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充满了汽车喇叭、电话铃、无线广播、商贩的吆喝以及各种各样机器的声音,但也有着最为强烈的寂寞感。它既是喧嚣的,又是寂寞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寂寞与音量无关,与物质无关,是一种浸透到骨髓里的无痛的伤张楚在灯火阑珊处。他用音乐在北京占据了一席之地。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本是西安人了。害一却使我们精神上的枝叶显得枯黄且乏味。这是缺少刺激或任何刺激不再起作用的麻木的生活。城市很容易把人输送到这样的轨道上,让你服从惯性的安排,随波逐流地堕落到生命的下游一一在它那超级的能量面前你是无力的,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寂寞的时候,你会觉得城市里的所有商场、银行、邮局、星级饭店以及模仿味很重的公园都是为别人摆设的,是与自己的心灵无关的道具;也许你需要的只是一句诚挚的安慰、一个眼神的默契抑或一次全身心的雀跃,你要求的并不多呀,却是无处供应的。所以你从来没有把城市当成家,它顶多算一个大旅馆罢了。家应该像拖鞋一样舒适,讲究形象的城市却过于西装革履了。惠特曼说过:“我歌唱电的肉体。”城市就是一具带电的肉体,风驰电掣,火花四溅,构成其表面的繁华一一然而其灵魂却是苍白的。不堪设想的是:假若突然停电了,所有的机器停转,所有的光线消失,所有的约会取消,将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一城市将比一只停摆的挂钟还要空洞。寂寞是城市的一块心病,只是一向为霓虹灯、马达声掩盖着,哲学家的听诊器也深测不出那光怪陆离的躯体里的雷区。在机器的世界里,人并不是安全的一很多时候人已蜕变为机器的奴隶。机器是喧哗的,人却加倍地寂寞。
有这么一种寂寞:桌上的电话像死了似的,你像坚守在猫耳洞里的最后的士兵,跟外界中断了联系。你会怀疑,整个世界都把你遗忘了。你打开了通讯录,找不出一个可以交谈的名字一也许他们很忙吧,抑或比你还要空虚?你无奈地把小本子当怍坟墓一样合上了……合上死去的记忆的眼皮。
有这么一种寂寞:你整夜整夜地开着电视机,麻木地盯着它一一像盯着一张陌生人的脸。那里面发生的事情,很难使你有些许潋动。但你又磙实没有把它关闭的勇气。至少,它可以代替你的大躔来运转、思考一你已经摆脱不了这种依赖心理。一个空心人,守望着荧光屏。
有这么一种寂寞:你站在高层建筑的落地玻璃窗前,像上帝一样俯瞰着脚下蚂蚁般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弄不懂世界究竟怎么了。可见上帝是孤独的,正如这幢楼里的邻居互不相识,即使共乘一架电梯,也没有任何问候,各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仿佛那上面有着更值得感兴趣的东西……
当这种种寂寞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也就是说你住在冷漠的高楼里,与世界的通讯联络被说不清什么战火给摧毁了,只能靠电视画面了解别人的生活,抑或凭窗远眺、想人非非……这证明你已是自己的囚徒。你患了一种叫做寂寞的城市综合症。这是一种羞于启齿的病,但也找不到医生。寂寞的时候,怯于跟任何人交往一就像怕在热闹的场合流露出内心的补丁。假如对方也是这样,寂寞会变本加厉的。两个寂寞的人是无法交流的,就像面对镜子一样空虚。但愿这时候,你脑海里能响起一首既陌生又熟悉的歌一叫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写这首歌的人我认识,他叫张楚。我来告诉你:张楚本身就是孤独的人,被音乐界称为“中国最寂寞的传说”。在八十年代末我们不约而同地寄居于北京师范大学伊沙、侯马等人的宿舍,共享过一段既拥挤又热烈的流浪岁月。夏天过后,那班校园诗人大多毕业分配回各自的省份,幸好我在文联大楼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失去了大本营的张楚,像过河的小卒一样在城市棋盘上“荷戟独彷徨”。有一天门房告诉我:“有个剃光头的男孩找你,在你办公室等着呢。”我推开门:原来是失踪了几个月的张楚。张楚永远一副没长大的模样,像资本家手下的童工。只是不知为何剃光了头发,仿佛贾宝玉终于出家了。他说前些日子四处漂泊在北大和中戏都住过),终于在芳草地托人租了一间楼房,有了房子后就很少出门了,这是他本月第一次出门,来看看我。