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衡量一座城市现代化的程度?我觉得,有一项可靠的依据就是考察它是否拥有自己的机场,以及机场的规模。交通的发展同样映证着人类的进化史,古代的交通工具以马车与舟船为主,近、两个世纪才有汽车、有了铁路,进而有了飞机(我总以为是它给人类插上了翅膀,天使的翅膀)。我羡慕那些傍水而居、依赖海运或河运发达起来的城市有码头的城市,从意象上来看就是古典且浪漫的,令人联想“孤帆远影碧空尽”或“朝辞白帝彩云间”之类诗句。但我仍然认定城市一拥有机场,就改变了平面化的状态,获得了可供伸缩的立体的空间。至少它的交通网络,已非一张地图可记载。它由此而构起看不见的空中楼阁。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随时能体会到上升的感觉一多么幸福啊,这毕竟是一座与天堂接壤的城市。
中国的许多机场是极有名的,譬如上海的虹桥机场、广州的白云机场、杭州的笕桥机场……当然,首推北京的首都机场它简直接近于国门的概念。闭关锁国的封建时代早已结束,泱泱大国之门,临风敞开,吸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自由空气。这座现代化的国际机场,架设着无数条我们的肉眼难以观察、只能凭心灵去感知的空中通道。“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李白梦游的仙境,居然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如此之近。这迫使我抛弃了古典主义的衣钵,模仿惠特曼的声音,横穿祖国大地,纵情“歌唱带电的肉体”,歌唱雷厉风行的工业文明。我至少能够理解青年郭沫若在本世纪初创作《女神》,为什么会把摩托车灯夸张地比喻为“宇宙的神灯”一大工业社会巨人般的力量,摧枯拉朽,会膨胀并改造诗人的激情。我不希望自己的笔尖再去钻北京的胡同与四合院了,在这篇文章中,我要表达一位诗人对北京现代化的景观一机场的态度。北京并不是地面上的一座孤城,北京有环城地铁(曾经被我赞美为“地下的城池”:北京还有国际机场这空中的国门。城市的空间,以及北京这个概念,被大大地拓展了。它虬劲的根须深深扎人地层之下,而它枝头的叶片,已触摸到天空一一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与天堂接壤”的涵义。
和机场相比,我可能更偏爱“航空港”这个西方化的名称。那位以《大饭店》出名的美国作家黑塞,还写过另一部小说,就叫《航空港》。空中的港口,腾云驾雾的乘客,使城市的感官获得了神话的飘逸。空中小姐都是一些漂亮的水手。我第一次乘坐飞机,就是从首都机场出发的一这足以让前辈诗人李白等等艳羡不已,我欣慰于自己出生于这样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俄底修斯航行时让划船的水手们用蜡封住耳朵,而把自己捆绑在桅杆上一一这样就可以独自聆听海妖诱惑的歌声又不致于发生危险。我遵照空中小姐的嘱咐,用安全带将自己锁在座椅上一哦,我要倾听天使的歌声。把我捆住,把我的身体捆住一但是要解放我的思想。飞机轰鸣着起飞的瞬间,透过舷窗俯视大地,我体会鸟瞰的晕眩。城市、村庄、田野、公路,你们怎么像单薄的图纸一样平躺在我眼底下,又如同积木被缩小了若干倍一最终从我的视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低姿态的白云。我不曾幻想过能从这样的角度观察白云,要知道自童年时代幵始,我就敬畏地仰望着它们一仰望着它们,在头顶浮游,犹若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国的画。我终于与白云为伍了,并驾齐驱。我简直觉得钢铁机翼正钥匙般开启另一种时空……
这就是我第一次飞行的经历及其感想。这就是一位现代俄底修斯聆听到的神曲。近年来因公差坐飞机的次数多了,去机场就像去火车站一样便利,也经常口头禅般说“飞广州”或“飞云南”(使用“飞”这个字眼既不神秘也不神圣)一但第一次的激动永远不会忘怀。鸟类从此不再是我羡慕的对象。接近天空如履平地。古人的梦境经过漫长的储蓄而被后人幸运地兑现一我手持登机卡踏上舷梯时兴奋得像个中了彩票的诗人。当波音747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我要求自己在空中写一首诗(这可是古代诗人们享受不到的创作环境),我被安全带捆绑着,在膝头的笔记簿上涂抹潦草的诗名,标题就叫做《航空港》:“那么,所有的鸟都将栖息在这里,在语言的枝条上,纠结着汁液丰盈的果实或者诗篇。这城市之上的城市,悬挂在我指尖,像一座空巢,鼓舞着灼热的呼吸和风来回穿梭。我不断变幻森林的手势,使街道错综复杂如意外的情节。那么,所有的日子都将栖息在这里,沉船的龙骨缓缓浮出海面。道路已经蔓延在天空,来自各个方向的风使旗帜难以平息,我的手掌委托着鸟声如雨,像闪电下面的树叶,使城市的表情忽暗忽明。这是所有故事共同的开头,所有故事统一的的结局,一片羽毛宛若柔软的灯光降落在屋顶,服饰鲜艳的行人驻足仰望5呼啸一声,他们的帽子席卷进秋天,节日的气球冉冉升起。我已深入城市的腹地,那些收拢的翅膀像上个世纪的门窗,应验着呓语轰然开启……”
很多年以前,我居然就愤悄地为北京的机场写过这样一首隐晦的诗,只可惜没有勇气在空中大声朗诵。这首诗成为我第一次飞行私人化的纪念品。它的词藻与喻意纵然是隐秘的,但我对北京机场的感情却是坦白的。不妨再从自身的生活经历中举一个和机场有关的例子。
自从我移居北京,便跟在武汉读大学时的女友失掉了联系。很久以后突然接到一个本市电话一一原来她去英国留学了,这次回国在首都机场转乘飞机去故乡武汉。等待下一个航班有几个小时间隙,她说想见我一面。这毕竟是我青年时代深爱过的一个女人,我原以为她的影子已从我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呢一如果不是听见她依然清脆的声音。放下话筒我即打出租车直奔机场,仿佛赶赴多年前的一个约会。在候机大厅,当我们同样真实地出现在对方眼前,离前一次会面已有七年,离她登机只有十分钟。我至今仍无法追忆那十分钟和她交谈了什么,虽然并肩站在地面上,却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晕眩。她从空中来,又将回到空中去,只在我的枝头栖息了十分钟一十分钟啊,连做一个梦的时间都不够。我的肩头是她栖息了十分钟的机场。机场是一个很容易时空错位的地方。我多次在机场送别亲友,每次都觉得是把亲友送往未来一因为下一次见面注定是未来的某一天;惟有独茌送她的时候,目送着她泪光闪闪、一步一回头地走进登机口,我内心有一种割裂的疼痛一惊鸿一瞥,我又要把她送回记忆中去了。她是属于异国的,我们的感情是没有未来的。就让我完全无损地把她送回记忆中去吧一记忆中的天空,风平浪静。那确实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大相径庭的另一种时空、另一重境界一在阳光下闪烁其词的钢铁机翼像一柄心有灵犀的钥匙,正在把被长久掩盖的记忆打开,继而合拢……
关于北京的机场,我还能说些什么吗?这就是我对一座灯火通明的国际化大机场的私人感情。它就像一扇为天空打开的窗口,一扇天窗,我们从中可窥探到那些已经消失的或正在抵临的人物与事件一包括自己的倒影。今天夜里,我坐在屋顶下回忆过去的飞行经历,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影子抑或自己的灵魂,脱颖而出,至今仍在云层上悬浮。灵魂揸长在云中漫步,因为灵魂是没有体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