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吊在窗上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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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有罪的与无罪的

“我没吃!我没吃!”马五见到我,就这样直着嗓子喊。“你没吃什么?”我问。

“回扣啊!没吃回扣!”马五提高了噪音,脑门上青筋鼓跳着。看得出他憋了一肚子火。

我有意不理他,慢慢地翻看着卷宗。过了一会儿,马五也软下来:“对不起,我不该叫。”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知道。”

“念念墙上的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坦白,我坦白,我不抗拒……可我真的没吃回扣!您别看我长得像坏人,其实我不坏!”

“你长得像坏人吗?”我打量着马五。马五在厂里任业务员,他所在的厂是生产精密电子仪器的大厂。最近,一家用户在俾用他们厂负责安装的仪器时,突然失火,烧坏了成套设备,造成五十多万元的损失。经技术部门鉴定,失火是因为仪器里的电子元件不合格而引起的。也就是说,精密仪器厂生产的伪劣产品,坑害了用户。私了不成功,用户诉诸了法律。几经调查取证,认定引发火灾的电子元件是由马五进的货。而且,类似这样质次价高的原材料马五进得多啦--不用问,马五一定吃了回扣,且数额不小,必须追究其法律责任。

就这样,马五被带到了我的面前。“货是我进的,这没错。可我又不是王海,哪儿知道那是假货啊!要查,就应该先查那家公司!”

“谁有问题都跑不了。你说你不知道是假货,那你在进货中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吗?”

“您别问得这么斯文,不就是吃回扣吗?今天我跟您说句实话,也省得您费心一一我没吃回扣!一分也没吃!”

说着,马五那受冤枉的劲头又上来了,嗓音再一次提高:“打死也没吃!”我用眼睛盯住他。他不敢对视,又低下头去。预审室里沉寂了片刻,我突然厉声发问:“谁打你啦?”

马五吓了一哆嗦,小声说:“谁……谁也没打我……”

“没人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唉,我……我不对,平时我也说过誓死保卫党中央,您瞧,我这不也没死嘛。我只是想表示:我真的没吃回扣。不信,您可以把那家公司的人找来,我敢当面跟他们对质!”

马五跟谁对质呢?

那家公司在事发后就人去楼空,到有关部门一查,什么底儿都没留,整个一个黑户!

也许,马五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嘴巴才这么硬。

不料,马五却说:“您呀,也别以为我知道那家公司卷铺盖走了,才鸭子死了嘴壳硬。这么着吧,我跟您交个实底,我呢,其实就是个跑腿的。在我们厂里,进原材料这件事,从来都是孙厂长自己把着。从哪儿进,进什么,什么价格进,我们都不知道。业务员说是管供销,其实只管销,不管供。我们的活儿就是推销产品。”马五停了一下,又说:“厂长给我们定下死指标,完不成任务就扣工资。可是,用户老是反映我们的产品质次价高,所以推销业务很难做。有的业务员,工资都给扣光了!有人就反映,说原材料的进货渠道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产品没有销路呢?孙厂长听到了反映,就在去年年底把进原材料这件事交给了我可是,从哪儿进,进什么,什么价格进,还是他说了算,我全得听他的。所以说,我只是个跑腿的……”

我问:“那这批电子元件,也是由孙厂长指定进的?”

“是啊,地点、规格、价格都是由他指定的。”

“照你这么说,对方如果有回扣,那吃回扣的就是孙厂长喽?”

“这……这里头的事,不清楚就不能乱说,他是一厂之长……”

“你是不清楚,还是害怕说?”

“……不清楚。”

马五说不清楚,可孙厂长却说得很清楚。当我走访孙厂长的时候,这位衣冠楚楚的厂长清清楚楚地说:“这个马五啊,见利忘义,真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辜负了党对他的培养,辜负了全厂职工对他的信任。他干的这件事,真叫我伤心!”

我问:“马五进货的具体情况您了解吗?比方说,从哪儿进,进什么,什么价格进?”

孙厂长叹一口气:“你真问到点子上了。本来,做为厂长,我应该严把进货关。可我失职喽!厂里十几个车间上千号人,指挥生产不说,又是开会学习,又是反腐败讲三讲,又是市场疲软,又是分流下岗,忙得我四脚朝天。所以对进货的事,就没时间过问了,全交给了马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谁知马五竟干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教训啊,教训噢!为了吸取这次教训,我绝不护短,坚决支持司法机关严惩马五!我相信,这也是我们全厂职工的一致要求!”

孙厂长真有股狠劲儿,就差说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我和孙厂长的谈话,被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工冲进来打断。她们哭声嗲气地要找孙厂长谈下岗的事。

我退出厂长室,又走访了厂里其他几位业务员。当着人事科长的面,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进原材料是马五一个人做的主,厂长很信任他,从不过问。

不过,当我离开工厂,走人人流时,突然有一位业务员从背后拍了我一下,塞给我一张纸条,然后就急忙走开了。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我们刚才说的全是假话,您别信!”回到局里,我又提审了马五。

我问他:“回去以后,你考虑过自己的问题了吗?有关进货的事,你所说的跟事实究竟有没有出入?”

