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雨觉得全身一下子被什么抽空了。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头。他并不是什么胜利者和被错误崇拜的英雄,他只是被当作了一件工具,而且是一件不够格的工具。
不,不该是这样的。我不相信你会爱一个过了时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老孟这种人就要发霉了。
晓雨突然翻身坐起,神经质地宂奋起来:不错,他确实曾终以一次次尖锐深刻的社会拷问叱咤风云,成为一独人的偶像。侃是,如今,他已不可避免地丧失优势。我们的时代不再可能出现政治的激动不安,不再可能为愔感所左右,任何现实的激情,所谞在沧海横浼中显示出来的大气魄,大风度,什么铮铮铁骨、什么浩然正气之类,只会显得夸张而空洞。所谓贵任感、使命感和英雄主义的事业,所有作为被神圣的火光所照亮而试图成为先知和巨人的人们,在世纪末的挑战中正面临着自己的终结。这是一种时代枬神的终结。一种充满了媚俗气味的从众主义的终结。我诅咒始俗。
真了不起。
欢庆把大挝支起来,又踅新懒懒地手伸下去。
可惜你们不过是一群自命不凡的小男人。你们沮咒社会,诅咒世界,诅咒人自身,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你们把生存的菀谬和痛苦普遍化、绝对化,从而掩盏全部现实的真假、善恶、癸珏。你们以否定一切汾值为价值,以对‘媚俗’的斥责来媚俗。因为这很时髦。就像那些最下等的饭馆也贴菪竹子图案的墙纸一样。你们吃泡了饭无枣可干,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时髦,一点风头。对你们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思想本身,而是是否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在这个有过无数高潮的时代里,你们是一群迟到者,因此有了一种寂寞感。你们其实俗气得惊人而又像所有的庸才一样自负。这种自负充其量只是一种现代愚蠢,一种对各类所谓现代思潮的生吞活剥:
可我们是未来。我们年轻。
可你没有力量明白吗!我说的就是那种纯粹的阳性的力量。你连接吻都不如他。他就像猛兽一样凶残。你知道吗,接吻最早就起源于动物之间的厮咬。而你却像一条鼓水泡的鱼。
欢庆侧转身子,背着晓雨睡去。晓雨睁大眼睛注视着她光洁的脊背,一再咬牙切齿地鼓舞自己重新翻上去,却终于一再放弃。
八
在那家所谓的维多利亚饭馆分手以后,老孟主动地给欢庆打过好几次电话。他希望欢庆再给他一次机会,谈一谈调查?
不是。
那就没有必要了。
欢庆。
我请求你原谅。
不敢。你是对的。
欢庆放下电话。毎次都是这样。
最后一次,他从晓雨那里一晓雨是从余萍那里一一听说欢庆正在申请出国定居,又挂了电话来。
是真的吗?
……你有必要过问吗?
不要走,欢庆,不要离我太远……
我好象已经跟你说过,你还没有权力。
欢庆!
欢庆听到了他的哽咽。
……那好吧,明天下午,在上次见面的地方。你来吗?
……我来。
你很可怜。因为你摆脱不了自己。因为你爱,你很痛苦。我明白。
我也很可怜。因为我摆脱不了你。你成为我的超我因为摆脱不了,我才极力逃离。
关于老孟同欢庆的风流韵事的传闻铺天盖地。在这些传闻中,欢庆逐渐成为很不利(或者说很不光彩)的一方,她扮演的是主动的并且最终被拒绝的一方。老孟的道德形象则被热心地维护着,并愈益完美。晓雨们的预言过子超前了。这个时代仍然是需要英雄的。英雄主义远没有过时。
这太不公平了:余萍为欢庆鸣不平广我能证明,是他老给你打电话,而老被你拒绝你错了,欢庆脸上浮起捉摸不定的笑,是我勾引了他。
勾引?
