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蜗牛的心开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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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鹿森林(3)

没想到接下来几天,林鹿鹿依然坚持不懈。有次他竟趁林妈妈没注意,跟到校门口,林夕落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一路上少不了抱怨。

“你跟着我干吗?你要害我迟到了!”

小学生是最听老师话的,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林夕落可不想迟到。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无非就是再跟着她,就不带他玩之类。从家里到学校是条小道,两旁都是田地,常年绿油油种满庄稼,走到一半,林夕落急了。

“鹿鹿,你知道路吧,往这条路一直走,姐姐先去上学,你自己回家。”

说罢,便一路小跑,小书包在后面一晃一晃。

中午放学,林夕落跟新同学一起回家,正说得开心,许小虎指着前面:“夕落,你弟弟!”

鹿鹿正站在早上她放下他的地方,看到她,很高兴地走过来,把手伸到她面前。

他不会在这儿等了一上午吧,林夕落心里七上八下,仔细看鹿鹿,他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出了一身汗,上衣头发都被汗浸湿了,唯有眼睛仍黑亮亮的。林夕落做贼心虚,给他擦汗,喂他喝水。

九月的南方还是很炎热,家长会灌一壶水,给孩子挂在脖子上,带到学校。

林鹿鹿咕噜咕噜地喝光了,看来是渴得厉害,林夕落想,要是妈妈知道她又随便把弟弟扔在这儿,肯定要打她的。她牵着他,小声说:“鹿鹿,等会儿要是妈妈问你,你就说跟我去上学了。”

其实她不用嘱咐,鹿鹿又不会说话,不过这次竟点头了。

他只是说话晚,还是听得懂的,林夕落想,觉得这弟弟也不是那么讨厌。

回到家,妈妈果然问了,她本找不到鹿鹿的,听别人说跟林夕落去上学了,就没找了。林夕落讪讪应付过去。下午要上学,鹿鹿仍要跟着,她没办法,把他带到挂钟前,比画着四点半的样子。

“要是这根针指到这儿,姐姐就放学了,你再去找我。”

她随便一说,没想到鹿鹿记住了,以后每天放学都站在田梗旁等她。一天两次,一开始林夕落觉得烦不胜烦,刚开学,什么都新鲜,当然要跟新同学多玩一会儿,结果一想到林鹿鹿还在等,她就磨蹭不下去。

夏天热,他总是被晒得脸红通通的,冬天冷,风大吹得他连站都站不稳,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下雨了,他穿件小雨衣,起风了,他就蹲着,天气再坏,他也要来,他就像守着那顶花边帽子一样,偏执得可怕。林夕落有时故意晚回家,可无论多晚,鹿鹿总会等,他也不会怨,见到她,还是开心地把手伸给她。

他真是个傻子,高兴对谁好就对谁好,从不管别人对他好或坏。

大人夸他们姐弟感情好,小朋友羡慕她有个听话的弟弟。林夕落知道,在姐弟情深的表象下,她有着阴暗的小心理,她害他落水,她把他扔在路边不闻不问,看到妈妈对他好,她会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她总是想,鹿鹿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他就是捡来的,可她是唯一牵他手不会被甩开的。她是他心里的独一无二,可他是她的可有可无。有时候林夕落甚至会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又不喜欢你”。

鹿鹿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不解,有些委屈无措地看着她,天真无辜得就像一只粉红色小鹿。

他经常穿粉色,他的衣服大多是林夕落穿不了的旧衣。林妈妈喜欢给女儿打扮,爱给女儿买柔软清浅的颜色,看着特别灵气,这个颜色也很适合鹿鹿,把他的肤色衬得粉嫩白净。林夕落望着美貌的弟弟投降了,好吧,对他好点,他每天像上了发条的时钟,风雨无阻地等她,她也不是不感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鹿鹿的怪异与日俱僧,越来越明显,就算家人努力地教他说话,和他亲近,他也甚少开口,除了林夕落,他不让其他人碰触。他阶段性表现出对某样东西的偏执,比如,他喜欢铜碗,就会不断地把铜碗扔在地上,去听碰撞的声响,谁要不让他做,他就大闹,在原地转圈。

林妈妈无措地看着儿子在原地转圈,她觉得,这世界有点乱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十岁那年,林夕落终于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个100分,可是没人为她欢喜。她兴奋地拿着那张写着100分的试卷,琢磨着可以找妈妈要奖赏,要什么好呢,新衣服?新书包?还是买本课外书?

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林夕落扬扬得意,把鲜红的100分往鹿鹿眼前一摆:“厉害吧?”

