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北京的梦影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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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拉丁区

还是好几年前,我陪江苏的一位诗友去鲁迅文学院拜访宗鄂与海男,在十里堡那座落叶萧萧的院落,大家不知怎么就把详题转移为热烈的幻想了。谁若发财的话,应该在北京的郊区买一块地皮,建立一座诗人村。当然,没必要像亚运村那样大兴土木(当时国家正在申办亚运会,但有几项是不可或缺的,首先要有哪怕很简陋的图书馆(正如庙宇里的藏经阁),其次要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食堂(可模仿梁山水泊的管理制度),这个时代的诗人很多都是饿着肚皮写诗的,应该有权利无忧无虑地吃上喷香的大锅饭,这样,也不至于被孤独扼制住咽喉了。诗人村带有氏族公社的性质,在它宽厚的庇护之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再席卷红尘万丈中那些文弱的灵魂,至少,彼此依靠的身影可以围绕一堆潜在的篝火相互取暧,这无疑有助于超脱凡俗的艺术品诞生。物质的异军突起,诗人们逐渐成为被时尚远远抛弃的一群,为了避免诗人从这块古老的国土上绝迹,应该像对吃竹子的大熊猫一样给予重点保护;诗歌巳成为本世纪末岌岌可危的一笔文化遗产,我们必须有效地保持住自己的继承权……讨论到最后,大家望望窗外的暮色,才意识到这带有画饼充饥的味道,于是下楼,还是吃两块钱一碗的兰州拉面。

那是我刚来北京不久的冬天,在东郊的麦子店租借了一间没取暧设施的农民房。顶着刺骨寒风骑车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迎面就是诗人村的炊烟袅袅。我甚至觉得没必要更挑剔。哪怕它破落如海边的渔村也可以,大家白天晒网,黑夜捕鱼,偶尔像高尔基那样钻进翻过来的舢舨下面,头枕线装本《唐诗三百首》,做一个避风的好梦。这就是我的大学、我的露天课堂。这就是诗人们的英特纳雄耐尔。我已经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半坡。后人从这儿发掘遍地的陶片,发现上面写满了诗一多珍贵的出土文物啊。古老的诗人,原始的部落。我翻开了王家新流落伦敦在大雾之中的诗篇:“我猜玛格瑞特的本意是想画三个传教士默坐在那里,但现在他的暗蓝色的海边留下的,仅为三炷烛火,在风和更伟大的涛声中颤栗……”或许,每一只生锈的烛台都是一个诗人的灵魂、一位圣徒的守望。他们在荒凉的海岸线上兑现了自己。

不少年过去了,当时的幻想家们没有发财的迹象,诗人村仍然是空中楼阁。有时我反思,这或许注定是建筑在诗人想像中的村落,在现实的地图上查找不到,但它那辉煌的门牌仍然镶嵌在每一位诗人发亮的额头。有部老电影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我们赤足旅行,逗留在允京郊外,或许正是为了寻找心目中的枫丹白露和巴比松,印证一个千年不醒的沙龙梦。在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地芾,我查找着巴黎才有的地名或门牌号码。这是否也箅按图索骥?

1836年,泰奥多尔卢梭第一个定居在距枫丹白露森林不远的巴比松,借以离开巴黎虚荣浮华的画廊。接着,米莱、狄亚兹、雅葛等几十位画家相继迁徙到这里。巴比松村一面邻近树林,其余三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村子里的农舍全用石灰刷成白色,茅草屋檐爬满苍苔。有两家低档的旅馆,至少在夏季时,全被画家们独占了。写生的画家散布在整座森林里,他们的遮阳伞像硕大无朋的蘑菇般闪烁……巴比松画派的诞生,使“巴比松成为一般风景画的同义语”。

一千五百年后,北京的圆明园一带,也出现了画家村,赢得了“北京的拉丁区”之称。近百位天南海北的流浪艺术家,在那里租便宜的平房住,卖画,主顾大多是商人或老外。他们靠这不稳定的收入支付房租及购买食品、颜料的费用,那破落的四合院里只有一双双梦幻的眼睛熠熠闪光。据说他们也有村长一这是未经官方行政任命的,顶多相当于印第安部落的酋长,不知是否也有换届选举。若写封信寄住北京圆明园画家村,注定是要退回的,这是一个邮局没有备案、地图上没有标明的村庄。正如画家们的名字,在北京市户籍簿里也是查找不到的。北京,仅仅是他们的房东。而艺术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圆明园画家村,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逐渐被世人知晓。我有许多朋友去那儿采访过,我知道转乘哪一路公共汽车能到达那儿,但一直未去一或许,仅仅为了保持一份想像吧。那一片未遭拆迁的老式四合院居民区,带有城市边缘的贫民窟色彩,画家们的生活也是极其贫穷清寒的,远远不能算艺术家的乐园或理想国,顶多相当于鲁滨逊刀耕火种的孤岛吧。那么,还是让我在原地、在市声尘嚣的原处,把它想像成天堂吧。天堂地址不详。

无论幻想中的诗人村,或现实中的画家村,都带有乌托邦的性质。文人们的乌托邦,可以是一个放大了的沙龙,也可能是一个缩小了的城市,总之它是河流的彼岸。世俗的河流愈是湍急,彼岸的风景便愈加清晰一一我们竟至于无法判断自身是在此岸还是彼岸。它至少证明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文人们,还拥有一条生机蓬勃的秘密通道,还拥有做梦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