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尚吃。“贺鸿生”餐馆人头济济,话语嗡嗡。殷勤的经理在餐桌间巧妙地滑行一一他走路连跑带滑,最后几步总是靠惯性滑过来的。不这样就接应不了一桌桌、一批批的顾客。穿旱冰鞋滑行的不算稀奇,不穿旱冰鞋也能滑行的才算稀奇。如果让卓别林看到这样一位经理,一定会学他的快跑几步滑行几步,然后搬上银幕。经理吱溜到我们桌前,我说,你真辛苦。他说:不很辛苦,没有钱赚才辛苦。
“贺鸿生”所在的一圈商店,几乎所有的招牌上全是中文字。从玉琪家出去三公里内,这样的中文圈有大约八九处,每一处都有几十、上百家中国店。我坐在车里一路看,“皇上皇”、“大三元”、“好运来”、“天华楼”、“回春园”……在多伦多,这样的中文圈至少有几十处。
老外吃汤圆,问这馅儿是怎么进去的?香港小女孩生母亲的气,故意讲法文,叫母亲听不懂(四年级开始有法文课)。老外讲国语讲不大好,对人说玉米“要年轻一点的”(他想讲要嫩一点的)。大陆新移民要饮料,服务员问:“ACo?”新移民不懂。服务员又问:“ACo?”原来这里把一罐可口可乐简称为ACo。
九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玉琪让我猜谜:“零存整取”打一国名一一一加拿大。
我觉得加拿大比起Canada更像Canada,也就是说,“加拿大”这个译名很像加拿大这个国家欢迎各国移民的包容和大度。
据说当年荷兰女皇带着身孕逃难到加拿大首都渥太华。荷兰的传统是生女才能继承皇位,但必须是生在本国的。加拿大就立刻指定女皇住下的那一块土地归荷兰,插上荷兰国旗。后来,女皇在渥太华的“荷兰”生下一女。后来,荷兰女皇每年春天为渥太华为加拿大运来大批郁金香。
玉琪是清晨五点把我叫起来的。昨天他驱车带我开了636公里,在他不算多。今天喊我早早上车去渥太华,总想让我早一分钟到多一分钟看。
我一上车,他第一句话照例是:“你可以睡了。”当然,他是不可以睡的,有人绝对清醒,才能有人绝对糊涂。任何的幸福都是有代价的一一或者自己忖出的,或者是别人为你忖出的。
一上路就见一个红灯。清晨五点的路口,无事无人。要在国内很多地方,车早开过去了。可是玉琪只不动。一个有序的地方,秩序长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从多伦多到渥太华的441公里,晔晔地甩到我们脑后了。十点来钟我们走向国会山。这里,参议院有一百零四个席位,众议院有三百零一个席位。国会开会时,先要将象征立法权威的权杖放在桌子上。议院开会时,议长坐在会议厅一端的高椅上,议员分坐两旁:执政党在右边,反对党在左边。
我们一步步走近高铨的国会山的时候,一个问题越来越大地挡在我的眼前:我们能进去吗?
