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为了逃避那炽热得让世间万物都无法忍受的骄阳的灼烧,也许是它内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无限的悲伤无法排解,那一根根、一束束、一丛丛挺拔青翠的芦苇,无力地蜷缩起本来伸展着的叶片,任头顶上那洁白得纷纷扬扬的芦花在地面上不住的飘洒。那罪恶的枪声,从一个年轻生命的胸膛里奔涌出来的如喷泉般的殷红的血,令生灵垂泪,让万物皆悲。于是,这茫茫无际的苇塘变成了一片血红,红的水,红的苇,红的花……
杀人恶魔
公安警察学校的大门紧闭着,在沉沉夜幕中,更显得威严。它是正义、勇敢的发源地,它是创造幸福和安宁的摇篮。在这个发源地和摇篮里,忽然跳出一个极不协调的音符。凌晨4时许,那罪恶的手枪张开了血淋淋的机关,“砰”的一声,一位教师惨死在他亲自教过、而且头天晚上还在谆谆教导的学生的枪口下。
传达室的老师傅被惊醒了,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作孽呀作孽,你怎么下得了这般毒手?他和你是前世有仇还是后世有冤?难道就是因为他昨天晚上批评你私开摩托车?难道就因为他平时对你管得严了吗?这又有什么不好哇?作孽作孽呀!你还不快把枪给我放下!”“砰”,又开一枪。老师傅也不明不白地倒在了血泊中。
校园惊醒了,师生们震惊了。暴徒名叫刘志强,在一片嘈杂慌乱之中,他骑上那辆摩托车,仓皇地冲出了校门。
夜色沉沉,残星点点。当两声枪响之后,当校园一片惊恐之后,刘志强那利令智昏、癫狂到了顶点的脑袋,变得更加疯狂至极。他不时地把脑袋甩向身后。身后没有追踪的身影,没有警徽的威严;只有在暴风中倾斜的树木,倾斜的路灯,倾斜的楼房。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让世间的一切都倾斜,都倾倒;他恨不得让摩托车飞起来,飞离这座城市,飞过崇山峻岭,甚至飞越国界,飞出地球。
夜幕悄悄地收拢了一角。那一角里已经露出了东方的鱼肚白。刘志强的心乱了,被这收拢的夜幕的一角搅乱了。他寻找脱身之路,脱身之路又在哪里?
摩托车不再嚎叫了。他敲响了一个同学的家门。“快,借给我一套便服,我要处理一个案子。”还没等同学问个究竟,刘志强又飞身上了摩托车,一直奔煤城的西南。摩托车里程表上的指针在油门的作用下急速转动:50、80、100……
郊区的早晨似乎比城里来得晚,尽管天已经大亮,但这里依然很静,除了那喘着粗气的摩托车,再没有别的声音。好人来到这片庄稼地,说不定有些胆怯,而坏人却感到很安全。刘志强望了望四周,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侧的高苗庄稼在看着他。不,哪里是在看他?那头顶上泛红的高梁是在迎接阳光的照射,那吐穗扬花的玉米是在渴望大自然的雨露。渴望,他渴望什么?那冒烟的喉咙,那“咕咕”作响的胃似乎在说,我更渴望进食,掰个玉米棒充充饥。那玩意太难吃了,还是走吧,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几间草房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暗暗窃喜,趁着这功夫人少赶快填饱了肚子再跑。摩托车驶进了院内。“公安局的,给点吃的!”哪里是在讨要,分明是在强求,这家庄户的主人显然不吃这一套。“都他妈跟我过不去,叫你也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砰”,枪响了,人应声倒地。“不好了,杀人了!”“砰”,又是一枪,惊恐的喊叫者又倒了下去。刘志强如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他的残暴和野蛮。但他比魔鬼更狡诈,更凶残,他可以做出魔鬼做不到的一切。在他亲手杀死的那位老师的讲台下,他曾经从老师那里汲取过知识的琼浆,然而,这都成了老师的罪恶。因为,一个四肢发达的罪人,在他运用头颅中的知识继续犯罪的时候,那知识便成了罪恶。刘志强终于划着了一根火柴。火,人类文明的象征,但火在刘志强手里也成了罪恶。他把火投向一堆干柴,火便按照他的意愿,尽情地跳跃着,直到化为灰烬,而火的操纵者却在那里狞笑。因为他想用火来转移人们的视线,以争得时间和解脱。所以,他得意地走了,仍旧骑着那辆摩托车。
摩托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你都干了些什么呢?载着一个罪犯狂奔,载着一个杀人恶魔到处杀人,那些善良的无辜者能不诅咒你吗?人们能饶恕你吗?于是,你的神经中枢出了故障。刘志强发现是应该丢弃你的时候了。于是,你被横在了一辆双排座卡车前。你的主人在说话,不是对你的告别,是对你同类的主人在嚎叫:“快下来,我是公安局的,正在追捕一名逃犯。”他顺从了,你的同类顺从了。可悲吗?人是可悲的,被人驱使的万物在邪恶面前更可悲。能怪它们吗?它们并没有灵魂,只是被人类发明,被人类利用的工具。
路卡疑云
唐山、北京、市公安局、公安部。
热线电话、传真机、印刷厂。
一切都那样正常,一切又都是那样紧张。
唐山市公安局报告:刘犯向京津方向流窜。公安部的回复:堵卡缉拿,不让刘犯窜入京津两地!
