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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永在路上——《行路集》代自序

山东教育出版社邀我编一本自选集,列入他们策划的“在路上”书系。我很赞赏这个书名,也很乐意将自己的文字列入这套丛书。

丛书规定的作者是第三代学人,根据策划者的定义,“是指20世纪50年代(包括4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三代学人”,“既指老三届,也指新三届”。我出生于1945年,年龄上虽不属主流,却尚未超过上限;高中毕业于1964年,挤不进老三届;但考入研究生是“文革”后首届,属于广义的“新三届”(即包括研究生在内)。总之,我虽算不上正宗,但还是“第三代学人”中的一员。

我与大多数第三代学人最大的差异,是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也不是“文革”开始后再告别学生时代,而是在1965年就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已是“国家干部”,所以在“文革”中有与他们不同的经历和体验。例如,在“文革”初期,我既是积极揭批“牛鬼蛇神”的“左派”教师,又是“革命小将”的斗争对象,因为班主任也属“当权派”,自然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可能,所以要“引火烧身”,号召学生贴我的大字报。到了上山下乡的高潮时,我又负有动员老三届之责,我担任班主任的一个68届班级中除了几位有幸参军的学生外,全部上山下乡。我带的一个73届班级的毕业生也大多下乡。到了大学重新招生时,眼看一批批包括老三届在内的“工农兵学员”进了大学,却没有听说教师也有这样的资格,尽管上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目标。20年前恢复高考时,我已过了报名的年龄,直到研究生招生时才意外地获得机会,与“第三代”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此后就同在路上。

1978年10月,我成为复旦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师从谭其骧教授,攻读历史地理专业。在学期间,国家决定实行学位制度,所以当我们在1981年年底毕业时,同时获得了硕士学位。我留系工作,并担任谭先生的助手。到次年3月,学校招收首批博士生,我被录取为谭先生的在职博士生。1983年夏,学校报请教育部批准我和周振鹤提前毕业,我们在8月通过论文答辩,10月获得博士学位,是全国文科的首批。在恢复职称评定的1985年,我被评为副教授,1991年晋升为教授,1993年被评为博士生导师,1996年起担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

我的第一篇学术文章发表于1980年,硕士论文《西汉人口考》发表于1981年第4期《中国史研究》。我的博士论文《西汉人口地理》于1986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国内也是第一篇。此后,我先后出版了《中国人口发展史》、《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简明中国移民史》(合著)等十余种著作,发表了百余篇论文,主持并完成了多项国家科研项目。最近,由我与吴松弟、曹树基合著的六卷本《中国移民史》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标志着我们对中国移民史的研究暂时告一段落。同时,我们正在撰写的六卷本《中国人口史》,预计在明年完成,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回想起来,我能走上这样一条路真是一种难得的机遇。

1964年我高中毕业时,因肺结核病尚未痊愈,不能参加高考,经过一年的师资培训,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一直以进入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为奋斗目标,参加工作后也希望有朝一日还能进大学深造,但随着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和“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的来临,这一线希望也随之破灭。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联合、复课闹革命、斗私批修、清理阶级队伍、上山下乡、一打三反、三忠于四无限、备战备荒、拉练、批林批孔、评法反儒、批回潮、反击右倾翻案风、批邓等接连不断的运动中,能够不站错队、不成为运动的对象已属万幸,哪里还指望再上大学,甚至“成名成家”?

1977年高考恢复时我已过了31岁,超过了报名年龄的上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为他们辅导复习。一些学生经过努力考上了大学,我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但也不胜惆怅,这几个月的时间差使我永远丧失了进大学的机会。就在这时,传来了研究生恢复招生的消息,并且是“不拘一格”,我不禁喜出望外。

1978年的研究生考试足以载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史册,在世界教育史上大概也是一项空前的纪录。它不仅为十几年来被剥夺了深造机会的大学生提供了机会,也为我们这样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开了一扇方便之门。以后我知道,像我这样的高中毕业生还不算是学历低的,复旦大学录取的研究生中就有连初中也没有毕业的。老实说,我当时对研究生的报考要求和培养目标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因为不受年龄和学历的限制,只是为了圆上大学的梦。

我那时在一所中学担任“教革组”(相当现在的教导处)负责人和团委书记,主管全校的学生工作,此前一年刚被评为市先进工作者,被选为市人大代表,所以很担心领导是否会同意我离开学校,自己也感到于心不安。加上对考试结果毫无把握,报名和初试时我都不敢声张。记得考试那两天,我都是先在全校例行的早读课上讲完话,才骑车去考场。接到复试通知后,才按当时规定,请了10天的假集中复习。但从区教育局到学校领导,无不为我一路开绿灯。教育局的一位老局长表示,只要我能录取,学校困难再大也要克服。就这样,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我戴上了复旦大学的红色校徽。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特有的经历,在这一届研究生中,不少人都有一段辛酸曲折的故事。但不管如何辛酸曲折,我们终于成了研究生,比起大量永远丧失了这样的机会的人,我们是何等幸运!