对,勾引,象发情的母狗一样你真是的。
余萍差一点就要为自己各方面的楷楼淖下泪来。不过她及时转移了话题。她主要是为自己的幸福来请教欢庆的。她很快就要同晓雨结婚了。晓雨闪电般的求爱使她惊喜得不知所措。
你爱的不是欢庆吗?
我现在爱你。
金萍笫一次听到一个男人肯定她比欢庆更有价信。
是真的?
她立刻浑身发软。
一个星期以内,他们就开始商讨暑假的蜜月旅行计划。晓雨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现代型的白马王子,她爱得发狂。甚至暗自希望他遭到什么不测,如损伤不大的车祸,生需要住院的小病,或者失业,以便讣她来养他。使她得以克尽母爱。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简直太可怕了,一切都要改变了。
佘萍愁眉苦脸,焦虑万状。
学会卖弄风情,我指的是在床上。
欢庆回答。
晓雨俾经几乎是用一种公开的方式描绘说,余萍同他性交时是如何之祌态庄重,不动声色,以证明自己的贞操感,证明自己除了认真贤惠地满足自己所爱的人,一心一意只是想给他带去快乐外,自己并不寻求所谓性的决乐。而在晓雨看来,她只不过是一堆会颇动的肉。
人有时候很怪,其所作所为问内心的真实愿望往往大相径庭。一个处子高度紧张状态的司机,哪怕是一个极优秀的司机,也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误失:应该往左边紧急打方向盘的时候,他却让车子冲到了右边。欢庆也正是这样。生活中竟容纳过晓雨这样的人,这对她无疑是件很滑稽的事。潜在的动因,是老孟。因为想要抗争老孟对她的精砷的控制,她才到本欲的原始烈焰中去寻求出路。
但是,难道她的生活更应该纳人老孟的轨道吗?她跟老孟在生活目标上并不是一致的,远木一致,甚至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事实上,对于现代生活,对于人生,她在思想上同晓雨毋宁说更为接近。甚至她对晓雨的非难也未尝不是对自己的非难。然而,无论如何,未来是属于晓雨这一代人的。他们比老孟远为清触透彻,以至冷酷。
应该换一个环境。她对自己说。也许有用,也许没有用,但比闷死在一个地方好。她记起一则国外的童话:母鸡在照镜子时自问:我是什么?假如我是头狮子就好了,那样我们还要多两只脚掌:要是变成狐狸那需要有奸诈的笑容;对于凶恶的金钱豹来讲,我的颜色又太鲜艳了。我究竟能变成什么呢?这种倩形就跟我们人类一样,我们也总是问,我怎么啦?我往何处去?
欢庆决定去澳大利亚,那个十八世纪由欧洲罪犯传播了文明的国土。早年流徙堪培拉的姑母因为没有生育而被丈夫遗弃,丈夫分手时给她留下了一爿小店。半个多世纪以后,她把赖以生存的资本发展成几百万美元的资产。而今她已临风烛残年,固执地选中了欢庆作她的财产继承人。
欢庆过了三十五岁还过着独身生活这一点,使她感到她们之间命运的相通。从几年前开始,她就一直隔着大洋呼唤跟她一样苦命的侄女。欢庆却迟迟不肯响应。那个依然保存着上古动、植物的大陆对她过于遥远、过于陌生现在她却忽然感到,也许正是有这种遥远和陌生,能为她提供庇护。使她获得解脱,从一种也许是先天的惩罚中解脱。
事情公开出来之后,笫一个羡荔得差一点要晕过去的是余萍:天啊,摇身一变就成为百万富翁了。
百万富翁这其实很便宜。世界上凡是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用几百万美元就买到的自由,其价值也就只是几百万美元。何谓自由?自由即是有限的空间和时间。自由即是限度、界定、制约、规范,自由即是非自由,也就是不自由。
她将用姑母的遗产开一个夜总会或者是赌场,或者在澳洲中部草本植物茂盛的大自然盆地买一个牧场或农场,从早到晚地骑马或是同袋鼠、鸭嘴兽、针鼹、黑天鹅在一起。她当然不会是一个象姑母一样精明强悍的继承人,她终究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这正是她同出国潮中所有人绝对不同的地方:他们去淘金,而她去挥霍。
