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州奇侠正传8:天下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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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林寺前

萧秋水记得有一次,曾问过他的弟兄们,活著,为了什麽?

李黑沉吟半晌,答:“生要尽欢。”

胡福慎重地说:“死能无憾。”

铁星月和大肚和尚也都答了:

“但求义所当为。”

“只愿无枉此生。”

他也曾问过唐方。那时在江边,月色好美。唐方指著水流说:“逝者如斯,没有人问它流去哪裡。”唐方抿嘴灿然一笑道:

“你是船,若没有舟子,流水,它就无心了。”

想到这裡,萧秋水心裡就一阵痛,觉得他自己对不起唐方。唐方,唐方,你在哪裡?他也用这一个问题,问了燕狂徒。

燕狂徒听了他的话,像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然后也像是从来也没想过会有这个问题似的,瞪了他老半天后,抓腮搔脑,忽然舒出了一口大气,反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我是活著的吗?”

萧秋水被反问问得一愕,道:“我们能走路,会说话,当然是活著的。”

燕狂徒问:“能走路、会说话,就是活著吗?”燕狂徒继续问:“那麽为什麽不能走路、不会说话,就不算活著?人生短短数十荏苒,跟天际流星闪逝,无甚分别……天地万物,短短几十年,就算傲啸烟云,又算不算得活著?”

萧秋水无辞以对。

燕狂徒笑道:“我想岔了。你问我的,我实说不出什麽大道理来,只得照实答吧!我年幼的时候,很苦,一天到晚,只梦想做大人物,鲜衣怒马,叱吒风云。年轻时怀大志,要做大事,找各家各门比试,以为自己才能绝世,自恃自负,舍我其谁,要成为武林第一人。壮年时,觉得天下间许多事,原来是虚幻的,但又不甘落实和平凡,便愈发兴之所至,无所不为。暮年时便遭各大门派之截杀,幸得不死,居然才有些珍惜起生命来……”燕狂徒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又道:“你若问我一生得到了些什麽?没有。只是这一生无过可悔,仅痛快二字而已。”

他又补了一句:“寻求痛快,普通动物也晓得;你问我这个,实在是问错了人。”

萧秋水默然半晌,自嘲地笑笑,道:“那麽问前辈另一件事,可一定问对人了。”

燕狂徒眨眨眼睛,捉狭地道:“这可不一定萝。何况你问的,我不一定答。”燕狂徒喜与人抬杠,萧秋水实奈何不得他,只好诚恳地道:

“我们第二个要去的地方,先生至此总可以相告了吧?”

燕狂徒瞪了他一眼,沉默良久。

沉默良久之后,燕狂徒终于说话了。

“少林、武当。”

少林派,在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的圭臬,不少武学大宗师,都出身少林,直至现在,十位武术名家之中,至少有七位跟少林武技,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而武当则系近百年来,若论内家心法、上乘气功,势大人众,精英辈出,武当一直在武林前三名之内。

燕狂徒要找少林、武当,为了什麽?

——萧秋水便这样地问了。

“我要告诉现存的少林和武当一句话。”

“现在各大门派中,死伤散亡,所存无几,这是武林中历劫大难,极少见之凋局。在这种弱肉强食、群强并立中,已经产生百年未见之困局:此刻女真人入侵中原,两朝踞立,宋方居然不求战胜,而女真之后,又有鞑子虎视眈眈。江湖中尔虞我诈,各铢两悉称,拼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必两败俱伤。眼下权力帮与朱大天王,已斗得强弩之末。‘四大世家’、‘七大名剑’、‘三大剑派’、‘三大奇门’,……也所剩无几,溃不成军。‘十六门派’,早已是一盘散沙,试问这种局面,这几百年来,几曾有过?”

“少林、武当,毕竟是武林两大宗主,在这番诡谲风暴中,双方死的多,伤的也多,但两派根基,扎得深、植得厚,究竟还是不可动摇的……所以我要他们两派联合起来,万勿再重蹈麦城擂台之会,两派同道斗得不亦乐乎,别人也瞧得不亦快哉!”

