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你,会回来吗?——心理治疗师与你对话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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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乔西和他的母亲

每接受一个儿童的个案,我总会想起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的开场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对儿童而言,可改为:幸福的儿童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儿童各有各的不幸。

乔西是被加拿大政府收养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据说她母亲也说不清谁是他的父亲。他妈妈海蒂是个有毒瘾的人,经常流浪街头,有时也卖淫。不过,海蒂一直思念自己的儿子,她要夺回儿子的抚养权。为了能与自己的儿子乔西生活在一起,海蒂曾经去过好几次戒毒所,经过反复的戒毒治疗,她的毒瘾终于有所控制,身心状况明显改善,于是政府儿童厅决定乔西可以回家与妈妈生活在一起,不过社工将定期进行监督访问。乔西回家没多久,社工发现乔西病了,发烧,身上有好多瘀青。他家里极其凌乱,尤其可悲的是,海蒂眼神呆滞,浑身哆嗦,毒瘾症状又出现了,海蒂再次被送去戒毒所,乔西也不得不去另一个寄养家庭生活。这是6岁的乔西所生活过的第7个寄养家庭。

乔西到了寄养家庭后,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大哭,全身发抖,惊叫:“No!No!”几分钟后,叫声停止,哭声消失,他坐在床上,双眼睁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一眼不眨,任凭人们用手在他眼前摇晃,他视而不见,毫无反应。喊他、摇他,他也没有知觉。不多久,他突然瘫倒在床,一身虚汗,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乔西被叫醒后,全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乔西被送来进行心理治疗。

初见乔西,我简直难以相信面前这个金发碧眼、漂亮帅气的白人小男孩是乔西?是一个毒瘾妓女的儿子?6岁的乔西身体看起来还算结实,他面带笑容,非常可爱。如果这个孩子有机会出现在影视荧幕上,说不定会是个小童星。

乔西的可爱更多地来自对陌生人的礼貌和亲切的问候。他一见我就问:“Are you Chinese?”

“Yes.”

他马上用中文对我打招呼:“你好!”还伸出手来与我握一下,显得老成又可爱。他告诉我这是他同学教他的。

我与乔西很快熟悉起来,我们一起玩游戏、一起画画、一起做手工,边玩边聊。

儿童心理学告诉我们,要了解儿童心理的特性,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孩子那儿去了解孩子。

人性有表达自我的驱动力,儿童也是如此。

对于儿童来讲,艺术创作和玩游戏是儿童的天性。艺术品和玩具是儿童的词汇,艺术创作和玩游戏是儿童的语言。儿童能用玩具和艺术形式来说他们不能说的话,做他们不愿做的事,表达他们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情感,宣泄那些由痛苦事件或巨大压力而导致的困惑、内心冲突与混淆,以非言语性语言呈现自己所经历的生活事件和复杂的情感体验。

乔西爱画画,他的画技不怎样,他画了一个小圆圈,旁边弯弯曲曲不知什么东西。

我从来不主动释画,因为画画是个人心境的表露,儿童的画同样如此,我都由孩子们自己解释他们所画的是什么。

“你画的是什么呀?乔西。”

“一只大脚在踢,”他停住了。其实,人们很容易脱口而出:“大脚踢球?”

但我没有,我等乔西自己来释画。等了一会,他面带笑容地说:“一只大脚在踢小孩。”他用手指着那个圆圈。

“是这个小孩吗?”为了确定那个圆圈代表小孩,我问道。

“是的,那小孩很害怕,用手抱着头,卷成一个大球,因为头很痛。”乔西认真地讲故事,没有一丝紧张痛苦的表情。

“那小孩被踢伤了吗?”我问。

“是的,被踢得很痛很痛,爬不起来了。”他还是笑嘻嘻地回答。

“那小孩心里怎么想?”

“他恨那个人。那个人经常大声喊叫,她还自己抓自己头发。她不高兴时就打小孩,有一次打得小孩鼻子出了很多血。”乔西在讲悲伤故事时,貌似在谈其他什么人的故事,全然没有自身情感的显露。

“那小孩现在怎样?”

“他被带到另外一个家里。他很害怕,怕那个疯子又回来抓他。”他觉得很好玩似地笑起来。

“我知道那个小孩现在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家里,那家庭非常温暖。有个叫苏珊的妈妈非常喜欢这个小孩,苏珊妈妈会保护这个小孩不再挨打。”我侧面安慰乔西。苏珊妈妈是乔西寄养家庭的寄养妈妈。

乔西接过话茬:“苏珊妈妈很好,她一直做非常好吃的东西给我吃。”

不同年龄、不同情景、不同个性的儿童的情感表达是不一样的,他们可能会沉浸于某个角色,体验着当时的真实情感,也有可能会以旁人的角度随意嬉笑。

我们玩沙盘时,乔西会用一个女性小玩偶使劲撞击一个小孩玩偶,嘴里喊道:“我叫你去死!去死!”乔西在模仿他妈妈骂人样子的那个时刻,他自己嘴角、脸蛋都扭歪了,很凶狠的样子。他陷入了角色。

乔西又用那个女人玩偶去追打小孩玩偶,一面学着女人的模样叫喊:“滚蛋!你这个孽种!我叫你滚!”

