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所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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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梁局长说:“还没有。款还没有筹够呢。”

县委书记说:“那就把盖图书馆的钱先垫上些,咱们再穷,面子还要顾嘛!不但要接待,而且要接待好,要让作家艺术家们吃好住好玩好,尽兴而归。只要这些人回去写点文章,宣传宣传,就什么都有了,西岭的知名度自然就提高了,这是最廉价的广告嘛,这个账你们还是会算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西岭县成立了接待文艺采风领导小组,县委书记任组长,主管文教的副县长任副组长,文化局梁局长任办公室主任。

一切准备就绪。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三辆小轿车开道,两辆面包车居中,一辆大轿车殿后,集中了古城文艺界精英的采风团,浩浩荡荡,一路风尘,向着西岭山区进发了。

一个穷光蛋如果想立马发财而又无计可施,本章的文字或许会使他眼界大开

“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

落满了尘土的车队一驶进西岭宾馆大门,院子里就响起了爆竹般热烈的掌声。西岭县的四大班子--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头头脑脑及有关人员全部出动了,齐集宾馆门口,列队欢迎古城市文艺采风团。一张张发自肺腑的笑脸,一双双紧握不放的手,亲人久别重逢般的泪眼,拥抱的,问候的,场面极其生动感人。随着电视台随行记者录像机的移动,山区人民渴盼文艺甘露的感情被男女公仆们充分地表达出来了。

一个个艺术家被领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房间。西岭宾馆是全县最高级的饭店,虽然身处僻壤,却也是尽极华美,各种高档设备一应俱全,宝石般地屹立在穷山沟中。百姓们路过此地,都要驻足注目良久,并且唏嘘感叹半日。当官真好!--这是农民们观看西岭宾馆后发出的第一个感想。日他娘的!--这是山民们发出的第二个感想。第三个感想放在潜意识里:多少有钱人和有权人在这里面和漂亮女人弄那事哩,美死这些王八蛋了!古城文艺采风团的专家们就被安顿在这座羡煞庄稼人的阳光大厦里。房间都是按三、六、九等的级别安排的。有头有脸的人住套间,胡然和野风系一般干部,自然要住在标准间里了。沈萍是女同志,又是冉冉升起的新星,理应优待,被安置在一个单间里。每个房间都摆了许多水果和甜瓜,晶莹欲滴的玫瑰香葡萄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大盘子里。空调开到最佳的刻度上,屋子里凉爽宜人。野风一进屋就喊开了:“这是什么贫困县!让我来当县长算了。”胡然笑道:“想的倒美!你当县长,西岭就成自由王国了。”

略事洗漱,便有县委书记和县长到各个房间来看望大家,向一路劳顿的文艺家们表示慰问,并一再说明西岭条件差,招待不好,请大家谅解。这时便有人来请艺术家们去吃饭。

宴会厅里早已摆好了十几张铺着洁白餐布的圆桌。圆桌上是各种白酒、啤酒、黄酒和饮料。人席已定,县委书记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环顾一周,用充满了感情的语调说:“尊敬的作家艺术家们,西岭欢迎你们!说句不够文雅的话:西岭的老百姓想你们都想疯了!西岭什么都缺,但最缺的还是精神食粮啊!山区人民盼星星等月亮地盼着你们啊!……”

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县委书记热情洋溢的讲话。

“……我们条件有限,”县委书记双手轻轻地往下一压,掌声停止了,“只能用当地家常饭食来招待大家,也让同志们体验一下山区人民的生活。现在,请大家举起杯来--”

“干!”

“干!”

“干!”

大厅里一片碰杯之声。

所谓家常饭食,原是几样山区的特色菜肴:蕨菜、猪蹄子、扁豆面、野百合之类,其余生猛海鲜、大鱼大肉,和城市里毫无二致。

文艺家们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横扫着桌上的美味佳肴。野风更是将一瓶茅台放在自己面前,老实不客气地往完里喝。此时沈萍却款款地站了起来,手里提着一捆用红绸带扎起的《野情》,步态轻盈地走向主桌。笑盈盈地向县领导们颔首致意,然后拿起麦克风来,十分动情地讲道:

“我是山区的女儿。来到西岭,我好像回家了。山是那样的熟,人是那样的亲。大山养育了我,使我写出了《野情》,我现在把它赠送给西岭县的领导,算是对于山区父老乡亲的回报。”

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县委书记接过《野情》,和女作家紧紧地握手。四大班子的领导都依次和女作家握手。宴会厅里气氛热烈。王伦激动地站了起来,高举酒杯说:

“女士们!先生们!刚才沈萍同志的一席肺腑之言,表达了采风团所有作家艺术家的心声。在这里,我代表……”

