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郁浦街7号冯天培先生的旧址去寻找当年的痕迹。现在这里住着冯先生的儿子、儿媳和电视、冰箱、吊灯、录音机、洗衣机。当代中国人的常规水准。冯先生惟一的痕迹是他幸存的一巾?。题款是:“幽禽清色秋光老,篱菊无言只自知。”时在乙酋冬月。“冯”字和“天培”二字刻的两个印章最见功力,小章刻出了好大的气势。然而不得凌云飞而自知秋光老!
杨玉琪便是上苍给予冯先生的一个补偿了。而《杨玉琪画集》是泰州给予杨玉琪的一个补偿。泰州画展之后,泰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在一次市党代会上发动大家帮助出版杨玉琪的画集,会后光是纺工系统就出资4万多元。这里或许应加上一个注释。杨玉琪每年送给泰州各色人等400来幅画,可就是从来没有送过市长、书记、宣传部长等领导人。在我到泰州的前半个月,杨玉琪又被破格评为副研究员。在这之前,他是光的一一技术员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他的学历也是几近光的,他曾经希望他死后能被追认为知识分子。我在泰州的小街小巷穿行,看到坑凹的地、剥落的墙,砖缝里长出杂草,地面上掷着废纸。就是这种小巷里的一对对门联,都是“金山叠起,富水常流”、“全家福气,满脸春光”、“云涌吉祥,风吹和顺”、“山青水秀,人寿年丰”、“四时如意,八方吉祥”等等。我想,小城的人或许尤其继承了祖先自我调节的遗传因子。破败的门上贴上反差极大的喜庆已极的对联,住在破门里边的人就获得一种平衡继而获得一种满足。在一个知足自足的小城,杨玉琪的画居然遍及美国、法国、日本、新加坡、加拿大等20多个国家,他这个人正式载入《中国当代画家辞典》。小城善良安分的人们几乎没什么人记住杨玉琪只是泰州市包装公司的一个美术设计师,他们用自己的想像把杨玉琪这个名字挂上许许多多缤纷的气球。杨玉琪不得了了,他什么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当他成功地完成或是一个项目、或是一场比赛、或是一部?作品、或是一个阶段目标的时候,完成,就意味着这一次的结束。为了“这一次”,他可能耗尽心力去追求,可能宁可致病致残乃至致死。但是一旦“这一次”结束了,他再不对“这一次”感兴趣,他一无兴奋可言,他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心如新的荒野。他苦闷、怅惘、困惑、焦躁不安,除非他分娩一个新的“这一次”。
我见到杨玉琪的时候,他正处于这样一种“待产”期。他那种苦痛感使我这个易受感染、超前激动的人简直觉得他大难临头、眼看就要完蛋了。回京以后又打开他的大画集后,那种传统基础上的反传统,那种一反文人画的令人感奋的力度和气韵,那种抓住自然界瞬间变化达到的浑化无迹的强烈的艺术效果,那种有些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现手法上的创新……我不是在写漫谈中国画的技巧,我不能不写的,是他那种自身经历过大痛苦、牢记着苍生的疾苦、而奋力去承受生命的盛衰去拥抱世界的大气魄、大胸怀。这是只有少数幸运的、更是不幸的大艺术家才具有的生命意识。我看着吴作人、廖静文题的《杨玉琪画集》,蔡若虹在画集前边作的很见精神的序,这本画集对于杨玉琪,确是一个漂亮的句号一一不,是间歇号!
