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于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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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摇滚乐 东四大街我迷茫的青春

窦唯说过,他觉得我们都生活在梦中。我们一切的努力,只为了追寻一个梦。张炬可能临到最后,都活在他的一场梦里。可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所谓宿命,不知是不是就是现实中的每一天谱写而成的:酒醒后,梦也醒了,人还要面对现实。

四九城的新潮元素

我有一个表哥,叫张伟。80年代,他在西单和东四开了两家服装店,卖哈雷皮夹克、Levi's牛仔裤,还有各式各样时髦的靴子,不知从哪儿淘来的个性十足的首饰。

我表哥卖Levi's的时候,这个牌子还没在国内流行起来,表哥的品味可谓走在时尚前沿,他店里的许多衣服款式放在如今还很时髦。

我跟着表哥长了不少见识,接触了许多很“潮”的事物。初中时,我迷上了玩儿滑板,没事儿就夹着滑板去东单,那儿有个“U”形桶,很多爱玩儿滑板的年轻人都聚集在那儿。“辛普森一家”的文化衫,5块一件,我穿着它,脚踩白球鞋,踏上滑板,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一天中,我最爱黄昏日落的时刻。在东单玩了半天滑板后,累了,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着落日的余晖缓缓地照在滑板上,看着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变长,看着被染红的云彩……倦鸟归巢,心里有点儿淡淡的伤感。这景象总让我想起家里晚饭做熟,炊烟袅袅,长辈喊小孩儿回家吃饭的时刻,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其乐融融。其实我童年这种经历很少,大概就是因为少,所以才渴望吧。

这时,不知谁哼唱起了黑豹乐队的《Don't Break My Heart》,不一会儿,又有人唱“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暮色降临,最后一道阳光消失在西山边缘。我特别爱看那个时刻云的变化,尤其有火烧云的时候:云被落日余晖烧得通红,一会儿就渐渐变成了紫色,有时,云好像被镶上了一圈金边,不一会儿,金边中又漏出几缕光。云的形状缓缓变化,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那会儿刚改革开放,国内还没有多少进口牌子的东西。北京卖进口商品最著名的地方是建国门外大街的友谊商店,它的橱窗里总是展示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进口货,谁路过都想在橱窗前逗留一会儿,窥看一下里面新奇的陈列,饱饱眼福。

当时,友谊商店只对外国人、外交官、政府官员三种人开放,一般人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只能用专门的外汇兑换券买东西。外汇兑换券又是拿外币兑换的,普通老百姓很难拿到,所以友谊商店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个神圣而遥不可及的存在。

只有一次,我妈通过一些关系换了30元外汇兑换券,她用这笔钱给我买了我平生第一个进口玩具——变形金刚模型。彼时,《变形金刚》在国内刚刚开播,在小孩中引发了巨大热潮,几乎每个小男孩都疯狂地迷上了它,整天着了魔般地模仿动画片中变形金刚的动作和台词。《变形金刚》在国内火热了很久,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即使过了好几年,你问一个人:“小男孩喜欢什么?”他多半还是会回答:“变形金刚!”

不过,谁都没想过能真正拥有一个变形金刚模型,甚至连见都没见过,都不知道有这东西。那天,我妈回家后把模型拿了出来,我一看,简直疯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至宝,我连盒都不敢拆,生怕拆开了就弄脏了、弄坏了。

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们似乎更容易满足,更懂得珍惜。那会儿,一本漫画能翻上个几十、几百遍,都翻烂了,还是爱不释手;一个玩具能一直玩,玩好几年,怎么也不觉得腻。刚有电视机那会儿,画面还是黑白的,一共才不到10个台,动画片也只在每周特定的时间播出,但每次播出,我都会特别投入地收看,看完后,还觉得意犹未尽。

反观现在,女儿的玩具成堆成箱,她在每个玩具上投入的注意力就少了,很容易厌倦。现在的孩子,还不会认字就已经接触了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各种电子产品,可供他们选择的娱乐活动太多了,反而从每一种选择中获得的快乐变少了。孩子们的起点就很高,相应的,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就会比几十年前的我们高很多,可能会更不容易体察到事物的“来之不易”,更不容易珍惜。