通缉令,从唐山传到北京,又从北京传到天津,传到武警天津市总队首长的办公桌上。上面写得清楚:刘志强,男、23岁,身高1.72米,瘦长脸,眉毛较重,单眼皮,头发不长,嘴唇较厚,携带“五四式”手枪1枝,子弹数十发……
时间正好8点。从第一声枪响到这通缉令飞来,仅仅用了4个小时,够快了!不快能行吗?一个罪犯用同样的时间,接连杀了这么多人。最好的补偿是用最快的速度出击。坐在武警天津总队作战值班室里的首长拿起电话:“二支队、三支队机动大队……”“目标:汉德大桥、东堤头大桥、潘庄、杨北公路……”
数不清有多少个橄榄绿的身影,不知道编制了多少堵卡小组,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闪着警灯,从警营出发了,向着唐山通往天津、北京的各个路口,各座桥梁。像一张网,像一堵墙。
刘犯能越过这钢铁般的封锁线吗?谁也没想到,他过去了,的的确确是在战士们的眼皮底下过去了。当然是侥幸过关的。能怨战士吗?不,绝对不怨。没参加过堵卡的人,不知道堵卡的艰辛;不了解内情的人,更不明白战士们的苦衷。那就听听战士们是怎么说的吧:
刘德明,l987年从山东入伍,机动大队防暴队战士。他是最有发言权。遗憾的是他不能再说了,确切地说是在堵卡的第二天中午他就不能说了,但是,在他倒下之前,他还是对战友们说了:
“跨上摩托车以后,我的心直跳,不是害怕,我从不害怕,是激动。自从到了咱防暴队那天,我就想把咱整天都在练的拳脚施展施展,最好是跟个罪犯较量较量。当然,要能立个功那更好,回去那该多光荣!咱是从革命老区来的,要对得起父老乡亲啊。到了东堤头大桥,我们跳下摩托,开始检查。当时,主要目标是双排座卡车,因为首长说罪犯是开着双排座的。当然其他车也没放过。那车真多,一辆接一辆,我们一辆也不放过。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脸上直冒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路边那鲜红的西红柿真是太诱人了,还有那顶花带刺的黄爪,要是来上几根,吃上几口该多好!可是我们谁也没去动,那是老乡的,咱可不能随便动。其实,渴和饿倒也没什么,挺一挺就过去了。最令人扫兴的是查了半天,也见不到那个“眉毛较重,嘴唇较厚”的家伙。3点钟了,饭总算来了。吃饱了,大家有了精神。我想罪犯大概不敢白天通过这里,即使来,也要在晚上。到了晚上,没有太阳的暴晒,但这里的蚊子比太阳更厉害,成群结队地往你脸上、脚上咬哇吸呀,真让人无法忍受。还是班长有办法,他采了一把青稞,找了一堆干柴,把干柴点燃又蒙上青稞,顿时浓烟滚滚,那蚊子像遇到了克星,全飞跑了。浓烟没了,真讨厌!它们又来了。班长说,不能再点火了,这样容易暴露目标。就这样可恶的蚊子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一个个“亲吻”,一片片“丘陵”。要是把罪犯抓住了,别说咬几个包,就是掉几斤肉算啥?遗憾的是我们白白蹲了一天一夜,连个罪犯的影子都没看着……”
刘德明说了很多很多。后来到围歼现场,他还在说。
一个不愿意说出自己姓名的战士,但他决不是自认为有愧才不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说:“我那天和几个战友在一个大桥头堵卡。这里是天津通往汉沽、唐山的一条主干线。我们这个小组的每个人都感到在这个地方堵卡责任重大,因而也都睁大了眼睛,把过往的‘双排座’卡车盯得死死的,甚至老远就要隔着驾驶室的玻璃寻找那个‘单眼皮,厚嘴唇’的家伙。可是一天下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天渐渐黑了,我们的警惕性更高了。说来也怪,到了晚上,过往的车辆骤然多了起来。这会儿正好有两辆车接连驶向桥头。两辆车都停了,我们检查完一辆后放行。恰恰就在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从隔着我们的第2辆车身后飞奔而过。