但是杨玉琪一点看不上已有的成绩。他最怕听到别人说:你现在是名人了。这种不理解使他感到孤独,感到痛苦。他已经43岁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他要来不及了!他要探索,要突破。他从一开始学画就没想光学哪一家。哪家他都想跨进一只脚。若是进两只脚,不就出不来了?出来比进去还难。而他想跨进百家门,走出自己的路。是的,他还有很多探索方向。在他看来,如果画几十张画只一个探索方向,那就等于只画了一张画。我看他这本画集,确是多种探索。如果扔掉几种探索只剩一种,就是风格。不,他说他可不愿过早框住自己。他宁可孜孜于探索的幼稚,也不愿早早形成风格的成熟。他能画到他的画集那种水平,一步一艰辛如同登山;他要抛开自己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更要经受登天之难。
云涤托起七彩的佛光雪天峨嵋山的金顶,偶有佛光的显示。1975年12月,杨玉琪与一个姓薛的小伙子第一天上到峨嵋山的清音阁,睡一夜后第二天下午上到洗象池。从山脚到洗象池60来里,从洗象池到山顶还有36里。还得找个庙宇借宿。庙内不见人烟,空洞洞,黑乎乎,阴森森,寒丝丝。一步一步探着步,好像在探向地狱之门。那似有若无的是鬼怪?再看看,反正鬼怪看得见你,你又看不见鬼怪。那是什么?还是别回头!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又有黑影,朝我们这边来了……好些呢!是……是娘?娘怎么会上这儿?弟妹也全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亲戚、同学、好朋友,1、2、3、4、5……30多个,稍微接近的都来了,好像一个不少。每个都和杨玉琪说几句话。可是你们为什么一起来看我?你们说呀!
他们,所有的亲人真真切切的,是不是来托梦和我告别了?不得了,不得了,这梦分明是让我和他们一一告别呢。这梦是告诉我,这山是上不去的了!峨嵋山从洗象池之上,都是雪,雪天雪地。今天要是上山就下不来了。算了,下山!
正向山下去,山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和尚。莫非真有什么仙风把他送到这里?老和尚说怎么不上去看看佛光?
杨玉琪说大雪封山怕走迷了路,也没路走。老和尚说他太知道峨嵋山了,根据今天的天气,一定能看到佛光。小薛并不知道杨玉琪昨夜和娘他们一个个辞别了,直说老和尚说的还能错?上山上山。老和尚飘着雪白的长髯,仙风道骨,丰神迥异。有这般神仙指点,哪里还能迷路?再想想,已经走了60里山路才走到洗象池,不如走到山顶。老神仙说我七八十岁的人都能上山,你们就不能上?小薛说上上上。于是跟着老神仙又上了8里山路。谁知老神仙突然笑道,他就住在这里,他不上山顶了。这个神出鬼没的老和尚好像是特来引诱他们上山的,杨玉琪立即觉得大难临头,应了昨夜的梦了。
山路已被半米厚的雪封住。认不出路,辨不出坑。悬崖边上都堆着雪,叫你看不准就一脚踩空。但是现在想要下山去也同样找不着路了。怎么着也没有路,命中注定杨玉琪今天非死不可?人说杨玉琪这人命硬。“文革”中他原先的一个好友“成长”为抓他整他的高手。这位高手年轻壮实春风得意之时,竟在睡觉时就睡过去了,或许阴间方画见他在人间地狱中的突出表现,提前聘了他去。杨玉琪被监督劳动时,有一个本不相干的女性看见他就要训斥一通。她这样刺伤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她能得到什么快感呢?杨玉琪有几天没被她训,听说她是请病假了,病假四五天后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享年30来岁。还有一个负责整杨玉琪的,1968年就去世了。不知怎么搞的,好像伤害杨玉琪的最后总伤害了自己。杨玉琪少儿时代有一芳邻动辄欺负他,亮着结实的牙和结实的声音说我们工人阶级怎么怎么,意思是你杨玉琪家不是工人阶级是坏人。小玉琪直觉得伤到了他的心尖尖上。有一天这位芳邻泼洗脸水,她站在门槛里,竟会连盆带人一起泼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到院子里,那结结实实的门牙崩掉了几枚。随而竟又接连摔了两次,简直像一幅幅连载的漫画。当然,也可以说这都是偶然。
