一声不吭,但身上却充满了杀气。
像架在树杈上的一个老鸹窝,杜巴老爹的客店座落在贝鹿山、玛糯山和勐那森林三者交界的地方。背靠蜿蜒的青山,面向苍莽的老林,一幢被风吹歪了的傻尼矮脚竹楼,立在出山进山、出林入林的必经之路上,伴着茶花鸡的蹄鸣和犲狼的嚎叫,在野树的阴影里升起一缕雾似的炊烟。
这雾似的饮烟,像一面旗在风中飘摇,召唤着过路的客人。不论是赶马帮的老哥,走亲戚的大嫂,还是跑买卖的生意人,闯林入箐的好猎手,凡路过此地的人,都要踏上木梯,在竹楼里歇个脚,喘口气。杜巴老爹为客人摆好了编织得十分精细的扁圆的竹篾小凳这个做工精巧的小凳,在傻尼人的习俗里,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店里,燃着旺火。火塘边煨着清香中略带点苦涩气味的苦丁花;白木饭饭里有硬得让你嚼得牙酸、但吃下去却最经时候赶路的糯米饭团,铁锅里煮着整块的野猪肉和麂子马鹿肉,蔑桌上摆着箐鸡干巴、酸笋子和冲天椒、青头蕈、荞巴巴蕈等各种小菜。好喝两杯的,杜巴老爹自己酿的有些混浊的包谷酒,能让你醉得舌头打卷儿、脚踩云片儿。
因为只有一幢竹楼,在通常的情况下,客店那被踩得光滑油亮的竹篾褛板上,是不留客人住宿的。
老伴死得早,也没儿女。杜巴老爹像一块河底的石头,成年累月与过往的鱼儿做伴。长的,他叫老哥老弟;幼的,他叫小儿小孙;穿裙插花的,他叫嫂叫妹,就像有一大家子人似的,孤独的老人从不感到寂寞。在他那粗得树皮似的黑脸上,被岁月的刀锋刻划出横七竖八的纹路里,时常挤满了笑。
可是,自从勐那森林里来了一伙领头的叫窝古力的土匪,他们杀人越货、残害无辜。为了抢劫,可以不眨眼地用牛皮绳勒死老少五人,然后,把尸体绑上石头,沉到水塘里,并且在每个尸体旁的泥地里倒插几把刀,以使尸体腐败膨胀时,被刀尖穿破而永远也浮不出水面。
一时间,麂子马鹿饮水的清清的水塘混浊了,长尾叶猴打秋千的开着紫花的银背藤被砍断了,连老林里潮湿阴凉的风中,都夹着人血的腥味。老人脸上的笑,不见了。
有一天,杜巴老爹去林子里打猎,被一群吃尸的豺狗堵了道。他鸣枪驱散了豺狗,从两具被土匪割断脚筋、剜去双眼、然后用胳膊粗的树棍从嘴巴里一直插进肚子里而惨死的尸体旁,救下了一个挨了一刀、但还未断气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天啊!这帮土匪哪是人啊!是人怎么能对人这么凶残啊!”
杜巴老爹悲叹着,流着老泪,把孩子抱了回去。苦命的孩子像一个头上还顶着黄花的小嫩瓜,客店的竹楼,成了一片遮风挡雨的瓜叶。孤独的老人有了伴儿。他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果龙;果龙喊救命的老爹叫爷爷。
山上的野枇杷在石缝里长,山下的茶花鸡在乱草里生;果龙从小就跟着爷爷在老林深箐里闯。钻刺棵,打野物,捉蛇鼠,摸鱼虾,采蕈子,挖竹笋。杜巴老爹走前,果龙紧跟在后。身影一高一矮,风里钻,雨里淋;脚印一深一浅,泥里踩,水里蹚。
当白发从杜巴老爹的黑布包头下悄悄地钻出来的时候,果龙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英俊少年,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挺直的青竹。
今天一早,雾的纱巾还披在树梢上,果龙就踏着满地的露水,去林子里采蕈了。
果龙走了不多时,就有人敲起了客店的竹门。嘭嘭嘭!嘭嘭嘭!手敲得很重。
因为近日来,剿匪部队已经开进了贝鹿山和玛糯山,窝古力匪帮预感到他们为匪逞狂的日子不久了,更加剧了血腥恐怖的袭扰,吓得境内外的老百姓都不敢出远门。所以,客店里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过客人了。是谁这么早就敲响了竹门呢?正在拨火的杜巴老爹连忙起身开门。随着竹门吱扭的一声响,一个黑脸大汉迎面堵在了杜巴老爹的眼前。
这大汉,一身十足的优尼人打扮,短褂露肚,肥裤过膝,装得不多的镶着银片的蓝布帕当斜挎在阔膀之上,两排雕花银扣在胸前闪着夺目的白光。沾着露水的衣衫和泥脚,说明他是顶着星月长途跋涉到这里的。
他夹着一阵风迈腿而入,大马金刀般端坐在迎门的一个篾桌旁,要了酒肉,一声不吭地吃喝起来。
当竹筒里的酒喝得仰了底儿的时候,他也没再要,只是用那粗糙而多筋的大手,抓起煮得流油的麂子肉,整块地填进嘴里,闷头嚼着。随着嘴巴的蠕动,右边脸上明显地出现一道长长的刀疤。
这黑脸大汉虽然在闷头吃喝,可杜巴老爹却从他那不同寻常的举动上,看出他腹藏杀机。他是一个杀过人的人!