当然,这是我们经济飞速发展的必然过程。进步,从大面上说是好的,只不过因为信息爆炸,选择太多,我们的心也会开始变得浮躁,甚至贪心。

现在,一有时间我就带孩子们去接触大自然,我觉得这样更容易培养他们的专注力,对美的感受力,对身体健康也有好处。每每带着孩子们去海边捡贝壳、堆沙堡、观察海星和小螃蟹,一起看夕阳西沉,每每带着玥儿上山捡叶子、找小松鼠、用溪水洗脸,一起在半山腰眺望风景,我都会依稀想起从前,那些看着白云缓缓飘荡就能过一下午的日子。

大自然的美景转瞬即逝,美好的时光也是。我希望玥儿看潮汐、看星星的时候,能体会到这种瞬间的可贵,能懂得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宝贝”,是一辆“斯塔特”牌自行车,24的,我个头还不够高,骑车得“掏大梁”,就是屁股够不到座位上,半躬着身子站着骑。我天天骑着自行车满胡同乱串。身边掠过的小卖部、国槐树、穿蓝白条运动服的小学生,耳边飞过的是吆喝声、狗吠声、各种人说话聊天声……我一直以为“斯塔特”是个进口牌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天津的国产品牌,产于“天津自行车三厂”,它的总公司就是当时很有名气的飞鸽自行车集团。这个牌子如今已经是“中华老字号”了。

梦里回到80年代

80年代,一股叛逆精神在年轻人中蔓延,那时很多人都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从外表到行为,从思想到生活,都贴着“自由”“特立独行”的标签。

蝙蝠衫、霹雳舞、喇叭裤、蛤蟆镜,各种五花八门的新潮服饰开始流行起来,年轻人争相模仿,完全打破了改革开放前那种黑白蓝清一色的风格,整个北京城都透着“新时代来了”的气息。

就在那会儿,涌现了一批震撼摇滚乐坛的青年歌手,可谓横空出世,如同惊天炸雷。黑豹乐队在1991年推出了专辑《黑豹》。1992年,唐朝乐队在西单音像大世界发售《梦回唐朝》,“魔岩三杰”和唐朝乐队的摇滚传遍大街小巷,几乎所有年轻人都被他们的音乐深深地迷住了。

60年代“披头士”流行时,我们国家对外的态度比较封闭,因而摇滚乐在那时没怎么影响中国。当时那批摇滚音乐人出现之前,国内流行的还是邓丽君风格的音乐,大部分人从来没听过真正意义上的摇滚。事实上,他们的音乐放到当今仍旧很超前。

当时我妈已经在东四开了“阿兰酒家”,“阿兰酒家”旁边就是一家音像店,我在那儿买了好多磁带。那家店成天放唐朝乐队、黑豹乐队他们的歌,我在“阿兰酒家”里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常去我妈的店里帮忙,每天浸润在隔壁传来的音乐中,没多久那些歌我就都能哼唱了。

不只是我,班上的同学几乎人人都会哼唱他们的歌。当时,还是小孩的我们只是觉得音乐好听,很酷,我们像是被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陷了进去。但我们都说不上这些音乐好在哪儿,为什么吸引人。直到很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路过一家唱片店,进去逛时,看到了《梦回唐朝》这张专辑,我立即买了下来,回家后重新聆听,细细品味,我才能稍微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音乐那么打动人,为什么当时那么多人,甚至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儿都为之疯狂。

我觉得,除了音乐本身的水平以外,还有他们传递的精神。现在的音乐大多以娱乐为主,很少有人在音乐中融入思想层面的内涵,而他们当时的音乐不仅有对人生的思考,还有一种民族情怀融入其中。

比如《梦回唐朝》这首歌:“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酒醒无梦;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眼界无穷世界宽,安得广厦千万间。”

