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所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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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周新亚摇头苦笑:“这事就再不要提起,提起来让人心口子疼。他们实际上是不需要人才的,但你真要走了,他们还不让你走。特别可恶的是,他们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派出所硬是不给我转户口,去他妈的!老子不要户口了,什么都不要了,档案、工资全都不要了!只身到南方去闯荡,我就不相信没有用武的地方。”

停停又说:“时代毕竟已经不同了,他们还能挡住谁?挡得了今天,挡得了明天吗?”

胡然笑笑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小周,你好自为之吧。”

周新亚喝了一口水,擦擦嘴说:“胡老师,我今天还给你带来了几条新闻。”

“噢?”胡然来了兴趣:“啥新闻?”

“和古城文坛有关的。归笼起来就是三禧临门。”

“三禧临门?”

“你听我仔细讲。第一喜:《文艺春秋》已经成了地摊文学。”胡然一惊:“你说什么?”

“咋,你还不相信?”周新亚打开提包,从兜儿里取出了一本新改版的《文艺春秋》,递给作家先生,“够时髦吧?”

一条大腿。两条玉臂。一双媚眼。一只红唇。--好一幅刺激感官、令人想入非非的封面!

熔时尚与娱乐于一炉,开西部高原风气之先。明星荟萃,最新奉献。惊心动魄的一刻。享受美好时光。--煽情的广告语排列在大美人的旁边。

而刊名《文艺春秋》四个字则缩到不能再小的程度,羞答答地蜷卧在封面的左下角,粗心的人根本看不见。

“怎么成了这样?”胡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你就要去问金大天了。”周新亚摊开了双手,“《文艺春秋》已经由金老板包销了。”

改刊之后,《文艺春秋》的订数骤减,从原来的两万份减到不足一千份。几乎办不下去了。于是请来金大天商量。金老板指拨道:时代早就变了,你们还抱着一具纯文学的僵尸不放,哪有不碰壁的道理?你们那些诘屈聱牙的东西谁还爱看?你们也不分析分析市场。人们现在喜欢看啥?看刺激!性爱(要爱得死去活来),凶杀,暴力,绑架,撕票,抢银行,一个男人和十八个女人,一个女人和四十个男人,脱光了整!越血腥越刺激越卖的快。红的,黑的,黄的一齐上。把家庭、爱情、案件、奇闻--父亲和女儿恋爱、亲兄妹结婚什么的煮在一个锅里烩!不出一年,包你《文艺春秋》成为畅销刊物,西部高原独一份儿的抢手货。当然,这样做是有点儿缺德。但这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整个国民素质的下降。中华民族的道德大堤已经崩溃了,我金大天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三头六臂,天塌下来我能撑住吗?我们芸芸众生,只能随风飘荡罢了。怎么样?如果按我的意见办,那每期刊物我就都包销了,你们印多少我包多少。不出一年,古城作协就会富得流油,人人都成万元户了。痛痛快快一句话:干不干?

“干!”王伦表态了。

干!干!干!

茅永亮、张名人、钱学义全都表态了。

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如今,古城大街小巷的地摊上都摆着气象一新的《文艺春秋》,孟一先很损地给这个刊物起了个雅号:娼妓文学。

“日他娘的,”胡然忿忿地把“大腿”和“玉臂”扔到一边,“为一篇文章折腾了两年,整顿来整顿去却整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不怕,”周新亚说,“这个样子对他们没有威胁。他们最怕的就是那种有思想特别是有新思想的东西。”

“这也倒是。”胡然说,“一本地摊刊物,充其量登些不那么雅观的东西罢了。这在现实生活中早已算不得什么事情--我们的许多公仆实际上已经体验过这种生活了。怕它作甚!”

“可以做这样一个预测:将来我们的一些文学刊物,说不定都会向这个方向靠拢。《文艺春秋》只不过是先行了一步。”

“看来你是走对了。与其留下来帮着金大天编这种下流杂志,远走高飞免受污染实在是上上之策。”

“你以为没有我们,他们就会吃连毛猪?实话告诉你,那位马列文艺理论家钱学义,还有革命诗人茅永亮,以及白衣秀士王伦,皮蛋张名人,办起这种刊物来,绝对是得心应手。你不要听他们嘴上讲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作家先生长叹息道:“那咱们只有退出历史舞台了。”停了一会又问:

“三禧临门。那么这第二喜呢?”