而且,那一双闪在黑布包头下的鹰似的亮眼,还不时透过半掩的竹门,直朝山道上扫视。
杜巴老爹一面拨旺火塘,把一束苦丁花的枝叶举在红火上燎了一下,放进大土碗里,嗞啦啦地冲上滚水,一面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大汉是什么人呢?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呢?他为什么总朝山道上张望呢?
山道。
两旁长满齐腰荒草。
像一条蟒蛇,从大山里爬出来,又钻进森林中。茫无边际的勐那森林盖着雾的厚被,静静地睡着。突然间,“咬!一”的一声怪叫,草棵里窜出一只箭猪,唏哩哗啦地踩着落叶,向幽深处奔逃而去。
紧接着,丁当!丁当!箭猪惊处响起了清脆的马铃声。从荒草丛里摇出两个赶马人,一前一后,吆着四匹马,直朝杜巴老爹的客店走去。
从方向上看,他们俩是从玛糯山里赶夜路出来的,要在客店小息片刻,然后摇进贝鹿山。
这是两个布朗族汉子。他们吆的四匹马,走得汗津津的。马背上,都欤着一架扁担长的竹篾驮子。从那被树枝挂开的沾满露水的苫布下,露出了捆成小捆的烟叶。烟叶烤得真好,焦黄焦黄的,泛着金光。
谁都知道,玛糯山里善用枪弩狩猎的布朗族,草烟、槟榔不离口。特别是草烟,连八、九岁的孩子,腰里都插一根竹烟杆。所以,他们家家种得一块好烟地,户户烤得一手好烟叶。
看来,这两个布郎族汉子,是要把这几架上好的烟叶,运到贝鹿山里的勐洒大集上。
森林中,飞来飞去,给树洞中的幼鸟寻食的大犀鸟最累;大山中风餐露宿,喑破铁鞋运吃穿的赶马人最苦。此刻,两个人都走得软胳赙软腿的,大汗淌得像井里捞出来似的,浸透了的衣裤紧贴在身上,揪都揪不开。难闻的汗臭像尿一样地直冲鼻孔。好在太阳还没出来,山道两旁的草棵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飞不起半点草毛;不然,大太阳一蒸,那麦芒般的草毛都飞起来。鯓在汗脸上,钻皮钻心地痒。你挠一把,又扎得火烧火燎地疼,走不多时,脸就红肿得像个歪瓜。那滋味,真槟榔,是用麻栗树叶和石灰煮制的一种圆饼形的咀嚼品,嚼起来能提神解乏。
不是人受的。
看看远处林梢中隐约露出了客店竹楼的一角,走在后面的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朝走在前面的高鼻梁、细眉毛的小伙喊了一声:“喂,多布翁义走累了吧?吆住马,坐下来喘口气吧!”多布拍打着头马的屁股说:“芒嘎阿苦吒不歇了!说不定来接咱们的赛果早就坐在客店里等咱们罗!”
“不会。”芒嘎摇摇头,拉长声音道,“懒猴还在撒欢打滚,咱们就动身啦。赛果不会赶到咱们头前的!”
“赛果是个出了名的点火就着的急性子……”话说半截,嘎然止住。
多布觉得身后扑来一阵阴风。他急忙收步侧身,只听噌的一声,一把一尺多长的锋利无比的双刃尖刀,电光石火般擦过他的前胸。
不是闪得及时,这一刀,就会从多布的脊背捅进后心。多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大叫一声:“芒嘎阿苦!”