门口有一些人正要进入国会山。一位女性显然是国会工作人员。我找到她,说我们从中国来,可以让我们进去参观国会吗?她和气得像一只大苹果。她说十点五十有个参观困,我们可以跟这个团进去。“大苹果”又关照里边的服务员,说十点五十的团里有两位中国人,请准备两份中文说明书。
就这样走进国会山,就拿到了中文说明书。我,一个从中国来的外国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开始参观加拿大国会。加拿大真是加拿大。还可以照相,还有小卖部。主要是有国会山标记的各种商品。国会兼营小卖部,并不降低什么,反而觉得国会的平易、亲和。
走向国会图书馆的时候,有人叮嘱图书馆内不能照相。我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那么神秘。在一层层十九世纪的拱形顶下,有一个显得那么小小的门。推开那扇小小的门,便会有一个小小的一一不,天!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走进了一幅名画,一幅辉煌的经典的油画。那阔大灿烂的三层楼的图书馆,好像歌剧院的三层包厢。一本本书像一个个贵族似的坐在一层层一格格“包厢”里,俯视着一个个走进来的本国人外国人。
不少图书馆工作人员在工作,没有一丝声音。当然,油画里的人怎么会发出声音?感觉中,这些人只是在白天会动,夜里一定被定身在这幅油画里。而名画,自然不能照相的。
电脑可以取代图书馆的库存,但是电脑永远不能取代图书馆的雍容美丽。
走出图书馆回头再看看那个小小的门,想起那个石门开的童话。好像只要在山前叫一声石门开,山洞就大开了,里边堆满了耀眼的珍宝。
离开国会山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国会山的钟声响了。我以为,或许国会山上会旋转出一些跳舞的木偶。我浸在好听的音符里,盯着国会山看,没有。没有跳舞人。我只觉得我自己旋转过了,舞蹈过了,陶醉过了,荡漾过了。
傍晚,玉琪驱车开进蒙特利尔市。蒙市都讲法语。玉琪下车问路,对方讲一堆法语,我坐在车里很笃定地看玉琪听法语。法文他一个字也不懂。但是,如果他听英文靠理解,法文他也一定能理解,果然他笑笑地回来了。
我说你问清楚了吗?
九八年十月十九日晩。
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的张晓凌,是玉琪的朋友,又是我的朋友。她邀我们去蒙特利尔,就住她家,让我们一到蒙市就与她的法裔丈夫詹姆斯联系,让他驱车接我们。
玉琪先把车开到一家叫Sears的大商场前。有这么大一个标记,詹姆斯好找。可是玉琪又怎么能讲清Sears的方位呢?
就见玉琪用手机拨通了詹姆斯的电话,然后飞快地把手机塞到Searfs门口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手里,让詹姆斯用法语问这位抽烟人。
玉琪对我讲,他感觉这位抽烟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显然是对这一带很熟悉的,让他讲方位一定清楚。
然而詹姆斯一直没来。
我和玉琪坐在Searfs门里的长凳上。Sears里的商店全部关门了。走来一位警察,问我们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助?我常常觉得加拿大的蝥察好像圣诞老人似的可亲。我说谢谢,我们没什么事,我们在等人。
然而人呢?
终于一辆车驶向Sears,急匆匆走出一个手拿地图的人。“你是詹姆斯?”“沃(他把“我”念成“沃”)也秘(把“迷”念成“秘”)路了。”詹姆斯用他的法式汉语说。
詹姆斯就爱钻书本,尤其钻东方文化、中国文化的书本。他很清楚琉璃厂在北京的什么方位,却拿着地图也找不到Sear’s在蒙特利尔的什么地方。于是“沃也秘路了”。
现在踏实了,詹姆斯的车带路,我们跟上就是。
詹姆斯开车,这里,我们紧跟。詹姆斯开个飞快,完全不从汽车后视镜上看看我们的车是不是跟上。玉琪开车,从来注意着前后左右,自己的车不出事那是当然,也不能叫别人的车撞上自己的车。然而詹姆斯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疾驶而去。他的车过去后正好是红灯,我们的车过不去,中间拉开了距离,中间又插上别人的车,我们如何找他去?
“乖乖!”玉琪喊,“他这么开车哦,乖乖!”