觥筹交错,欢笑声声。杂技演员即兴表演了几个魔术,歌唱演员吼了几段西部民歌。一箱箱啤酒抱进来,一瓶瓶白酒开了封,一个个醉汉被扶下去。

宴会结束,舞会开始。县剧团一大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被召了来,陪劳苦功高的采风团男士们跳舞。沈萍则主动邀请县委书记和县长跳,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跳,互相还交换了名片,很快就成了朋友。后来又邀请细酸跳。和钱教授慢慢地踏着舞步,俯耳细语道:“钱老师,您的文章我最爱读了。我可以给您当个尕尕的尕学生吗?”钱学义受宠若惊,死盯着女作家的杏眼说:“我这辈子看过的书不可谓不多,但真正感动了我的并没有多少。而你的《野情》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沈萍抛过去一个媚眼:“那你为啥不写文章呢?”

“写呀,谁说不写?”细酸将女作家拥得紧一些,“回去就写,而且不是一篇。”

“那让我怎么感谢你呢?”沈萍说,声音特甜。

细酸的档里热乎乎的,斜着眼睛问:“你说呢?”

“只好是有情后补了。”丢过一个飞眼,又去和采风团长旋转去了。

“王书记,”沈萍说,眸子里溢满了笑意,“您的架子好大哟!”王伦一愣:“我有什么架子?”

沈萍说:“写《野情》遇到一些问题,好几次想向您请教,我都不敢呢。”

王伦问道:“为什么?”

女作家嘴一撇:“不为什么,就为你太严肃了。”

王伦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小丫头!我这个人嘛,面冷心热,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就是了。”

“哎!”沈萍甜甜地应了一声,“那我可要来找了。”

留下一张笑脸,又去和梁局长跳去了。

野风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着沈萍像一只蝴蝶似的在场子里飞来舞去,对身边的胡然说:“你的这位学生,前途未可限量呢。”

胡然脸一红,说:“不看了不看了。回宾馆休息。”

从第二天开始,采风活动正式开始。根据西岭县接待办的安排,白天参观游览,下午宴会,晚上文娱活动。而宴会也是由各家轮流请:县委请,政府请,人大请,政协请,文教局请,文化馆请,县文联请,县剧团请,图书馆请,每晚都折腾到十一、二点。慢慢的人也就熟了,说话没遮拦了。一天晚上,野风又喝多了,面红耳热,端起一杯酒来,大声嚷道:

“哥儿们!哥儿们!酒场上无论尊卑,不分大小,都是原生态的人。本诗人忽发奇想:想试验一下在这个酒后吐真言的场合里,各位是否愿意说真话。”说着用怪异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人们都喝得半醉了。

“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嫖过风吗?”

“--”酒场里一片嘘声。

“那就用个文明的说法:你有过婚外恋吗?”

酒场里一片寂静。

“大家都怕羞,”野风说,“好,那就让我带个头:我五毒俱全,搞过女人嫖过风。”

“哗--”酒场里掀起了一片哄笑的声浪。

“笑什么笑?”野风瞪起眼睛说,“你们都是好人?谁相信!”人们继续笑得前仰后合。

“既然大家都不说,那就让我一个一个地问。”野风说,提起酒瓶来,“咱们立个规矩:搞过女人的罚一杯,没有搞过的我来喝。”

王伦见状就要走,被野风拦住了:“平常你是我的领导,现在你是我的酒友--咱们扳倒肩膀一样平。你要开溜,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王伦只得站住了,挂着一脸窘迫的笑。

野风举起酒杯:“你看着我的眼睛,拍着自己的良心,给大家说实话:你搞过女人没有?”

王伦涨红了脸,轻轻摇头。

野风又问:“你干过狗盗鼠窃的事没有?”

王伦尴尬地笑着,不作回答。

“好,你是正人君子!”野风脖子一仰,把酒喝了,“我认罚。”又走到县文教局梁局长面前,斟满了酒:“局长先生,咱们已经是朋友了,你给老哥说实话:你干过对不起老婆的事没有?”梁局长笑着摇了摇头。

“好同志!”野风拍拍梁局长的肩膀,“我认罚,我认罚。”把酒喝了。

又走到茅永亮跟前:“老诗人,我知道你意志坚定,洁身自好,不会干那些肮脏事。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晚上睡在床上,想没有想过年轻漂亮的女人?做没有做过和别的女人睡觉的梦?”红蛋骂道:“放狗屁!老子革命几十年,会做那样的梦吗?”“好,好,不愧是革命诗人。”野风赶忙喝了酒,“我认罚!我认罚!”

又问张名人:“张作家!我知道你道德文章,堪称楷模。我感兴趣的仅仅是:你有没有偷偷摸摸地看过原版绘图《金瓶梅》?”