“第二喜,”周新亚用狡黠的目光看了胡然一眼,“你那位得意门生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野情》开机了。”

这胡然知道。他已经从住院部的电视上看到了开机仪式。在金狮宾馆的大厅里,古城文艺界和影视界的名流齐集一堂,男士们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女士们裙裾飘摇,光艳夺目。人人胸前佩戴一朵小红花,手持一杯葡萄酒。整个大厅里喧声笑语,喜气洋洋,一派节日气氛。此时主角登场了,沈小姐春风满面地走到麦克风前,用激动得几乎颤抖的声音讲述了她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把一身的肉都写干了(她确实比过去苗条多了。--胡然看到此处想道--这婊子绝对没有少吃减肥药。)才写出《野情》这部受到广大读者喜爱的作品。讲到这里,她特意向坐在前排沙发上的影视大腕牛人杰和肖副市长以及南山金矿的邱胖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小说出版后,又得到了肖市长、牛老师和邱总的关怀与支持。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野情》搬上荧屏是不可想象的……”感激的泪水恰到好处地流了出来。

然后是牛人杰讲话,然后是邱胖子讲话,然后是肖副市长讲话……

看着这群春风得意的男女,胡然闷闷地离开了电视机。

“那个操蛋,”周新亚说,他指的是牛人杰。“一个多月前就到了古城,住在金狮宾馆的高级套间里,和沈小姐一起修改剧本。天知道这对狗男女是什么关系?”

作家先生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拍摄《野情》,除了南山金矿投资的二百万,市财政还拨出了三百万。五百万,整整五百万哪!这要多少人一年的辛苦!老百姓的血汗钱就被这帮人如此大方地挥霍了。”说到这里,周新亚忿忿地加了一句:“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破烂货。”

胡然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小周,你再听说过沙沙小姐的情况吗?”

“早就被操蛋一脚踢了。听说是在北京郊区的一家四流歌厅里唱歌。”

“这个操蛋!”作家先生忿忿地骂了一句。

周新亚耸耸肩膀:“就是这么个世道,你有什么办法!”接着又说:“最近是古城影视艺术的黄金季节:你的另一位弟子杨小霞的戏曲电视剧听说也筹备得差不多了。马百万已经拿出了一百二十万,准备把《游西湖》搞成六集戏曲片。首都戏剧名导贾某人最近即将莅临古城。”

胡然又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不说这些了,”周新亚见胡然情绪低落,便改换了话题,“我给你说一件稀奇事儿吧。”

“什么稀奇事?”作家先生问。

“你还不知道?张名人已经成了名满古城的大书法家。”

“你说什么?”胡然不胜惊骇。因为他清楚张名人的“书法”是什么货色。此公平常爱写几个毛笔字,以书法家自许,但离真正书法家的水平相差甚远。他曾经表示要给作协的同志每人写一幅字,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要。最后烧锅炉的老袁勉强收下了,但随即也就扔到杂物堆里,并不往墙上挂。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大书法家?这世道真让人越活越糊涂了。

“你还不相信?你老兄真是洞中才三日,世上数千年。住了几个月医院,外面的事情你是干脆不晓得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一日千里的时代。男人都可以变成女人,皮蛋为啥就当不了书法家?”

“这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还是过去的老法子:水路不通走旱路。现在他的那些狗屁文章卖不出去了不是?现代派,后现代派,先锋派,前卫派,文章越写越新鲜,哪里还有他那老八股的市场?作家眼看是当不成了。怎么办?眼下书法不是很吃香吗?而且书法家鱼龙混杂,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到底谁的字好。这个行当比文学创作更容易糊弄人。皮蛋是何等样聪明之人!老先生当机立断,改弦易张,于是摇身一变,从作家变成了书法家。这就叫:新闻年年有,今年独不同。当然,这里面也煞费了一点苦心……”“什么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