后来听晓凌讲,中国的家庭,大半是丈夫开车。这里,她刚学会开车,詹姆斯就毫不在乎地说:你开!然后带了两个儿子全坐上晓凌的车。“我们全家都在车上!”晓凌说。
我想,詹姆斯如何地酷爱中国文化,他玉琪如何地在多伦多如鱼得水,他终究是中国人。哓凌如何地在法语世界里游刃有余,也终究是中国人。詹姆斯和张哓凌一个是讲汉语的法国人,一个是讲法语的中国人。
九八年十月二日一日晨。
昨天早上醒来,晓凌已经去电台上班了。詹姆斯也早和儿子一起吃过早餐了。他飞快地对我说:这是盐,这是蛋,这是奶,这是面包……就是说,我要吃什么就取什么。最后指着地上的猫笑:“还有猫。”说完就走了。
西式早餐,哪里都差不多。我和玉琪很熟悉地把该吃的都吃了,主人不在跟前,侄y也自由自在。
今晨下楼时,哓凌正在为我们忙早餐。哓凌的潜意识里,一定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给我们最多的友爱。吃,吃。她不断地招呼我们。
詹姆斯过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学晓凌的语调说:“吃!”又走到玉琪身边学哓凌的语调说:“吃!吃!”然后对我们发表公开演说:你们一定觉得昨天早上比今天吃得好。
在詹姆斯看来,吃东西,自己想吃什么吃什么,何必叫别人吃,吃。
西方人更科学,中国人更情感。西方人变不成中国人,中国人也变不成西方人。不过西方人詹姆斯也是很情感的,他为我们做了早点小松饼,又往我们车里塞进几只,说:
“要不你们会饿死的。”
(后来我们常常学詹姆斯说话:“沃也秘路了。”实在是喜欢这位喜欢中文的法国人。)
蒙特利尔最多是教堂。蒙市的很多地名都带个“圣”字。夸张地说,不管朝哪个方向砸块石头,都会扔在教堂的玻璃上。在我看来,不去圣母院和大教堂,等于没到蒙特利尔。昨晩七点多我们到了蒙特利尔大教堂前,这是北美最大的天主教堂。这个时候,教堂还开着吗?夜包裹着教堂,杳无人声。前边有两个小门,推推看?推不开。不行了,关门了。我们正要走,就见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从另一个门里出来了,能进?再看刚才推的那扇门上,分明写着Exit,出口。教堂的神圣感叫人诚惶诚恐,看见门就不容易了,哪里还看得见字?
教堂里一排一排地还有不少人在祈祷。每一个视角都是最艺术最圣洁的建筑。信仰可以化出怎样的智慧和想象!怎样的细腻和力量!怎样的不可思议和无与伦比!教堂的顶那么高,一定与天国很近,在这里说话,上帝一定能听见。我不知不觉走向前排,再走向前排。总觉得好像越往前走,与上帝越近。我坐下来,闭上眼晴,我知道,现在,上帝看见我了,上帝会保佑我的,我对上帝说……
我对上帝说的话,当然只能让上帝一个人知道。
我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再不记得我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只记得,刚才,我和上帝走得很近,很近。我不想站起来,我在信仰的光芒里,向教堂的顶上渐渐升去。
九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哓凌开车带我们到魁北克,先去一处公园。十月下旬了,草地葱绿清纯,如豆蔻少女,枫树雍容绰约,似风韵贵妇。公园里几乎只我们这几个人,我们几乎在独吞这份静谧中的美丽,美丽中的静谧。
忽然,我看到一个轮胎秋千。三道铁丝把一只轮胎垂挂在秋千架下。我跑过去坐上轮胎荡了起来,我说你们来荡呀。玉琪说:我不。晓凌说:我不。
为什么不呢?晓凌从来没有荡过秋千。玉琪从来没有荡过秋千。从来没有荡过,不是更应该荡吗?晓凌老家在江西,玉琪老家在泰州,小时候都没有机会荡秋千,小时候没有机会荡秋千的人太多,大起来没有想象荡秋千的人更多一一好像秋千只是孩子的玩具,大人怎么能荡秋千?不好意思什么样子!很多生活的乐趣,是自己摒弃自己丢失的。谁的内心里没有稚气没有顽皮?来吧哓凌,来吧玉琪!
哓凌荡起来了,咯咯咯咯。玉琪荡起来了,哈哈哈哈。哓凌那播音员的清亮的笑声顺着秋千荡漾开去。玉琪那男低音的厚重的笑声顺着秋千滚落开去。着名画家杨玉琪荡秋千喽!一只轮胎秋千,把宁静的草坪荡成一池春水。
我们疯笑着觉得再难忘今天的一荡。谁知道下午去魁北克老街后,我好像把老街以前的一切都忘了,也忘了上午还荡过秋千。
走到魁北克老街。我震惊了:这里是法国,还是加拿大?这是,十九世纪的法国?我,一个现代人,一步闯入了十九世纪的法国街道,就觉得自己的衣着、说话、举止都有点格格不入,书包里也没有一个法郎。
这里每一家店面,每一个门窗,都像一张贺年卡似的精美。整条老街,就好像是用一张张古典的贺年卡排列起来的。一块招牌,一个吊篮,甚至一个停车牌,皆是艺术,又一律地古雅。整条长长的老街,美丽得就像是舞台上搭出的布景。人们总是佩服艺术家,其实生活远远比艺术美丽丰富,抑或,这里每一家店主都是艺术家?