歌词中饱含着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期望,这种期望不是那种很假大空的歌颂,也不是单纯地堆砌中国风元素,而是一种摸得到灵魂的深刻的东西,一种情怀,一种理想。就是这种扎进人心的东西,才能撼动人,才能让人几十年后还愿意回味。而现在的很多流行音乐,因为没有灵魂,所以被迅速消费后,就如同过眼烟云般被人遗忘了。

我小时候买不起唱片,但买过很多磁带。父亲创业挣钱那次买回家的高级音响音质特好,我常常窝在家里用它一遍遍播放那些磁带,在当年这简直是极致的享受。还记得我买回第一盘磁带,放进音响里时,特紧张,生怕磁带转坏了,播不出声音。前奏一响,我整个人的精神都一个激灵,紧接着,热血上涌,激动万分。自那之后,我一发而不可收,省吃俭用攒下的零用钱全都用来买磁带、打口带。后来,我还买了一台小单放机,随身携带,出门也听歌。

那时候自己总幻想将来当一名摇滚乐手,组建自己的乐队,不过从没付诸过实践。后来我和老婆说起这事儿,老婆竟在我过生日时送我一把吉他,说是让我圆梦。结果,我没弹几天,就发现自己不是学乐器的料,弹吉他比我想象的难多了。再加上工作忙,那把吉他就这样被我供了起来,没事儿看看,擦擦灰,缅怀一下曾经的梦。

老婆有时打趣道:“早知道就不送你那把吉他了,我以为你真有当摇滚乐手的梦想呢。”

我暗自感叹,其实不是梦想没了,是自身的处境变了。那时的自己是个孑然一身的愣头小子,怀着青春期特有的不安躁动,怀着对世界的好奇与迷茫。那会儿我常常感觉孤独,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情绪往上蹿,往外冒,总觉得需要抒发释放,音乐对我来说是一种重要的寄托。我梦想成为一名摇滚乐手,其实只是对不知会通往何方的未来之路的一种预期,一种自我安慰。因为周围的世界变化太快,我总希望能有个明灯一样的事物指引自己,让自己能有个方向。而现在呢,我有老婆,有儿女,生活有了具体的落点,每天操心的事变得特别现实,“责任”二字也始终萦绕心头,我承认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狂热了,但心里也比以前踏实了。

我觉得,梦想不一定要照进现实,但至少可以照亮现实。在我经历挫折,内心苦闷的时候,对音乐的热爱就像明灯一样指引着我。我或许没有成为自己曾经想成为的人,但至少没有变成自己厌恶的人。

虽然没有学会弹吉他,但我作为一个听众,对摇滚乐的热爱还是真诚而炽热的。除了因为喜欢音乐本身,这个源头,还要追溯到一段缘分上来。

我表哥卖的衣服和配饰很受摇滚青年们的欢迎,所以他的店里偶尔也有像唐朝乐队这样的职业摇滚乐手光顾,一来二去,表哥就和他们相熟了。刚好唐朝乐队成员张炬的姐姐也卖服装,她和我表哥曾是合伙人,这就又多了一层关系。那年我十四岁,正迷唐朝乐队迷得不行,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见到真人了。

有一次,表哥说要去唐朝乐队贝斯手张炬的家,我一听,“腾”地一下跳起来,央求表哥带我同去。1994年底,在香港的红磡体育馆举办的“摇滚中国乐势力”盛况空前,可谓是中国摇滚乐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一次演出,可是地理位置太远,我也太小,无缘到现场观看。谁想到那年冬天,表哥带着我穿胡同过巷口,把我引到张炬的家,在那里,我真的见到了一直神往的唐朝乐队!

