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一个外省青年携带着自己的文学梦想投奔京城,是1989年;在北京火车站顶着烈日搬运行李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沈从文。我想到半个世纪以前湘西人沈从文第一次来北京,几乎和我现在的年龄相当,也就二十岁出头一莫非我又在无意识地重复他的经历?于是我开始关心:1923年沈从文挟着铺盖在前门车站下火车的那一瞬间会想些什么,是否会想到前辈抑或后人?他的心情被公开过,据传说月台上的沈从文对眼前豁然敞开的这座古老城市表达283人岁月金要从这人堆里找人,挺困难的。但这里面有沈从文,还有梁实秋、俞平伯……生活了铮铮誓言:“我是来征服你的。”半个多世纪以后,这句话依然炙手可热。从此沈从文这个名字便向湘西风景如画、民俗敦朴的边城作永远的告别,而进入了北京城的记忆。
后来我把这种想法跟先于我两年毕业分配到京城的武汉大学校友汪立波说起过,他惊喜地睁圆眼睛:“我们居然不谋而合!”原来他在火车停靠北京站之时,也想到了沈从文,他除了跟我同样热爱沈从文及其作品之外,还有个更为自然的理由:与沈从文同是湖南人一他在追随这位着名的乡贤的足迹。在此情此景下会想到沈从文的,又岂止我和汪立波两人呢?
本世纪以来不断自外省迁徙至北京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数目,是无法计算了他们都拥有相似的命运轨迹。北京在他们的印象中,都曾经是一座全新的城市--他们会永远保持这第一印象。虽然许多人初来北京时的经历与心情,已经失传了。我肯定不会忘却自身进京的旅程,而沈从文前辈那遥远的经历仍然被我关注着:他刚来北平的那年冬天,困顿在湖南会馆一间没生火炉的小屋,弹尽粮绝,连棉祆都买不起,幸而郁达夫根据一封信冒着鹅毛大雪找到了这位陌生的文学青年,发现他正在用冻僵了的双手伏案写稿于是立即解下自己的围巾替他围上,然后领他出去吃饭,并把衣兜里剩下的几块钱全给了他……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一只是有点过于冷冽而已,但这冷冽中亦包涵着人情的温暧,让听众既感到心酸又不无安慰。沈从文在二十岁以前长期在湘西一带小码头流浪,如他自己所说一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沅水流域)毕的业。”北平对于他,不过是一座继续流浪的城市乡村流浪汉变成了城市流浪汉。青年沈从文的性格魅力完全是流浪造成的一包括他大多数作品的素材,都取之于早期流浪的阅历。我以为他代表了中国式的流浪文学,在路上,永远在路上,从旧中国农村的水路陆路直到都市的柏油马路,流浪汉的心永葆青春……青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着名的流浪汉(有人曾拿他跟马克“吐温相比一根据两人年轻时的相似的经历,但我觉得也有高尔基“在人间”及“我的大学”时期的影子--我来北京在不同的时间与相同的地点,体验了当初折磨过沈从文的那种流浪的感觉。我也曾经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曾经在没有暖气的平房里过冬,曾经饥寒交迫写作,构筑纸上的风景一我甚至还曾经在他府右街达子营故居附近租过房子,感觉到离他或他的青年时代越来越近了。虽然我无法遇见郁达夫了,但可把周围关照过我(譬如有过一饭之恩》的朋友想像成郁达夫。继续流浪。我吟咏的诗篇相当于流浪的记录。继续流浪,在沈从文的身影后面,我继续流浪,直到目前为止一我觉得可以给沈从文前辈平静地写一篇文章了。同时纪念自己的青春。我们都曾经从千里之外把青春作为惟一的礼物奉献给北京这座伟大的城市。这是我与沈从文之间最明显的缘分一因为我只是个迟到者,只能通过他的文字揣测、认识其音容笑貌。但我相信,流浪者的品质是能够通过特殊的方式得以感化并遗传的。
沈从文之于北京城曾几进几出。施蛰存回忆:“为新文学运动和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所感召,从文于一九二三年来到北平,没有熟人,没有亲戚,孤军奋斗。一九二四年,已在《现代评论》和《高潮报副刊》上发表创作,大约此时已受知于胡适。以后,逐渐认识了徐志摩、郁达夫、杨振声、朱光潜、梁实秋、朱自清等人……”寥寥数语,勾勒出他初初安营扎寨的轮廓。然而四年未满,就因军阀张作霖在北方制造白色恐怖,而随同冯雪峰、丁玲、胡也频等一批青年文人南下,移居上海。三年后又返回北平,在中国公学任教--因胡适的推荐。1937年因卢沟桥事变”故随同清华、北大师生(合并为西南联合大学)南迁昆明。两度离开北京城皆为避难(战难与国难、1946年沈从文携带家眷绕道上海回到光复后的北平,他的后半生便完整地属于北京城了。这就是沈从文三进北京城的故事。沈从文最终回到北京,是颇受欢迎的一子冈当即在《大公报》上写了篇《沈从文在北平》:“在一个茶会里听到说沈从文在八月二十七日到了北平,正像其他万千读者一样,虽然只能从幻想中画出他的轮廓,却感到亲切的喜悦。最近他发表了《忆北平》,不想他马上到了北平。我经过景山前街的红墙,在洋槐树下走过,寻找沙滩的北大教职员宿舍,原来就在红楼的隔壁……”在该文结尾他兴高采烈地告诉读者,“如果你在北平的庙会或小胡同碰见一位提了网线袋,穿着一件灰色或淡褐色的羊质长衫、身材矮小瘦弱、一脸书卷气、眯着眼睛在书摊子上找旧书或是在找门牌号数;说一口湖南、北平、云南杂糅的普通话,那便是沈从文。你可以告诉他,他该去理发店理发啦。”在他眼中,刚刚从沦陷的历史中挣脱的焕然一新的北京城,亦将因沈从文的重新出稞而增添那么一丝光彩。
夸张地说,我觉犸沈从文有两个,一个是湘西人沈从文,一个是北京人沈从文……槐们共同组合成本世纪一位文学大师完整的人生历程。沈从文生长于苗汉杂居的湘西,未曾受过正规的学习和大学敎育,他的文风与人格都带有蛮荒之地所孕育的淳朴与野性,如魃蛰存所说:“……在他的早年,中国文化传统给他的影响不大。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材、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基础。各式各样单纯、质朴、粗野、愚昧的人与事,用一种直率而古拙、简净而俚俗的语言文字勾勒出来。他的文体,没有学院气,或书生气,不是语文修养的产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经验的录音……这是一个苗汉混血青年的某种潜在意识的偶然奔放……”沈从文一贯自称是永远的乡下人……甚至在向张兆和求爱时也诗意地表达“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兆和心有灵犀地给他回了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弄得发报员好生奇怪,猜不出是什么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