林鹿鹿不懂,他抬头冲姐姐浅浅地笑,林夕落直接理解为他这是羡慕。她拉着他,迫不及待往家里跑,她可以想象妈妈的笑脸和夸赞,可惜没有,迎接她的是妈妈的哭声和满屋子的唉声叹气。

5

许多年后,林夕落想起这一天。

只记得她偷偷把100分的试卷放进书包,像那是个羞于见人的东西,还有妈妈的哭声,妈妈不断地问。

“为什么是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一看到鹿鹿,林妈妈就哭了,抱着鹿鹿哭,鹿鹿不让她抱,她哭得更凶:“你看我养了五年,连抱都不让我抱。”她抱着林夕落哭,林夕落任她抱着,听她反复地问,“为什么是我。”直到最后,林夕落承受不了古怪的气氛,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母女抱着哭成一团,厅里的大人同情地望着他们,有心软的偷偷抹眼泪,唯有林鹿鹿事不关己,扔他的铜碗,铜碗掉在地上发现单调的铿锵声,同哭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刺耳。林夕落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伤心。

这一次她是真的难过,不是被吓的,眼泪簌簌地掉。

十岁,林夕落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对妈妈那句“为什么是我”刻骨铭心。后来,她遇上很多事,不可理喻,猝不及防,她也问“为什么是我”。再后来,她经历的事多了,反正老天就是有本事让你束手无策,她不再问了。

没有为什么,在经历欢喜和幸福时,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是我,在突发横财中彩票时,有没有问为什么是我,没有,那就不要在当头一棒时,问为什么是我,苦难不幸,它和幸福快乐一样来得理所当然。

林夕落记得,那半个月,妈妈总是在哭。

后来,爸爸回来了,爸爸也哭,然后,他们开始吵架,吵得惊天动地,逮着机会就吵。爸爸说妈妈是扫把星,随随便便乞个孩子,就能乞个有病的,妈妈骂他,要不是他做梦都想着儿子,传宗接代,又没本事,用得着替别人养儿子。

“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你个挨千刀的,乞来的就不是儿子?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扔了?”

大人吵架是很难看的,口不择言,好在他们知道关起来吵。

他们一吵,一开始林夕落还去搬救兵,后来吵得多了,也不怕了,她带着鹿鹿去许小虎家看电视。电视正播抗洪救灾,林夕落看得泪眼汪汪,解放军叔叔真是最可爱的人。她觉得1998年长江决堤的洪水,都淹进她家里,要不为什么,妈妈总在哭,爸爸像头愤怒的公牛。

林夕落第一次感到孤独,尤其是她像没人要的孩子带着鹿鹿到许家避难。

两家关系很好,许妈妈热情友善,她和许小虎又是好朋友,但林夕落感觉得到毕竟不同。

鹿鹿最近的新宠是开关,他热衷于开各种开关,反复去按小小的按钮。电灯一开一按是一明一暗,电视一关一开是彩色与全黑,电风扇一开一关是流动与停滞。许家的电风扇是站式的,鹿鹿站着,挨个去按,一档二档三档开关,乐此不疲。

“唉,这孩子,再按下去要坏了。”

正在看电视的林夕落回头看到,许妈妈正站着旁边干着急,想说他又不好意思,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耐和嫌弃。电风扇是新买的,都舍不得用,结果成了这傻子的玩具。林夕落站起来,乖巧地说。

“阿姨,有点晚了,我们要回家了。”

“不多玩一会儿?路上小心啊。”

语气带着终于要走的解脱感,林夕落过去扯鹿鹿:“走了,回家。”

林鹿鹿还舍不得,林夕落用力扯他,往外拖。许小虎正看到精彩处,头也不回地喊:“夕落,别走,这一集还没看完。”

“明天你再讲给我听。”

林夕落奋力地拖着鹿鹿,鹿鹿不舒服地挣扎,电风扇,他还没按够。好不容易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林夕落出了身汗,她放开鹿鹿,大声喊:“去吧,还没被嫌弃够吗?林鹿鹿你就不能正常点,别总看起来像个傻子?”