我就读的高中是上海市一所重点中学,有几位同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时却名落孙山,我当时感到十分意外,以后才知道他们的家庭出身都“有问题”。一位才华横溢的同学落榜后,我天真地以为只是偶然失常,劝他明年再试一次,他却默然无言,不久就报名去了新疆,从此杳无音讯。一位数学成绩极好的同学在五月份就得到班主任的“劝告”,提醒他注意父亲的问题,要他放弃升学的念头,他却存侥幸心理,坚持一试,结果自然一无所得,连他考高中的妹妹也惨遭淘汰。20多年后,我收到他从新疆的来信,看到照片上饱经风霜的容貌,读着那令人心碎的字句,谁都能理解他对失去青春和理想的悲哀。

在我的教师生涯中,也教过不少优秀的学生,有的天资过人,有的刻苦好学,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朴实诚恳,作为教师,我真希望他们在毕业后能获得继续学习的机会,至少有一个过得去的工作。但在“文革”中我却爱莫能助,只能完全不顾他们自身的条件,按照当时的“政策”——根据家庭出身和兄姐的“去向”,决定他们上山下乡的地点或工作岗位。一位有很强组织能力、文笔流畅的学生干部被分配下乡,父母为避免他去边疆,将他安排在家乡“投亲插队”。几年后再见到他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对我的询问只是木讷的苦笑。多少本来可以造就的人才就这样泯灭了。

有人认为1977年以后这几届本科生、研究生中出了很多人才,这固然是事实,但另一方面的事实是,这是10年或更长的时间积累起来的,如果以10年平均计算的话,人才的数量就很少了。还有人以此为理由,证明上山下乡或停办大学也取得了成绩。我很怀疑这些人中有没有“文革”的受益者,至少有些人对“文革”的祸害已经麻木不仁,因为要是没有“文革”,没有上山下乡或停办大学这样的破坏性运动,能成长的人才肯定会多出好几倍。我们这一代人与祖国一起走过了这段艰难的路,但最后能走到大学的只是其中的极少数。不用说再大的劫难,就是“文革”再晚结束几年,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了。

入学以后,我更体会到我们这一批研究生的幸运了。开始听到邓小平关于让科研人员以六分之五的时间搞科研的讲话时,多少有些怀疑能不能做到,但实际上,我们用于专业学习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六分之五。我们研究所的教师告诉过我这样两个例子:谭先生“文革”前招收的一位研究生从入学开始时忙于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这项“政治任务”,根本没有学习专业知识的时间。有一年暑假,学校举办外语培训班,她要求每星期抽出一点时间参加,还是没有被批准。还有一位中年教师,多年来一直参加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工作,每天晚上也安排工作,他提出能否让他有几个晚上在家看看《资治通鉴》等书,做点史料积累,也被领导断然拒绝,还受到批评。我们还发现,很多毕业于20世纪60年代的教师,在学期间真正上课的时间不到一半,工作后运动不断,就是搞业务、搞科研也得与“政治”实际结合,更没有个人研究的自由。所以尽管他们在大学工作了一二十年,却没有打下什么专业基础。

我在协助谭先生整理他的论文集时,注意到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好几年没有留下一篇论文。以后他告诉我:从1932年研究生毕业发表第一篇论文起,真正能搞学问的时间并不多。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1940年初他离开燕京大学奔向大后方,在内迁于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任教,战时生活艰辛,图书资料奇缺,根本无法做系统的研究。1946年他复员回杭州,不久就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他奔波于杭州、上海之间,同时在浙江大学和暨南大学任“专任教授”,才勉强维持生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浙江大学停办历史系,他们学习了一年马列主义。转到复旦大学后就下乡参加土改,接着是“三反五反”、思想改造,都需要停课脱产。1957年起更是运动不断,运动期间停课是常有的事,就是不停课也未必还能写论文。“文革”的10年间,前两年完全不能搞业务,以后又只能结合“政治任务”或根据“政治需要”写论文,直到1977年后才逐渐恢复正常。所以他在年逾古稀后写成的论文竟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前30年还多,尽管那时他已半身不遂,还同时承担着繁重的科研任务。

只有祖国走上了康庄大道,我才能走上治学之路。从我们的老师到我们的同辈,大多数人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不仅是这一代人中的幸运者,也比老师和年长的一代人幸运,岂能不加倍地珍惜这样的机会?近20年来,我时时感到,从我们的老师到学生,三代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我时时感到,我不仅是为了追寻自己的目标而走在这条路上,也是为了弥补三代人的缺憾,为了同时代的那些不幸者。我时时感到的是一种压力,也是一种动力,使我形成越来越强烈的愿望,越来越高的目标,远远超出了我原来的梦想,却始终没有完全满足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20年来我不敢稍有懈怠,一直在路上一步步地行走。改革开放给我们铺就了一条坦途,但要走稳走快,走到前列也并非易事。现在回首往事,我还不知道是否走得很好,只能说尽了心,尽了力。所以我愿意将这些年里发表的文字选出一部分,保留下一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