张炬的家境很好,房子是他父亲单位分的,在音乐厅附近,很宽敞。

到了张炬家,进屋后,一股浓重的烟味迎面扑来,屋里云雾缭绕,我更觉得这里是个神仙住所。大家热情地聊着很多关于音乐的话题,我完全插不上话,因为房间太暗,我一时都没看清谁是谁,只能在心里暗自揣测哪些人是唐朝乐队的成员。

我甚至看不清哪些人是男的,哪些人是女的,因为他们都留着长头发,再加上冬日呵出来的白气混杂着他们抽烟时的云雾,煤球烧得很红,热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他们的面目我更是看不真切了。

后来总算对上了号,因为那是张炬家,我尤其仔细看了作为主人的张炬的面貌。他很瘦,细长的小眼睛,坐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显得秀气腼腆,面容中还带几分忧郁,初看像是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但是听他说了几句话,就觉得他很平易近人,像个亲切的哥哥,也爱开开玩笑。张炬在圈内的人缘一直很好,很多当时著名的摇滚乐手都因他的介绍而结缘,像我去他家那天赶上的那种圈中好友的小型聚会,很多都是他牵头儿组织的。

在那之后,我又因几次机缘,见过张炬几面,每次都觉得他人特别亲切,一点儿都没有偶像的架子。

直到1995年5月,噩耗突然传来……

张炬出车祸去世的消息震惊了中国乐坛,所有国内的摇滚乐迷闻之,都惋惜、悲叹,我更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不久前才刚刚有幸见过,那样亲切随和的人,就这样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他那样一个好人,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就那样瞬间陨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在那之后,包括唐朝乐队在内的很多圈内人好像就渐渐散了。我表哥和张炬的姐姐相熟,因而才能和圈内人近距离接触,张炬走了,表哥也离那个圈子越来越远了。

后来,我初三、高一那会儿,经历过一段挺漫长的迷茫期,那时候我还在听唐朝乐队的歌,时常还会想到张炬,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想到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他的音容笑貌,就不觉悲叹,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好像我的青春,都随着张炬的去世翻过了一页。

《梦回唐朝》中有一句词,最引起我的深思: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酒醒无梦。”这句话有些像张炬的墓志铭,也像那个疯狂年代的墓志铭。

窦唯说过,他觉得我们都生活在梦中。我们一切的努力,只为了追寻一个梦。张炬可能临到最后,都活在他的一场梦里。可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所谓宿命,不知是不是就是现实中的每一天谱写而成的:酒醒后,梦也醒了,人还要面对现实。

1995年后,突然崛起的摇滚乐又突然没落了,当时的那批红极一时的摇滚乐手跟商量好了似的,隐匿的隐匿,离开的离开。

但是那些年,他们的音乐对我而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寄托。那些音乐虽然不能给当时迷茫的我以答案,但是却能让我宣泄,那种宣泄,就好像是在心里上演了一场演唱会,别人不知道,但在我的世界里,足以震撼灵魂,仿佛整个世界都狂震起来了。演唱会终场,我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了。

“俏江南”的前身

我母亲1990年出国,在加拿大待了一年多,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2万美金回国。当时她并没想好回国后干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对餐饮比较感兴趣。

90年代前后,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北京城里,温饱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过去家里过年过节办酒席才“下馆子”,而那会儿已经有不少为了改善生活而去饭馆儿的人了。蛋糕、巧克力、饼干等等零食都出现了,虽然仍旧不可能随时吃到,但至少已不再是遥不可及。

北京老百姓的消费水平上去了,对“吃好”越来越关心,这使得创业开饭馆的前景一片大好。我母亲就是在那时决意开一家饭馆的——主营川菜,名叫“阿兰酒家”。

“阿兰酒家”选址在东四,周围客流量大,紧邻当时很有名的民芳餐厅,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饭馆初建,人手很缺。当时我舅舅还在东方歌舞团,他很有舞蹈天赋,在团里已经崭露头角。但当母亲问他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时,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舅舅辞去了东方歌舞团的工作,开始和母亲一起创业。

母亲那时就很有品牌包装意识,懂得通过包装提升“品牌影响力”。她自幼热爱艺术,自己会画画,又懂一些设计,店内的装潢都出自她手。她从四川运来一批竹子——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然后在北京大郊亭一带雇了一批工人,没日没夜地削竹子——把竹子表面那层青色的外皮刮干净,然后劈成竹条。母亲自己也参与其中,削得手都红肿起茧子了,还干得特别投入起劲儿。除此之外,她还精心设置了“小河流水”的景致,一进店里,就仿佛真的置身于四川小镇,效果特别好。墙上大胆前卫的壁画则是她亲手所画,全北京独一份儿,特别吸引眼球,也为“阿兰酒家”招揽了不少生意。

