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是故人往事的最终收容所,但对坟的态4取消了帝制十三陵也失去了往日的尊严。清明时节,谁会来给皇帝上坟呢?度与待遇似乎也表现出人类社会的等级制度一尤其在中国漫长的封建时期,贵族与名流的坟不仅比平民百姓的更牢固华美,而且也更容易保留或流传。所以,作为辽、金、元、明、清五朝故都的北京城,有许多的古墓名陵。某些甚至还成了今天仍沿用的地名。譬如地铁西线有一站就叫公主坟,可另外在太阳宫、十里堡、静安庄、大灰厂西村、关东店、安定门、东坝、大程各庄等地,仅我所知道的有具体身份可确证的公主坟(或称皇姑坟)就有十余处,墓主大多是明清两朝的公主。其中房山区大紫草坞乡有个公主坟村,就是因为永安公主(明成袓朱棣长女,母仁孝皇后系徐达长女)安葬于此而得名,村东南还有驸马坟。除了公主等皇亲国戚的墓地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将军坟、宰相坟(如怀柔北房镇的宰相庄村有元大丞相墓)、举人坟乃至太监坟。据说乾隆皇帝自香山赴圣感寺,见沿途明代太监墓多如牛毛,曾有一叹:“西山下明代寺宦墓甚伙,专横至此,国事有不坏者乎?”他没想到大清王朝的宦患会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无从知晓后来会出个受慈禧太后青睐的大太监李莲英。当年不可一世的许多太监墓至今大都荡然无存,惟独京西磨石口的田义墓,是北京现存的少量太监墓中最完整的一座,我曾经陪伴一位史学家去踏访过:墓园入口处树立有两座华表,神道两侧是护墓文武大臣的石像,穿过雕有飞禽走兽的汉白玉棂星门直达黄色琉璃瓦的碑亭(共三座),亭内供奉的丰碑分别镌刻着万历皇帝写给田义的两道敕谕及吏部尚书沈一贯撰写的墓碑铭,我向那位史学家咨询田义何许人也,得知他是明代深受万历皇帝器重的一位忠君爱国的好太监。哦,看来天地人心是一杆无形的秤,万事万物各有报应。
超越于众坟之上的,自然是帝王坟了。最着名的当数十三陵。建于昌平天寿山下的这明代十三个皇帝的陵墓,无一不是大兴土木。规模较小的献陵就动用了军夫、工匠万人,在前十二陵中最小的景陵也用了2,3万人。每修一陵,都会使无数工匠劳碌而死,例如在修长陵过程中,朱棣曾派专人去天寿山宣读他写的祭文,由此可见一斑。为死人修坟,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以及累死多少活人一一这就是人类历史上封建社会的愚昧与黑暗。在明朝英宗以前甚至还存在着残酷的妃嫔洵葬制度,今十三陵德陵东南的东井与定陵西北的西井,尚存红墙绿瓦的建筑遗址,即明成祖朱棣殉葬嫔妃们的埋葬之地。帝王的坟墓建立在人民的累累白骨上,他们的光荣总是拖曳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长陵的主殿是北京地区保存下来的最大而又完整的明代建筑,也是我国现存最大的木结构建筑之一,其东西长度及气势即使紫禁城的太和殿也比之逊色。死亡居然比生命更重要比生活更重要一一封建帝王们的死亡观念,是今人无法理喻的。他们在给自己修筑一座座陵墓的同时,无形中也使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逐渐进人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一封建时代在帝王们的奢侈与昏庸中走向了末日。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文明与野蛮相搏斗的过程文明最终成为野蛮的掘墓人。
帝王坟并不总是金碧辉煌的,门庭冷落的有建于北京西南郊房山的金陵系金王朝1115-1234年)的皇家陵区,葬有金代始袓至章宗17个皇帝、后妃及诸王,是比明十三陵早约400年的北京第一个皇陵群。如今,金陵的地面建筑已倾颓于荒草乱石之间,惟有地下宫殿仍封存于800年的黑暗与神秘中。
北京师范大学坐落于铁狮子坟它也是22路公共汽车的一个站名),我刚来北京时曾在北师大居住过,铁狮子坟这个古怪的地名一度使我摸不着头脑:干嘛要为狮子(况且是铁狮子)建一座坟呢?问北师大的师生,他们也不知其详。地名都这么叫惯了,谁也没深究过它原初的意义。多年后读古籍,无意中发现有关的记载:铁狮子坟属于清初编入满洲正黄旗内的博尔济吉特氏、原封一等公额尔克戴青家族墓地,因墓地立有铁狮子(可能是明代旧物)而得名;北边公狮,南边母狮,高4米许,铸铁的,工艺水平高,不生锈。我在铁狮子坟的原址(北师大教职工宿舍区东门内二十米处)走了几个来回,没找到一点铁狮子的影子。一位看门的老人告诉我,他少年时倒是亲眼目睹过那不生锈的铁狮子--只是,1958年,铁狮子被拉走炼了钢铁。
旧时人去陶然亭,一方面是看风景,另一方面则为了访墓。陶然亭一带,名士与百姓的墓颇多,所以风景也带有某种感伤的味道。古往今来,总有人喜好寻味这份悲剧之美一如果死亡算得上最大的悲剧的话。陶然亭的风景虽然像是经历过低调处理,但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灰色恰恰最能触动来访者的衷肠,令其念天地之悠悠。张中行如此点评:陶然亭)重点在北面,几处满生芦苇的池塘,小丘上野草围着一些荒冢,一派萧瑟景象。”但陶然亭之魂魄,全集中在这坟头草青青的既颓废又动情的画面了。亡灵们的世界是最富于神秘感的。