马五听了一愣:“您又斯文了,您想问我什么呢?”

“我问你,究竟是你自己做主进货,还是由孙厂长指定?”

“当然是孙厂长指定!不信,把孙厂长叫来,当我面问他。”

“如果孙厂长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你进货的事,你又怎么解释?”

马五听了又一愣。半晌儿,说了一句:“那不可能!”跟着,又重复一句:“那不可能!”说罢,他就沉闷了,不再开腔。被带回号里之前,他突然提高嗓音叫了一声:“如果他真那么说,我操他袓宗八辈!”

据我初步分析,马五的确是冤枉的,他没有吃回扣。却不料,第二天一早,马五请求提审,进门第一句话就说:“我吃了!我吃了!”这回,轮到我发愣了:“你吃什么了?”

“我吃回扣了!”

我盯住马五,只见他两眼熬得血红!我轻轻叹口气:“好,那你就说说你吃回扣的经过吧,什么时候吃的?吃谁的?吃了多少?”

“就是时间我记不清了。不过,我有一个存折,放在我家大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上面用的是我爱人的名字,请求您把它拿来,帮助我回忆。”

依照马五的请求,我派人取到了这张存折。不过,我没有把它交给马五,只出示给他看了看。

马五连连点着头:“是这张,是这张,上面存了四千元。您再帮忙看着,是哪天存的?”

“今年五月十八日。”

“五月十八日!”马五忽然兴奋起来,似乎忘记了自己身置何处,“您听着,我全说出来!今年春节一过,我按孙厂长的指示,一共去那家该死的公司进过七次货,总得回扣三万四千元。我拿小头,孙厂长拿大头。这笔回扣是我取回来的,在五月十八日这天,由我分别以不同的名字存入了城南工商储蓄所。我的那份是用我爱人的名字,孙厂长的那份是用他爱人的名字。存完以后,我把存折亲手交给了孙厂长。现在,我把自己的存折交给公安局,也请公安局追查他的存折。他多,我少,光逮我一个,打死我也不服!”

结果,在有关部门的密切配合下,不但从马五指认的那家储蓄所里查出了以孙厂长爱人的名字存入的三万元,而且还查出其它几笔孙厂长的存款,总计超过两百多万元。

面对与收入不符的上百万元巨额存款,孙厂长说不清来源,遂以贪污受贿嫌疑被上级宣布停职审查。

而马五呢,经我多方调查,证实他的确没有吃过回扣。存入银行的4500元,也属于他个人的合法收入。

当我送他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时,迎着灿烂的阳光,马五眨巴着一对小眼睛,狡黠地笑道:“我猜出孙厂长这家伙一定往我头上栽赃了,我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咬死他!那天晚上,我蹲在号里,一宿也没睡,突然想起今年五月份我去银行存款,正巧碰上孙厂长的老婆也在存款。我无意中看见存单上填的是三万元,用的是他老婆的名字。一想到这件事,我计上心来,干脆,编个我们共同吃回扣的瞎话,豁出自己的清白拼他个鱼死网破!只是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是五月的哪一天了,这才劳您大驾。嘿,想不到我歪打正着!这回,他完了,我们厂里的产品质量就有希望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孙厂长这点贪污受贿,在如今的社会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比他大的官,比他贪得的有的是!老虎做报告,狐狸拍手笑,耗子满街跑,苍蝇带手铐。孙厂长也不过是一只小苍蝇而已!”

我不便评论,拍拍马五的肩头:“回到厂里要好好工作”

事情过去不久,一次我骑自行车外出办案,骑到半路,后轮没气了。一抬眼,只见路边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个人,他面前摆着两个打气筒,旁边还摆了块木牌子,上面写着“自行车打气,每次两角。”我走上前去,打好气,掏出钱,正要递给看守打气筒的人,突然,我惊呆了--这人竟是马五!“您别疑惑啦,是我。我下岗啦!您听我说,我逮住的那只小苍蝇,没过几天又回到厂里,还是厂长!他回到厂里的第二天,就把我给办下了岗。我哪有骚娘们儿的本事啊,不想下岗就上他的床!姓孙的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上星期,他又从我们厂里调走了,听说是到什么委当主任,还升了呢!您觉得奇怪吗?苍蝇也有苍蝇的道!您还不知道,他叔叔是北京的一个大官,出来还有警车开道呢!呸,甭提他啦,人比人气死人!让咱下岗咱就下,有两只手还怕饿死?您瞧,我照样还是个业务员!我这里的业务还挺忙,打气的人真不少,连您都过来关照啦!”

“……”我说不出话来,手里紧攥着两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