那时,私营小饭馆较少注重包装设计,“阿兰酒家”独树一帜,很快受到了顾客欢迎。生意越来越红火,我母亲也越来越忙,饭店很晚才关门,她到家常常已是深夜。

我每天放学后都去阿兰酒家写作业,写完了,就帮忙端盘子上菜,有时还帮着点菜、结账。

“阿兰酒家”可以说是“俏江南”的前身,是“俏江南”最早的雏形。我从那时起就目睹母亲如何经营饭馆,如何与各种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多少受到了一些熏陶。母亲永远怀着一颗积极进取的心,从不安于现状,我也受她影响,日后总是怀着事业上的雄心,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每件事。

开一家饭馆儿,每天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各行各业,男女老少,均要吃饭。母亲外向,热情,和各类人打交道都不在话下。她做任何事都风风火火,甚至比男人还胆大。有一次店里来了个吃霸王餐的地痞,母亲为了要回钱来,拿一个啤酒瓶在柜台上一磕,锯齿参差的那头直接抵在那人脖子上,气势汹汹,竟把对方吓退了。后来知道他身上有枪,母亲也很后怕。

那时我就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餐饮这行,太接地气,太现实了,绝对不是飘在天上,空谈一些经营思想、经济理论就能干好的。脚踏实地做事,扎扎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这个理念一直跟随我至今。如今做酒店,我也讨厌一些假大空的东西,做一行,要怀着一颗单纯的心,把这一行最重要的那块认真做到最好,能把这一点做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阿兰酒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母亲又在广安门开了“阿兰烤鸭大酒楼”,在亚运村开了“百鸟园花园鱼翅海鲜大酒楼”,我家的经济状况改善了不少,这全是我母亲全力打拼的结果。这一点,我很感谢母亲。很多单亲家庭的小孩儿其实并不会因为单亲而缺少什么,常常是因为单亲带来的其他客观因素影响更大,比如贫穷。别人家是双亲挣钱,单亲家庭的小孩儿只有一人挣钱,家境贫困的可能性比较高。我家除了我,还有姥姥、姥爷、老祖儿、老祖爷一大家子人,全仰仗母亲。母亲一个人靠双手支撑了我们这个家。

不过,我是多年后才理解母亲的辛苦付出的。那时,母亲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即使我就在店里,她也完全没空理睬我,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少。我心里慢慢滋生出一些埋怨,觉得母亲不关心我。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北京市重点——80中,成绩在班上一直不错。我在初中延续小学的“军体委员”传统,继续组织同学们列队、上操时喊号。上学放学,白天黑夜,日子一天天溜走,很快,我15岁了,进入了青春期。

第一次“离家出走”

初三毕业时,我有两条路可选,一种是继续在国内上高中,一种是直接出国。出国的首选是加拿大,母亲在那儿生活过,也有一些亲戚朋友能够照应。

母亲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当时的我,心中怀着一种少年常有的对远方的憧憬,对国外很好奇,尤其加拿大是母亲打拼过的地方,母亲有时会对我描述那里的景象,我很想去看看。另外,那时我心底其实还藏着些叛逆的念头,常幻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这回机会来了,我考虑了几天,决定出国。

下了决心,我就开始准备签证,学外语。填报中考志愿时,我想,反正也要出国了,随便填一个就行。那时凭我的成绩考日坛中学、陈经纶中学,都不成问题。这两所学校离家近,也是朝阳区的重点中学,班里很多同学也将它们列为首选。可我当时好像是偏要凸显个性似的,越是大家都选的,我越不想选。我鬼使神差地填了北京94中学,后来还真被录取了。

论教学水平,94中其实也不错,只是离家稍远,我的朋友都没报这里。过去的初中同学,考到那儿去的寥寥无几。

我原以为自己充其量在94中上几天学,很快就可以出国,哪知出国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被加拿大使馆拒签了,对方怀疑我有移民倾向。

我至今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被拒签。难道是因为我有亲戚在加拿大?母亲的签证当初办得很顺利,为什么到我这里,就说什么也不行了呢?