一切已成定局。欢庆心里一片悲凉,好象刚刚结束了一次葬礼,埋葬的是她过去所有的日子。她答应见一次老孟。这应该是这次葬礼唯一漏掉的一个仪式。
按照约定的时间,她在约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个下午,比她刚刚过去的一生都要短促,也都要漫长。
老孟没有来。达最终结朿,他间欢庆之间的一切。
他已经残废了。他行动着,但必须拄着拐杖。那支持他的褙神拐杖,一裉是社会责任,一根是私有愔欲。而无论对他和对社会,这两者都是不能相容的。他日后一根拐杖服从了前一根拐杖。他能够向社会挑战,却不能向自己祧战。他唯一能实践的是对自己的屈服,让他的心智去解救他的肉体,然后以日益增长的敬意来对待他自己。
但是欢庆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执拗的应望:非要见一次老孟。见见这个绝对的英雄和绝对的懦夫。那天,当地文学界的一个人打电话跟她闲扯,后来随意问她愿不愿意去参加一个颇有规模的晚会,并且特地说明晚会邀请了老孟。她马上就给了肯定的回答,使那个人不由有些意外。
这场在木市体育馆举行的文学晚会,准确地说,是由一位擅别出心裁的矫揉造作而新近在文坛走红的女作家主持,煞费苦心地编导了半年的一个当代文学展览会。展览厂中原数省当代最为杰出的几十位老、中、青着名作家和他们的代表作品的片段。整个晚会间有时装换特表演的服装展销会完全相似,只不过模特由作品的作者本人充任。就是这么一点表馈权,他们也不肯转让。晚会集中体现出整个浅薄轻浮的文坛争相卖弄的没薄轻浮的风气。
一个接一个出场的声名赫赫的作家中,欢庆绝大部分是头一次有幸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他们的声音。光是拜读他们的作品,欢庆确曾产生过某种程度的神秘感。然而现在,她却不由深为他们惋惜。作为演员,他扪绝对是再蹩足不过的。他们声嘶力竭、装胶作势,把自己的鲜为人知的弱点暴露无遗。趑是起劲卖力,就越是闸辕北辙。络果等于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表现了己的卑琐,甚至显出几分厚颜无耻。而编导者的全部的丙的都似乎只是让他们集中起来出丑而已。
场子上不久就混乱起来了。跺脚、吹口哨、鼓倒掌,有人开始退场。作家们于是叫得更欢快、更激昂、更深沉、更悲愤、更亲切、更缠绵、更忧伤、更痛苦,然而效果却正相反:仿佛他们是在往外轰人。
老孟出现在场子中间时,气氛振奋了一下。全场对他报以了通常所说的长时间的暴风闹般的热烈掌声,向这位正义的斗士致以崇高的敬意。老孟满含若热洎,绕场一周向看台上的观众致意。
老孟的那双泪眼在体育馆白昼般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很多年前的那场暴雨中,正是这双眼睛彻底地震撼了欢庆的心灵,使她这一生从此失去了获得成功的爱情和婚姻的可能,失去了获得女人们都渴望的那种小巢式的安谧、和谐和宁静的可能。那种目光充满了一种通常被称作为阳性的威力的力置。在老孟那里,那种力量体现为一种精神品格和真正个性,一种面对世界的深刻和勇气。他们是恨世者,愤世者,冏时又是随时准备为某种社会和历史使命献身的殉道者。多少年来,正是这样一种力量象揪辫子似地紧紧揪住了她,使她无可摆脱,并永远地无可摆脱。
老孟没有发现人丛中的欢庆。他的目光一下就掠过去了。他沉浸在庄严的昂奋当中。绕场一周之后,他走回到场子中间,然后微微垂下头。这是演说的预备动作。