她敏感地感受到大家落在鹿鹿身上的眼光,同情的,怜悯的,他们看他就像看傻子。

可她觉得鹿鹿不是傻子,他只是有些不同,他是懂事的,只是他不想跟人说。林夕落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解释:“鹿鹿,我们到了别人家,就是客人,不能乱碰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那是别人家,不是我们家,你懂吗?不是我们的,就不能碰,就算她给你,你也不能要。”

“听懂了吗,不然会被讨厌的。”

“我不要你被讨厌,鹿鹿,我不要他们讨厌你。”

也不知道鹿鹿有没有听懂,最后他平静下来。林夕落牵着他,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家,爸妈不知吵完了没有。她找了高处,看远方的落日,太阳又大又红,像个美丽的大饼,林夕落指着太阳:“鹿鹿,这是太阳,夕阳——”

她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夕”字,又把树枝放在鹿鹿手上,手把手教他写了个夕字,边写边说:“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阳落下来,林夕落就是姐姐。”

她教完她的名字,又试着让他写,写得不好看,笔画也不对,但好歹有点样子。林夕落一高兴,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鹿鹿”这两个字不好写,林夕落也写不好,她索性画了圆圈当脑袋,又添了几笔当鹿角。

“这是鹿鹿,就是你,呃,鹿是一种动物,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动物。”

鹿鹿抬起头,似乎在问“这是我?”,林夕落点头:“对,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鹿鹿抿嘴,嘴角动了动,很害羞地笑了。

林夕落一愣,他笑了?是的,真的笑了!

他也不是无可救药,林夕落仔细看她弟弟,鹿鹿低着头,用树枝写他的名字,一个圆圈几条线,神情专注,看起来特别正常、特别乖巧。会不会医生看错了,鹿鹿怎么会有病呢,林夕落想,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吧。

她这样想,就这样做,摇晃着红领巾:“鹿鹿,你看,这是红领巾,只有少先队员才可以戴。将来你上学,也要当少先队员!”

其实红领巾什么的,新鲜感过去了,大家都爱戴不戴。

她又说:“鹿鹿,姐姐唱歌给你听。”

她唱了《蜗牛与黄鹂鸟》《卖报歌》《七色光》《种太阳》,最后唱了《鲁冰花》,还没变音的童声很好听的,清脆澈亮。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她就会这几句,循环了几遍,鹿鹿很认真在听。

远处的夕阳彻底被拉进黑暗中,林夕落盯着鹿鹿,严肃地说:“鹿鹿,以后要是妈妈抱你,你不要推开她,她会伤心的。她这么疼你。”

妈妈确实疼他,当亲生儿子地疼,就算这个儿子从来不跟她亲近,不让她抱,眼神相遇总会躲开。就算如此,她还是疼他,她就是位寻常的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傻是笨还是病了,她都把他当心肝。

林夕落想起妈妈,这几天,她的眼睛泡在泪水里,总带着水汽。

她经常盯着鹿鹿发呆,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为什么是你?鹿鹿,是妈妈没把你照顾好,才害你得这种病吗?”

五岁的鹿鹿正是孩童最漂亮乖巧的年纪,精致秀气的五官,白净粉嫩的皮肤,穿着粉红色薄衫,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胳膊,乌黑的眼睛山间水涧般清澈,水红色的唇微微抿着,头发软软贴着,看着就让人想疼到骨子里。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亲人、朋友、伙伴,他一个都不要,他有病,自闭症。

真是一种罕见的病,在小乡村里,听都没听过。

医生拿出表,让林妈妈填,她越填越惊心,填到一半就想带鹿鹿回去,说“儿子,我们回去,你就是发育比较晚,你很正常”。可她知道,鹿鹿不正常,他不会说话,不喜欢被人碰,讨厌人多的地方,喜欢原地打转,总爱独自待在角落里玩……

如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有自闭症,他病了。林妈妈一片空白,她想,是不是报应,因为她领养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所以老天很公平,给了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感情的儿子。

林妈妈是哭着回家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她捏得都是汗,她给林爸爸打电话:“带鹿鹿去看了,自闭症——”

话没说完,她继续哭,电话那头,林爸爸大着嗓门问:“自闭症?这是什么病?”

林妈妈想了想,真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医生说的智力落后,语言障碍,她说:“我听不大懂,医生的意思是鹿鹿长大可能是个傻子。”

“会不会错了,鹿鹿怎么会傻?换个医生,换家医院,我儿子怎么会是傻子?”

林爸爸不相信,可他们都清楚,那是县城最好的医院。“等我回家”,林爸爸挂完电话,收拾行李,他想到儿子怪异的行为,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老天,我只想要个儿子,不是傻子!

“有得治吗?”

“看他的命。”

林妈妈问自闭症能治好吗,医生只说叫她不要放弃,建议去大城市,找个好点的康复机构。他推荐了几家康复机构,林妈妈哆嗦着拿笔记着:“要很多钱吧。”

“这病一定要趁早,越早越好。”医生又说。

林爸爸回来了,又带了鹿鹿做了一次检查,听了相同的话,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不甘,埋怨,他们开始吵,为钱和鹿鹿。小县城连个专职的医生都没有,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要耐心,循序渐进,到大城市的话,没一笔钱是不行的。林爸爸刚同父母分家,房子还没装修,他哪有钱去治病,生气了,就说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