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所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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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市上也以最快的速度组成了工作组,进驻古城作家协会。并在肖副市长的主持下,召开了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作协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人人正襟危坐。肖副市长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到会的干部,目光在徐晨的身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响亮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字正腔圆地宣布工作组名单:

组长:苏守信

副组长:王伦

组员:钱学义、茅永亮、张名人、李玲。

宣读完毕,又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人群。接着由苏守信讲了这次清理的宗旨,目的,方法,以及所要达到的效果。又由王伦讲了清理工作的时间和具体安排。最后,肖副市长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用温和而又感人的语气说:

“最后,我要讲一下政策。--徐晨同志来了吗?”

徐晨急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了一声:“在!”

“徐晨同志你可不要紧张哟!”肖副市长笑望着徐晨说,“这次清理,我们是对事不对人的。粉碎四人帮已经十年了,谁也不会再整人。这一点你可以大放宽心。”

徐晨感激地笑了笑,战战兢兢地坐了下去。

“我们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辩明理论是非,深化思想认识,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正确贯彻党的双百方针。”肖副市长说,“因而,对于《中国诗歌的新曙光》这篇文章的批评,不能叫批判,而应称研讨。我们的一系列会议都要叫研讨会。而且,研讨时要做到与人为善,以理服人,不能有很浓的火药味。不能让人觉得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徐晨同志,你看这样可以吗?”

徐晨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我说老徐呀,”肖副市长继续对徐晨说,“你要正确对待这次清理。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很赞赏恩格斯,他批杜林很厉害,但当柏林大学解除杜林的职务时,他又为杜林鸣不平。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徐晨的鼻子有些发酸,多日来的紧张和惶恐消失了。他低着头夹着尾巴离开了会场。

散会后,工作组成员留了下来,在肖副市长的主持下研究清查工作的布置和安排。

王伦说:“我完全拥护肖副市长刚才的讲话,但对徐晨这些老右倾,是不是太客气了一点?”

肖副市长瞪了王伦一眼:“你懂什么?”

王伦连忙闭了嘴,不吭声了。

肖副市长说:“研讨和批判《中国诗歌的新曙光》,这仅仅是我们的一项工作,或者说是一项次要的工作。一篇文章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我们还要做更深入更扎实的工作--”

众人抬头仰望肖副市长。

“他们的历史需不需要查一下呀?徐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如何?那十年他都干了些什么?《文艺春秋》编辑部有没有三种人?也就是打、砸、抢分子?要和他们的历史联系起来。还有那个孟一先,也要认真的查一查,看看他是何许人。”说到这里,肖副市长停下来,观察了一眼工作组成员的反应。积极分子们一个个侧耳聆听,脸上露出由衷佩服的神情。

“还有经济账,也需要查一查。办了那么多年刊物,经手那么多钱,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问题?真的就是两袖清风?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肖副市长说着,又望了一眼他的听众。

“我也不信。”苏部长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肯定有问题。”

王伦说:“一个历史问题,一个经济问题,肖市长算是给我们点明方向了。”

“这两个问题查出来……”肖副市长的嘴角上掠过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不再吭声了。

苏部长接上说:“那就不是什么一般的问题了。”

王伦表态:“我们一定根据市上领导的部署,认真清查,绝不姑息。”

茅永亮激动地说:“他们这些年闹得太不像话了,已经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了。我这把老骨头哪怕不要了,也要和他们干到底!”

张名人唾沫四溅:“我和永亮同志是一个心情:积极参加战斗。”

李玲跟上说:“《文艺春秋》的经济问题,我这里就掌握一些:他们卖了废旧报纸,从不入账,全都喝了酒吃了饭。”

肖副市长点点头:“好,好,这很重要。我很赞赏同志们的这种政治觉悟和精神状态。教授--”他望了一眼作沉思状的钱学义,“你的炮弹准备得怎么样了?”