本来,欢庆以为,老孟会用儿句简短有力的话来结束他在公开场合卜的这次炎相,这只会给人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在公众的膜拜情绪达到饱和点的时候,语言完全是多佘的东西。即使说话,也绝对应该明白,话不宜长,象少女的裙子,越短越好。
欢庆绝没有想到,老孟的演说竟是复叙他最近引起轰动的那篇调查报告。尽管不是逐字逐句的背诵,但是基本的情节和细节,均无一遗漏。这样做是绝对的吃力不讨好。在场的人,知进那篇调查报告的早躭知遨了由于问题的合法解决,它已不再有最初的那种挑战性的冲击力了不知道的,也躭是对各类社会问题都一律无兴趣的。至少大体上是这样。起先,大家还屏心静气,为他本身所具有的影响,为他悲壮的表情所吸引。他的声调沉重、低缓、很有力度。但长时间维持这样的颊率,就不可避免地显得平直、呆板、令人困脍。听众开始交头接耳,逐渐蔓延成一片低低的嗡嗡营营,一圈又―圈地在场子上面对观众绕行着的老孟也开始有了察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却以提高音量来对抗听众。听众则以更大的嗡哚营营来报答他。他开始演说的时候,为了突出,全场灯光骤暗,只给他留下了一束追光。现在,一个在光亮中的声音间一片在昏暗中骚动的声音比赛似地竞相提高,欢庆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他真可怜。附近不远的地方,几个人在议论广他作为一个角色是由社会派定的,无论他愿窻不恧意,都只有硬蔚头皮演下去欢庆渐渐看清,那是晓雨他们一帮。晓雨两只脚踏在前面的椅背上,头枕在自己的椅背上,全身几乎躺着,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态。欢庆真想去踹他一脚,却又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某些意见。事实的确如此,人生来只是为了浪一场喜剧或悲剧,又都同样地嘲笑相互间的虚伪表演。
老孟在孤单的一束追光下顽强不息地坚抟着表演,他已经叙述完了那个调查拫告,现在进入了法学理论的阐述……
听众终于彻底地失去了耐心人们极易满足也极易失望。越来越多的人离座退场。欢庆也站起来,在黑眙中摸索着,走向出口处。临出门前,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固头向场子中间那个依然在同风车搏斗的人看一眼。
体育馆外的马路上,许多人在摇晃着手,叫喊着退票。由干事先起劲的宜传,把人们的期望值提得很高,使主办者信心百倍,门票定到五元一张。而现在,那些退票者,只要五角钱就愿把票脱手,这样,五元钱至少能换到一支雪糕。
那些不明真相的购买退票者问:演的什么?
回答是:耍猴。
这就是小有民。他们花高价排长队去看人体画展并不是为了审美;他们牢骚满腹、怨声载道,但稍有不测就噤若寒蝉并互相告密。他们的感官在袖珍计算机的计价数码中,在烟雾弥漫的牌桌上消蚀得一片麻木。他们不尚空谈。他们是一些蛹状态的大食者。没有幻想,没有想象力,没有跟物欲无关的神、倌仰乃至最小的希求。只有一个出卖了他们的大肚皮。他们多如牛毛,足以淹没掉所有的社会精英,并使他们无一幸免地得到悲哀的下场。
欢庆逃跑似地快步逛着。头痛得发裂,朐闷得要爆炸。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记起她的学生们的请求。他们一直在期待着她的明确答复,现在地下了决心,她要去扮澝山鬼,祚钍要穿得比导演要求的还少,少得让人发怵。要走了,不妨开一个恶作剧的玩笑。看农,她也并不是一个能够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样真实的人。不然,在这之前,她就不会一直含糊着、也就是犹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