“看过呀,”张名人不屑地瞥了野风一眼,“堂堂正正地看过!”

“当你看到那些细腻煽情的两性描写时,你是在心里批判呢,还是馋涎欲滴呢?”野风盯着张名人的眼睛问。

皮蛋脸一红,随即钢嘴铁牙地答道:“当然是批判了。”

野风哈哈地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笑毕,擦擦眼泪说:“各位不愧是领导干部,社会贤达,修炼得刀枪不入,喝醉了也不吐真言。”醉眼斜地环顾四周一圈,“如此说来,大家都是正人君子,清廉之士,党的优秀干部,只有我野风是不可救药的坏蛋!”说着提起瓶子,咕嘟咕嘟将少半瓶白酒喝干,一仰身子,倒在沙发上了。胡然急忙将他搀回房间去。

躺在床上,犹自发笑:“可怕呀!一大帮喝不醉的人……喝醉了也不说真话的人……”

采风活动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进行着。搜孤猎奇地游览了几乎所有可以一看的名胜古迹:旧县城的断垣,传说中的烽火台,说不上朝代的古墓,崖壁上的几处岩画,以及形象奇特的山峰,庙宇中的佛塔等等。又兴致勃勃参观了酒厂,药厂,鞋厂,食品厂,服装厂,留下了热烈的赞美和墨宝,换来的是一箱箱的好酒,一瓶瓶的补药,一双双皮鞋,一件件西服,每个采风团员都满载而归。茅永亮每到一地都要做诗,张名人的书法更是派上了用场。红蛋赋诗,皮蛋挥毫,珠联璧合,堪称双绝。王伦见他的部下如此风光,自是得意非凡。每晚回到宾馆,都要给肖副市长和苏部长打一次电话,汇报采风团当日受到热烈欢迎的盛况。

“这就对了!”肖副市长在电话上鼓励,“这就说明我们的决策是正确的:文艺家必须深入到生活中去,必须和人民群众相结合。

苏部长在电话中说:“告诉同志们:要下决心滚一身泥巴,脱一层皮,不要怕艰苦,好作品都是从苦难中诞生的。”

当王伦将这些指示传达给采风团员时,野风做着鬼脸对胡然说:“经过这次炼狱,古城文艺创作的黄金时代就要到来了。”胡然笑道:“肯定要捷报频传了,等着听好消息吧!”

压轴戏是参观农村,访问农户。村子离县城不太远,车子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村口挤满了欢迎的人群。男男女女都穿上了新衣,小媳妇和大闺女们打扮得特别扎眼,一个个涂上了红嘴嘴,一条大横幅挂在村口的树木上:

热烈欢迎采风团来我村指导工作

锣鼓震天。掌声如潮。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一捆捆书籍抱进文化室,一箱箱衣物抬进村政府,一张写有“人民币3000元”的捐款大红纸交到村长手里。血浓于水。热泪横流。采风活动进入高潮。

然后是访问农户。指定参观的几家农户显然早已做了准备,院子洒扫得一清二爽,屋子拾掇得窗明几净,彩电沙发一应俱全。茶几上摆满了香烟瓜子奶油糖,笑容可掬的主妇给尊贵的客人们敬烟献茶。稍微一坐,又被领去看这农户的粮仓和猪棚羊圈,果然是粮满囤来畜满圈,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连走了几家,全都是高屋大院,驴欢马叫,充溢着兴旺之气。出得院门,野风笑问胡然:

“你知道这村子叫什么名字吗?”

胡然说:“刚才好像介绍过,我忘了。”

野风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

“叫什么?”

野风压低了声音:“波将金村。”

胡然哑然失笑。

走在一旁的沈萍问:“波将金村?什么叫波将金?”

等人们都走了过去,胡然告诉沈萍:波将金不是中国人,他早就死了。此公系俄国沙皇的宠臣。有一天,沙皇心血来潮,要去参观农村。当时的俄国农村破败凋敝,怎敢让沙皇看见?此公心生一计,用国库的款子重新打造了一座农村,又从别处迁来了些农民,穿上新衣,喝着牛奶,吃着面包,俨然太平盛世。沙皇看了打心眼儿里高兴,重重地奖赏了这位权臣。从此之后,人们就将此类现象统称波将金村。

女作家笑得弯下了腰,嘴里连连说着:“太妙了!太妙了!哎哟,笑死我了。”

野风说:“我估计,凡是让领导参观的工厂和农村,恐怕十之八九都是波将金先生们的杰作。”

胡然说:“这本来就是一场戏,参观者和被参观者心里都明白。”

沈萍说:“不这样能行吗?让客人们看到破窑洞烂席子,那不是给改革开放抹黑吗?我要是县长书记,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