这一声大叫,是报警的信号,也是求助的惊呼!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两束比刀还阴冷的目光。
荒草丛生的山道上,再也没有第三者。杀多布的正是芒嘎。
这意外的突变,像一根栗木大棒,当头砸了下来。
觉得脑瓜里嗡的一声,像飞起了无数只野蜂。
躲过身后的暗算,躲不过眼前的突变。多布素来迅捷的手脚,一下子变得迟缓了。不容他从腰里拔出枪来,芒嘎向前刺空了的手臂猛然间收缩回来,顺势将那弯曲的肘尖,狠狠地向外捣去。因为多布侧身躲刀,芒嘎的大半个身子,就扑闪到多布的胸前。所以,这一肘尖,嘭的一下,正捣在多布的心窝上。
好厉害的肘尖,铁棒似的,捣得多布连连倒退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咕噔噔跌倒在地,头一歪,昏死过去。
芒嘎一见得了势,饿虎般举着尖刀猛扑过去。他要一刀结果了多布。可不等近身,他又猛地站住,愣在好里,像一具僵尸--
迎接他的是黑的枪口和白的眼珠!原来,多葙为了争取时间,好拔出枪来,就佯作不堪一击,当芒嘎的肘尖打在心窝上的时候,他一狠心,咬破嘴巴内侧的肉,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趁跌倒在地的刹那间,给随后猛扑过来的芒嘎准备好了驳壳枪。
芒嘎见状,知道中了计,直愣着两眼死盯住对准了自己脸膛的枪口,不由得一阵寒气袭上后腰,驱散了刚才那因为得手而涌遍了全身的疯狂的热!
突然,他一扬手,把刀丢进荒草里,面对着多布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双膝一软,扑腾腾,跪了下来,咧嘴嚎道;“……多布翁,我对不住你!你抬抬手,别打死我,我全告诉你!全告诉你……”
多布没有放下枪,只把枪口稍稍抬高,从芒嘎的胸口上移开。而就是这样一点细微的变化,也没逃出芒嘎的眼角。
说时迟,那时快,因为下跪而矮多布半截的芒嘎,噌地一下从地上纵起来,两手并拢,抓住多布持枪的手腕,向上一抬,将枪口抬得指向了空中;紧跟着,一只手就要扭上去辩枪把子。
多布岂容他夺枪,一咬牙,将那空着的左手搛成铁拳,嘭的一声,擂在芒嘎的右耳上。这一拳,顿时打破了芒嘎的耳膜,先是嗡的一声,半边脑瓜麻木,紧跟着是一阵锥扎剑刺般的裂脑之痛。
芒嘎“啊!一一”的惨叫一声,身子晃了晃,但两手并没有松开多布持枪的手腕。
多布臂扬拳下,照着芒嘎淌血的右耳又擂了一下,趁着芒嘎歪脸的当儿,抬起脚朝他心口上狠命一蹬!这一脚,蓄着千斤力,直蹬得芒嘎脖儿一仰,松了双手,软棉花似的,向后瘫倒在荒草里。不容他再站起,多布手腕一甩,冲着芒嘎的心口就是一枪。
可是,竟然没响。―枪卡了壳!两个人同时吃了!四下里顿时静了下来,连草叶都一动不动。一个站立,一个半卧,厮打的双方都塑像般僵化着原来的姿势。
突然间,芒嘎长啸一声,虎然而起,发了疯似的大张着两手,直冲多布扑了上去。
见对方赤手扑来,多布毫不畏惧。他镇定地将枪调个头,倒播着枪管,准备先躲过这一猛扑,然后再用枪把砸开芒嘎的脑袋,把装在里面的脑浆放出来。
可当他发现赤手扑到自己面前来的芒嘎突然从手袖里摸出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只听扑的一声,多布浑身一抖,两眼顿时发直了。被芒嘎丢进了荒草里的那把一尺多长的双刃尖刀的刀把,像一根牛犄角,直直地挺立在多布的胸口上。
多布痛苦地踉跄着,一个跟头,栽倒在芒嘎的脚下。伸了几下腿。就再也不动了。
芒嘎狞笑着,掰开多布的手掌,拔出驳壳枪,揣进怀里。他没有去拔那把双刃尖刀。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拔刀,冒着热气的鲜血就会从多布那肌肉鼓跳的胸口上喷射出一丈多远,染红远近的荒草。
芒嘎从马驮上解下一根牛皮绳,套在多布的两臂下,拖拉着尸体,离开山道,钻进了树林里。
来到一棵大叶子树前,芒嘎跳着脚儿,折下一根尖硬的树枝,恶狠狠地戳烂了多布的双眼。他相信流传在民间的这样的说法,被害人在临死前,眼珠里会留下凶手的相。芒嘎捣烂了多布的眼珠,他不想让任何人认出是自己杀了多布。
做完了这一切,芒嘎把多布的尸体背在背上,吃力地爬上了大叶子树。他把尸体拉到一个大树杈上架起来。这样,在茂密的树叶的掩护下,尸体一来不容易被过路的人发觉,二来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成为盘行在树上的老蟒蛇,或是喜欢爬上树去找食的老豹子的意外食物。
芒嘎看看尸体架稳当了,抹抹头上的大汗,攥着牛皮绳,慢慢地从大叶子树上梭下来。
他两脚刚一沾地,就听身后有响动;急忙回过头去,却只见两把闪光的大刀迎头砍了过来。
芒嘎一惊,拔枪已经来不及了一更何况是一支打不响的卡壳枪!