细酸连忙收起高深莫测状,换上一脸谦卑的笑:“报告市长:已经准备好了,全是重型炮弹。”

肖副市长用鼓励的口吻说:“这场戏,就全看你的了。演好演砸,你钱教授可是举足轻重啊。”

细酸又换上一副神圣的表情:“请肖市长放心,除了我自己,我的几位学生也都写了分量很重的批判稿,研讨会绝对一边倒。”

“好,那我就放心了。”肖副市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叫上苏守信和王伦到他的办公室去密谈。

一切布置就绪以后,召开了有全市文艺界和理论界代表参加的研讨会。与会者情绪激昂,连珠炮般的发言直指《文艺春秋》和《中国诗歌的新曙光》。这场喜剧的总导演肖副市长则稳坐在主席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徐晨坐在最后面,遥望着吞云吐雾的肖副市长,一些不该回忆的东西又冒了出来……

那时他还是一个业余作者,在外县的一个报道组工作。有一年春节,他忽然来给徐晨拜年,提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闲聊中间,他提到自己原是古城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外县。他是独子,父亲年纪大了,无人照顾,生活十分不便。他想调回古城,可自己一点门路都没有。思前想后,觉得徐晨古道热肠,为人忠厚,又在市上工作了几十年,认识的人多,因而上门拜访,希望老主编看在风烛残年的老爹份上,帮他调到古城。至于工作,干什么都行,哪怕烧锅炉哩。徐晨当时没有答应。因为他虽然在市上工作,却独善其身,不喜结交。除了埋首稿纸堆外,一般不参加社交活动,特别不和有权有势的官员们往来。可是这个作者的窘境又使他久久无法忘怀。晚上睡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古城市的市长“文革”中曾和徐晨在一个农场劳改过,虽然当时并无什么交往,但见了面还是认识的。许多人把这种关系称做“共患难的战友”,但徐晨却不敢这样认为。这位市长上任后,“战友”们纷纷前去祝贺,惟独徐晨没有任何表示。现在为了一个作者的工作,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拜访市长大人了。谁知市长很念旧情,也很爽快。徐晨吞吞吐吐地讲完之后,他一口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过了几天,徐晨又把作者领到市长家里。市长看了肖某带来的几篇发在报刊上的通讯报道和小说散文,点头称许。又见年轻人机灵精干,且有大学文凭,还是共产党员,便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了秘书。

“马克思主义同各种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观点和艺术主张的斗争,在一定时期和一定范围内的存在,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例如《中国诗歌的新曙光》所宣扬的……”

这是钱大教授在发言。

肖某担任秘书以后,深受市长的赏识。此人颇有心计,他一反过去几位秘书将报告抄写得一字不错的做法,而是在替上面起草的文件或报告里,故意写错几个字,让市长“见红”。他知道,当领导的都愿意显示自己的水平高超,你如果搞得精雕细刻,严丝合缝,还让领导怎么修改?他们手里的那支红铅笔总得在纸上留点痕迹吧?肖秘书深谙此道,不但写错几个常用字,而且搞错一两个标点符号,比如在段落的最后本该用句号的地方用了逗号,都被市长一一改正过来。然后在取稿之时,一脸愧色,一脸惊讶,承认自己的粗心大意,称赞领导的心细如发和认真负责。市长也便笑眯眯地听着,并且发出这样的感叹:

“做领导工作,少不了你们这些助手,但不能完全依赖拐杖哟。还得自己走路嘛!”

肖秘书心里想:我不写错几个字让你“自己走路”,恐怕连我写对的字都要改错哩。

“革命文艺鼓舞了人民的斗志……而三十年代的文艺有什么?除了鲁迅、郭沫若,还有谁的作品可读?沈从文?张资平?周作人?哈哈!他们的那些东西能和《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相提并论吗?……”

茅永亮慷慨激昂的声音。这位革命诗人今天特地换了一身中山装。

这位肖秘书还有一绝:给领导把门。市长大人有点“业余爱好”--喜欢和年轻漂亮的女人“谈心”。肖秘书便有了用武之地。市长办公室如果来了尤物,他就像一条忠犬将门关死,端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看文件,不让任何人--包括副市长们--进去。人家问:“市长在吗?”答:“正在谈话。”脸色冷得森人,来人望而却步。保证让市长“谈”个痛快。领导晚上出去“放松”,下面有急事来找,问市长到哪里去了?他一概回答不知道。哪怕你有天大的事呢。再问,他就板起面孔:“人家领导晚上干什么,我管得着吗?”

“我发言,我发言……”

张名人举手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