“——两派要联合起来,第一点:就是将两派武功,无私相献,让其弟子兼修两家之长。如此五年之内,两派便足有当日‘权力帮’或‘朱大天王’的实力,十年之内,可重新领袖武林……”

“我要做这件事,便要趁现在。趁现在,少林还有个抱残,武当还有个卓非凡。而且趁我还未死……”

“这件事你觉得怎样?”最后,燕狂徒这样地问萧秋水。

萧秋水跳了起来。

他整个地跳了起来。

要不是他的手不能动弹,他好想去拥抱燕狂徒,去握燕狂徒的手。

他现在感觉到那乌江的日头,那溅起的水花,他兄弟们和唐方在马上激烈而意兴风发的衝杀。

他忘了那些兄弟曾出卖过他。他忘了那些兄弟所剩下已无多。他忘了记忆裡的孤寂与屈辱……而他现在面对的燕狂徒,已不像他前辈,反而像他的兄弟。他大声说:

“好!”

“我……我早知道是这件事,你就算再绑住我双腿,我爬著也要跟去!”

“那先去少林,还是先上武当?”

“只到少林。”

“那麽武当……”

“武当就在少林。”

“?”

“此刻武当俗家子弟中,相传最卓越不凡的人物,卓非凡,已到了少林!他正偕同少林南院的护法地眼,前往求见少林地极而不遇。我此时去,正当他们兴头上,难保不招疑窦。只是此时不去,尚待何时?何况我若去了第三个地方后,就不一定再能管这劳什子事儿了。”

萧秋水听得心下一沉。他在沿途上,已经是第二次听得狂傲不羁的燕狂徒,说起办“第三件事”的难以逆料,全无信心。

他们到少林寺时,已是暮秋十月梢。大地万物,十分萧索。

威震天下的少林寺,并不似想像中那麽宏大庄严,不甚高的山门,几个少林小沙弥,在门口打扫落叶而已。想达摩高僧东渡而来,在少林寺创下佛门禅宗,并授予各种健身壮体强魄养气的武功,使得少林寺成为求佛法义理的重地,也成了武林尊奉的圣地。

少林寺面对奇岩峻石,令人望而却步,但寺内却十分简朴清雅,寂静得连扫树叶的声音,以及远处院内传来几声练武时叱喝声,也显得无比寂寞。

燕狂徒一到庙门,便不耐烦,说:“要是我来这裡当和尚,一定留长头髮,在门口敲锣打鼓,来个闻香下马,再加个七蛇香肉大杂烩……哈哈哈,既然要出家,就不拘俗,何必戒这戒那?”

萧秋水背著他走,入了山门,却屡闻这“老前辈”出言不逊之至。一个扫地的沙弥听了,瞪了他们一眼,返身便跑了进去。燕狂徒笑笑,也不理会,只催萧秋水快些进庙。

萧秋水不禁迟疑:“咱们也不通知人家一声吗?”

燕狂徒笑啐道:“下帖子麽?我可不会写字!”

萧秋水总觉有些不妥。这时山门内忽跨出两人。这两个灰衣僧人出得门槛,看见两人怪形怪状,呆了一呆,一人粗声叱道:

“什麽东西,在少林寺前乱说话!”

这两人若前来好好打话还就算了,这般一喝,燕狂徒可蹩不住气,回骂道:

“和尚是什麽东西,顶上没毛的老道罢了!”

他此语一出,说得极亮,在少林门内门外的和尚僧人,无一不勃然大怒。而且在院内树荫下,正有一道士与一僧人对弈,旁边有数名僧道,也纷纷倏然色变。

那两名灰衣僧人,因知今日有武当派的道友来寺,更是怠慢不得,处处要表现少林寺那武林宗主的气派才行,岂料偏生有人在今日捣乱,自己二人司掌山门,岂能失了少林的威风?那粗声大气的和尚叱道:

“何方妖辈,敢来少林撒野!”

另一个黑和尚也道:“岂有此理!少林寺岂是容你胡闹的地方,快回去!”

燕狂徒忽然笑嘻嘻地问了一句:

“你要剩下几隻牙齿?”

两僧一呆。燕狂徒向那大嗓门的和尚说:“你破锣般的嗓子,令人生厌,待我打掉你几隻牙齿,只剩下八隻臼齿吃东西,便不算亏待你了。”又转头向另一个和尚道:

“你留人一条退路,我就只打落你一枚犬齿好了。”

两僧怒极,这番话简直没将他们放在眼裡。两僧齐大喝一声,那大声说话的僧人,抢先出手,“少林神拳”,直击面门。

他一拳击出,不少僧人都在旁边称歎,心裡暗忖:铁石师兄的拳法,又精进了许多,难怪被派守山门重任了……可是就在这时,那坐在青年肩上的老者,只一扬手,却有两声响,两僧跄踉而退。

铁石哇地一吐,足足吐出了二十二隻牙齿来,而另一个和尚,用手向口腔一挖,一枚牙齿松脱落在掌中。众皆骇然。

此人出手之迅快无伦暂且不说,而出手间即击中两人,难得的是同样出掌,轻重大异,更可怕的是铁石和尚的臼齿,一隻未落,而铁心满口牙齿,却恰好只被掴下一枚犬齿!