举刀便砍的是两个浓眉虎目的壮汉。
眼看着两把大刀,一左一右,朝芒嘎砍将过来。竖劈,能同时断其双臂;横削,则芒嘎的脑袋就会从肩膀上跳起三尺多高。
大难临头,芒嘎急中生智,唰的一下,甩出手中的牛皮绳,长蛇似的,将迎面砍来的两把大刀紧紧地缠在一起。
两把大刀在绳圈中左右交错,刀锋向外,只听两个壮汉嘿的一声怒吼,同时割断了几道牛皮绳。扑,扑,扑,断做几截的牛皮绳纷落在草丛中。
待两个壮汉举刀再砍时,已不见了芒嘎。芒嘎哪能走远?他就躲闪在大叶子树后。近在咫尺,当然逃不脱两个壮汉的四目。两把大刀隔树逼来。赤手空拳的芒嘎突然间口绽春雷,一肩头猛撞在大叶子树上。随着树身的连连摇撼,只听头顶上扑啦啦一声巨响,高架在大树杈上的尸体,就巨石崩溃般地砸将下来。
一个壮汉不及躲闪,竟被从天而降的尸体硒了个正着,扑腾腾,人倒刀落。
不容他翻爬起来,芒嘎早从树后一跃而出,扑上去就抢那把落刀。
“另一壮汉见芒嘎弯腰取刀,虎跳而至,举刀便砍。但见白光一闪,紫血飞溅,虚空里传出一声令人毛骨谏然的惨叫;“啊!”
壮汉忽闻这叫声耳熟,定睛一看,眼里顿时冒出了血!被一刀从后腰上砍为两段的不是芒嘎,而是自己的同伙。芒嘎早在刀落之前,就抱着抢到手的刀,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被芒嘎压在身下极力想翻爬起来的壮汉,替芒嘎接了这电闪雷鸣的一刀!
“……乔腊!乔腊!你。“…你瞎了眼啊……”血泊中的断身在蠕动中,留下了这样一句最后的话。与其活着听这样裂肝撕肠的话,还不如在拼命中死去。这个叫乔腊的壮汉,怒睁着两只血眼,举起大刀,直朝芒嘎扑去。
芒嘎从地上翻爬起来,还未来得及站稳脚根,见乔腊擎刀而来,慌忙举刀相迎。他只想到在两刀相碰之时,要撑直腰骨,架住对方足以开碑裂石的一砍。却不料,当乔腊扑到芒嘎的面前时,作拼命状的一刀,并没有流星般砍将下来,而是在两刀即将相碰的刹那间,陡然停在空中;与此同时,裆下生风,飞起一脚,只听崩噔声,正好踢在芒嘎那直挺挺地站立着的右腿的小腿骨上。
好利索的一脚!来得突然,踢得准狠。人腿之上最少肉护的这一段骨头,遭此力道极强的一脚,无论多么硬的汉子,都是受不住的。
芒嘎“哎哟!”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朝右边歪倒过去。一歪,一倒,乱了阵脚;手中的大刀,也就错了位置。乔腊那把停在空中的大刀,刹那间有了最好的时机。只见他手起刀落,扑嚓嚓!一刀砍飞了芒嘎的半边脑袋。
飞起的半边脑袋,带着红血白浆,落在两丈开外的一片灌木丛里。
而灌木丛里,正有一对眼珠在闪闪发光!
这对眼珠像两颗沾着露水的黑葡萄,镶嵌在一个瘦瘦的面庞上。
小狸猫似的躲在灌木丛里,目睹了这突如其来的血战的,正是踏露钻林采荤子的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