现在他杨玉琪自己像漫画中的人物,自以为踩在柔软的白雪上,可是下一步跨出去,可能跨进盖着白雪的深坑,也可能跨向装饰着白雪的悬崖。如果命定今天气数将尽,那他更要看佛光了!上山走是走不了的,每走出一步不知那雪的下边是人间还是地狱。他们只能爬上去。毛衣、绒衣的袖管里全是雪,衣服里边淌的也不知是冷汗还是冷水。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爬。下坡时一旦踩不稳就不知会滑向世界的哪头了。小薛这个山东棒小伙煞是勇猛。他抢在前边探路。他先转过身,倒着向下爬,爬一段,像块石头似的定在那里,叫杨玉琪顺着他的路爬到把脚插进他的怀里。万一杨玉琪滑下来,有他撑着他能接住。爬的时候,杨玉琪真的变得“鼠目寸光”,脑子里只有几秒钟内的事,只有:这一步不要滑下去。就这一个想法。至于这么爬上山顶去干什么,或是上了山顶后怎么下得来,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可能进入大脑。连昨夜的托梦和那个飘然而去的老和尚都想不起来。只想:这一步要踩实了。也许,杨玉琪这一生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无非是他每一步都踩实,无非是他这一步步比常人要多花十倍百倍的生命的代价。
从早上6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爬到下午2点多。
上了山顶。这就是神秘的峨嵋金顶?果真到了金顶?哦,我们上到了金顶!只有下午两三点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气才会显现佛光。正是现在这个时候!快向悬崖边跑过去。天,蓝得不能再蓝,蓝得简直像假的。这个山头和对面那个山头之间有云海。一阵阵清风把云海一层层吹起,飘起一幅幅轻纟少般的淡雾或淡雾般的轻纱。就在这淡淡雾轻轻纱上,突然显现一个七彩的光圈,很大很大的光圈。茫茫云海翻动着,向这个七彩佛光顶礼膜拜。佛光里有一个人头像。这个人戴着鸭舌帽,这个戴着鸭舌帽的“佛”,不就是他杨玉琪吗?
同样小薛也在佛光中看到了他自己。后来细想是云海的水气反射他们身后的阳光等光学现象。但当时决想不到什么光学,只想到佛光、学佛和成佛。两尊新佛狂呼狂跳起来。饿了两天了,居然有这样的弹跳力,毕竟非尘世凡人所及。杨玉琪曾经听说有的人看见自己进入佛光后,几下蹦跳就直下悬崖再不回顾人生了。杨玉琪蹦跳之际想到尘世还有一件事未了一一他得把佛光画下来!快,佛光两三秒钟就没了,再显现,再隐去,如此20来分钟。生生死死地爬上金顶不就是抢这20来分钟的佛的赐予吗?杨玉琪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热水袋。当然袋里早就是冷水了。画水彩画可就靠这袋冷水。1975年12月3日下午,杨玉琪画下了佛光:云海托起七彩的佛光,佛光里是杨玉琪自己的头像。他虽死不辞地来画佛光,结果画进了他自己。鉴真和尚前后十一载才东渡到日本传授佛经,他传去的、传下的或许首先是鉴真精神。
峨嵋山呵,记录着多少爬不到金顶掉下山的和到达金顶但看不到佛光的和看到佛光又掉下悬崖的有志有勇者。世上喜欢登山的人很多,也可以说人人都在登山。登上峨嵋山的总是少数。登峨嵋山的人多,登上金顶的人少。登上金顶的人多,看到佛光进入佛光的人少。杨玉琪可以无憾了。然而追求是一种永恒的诱惑。杨玉琪登山之后又开始了新的跋涉。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指点他登上峨嵋金顶看到佛光的方外人他实难忘怀。下一个金顶远远地看着他又在苦不堪言地探索登天之路。是的,这次不是登山是登天。这一步,踩实了。下一步,踩实了……
(原载《文汇月刊》199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