这条老街的商店根本走不过来,每家商店的商品也根本看不过来。仅仅是一家店一家店地感觉一番,已经叫我乐不可支晕头转向。那么多的美丽堆积在这条街上,叫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老街过去一点,玉琪指给我看一家麦当劳。麦当劳在北京无人不知,还用得着玉琪指引?
可玉琪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麦当劳从来给我大红大黄的喜兴。但这家麦当劳,一长排店面全漆成墨绿近黑色的。McDonalds和那个大M也是近黑色的。据说当初麦当劳要到这里开店,很多意见反对。因为麦当劳的大红大黄会破坏魁北克老城的古雅。于是麦当劳把自己漆成魁北克色。
魁北克胜利了,把麦当劳也变成魁北克色。
麦当劳胜利了,把魁北克也变成麦当劳店。
在圣劳伦斯旁一片陡峭的坡上,有一座城墙环抱的魁北克古城。那里堆积着很多很多的美1919,和很多很多的遗憾一一我想很多游客都会像我这样,因为来不及看尽老城而留下多多的遗憾。我真想,拍下那一个个门面,一块块招牌,做成一本画册,送给人们分享一一没来过魁北克的,和来过魁北克的。
这种冲不淡化不开的美,压迫着我,叫我再想不起其他。晩上什么时候,不知谁说了句:啊呀,都忘了今天上午还荡了秋千!我觉得那荡秋千好像是前世的事了。好像我们是在前世荡秋千,淡忘了淡忘了。如何地欢快,也会随着笑声散发到体外。而一份遗憾,会随着思想浸入血脉。
九八年十月十五日。
有女死了亲人,在墓地哭个死去活来。有人想让她宽心让她笑,在她身旁的一个墓前故意大哭大叫:奶奶呀,你生前喜欢看我翻跟斗,我翻给你看翻给你看!说着在“奶奶”墓前来回翻跟斗。那位哭个死去活来的女人不禁看傻了。那翻跟斗的突然停住说:啊呀,错了,我奶奶不是这个墓!女人一下笑了出来。
这是玉琪讲的一个笑话,我和丽君大笑起来。我觉得,生活里常常是男人负责讲笑话女人负责笑,各有分工。今天我们在安大略省湖旁说笑。在丽君和我看来,玉琪是什么都能的,那种翻跟斗的聪明他还少?丽君对玉琪说:你敢不敢走下湖去?玉琪拔直了浑厚的嗓门说:“敢!”我一愣。玉琪说:“我走下去再走上来!”
丽君和我又负责笑。
好像球队队员被啦啦队的女孩鼓劲后情绪饱满,玉琪更来劲了。他说起夏天来湖边,十几个十几岁的女孩,穿着泳衣坐一排休息,很美。玉琪捡起湖边小石片往湖里打水漂,一个石片蹦蹦蹦地在水中连连跃过去,打出七八个水漂。这排泳装女孩一下蹦起,像溅起一排水花那样,鼓掌喊:“Good!”
“多美!”玉琪笑眯眯地,又余兴未尽地捡起石片打水漂,蹦蹦蹦地那石片连连溅起七八个水漂,我看到湖中溅起的是一个个泳装女孩。
安大略湖太美,整个儿一个天鹅湖。三只大天鹅成一排地向我游来,好像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三只大天鹅舞。成群的天鹅游来,就差一位王子在天鹅的群舞中寻找公主奥杰塔了。有一只纯白纯白的天鹅,独自游动,游到岸边抖动着羽毛,眼看就要变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