——不管敌人如何犀利,但到少林寺来撒野,绝容他不得!

当下僧衣闪动,数十僧人,在片刻间已布好阵势,各占方位,少林钟声,徐徐敲响。燕狂徒打量了一下和尚们敌视的目光,拍拍萧秋水额头,笑道:

“是不是?我总说,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看人家把我们当什麽来办著!”

萧秋水心裡极崇敬少林派的宗主地位,很不愿无理闹事,当下道:“老前辈,有话好说,这个时候,还是免伤和气的好……”

燕狂徒犹有馀恚,道:“你看到的了,是他们先来挑衅……”

萧秋水歎道:“前辈您说过,若武林中人人为争强斗胜,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今后数十年将是神州未有之惨局。”

燕狂徒想了一想,终于道:“好,依你一次!”便扬声道:

“喂,诸位和尚兄、道士老友,我们不要打了好不好?咱们谈谈正经事——”

忽然两人掠出了山门。这两人一掠了出来,山门上的铜环被急风震得嘎嘎乱响。这两人十分庞颀,人一站拢上来,几乎一人等于两个半以上的人。其中一人只喝了一声,而且只有一个字:

“滚!”

燕狂徒一生,岂曾被人如此喝过,这一声喝下来,萧秋水的心,也沉了下去;这两人虽看来是少林寺中辈份极高的僧人,但燕狂徒一生桀傲不驯,这一声“滚”,这两人势必要付出代价。

燕狂徒的脸上忽然没了笑容。那硕壮的僧人,也不知怎的,被他那股迫人的气势,骇退了半步。这僧人佛号“天斗”,与其师兄二人为少林寺镇山监守的“雷霆二僧”。

这师兄叫做天象,生得棱然有威,脾气火爆,不过却有大家风范,见此人目光一厉,竟如此夺人心神,知非常人,便道:

“这位老丈,却不知敝寺有何冒犯之处,致使老丈动怒如此?”

燕狂徒脸上的凌厉之色忽去。忽涎笑脸道:“我来此目的无他,不过是他妈妈欠我的一笔债未还清。”他说“他妈妈”的时候,目光向天斗瞧去。

天象听得一呆,便向天斗看去。天斗听得燕狂徒所言,也是楞了一楞。原来他未出家前,他妈妈的确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债务未清,如今人家追上门来,却也难堪得很。便懵然道:

“这……这……真的?”

却见燕狂徒嬉皮笑脸,皱眉耸肩,正在向他做著鬼脸,心裡顿时明白过来,可谓无名火三千丈,气得胀红了脸,狂吼一声,右手胀得厉红,粗大了整整一倍,一掌向燕狂徒推了过来。

他这一掌推出,场中都充满讚歎之声和羡慕的神色,原来这天斗和尚打的是“大手印”,这一掌比起铁石的“少林神拳”,可又不知高明精深了多少倍,所以连铁石也喝了一声采,心裡恨不得这一掌能将燕狂徒的胸膛打瘪了下去。只是他的牙齿剩下没几颗,一声喝采,也叫得极为含糊了。

燕狂徒见众人叫好,便有意折辱这个和尚。

天斗一掌向他冲来,萧秋水见这和尚居然不知死活,敢对燕狂徒下重手,心中想保全此人,不忍见他莫名其妙死于燕狂徒手下,忽一脚踢去!

天斗掌劈燕狂徒,却也有暗自留心这青年有何异动,不料萧秋水一出脚,只见沙尘濛濛一片,“砰”地一声,已中了一脚,倒飞出七八尺远,奇的是,心口处一阵热辣辣痛,片刻便过,运功一试,竟丝毫没有受伤。

燕狂徒低声冷哼道:“你若不听话,偏要出手,待我连你腿上的穴道也封了,可怨不得我!”