他说一个人住在生活设施很完备的现代化小区里,并不是好事情,会患孤独症的一慢慢会厌倦社交,喜欢靠在窗台上望风景和发呆。当你觉得世界并不需要你时,你也就不需要这个世界了。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孤独作为病提出来……在楼下分手时,他见我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顽童般高兴:“难怪桑克写诗时说你是北京城里一个骑自行车的诗人呢,我也想买一辆去。”是啊,对于流浪者而言,有自行车并不在于有代步的工具,而在于或多或少地拥有了城市的一部分,以及一份主人般的感觉。张楚那瘦小的身影很快被车水马龙淹没了,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内心空落落的:他虽然笑着,但并不快活……
大概一年以后,大街小巷都传唱一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听出了张楚的叹息。摇滚歌手中,恐怕只有张楚才写得出如此极端的歌。张楚的笑容里都浸泡着寂寞的味道,更何况他叹息般的歌声呢。他是以歌为叹息呢,还是以叹息为歌?这与以城市为代表的世俗生活格格不入的异端分子,为流感般的寂寞开了一纸危言耸听的诊断书(执行最后的审判孤独,人类自身的耻辱。孤独的人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一一又有可能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从耶稣开始,人类就继承着这笔遗产,它已快成为思想者的传说。张楚对孤独的声讨未免掺杂有顾影自怜的成分:孤独既是可耻的,又是可怜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可贵的。古希腊的哲人说过:甘愿与孤独作伴的,不是神,便是兽。孤独既像一种兽性,又像一种神性。张楚本人也另有一首歌叫《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大多数人都可饱食终日而不知灵魂亦有渴求。能够品尝到孤独的滋味的,精神上或许该有某种贵族气一至少也算小布尔乔亚情调吧。张楚毕竟没有把这首歌修改成“孤独的人是无耻的。这就是品质上的区别。
在这首歌被众人传唱之后,张楚似乎又沉寂了。歌已不再寂寞,歌者本身却依然安于孤独。再见张楚已隔多年,在我们共同的朋友侯马为儿子满月办的酒会上一张楚依然大男孩模样,皮肤晒得黑黑的(那简直是内心的紫外线造成的,因为他极少出门参加这类社交活动)。似乎更为腼腆与寡言了。我目睹过他出名之前的寂寞,其实他出名之后依然寂寞的。他这几年怎么度过的当外界传诵着他的歌并议论着这个充满神秘感的都市隐士?据侯马介绍:张楚整日待在家里。只要你打电话,总能听到他轻轻的“喂”一声。他寂寞吗?孤独吧?他宿在家里就像冬日怕冷的小动物赖在暧气片上,事实上,我觉得张楚越来越像小动物,或者说像一个孩子了。他变得单纯、善良、好奇起来,目光明澈,表情沉静,笑起来一览无余。是音乐使张楚无所事事。他服从旁人的每个安排,仿佛等待和顺应就是他的任务。他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和思考者。张楚住在闹市中一个极静谧的小区,最喧哗的声响是窗外孩子们的闹声。他经常长久地看小孩子游戏,是“笑看儿童捉柳花”吗?也许他是注视人类自己。张楚就像太平洋岛上的乌龟那么幸福,永远孤独,永远有阳光……
侯马还特意提及张楚的居室里有一面镜子,这个安静的歌手经常花去整天的时间面对自己。“事实上,在张楚无声的冥想中也有一面镜子、他是这个生命刻也不懈怠的监视者:一个张楚在注视着另一个自己。我想起张楚在镜子前的落落寡欢,不由得从心底彻底原谅了他,也原谅了自己。”有一段时间,侯马经常去看望张楚,所以他比较了解这个着名的“孤独的人”的另一个世界一隐秘的内心世界。寂寞就是面对镜子的感觉而且你并不想梳妆自己。你不也曾被这面城市的镜子反射着,被寂寞的锋芒刺得睁不开眼睛?张楚所叹息的,都是你体会过的:孤独被张楚钉在耻辱柱上,而你被孤独钉在十字架上。城市就是这么一座麻木的十字架,高高竖立在天地之间,你为它的麻木而疼痛,为它的喧嚣而寂寞,为它的欢呼而叹息叹息是孤独者的专利。即以孤独为耻、又以孤独为荣的张楚,为现代的都市综合症幵出一剂警醒的药方。他既是城市里脆弱的病人,更是城市里坚强的医生。
也许,城市的寂寞感仅仅靠音乐是无法打破的但是如果连这份音乐都不存在的话,寂寞将更为寂寞,黑暗将更为黑暗。你不仅在音乐中发现了别人的生活,还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