我印象很深,当时,对方用程式化的语言,淡淡地宣布了他们的结论。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太流利,加上着急,当时真的是“百口莫辩”了。辩不过,我一冲动,直接站起来跑了。

当时,我虽然很想出国,但是从没想过移民的事。我从小就对自己所在的集体有很强烈的认同和归属感,是个很恋家的人。所以,当他们说怀疑我有移民倾向时,我立即产生了满腔的愤怒和满腹的委屈。而且在那之前,我满心想着自己很快就出国了,所以对高中的去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下,我的既定目标被无情地剥夺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感到焦虑不安,觉得自己没法面对开学,没法面对新学校、新老师。

我先到“阿兰烤鸭大酒楼”,母亲正在忙,没时间管我。我坐了会儿,也没人理我,心头的委屈更往上涌,我突发奇想,觉得北京自己是待不下去了,不如买张票,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北京就好,天南海北,我一个人去流浪。

事后回想,当时自己的想法当然是很幼稚的,只是自己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有点儿不管不顾了。我从“阿兰烤鸭大酒楼”跑出去时,天已经擦黑了,估摸我妈是以为我回家去了,也没多问。我在街上时走时跑,从广安门一直走到北京站。到北京站时,都快夜里12点了。

北京站,总是人潮汹涌,即使已近半夜,广场上还是有不少人。有的三五成群地围坐,周围摊放着大包小包,有人时不时跑到列车时刻表前看一眼,似是等列车一到,随时准备提起包出发;有的直接在角落打起了地铺,经过时还能听见鼾声。我好奇他们怎么能睡得这么踏实,好像对明天、对未来都无比确定,没有任何忧虑和怀疑似的。我空着手就到了这里,到了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根本就不够坐车的。夜深了,起了凉风,我也稍微清醒点儿了,知道自己其实走不了,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去,于是就在车站转悠,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还在想对策,脚却渐渐不听使唤了,走了一晚上,那时候才察觉到累。

青春期,也许体内真的有一股激素作祟,那时我常有很多疯狂的想法、冲动的念头。现在回想当初,觉得自己非常幼稚,可是那时,心里头的痛苦是特别真切的。被大使馆拒签了,同学们都上了不错的高中,只有我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学校,想想就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虽然94中也是一所区重点,但80中是市重点啊,我那时自尊心很强,觉得心理落差很大。

广场上那么多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大使馆拒绝我,我妈也不管我,当时,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平,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

我又困又累,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走,辨不清方向,索性也就不辨了。那时已经快夜里1点了,这时候回家,免不了挨一通打。我不敢回,便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崇文门附近,我体力已达极限,只好在路边瘫坐下,仰面看天。正觉得自己万般悲催的时候,忽听有人叫我。一回头,我舅舅开着车过来了。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舅舅开着一辆捷达,把车停在路边,叫我:“小菲!小菲!”

舅舅的声音很柔和——其实平时他脾气不算好,我做错事时他也是常训我的,但那天,他一句责备也没有,只是轻声让我上车。我当时又委屈,又害怕,可心里又有一股暖流涌上——看见舅舅,我忽然一下就踏实了——几种心情交织着,我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车。

坐在舅舅车上,窗外的晚风吹进来,吹拂着我的面庞。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最终被我憋了回去,一路上,我思绪万千,一会儿想回家后我妈会不会打我,一会儿想以后该怎么办,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到家时,已经夜里2点多了。

那晚,我妈也没打我,和舅舅一样,她对我说话的声音很柔和,简单询问了我为什么这么晚跑出去后,就让我上床睡觉去了,这反而让我的心有点儿莫名地空。后半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音乐与啤酒,暗地里的叛逆

94中开学了,可我一点儿去学校的心气儿都没有。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既定的想法很难一下转向。我勉强接受了被拒签的事实,但还是很难一下适应新环境。我那点儿虚荣、骄傲、自尊,无端地折磨着自己,仿佛自己本来有无数可能,可以去80中,可以去陈经纶中学,可以和自己的老同学在一块儿,但现在这些路都被堵死了。