我也会询问:“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打孩子?”

“她是我妈海蒂。她经常生气发火,还要打我。她晚上会跑出去,我非常害怕,我让她带我一起走,可是她不肯。她就打我、踢我。”乔西满脸悲伤。

治疗室里有个类似小小住家的娃娃屋,乔西很喜欢在娃娃屋里摆设家具,拨弄厨房用品和浴室的设施。我让乔西用娃娃屋的家具摆成苏珊妈妈家里的样子,由他告诉我哪儿是他住的房间,哪儿是家里的客厅和厨房,苏珊家的院子和大门的位置,让他自己来评价那个房屋是否安全,也由他自己来说说苏珊妈妈对他的关爱和生活环境的安全性。

乔西的房屋安排很利落,很快就指出苏珊家里很安全的原因。我有意提出一些是否会觉得不安全的因素,例如,不认识的人是否能随意进入苏珊家?乔西一一解答,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没有获得允许的人是绝对不会开门让他进来的。我又问,苏珊家的人或者苏珊家的朋友是否会欺负他?乔西也坚决否认,他认为苏珊家的人或苏珊家的朋友都对他非常友善,大家都爱他。

乔西在学校很快找到自己的朋友,苏珊妈妈还让乔西带小朋友到家里玩。乔西的生活步入正常,噩梦明显减少,焦虑逐渐缓解。

某日,社工突然请我们这些与乔西有关的工作人员召开紧急会议,希望大家商讨是否同意乔西去医院见她妈妈海蒂。海蒂病危,随时可能死亡,弥留之际,她一直叨念着要见乔西。按人道原则,当妈的完全有权见自己的儿子;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乔西的情绪刚刚稳定,再次见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他的人,很有可能引致创伤焦虑复发。社工们认为海蒂几乎没有履行过母亲的职责,乔西自出生后基本上都在寄养家庭生活,即便偶尔与海蒂一起生活,海蒂也是一个虐待者的角色,而不是慈爱的母亲。会议上大家认为各有利弊,难以确定,最后还是想听听乔西怎么回答。

乔西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他要立刻去见妈妈。

社工向他解释了他妈妈海蒂就是那个曾经虐待过他的人,可能会引起他害怕,不过他只去看看,社工会一直在旁边守护他。

乔西坚定地说,他马上要见妈妈。

乔西去医院见了海蒂,没多久,海蒂就告别人世。乔西仍然回到苏珊妈妈家。

我再见乔西时,他没有热情的招呼,没有甜甜的笑容,他显得非常老成。他掏出挂在胸前项链上的一个灰黑色金属制作的挂件,告诉我这是他妈妈给的,是姥姥的项链,它会保佑他。乔西还说:“我妈妈死了。她非常非常爱我,她为什么要死?”

6岁的小乔西向我提出了这个难以回答的生死之题。

据社工说,乔西完全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曾经残酷地虐待他的人,但是,他更明确地感知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一个衰弱到不可能来伤害他的母亲。

海蒂的去世对乔西的打击似乎更甚于海蒂对他的虐待。他不停地问社工,问苏珊妈妈,问学校老师,问每一个他接触到的成人:“我妈妈为什么要死?”“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妈妈?”他不再惊叫,而是暗暗地自言自语:“妈妈,你为什么要死?”那抽泣声让人听了心碎。

乔西听过无数种解释:你妈妈病得很重,没法治,然后死了;你妈妈被上帝带走了;你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各种答案都安慰不了乔西。乔西一直纠缠着这个不解难题:“我妈妈为什么会死?她去哪里了?我能见到她吗?”

我对乔西说,我不认识你妈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让乔西摸着海蒂给他项链上的那个金属挂件,让他跟我谈谈他的妈妈,我侧耳倾听,几乎不言语,静静地看着他。

乔西平静地以稚童的话语说道:“我妈妈叫海蒂。她非常喜欢我。她把她自己的项链给我。她说她非常爱我。后来她死了,医生把她带走,我没有妈妈了。我想她!我爱妈妈!”

他没有更多的语言来谈论他母亲,毕竟他们接触的时间很少。他一字不提海蒂对他的虐待,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他妈妈爱他,他爱他妈妈。

他没有仇恨抱怨,只有爱和思念。

“乔西,你想对你妈妈说些什么吗?你可以捂着你的项链,讲出你想对妈妈说的话,你妈妈会听见的。”

“她会听见吗?在医院里,我想说‘妈妈,我爱你’,可是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后来妈妈死了,他们把她推走了。我要对妈妈说‘我爱你!’”乔西一脸后悔。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呀,你妈妈会听见的。”

“她死了也能听见吗?”

“你相信她能听见,那一定能听见。你看见教堂里很多人跪着祈祷,他们是相信上帝的,他们虽然看不见上帝,但是相信上帝能听见他们的祈祷。他们也相信自己的亲人能听到他们的祈祷。只要你相信,那你妈妈一定能听见。”

“我相信。妈妈,我爱你!”乔西大声地说道。

后来,乔西还创作了好几幅画,画上都写着大大的字:“Mom,I love you!”

说出“妈妈,我爱你”之后,乔西如释重负,顿时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