萧秋水知这狂人说得出,做得到,只好说:“好,我不出手,但你不可下杀手。”

燕狂徒冷笑道:“他们跟我无怨无仇,这只不过口舌之争,我心裡清楚得很。只是我的为人,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我偏要呕一口气……教训教训他们便了,杀了——倒污了我的手!”后面两句,说得特别大声,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秋水情知这人脾气,暗歎一口气,再不言语,唯有静待情形的发展。

萧秋水以“忘情天书”中的“土掩”技法出脚,一脚踹走了天斗,而不伤他,若天斗知机,当可免受辱,可惜天斗的脾气,可谓“死牛一边颈”,他运起“大手印”厉不可摧的功力,却给萧秋水一脚踢走,可谓在同门以及武当派道士面前摔了个觔斗,丢了脸,这口气哪裡咽得下?于是猛吼一声,双掌一分,涨大二倍,掌心赤红,透背可视,这次是冲著萧秋水来的。

谁知他双掌眼见要印上萧秋水胸膛时,那青年肩上的怪老人,蓦然一翻,一伸手就把自己提了上来。

天斗只觉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不禁瓜瓜大叫起来,接著才知道那怪老人竟是扯著自己的左耳,将自己整个人拎了上来。

只听燕狂徒喝道:

“滚!”

说著随手一甩,偌大一个身形,真的给他扔出了丈馀远,“叭”的跌在地上,还咕蹓蹓的滚了几个转,勉强站起来,又“啪”地坐倒,一摸左耳,只见一掌都是鲜血淋漓,一时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再按下去,才知道耳朵还在,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燕狂徒笑著睇他:“你叫人滚,现在你尝尝‘滚’的滋味。”

这时场中的人,多半看得眼睛发直,原先在观棋的两名道人,已掠至门前。门前围了一大群僧人在观战。这些僧人有的老弱不堪,或年尚幼的。煮饭、伙夫、打杂、扫地、畜牧、种菜的皆有,这些和尚们,在少林寺是领份閒职,佛学既不多体悟,武功也平庸,在这等寂寞生涯裡,正恨不得天天有人打架给他们看,更何况今日捱揍的似乎是平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天斗师兄!他们一面看著,一面在脸上设法不要显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

天斗可也真剽悍,他一旦能动时,就一跃而起,这次他十分小心、警惕地接近燕狂徒,既留意老的,更提防小的,心裡正暗骂:不知这一老一少,在使什麽妖法!但他还是以为凭自己的一双肉掌,终能把对方打倒!

他第三次发动时已蓄全力,呜哗怪啸,双掌併发,天象情知师弟可能不敌,也掠上来,“小般若掌”直戳而出,一面大叫道:

“看招!”

这人未出指前先招呼一声,甚是光明磊落。萧秋水对这天象颇有好感,见他眉扬目威,他日必有所成,很不希望燕狂徒伤他,当下暗运腿功,准备必要时相救。

燕狂徒见这人使的是佛门极厉害,而潜力也最无可限量的“小般若禅功”,心裡也觉此人年纪轻轻,颇为难得,但仍看也不看,一拳打去,一面又喝了一声道:

“滚!”

这一拳就打在天象的手心上。其时天象正运使“小般若禅功”,这种功力,运功时手掌半尺之范围内,有一层淡淡的白雾,这佛门内家功力,可以说是无可抵御的。但燕狂徒这一拳打下去,天象只觉对方拳上,既似有劲,又似无劲,骤然之间,连他掌上所发出去的劲道都消失无踪了。

他自己却给一种超乎自身的大力卷起,横撞出去,恰好撞向师弟天斗的“大手印”上,他心中一慌,暗叫:今番糟矣!却不料自己双掌,随著那股莫名的震盪,传自手臂,“呼”地拍了出去、跟“大手印”一对,“格格”二声,天斗被“小般若禅功”直逼了出去,“叭”地又跌到了丈外地上,滚了三四个跟斗,才勉强止住滚势。

只听那老人哈哈大笑。天象心中猛想起已逝的掌门师父说过一种骇人听闻的绝世武功:“薪尽火传”神功!心念一动,几乎叫出声来。

天斗又霍地跳了起来,顿脚指著天象骂道:“你干什麽?打起自己人来著!”他给天象震得连摔几跤,很是没脸,只好破口大駡。他却不知掌力虽是天象的,但令他摔觔斗的还是燕狂徒所卷带至天象身上的巧劲。

这时场中忽跃下两名道人,这两人虽不硕颀,但甚高大,两人行至燕、萧身前,几乎比燕狂徒骑在萧秋水肩上还高,足足遮住了日头,只听一道人冷哼道:

“两位师兄,且让贫道来代劳罢。”

另一人道:“天斗师兄请休息一下,让咱们也来见识一下这位老先生的奇功怪招。”语音竟似是强忍住揶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