去陶然亭,无法绕过石评梅和高君宇这一对烈火情侣之墓。据说庐隐的小说《象牙戒指》,描绘的就是他们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我以矛盾而生,矛盾至死”,最能标志“五四”时期才女石评梅的典型性格。高君宇烈士安葬时,作为未亡人的石评梅题写了这样一段墓志铭:“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这简直是一首肝肠寸断的好诗:死者对生者的遗言,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全包容在那铭心刻骨的字字句句里了。生死两茫茫,惟有泪千行。等到石评梅的泪水最终流尽的时候,毗邻而立的她自己的墓碑则极其简单,除了“国立北京师范大学体育教员石评梅先生之墓”这一句碑文,留下的则是空白与无言。除了高君宇,还有谁更能了解她、慰藉她呢?跟他们两位的剑胆琴心相比,梁祝化蝶的传说,也显得过于婉约与虚无了。当然,它们都命中注定无法摆脱悲剧的基调。石评梅的同乡青苗在《陶然亭访墓记》中有较客观的评价:“石评梅的爱情的象牙之塔是建筑在新旧时代的边沿上,她的希望写在水上,她的理想筑在沙上,她聪明而又多愁善感,她是一位情痴和唯情主义的女儿,珍重爱情而轻视生命,但是重要的关键是在这里:她珍视爱情却又不能控制爱情,因之,她不是爱情的主人,而是爱情的奴隶。从某一个场合来说,她好像是一股从地狱里喷出来的火焰,但是这火焰在未烧毁那些旧世界的囚枷之前,却首先烧毁了自己。”访墓之余,能推人及物地对爱情作出如此辩证的判断,也箅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陶然亭西侧小丘坡上丛冢中,较有趣味的还有鹦鹉冢,醉郭墓以及香冢。尤其香冢,是纪念一位杜十娘式的“义妓”的。碑铭写得颇传神:“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碧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张中行来陶然亭踏青时偶遇此冢,读铭读诗,以为黄土之下确有其人,甚至联想到法国的茶花女之类。后查资料,才知这位所谓的晚清“义妓”一其人其事乃至其坟,全是当时一位姓张的御史伪造的。为并未存在过的人造墓,且虚构一段才子佳人的凄婉故事迷惑了众生一香冢堪称陶然亭一绝也。幸好张中行对此挺宽容:“放眼历史,这样来一下好玩的事很不少,西湖有苏小小墓,虎丘有真娘墓,等等;扩大些说,唐人传奇式的故事多半可以入此类。”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理想化的爱情大多只能埋葬在一捧黄土里一一作为无法再被破坏的完美结局。或者说得更彻底点,它只能埋葬在人们的想像中。在这种情况下,这类虚拟的坟墓相当于富有逼真感的露天剧场一为感动观众而营建的。对那些口耳相传的可歌可泣的剧情,还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
香冢是假的,赛金花的墓倒是真的一一她确实安葬在陶然亭。她也是妓女出身,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还出了点风头,给一位德国将军当上情妇,后来还去欧洲晋见过维多利亚女皇和威廉皇帝。赛金花这个名字,今天的中国人念起来总有点拗口一或许,这就是耻辱的感觉吧?她历史上惹的是是非非我们姑且不议,一切都已交给黄土来评价一但是三尺之下,她会对自己的一生作何感想呢?西方的诗哲说过“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只是对赛金花这样的“弱者”,我们在谴责的同时却不敢寄予丝毫的同情。青苗在半个世纪前的《陶然亭访墓记》中,倒是有勇气说了些温和的话:“赛金花的坟墓,就斜对着陶然亭,没有松柏,没有白杨,一片寂凉的荒野,我相信,那位名媛的孤魂在这荒凉的地方会觉得寂寞的吧。”生前最热闹的人,死后常常最冷清。那时候,赛金花的坟茔虽坐落于不毛之地,但至少还能寻找得到至少还剩半堆黄土和一块残碑吧。如今我再去陶然亭,按图索骥,发现这位着名的交际花的荒冢早己被夷为平地,原址已没有任何标志。当初那些曾经“惊艳”的高官巨贾(包括她本人在内),是怎么也想像不出一代名花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所以陶然亭虽确有赛金花之墓,但已名存实亡。
陶然亭之侧,还有个松柏庵,荒冢密布,杂草丛生一一辟有六十多亩的梨园义地(公墓、最初是程长庚大老板,于1871年倡议买下了一块地营建“安苏义园”,他的动机很明确:“我们这些南方的艺人,一旦客死都下,连掩埋七尺之躯的一杯黄土也难得。从皇上到那些权贵大人,只看台上取乐,不知台下寒苦。多亏我们乡里同舟共济,置办下这块茔地,从此艺人们得有长眠之处了。”后来梨园子弟又继续筹资,使公墓的范围不断扩大。民国初年,京剧界三巨头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率先登台义演,集资增设了梨园先贤祠堂。后来,杨小楼、金少山等都安葬在这里。只是像金少山这样的一代名角,临终时连副棺材都买不起,全靠同行捐助才得以安葬。这也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一个例子。生前的荣华富贵,皆是过眼烟云。陶然亭啊陶然亭,什么话也不说。扪心自问的陶然亭。守口如瓶的陶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