我在80中曾经是英语班的,每天都有两堂英语课,班里的学生大多要参加区里、市里的英语竞赛,还参加过全国的。来到94中,我发现周围同学的英语水平远远不如80中的同学,老师讲的东西也都很简单,我不用怎么听,考试就能考个80多分。80多分在80中其实是要挨骂的,但在94中就成了年级前几名了。我因此更添了几分傲慢,更加轻视起这个环境了。

我心中自信只要考试前翻翻书,考试考前几名就没问题,因此索性不来学校了。早上赖床,我妈见状,自然是把我赶起来,要求我赶快去学校,但我假装出门,我妈一走,我就又折回来了。家中只有我老祖儿,她上了年纪,都快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就常常赖在家里一整天。

久不去学校,老师警告我,如果再无故旷课,连续30天,学校就会把我开除。我就算着日子,差不多快到30天了,就去几天,之后再逃。老师也拿我没什么办法,因为我考试成绩确实还可以,但这都缘于80中打的底子,而且语文、英语即使不怎么上课,考试也能答得差不多。然而数学就不行了,数学落下一点儿,后面的就很容易听不懂,不久后,我就发现自己数学开始跟不上了。

因为我总逃课,对待大部分同学也是一副孤高冷傲的样子,所以同学们大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和我保持距离。

我在新学校里只交到一个朋友,就是我同桌。我还老嘲笑他,因为他为了上这所学校,交了不少赞助费。我说:“这学校我都不稀得来,你还交钱上?”他脾气好,也不生气,反而是我心里有点儿难受,损他的背后,是我强撑着的自尊心。

我很感谢那个同学,他一直很理解我,对我很包容。直到现在我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在我短短半年多的高中生涯中,是他给了我唯一的阳光。

其实我是怕,怕自己不能融入新环境,怕同学看出我的失落、我的自卑。我想我那些老同学,要知道,有一次在新学校,我看见两个过去80中的同学,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我见到他们,真跟见到亲人似的。我对过去环境的认同感太强了,总是怀念过去,到了新环境,就很容易没有归属感。更重要的是,在94中,我一直“端着”,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还是能出国,总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端着端着,就把朋友都“端”没了。

其实,我虽然很想老同学们,但是有几次同学聚会,见到老同学后,我心里却有几分不是滋味。他们有留在80中的,有去“陈经纶”和“日坛”的,还有去四中和人大附中的,他们聊现在的学业紧张啊,聊数学竞赛啊,聊在新学校遇见的新奇的人和事啊,在我眼中,他们说话的时候,个个都神采飞扬。

后来,他们的学业也都越来越紧,大多没空再出来聚,渐渐的,大家就真的散了。

那时,我对老同学怀着不甘和嫉妒,对新同学又抱着轻视的态度,整个人“高不成低不就”,不知该怎么面对未来。其实,尽管我当时满心想着出国,但内心对出国也怀着几分忧虑。被加拿大大使馆拒签的事给了我极大打击,当时,签证官一口咬定我就是有移民倾向,好像我们中国人出国,大多都是冲着移民去的。从他那冷漠的态度中,我能感受到一种轻视,这种轻视不仅仅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中国人。我不由得想,假如我真的出国了,在国外,外国人会不会很歧视中国人?我能好好在国外上学吗?

想到这儿,我经常会产生一种“无路可走”的绝望感,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是青春期一种特有的忧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怠惰,思想永远比行动勤奋,心比天高,却又有一种自卑感隐藏在心底,怕被人看出来。表面上,我不跟人打架,也没惹出什么麻烦事来,不像那些把叛逆表现在明面儿上的年轻人,一天到晚不捅娄子就睡不着觉。我是在心里叛逆,听摇滚,逃学,跟大多数人都不说话。

之前提到的摇滚乐在这时帮了我很大忙,我有一个单放机,可以背在身上,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配一副耳机,听一整天歌。除了听摇滚,我还听了不少当时的流行歌曲,张信哲、刘德华、张学友等等。借由听歌,我抒发了自己的郁闷、憋屈,现在想想,多少也有逃避现实的嫌疑。不过如果当时没有音乐,我觉得自己真有可能得上忧郁症呢。

一天放学后,我偶然在家里发现几罐啤酒。我妈不在家,家里就我和老祖儿。我听很多人说喝酒就能忘记烦恼,虽然也听过“借酒浇愁愁更愁”的话,但还是觉得好奇,想试一试。

开了一瓶,也不知道小口小口地喝,学梁山好汉,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期待着一会儿烦恼就都凭空消失了。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几口酒下肚,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长大成人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号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我老祖儿耳背,什么都听不见,借着酒劲儿,我把那些日子积累的憋闷尽数释放。

初尝酒精的味道后,我每周都会偷喝一次酒,只有我一个人,把自己喝得烂醉。我妈回来得晚,对此一无所知。我就这样一个人享受着那种隐秘的快意,有点儿罪恶感,可却欲罢不能。

酒是苦涩的,我相信绝大部分爱喝酒的人肯定不是喜欢酒本身的味儿。有人是喜欢喝酒时那种感觉,喜欢气氛,有人是需要酒精的麻痹作用。对当时的我来说,喝酒就跟喝药差不多,治的是我心里的郁闷。

一个转折点

在家待久了,我也觉得憋得慌。有时我会出门,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

还是背着我那个小单放机,坐公交车,坐地铁,每到一个地方,就下来站着待会儿,然后再走。我漫无目的,每天都在虚度青春,心中虽然时常浮现自责、悔恨,但又觉得既然已经那样了,就没法回头了,我没脸面再回到学校去。有时我突发奇想,想跑到广东去,在那儿倒卖服装,或开个发廊,直接步入社会;有时又幻想忽有一天有人通知我可以出国留学了,我的生活能重新迈入正轨。就这样,每天胡思乱想,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冬天,常常下大雪,有时候我好不容易爬起来了,想着今天去上课吧,到了门口,一阵冷风扑面,齁冷的,我又缩回去了。

我其实特别希望能有人给我一些指点,帮我一把,特想找个人,把自己那段时间的委屈、不甘都倾诉出来,可是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是新学校的同桌,我把他当成高中最好的朋友,也没好意思什么话都和他说。

我逃课那么久,老师竟然没告诉过我妈。那会儿我妈工作忙,每天在饭馆忙到很晚才回家,当时还没时兴手机,老师也联系不到她。终于有一天,老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我妈,我不去上学的事终于让她知道了。

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顿臭揍肯定是免不了了。可是我妈没揍我,而是坐下来和我认认真真地谈起来。我妈平时脾气不好,爱训我、揍我,但那次,她好像很理解我似的,虽然也有责备,但更多地是问我究竟怎么了,了解我的情况。她的态度让我心里忽然一酸,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释放了出来,我号啕大哭,告诉母亲,我其实也不想这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菲,既然上了这所学校,就好好上。当年你姥姥下放到‘五七干校’,你姥爷和我跟着一起去,那儿那么远,生活不比你现在苦?后来还不是过来了?你要学学我,争口气!何况,94中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学校,你在94中好好学,将来照样儿有出息!”母亲说得铿锵激昂。

命运常常很神秘,和母亲谈话后不久,我刚准备洗心革面,好好上学,一次意外的机会就降临了。不是加拿大,而是法国。

法国一所学校来北京招生,母亲问我想不想去,我立即点头。那个时候,我那么渴望出国,并不是因为觉得国外好,而是自尊心作祟,心想自己越是被拒签,就越是要出去,越是要证明自己只是去求学的,并没有要移民。可是真正到了国外,我才体会到,当时的想法太幼稚了,在举目无亲、遥远而陌生的外国,我面临的是一系列非常现实的问题:语言关、生活费、上学机会。远渡重洋,背井离乡,大部分时光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苦和泪都要往自己肚子里吞。

1997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横跨亚洲大陆,飞过近万公里的航线,来到了法国旁边的一个小国——摩纳哥,就此开始了我长达七年的留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