由于天黑,没有看清脸面,但毕竟有些可疑。班长大吼一声,站住!那人不但不站,车速更快了。我举起步枪,‘砰’,枪响了。当时,我只觉得这个人可疑,哪敢断定他就是罪犯?不然,我的枪口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等战友们发动摩托,迅速追击的时候,那个骑自行的人早已消失在夜幕中。后来才知道,那人正是罪犯刘志强。他早已甩掉了“双排座”换上了自行车,那清脆的枪声更让他魂飞魄散。可当他下意识地感到手脚还那么灵活,脑袋上虽有热乎乎的液体流出,但那是汗。于是,他明白了,那枪声不过是警告。接着,他把全身力气用在脚上。逃了,逃进了芦苇荡,逃进了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如同已经漏网的鱼,又进了海洋。
芦苇荡的幽灵
听清了,是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声。刘志强把头低下,低得紧挨着路沟的地面,恨不得能扒个洞钻到地底下。他也说不清楚是慌乱之中连人带车一起摔进了这路沟,还是他急中生智想出这金蝉脱壳的妙计。暗自庆幸之后,他一个翻身进了苇塘。
他如瞎马撞槽般往里闯,任凭刀子般锋利的芦苇叶片在脸上、手上不住地抽打,划割。钻,往里钻。已经机械了的两条腿在不停地运动。身后是倒下的芦苇发出的哀鸣。
一个逃犯,一个后来已经死了的逃犯,在这夜色包围着的芦苇荡中的一切,谁能知晓?是芦苇,是星星,还是他自己?不,是公安人员的现场勘查,是收割芦苇的工人们捡到的被他劫持的自行车,是被他遗弃的鞋子和衣服。当然,他内心中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那是客观存在,并非天方夜谭,至少那倒伏的芦苇是给后人提供的难以抹杀的大自然的证明。
又一片芦苇遭到不幸。刘志强那罪恶的麻木的躯体狠狠地压在它们身上。他被一道缠绕着苇根的蔓草绊了一跤,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嘀嘀”,是远处的公路上飞奔着的汽车传来的喇叭声。他机警地坐起来,是前来围捕他的汽车吗?那上面说不定有荷枪实弹的武警、民警,有一个个锃亮的枪口。喇叭声消失了,一切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放下心来,又想起那辆在路沟里的自行车。天亮会被人发现的,一旦被人发现,不等于是自我暴露吗?唉,真糊涂,老师讲的案例全忘了,他又想他的老师,看到老师严厉的目光,看到老师训斥他时那抖动的嘴唇,看到老师捂着胸膛倒下去的身影。他要感谢老师了,感谢老师教给他的一切。于是,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摸着他踩过的倒伏的芦苇,像猫一般往外钻,终于,他摸到了那辆自行车。他感谢它,是它救了他。没有它,他怎么能够逃脱。他扛上自行车,又进了芦苇塘。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刘志强再也无力奔波了。水,一汪清水在月光下泛着粼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他,一头趴下,不,是全身心投入这水的怀抱。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那被他搅浑泛起泥沙并且带着一股腥臭的水。水竟是那样甜。他躺在水里一动不动。那水竟这般多情,像是纤纤少女在温情脉脉地在他汗渍渍的肌肤上做着桑拿浴。星星变得好看了,芦苇也显得多情了。好景不长。那不堪忍受的胃,如同那没有燃料的摩托车,驱使着他的手伸向了一片苇叶,衔在嘴里,不苦,只有些涩。一片,又一片,他嚼着,嚼着,嚼多了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成群结队的蚊子似乎也知道他的罪恶,反复地、无休止地向他袭来。他狠命地将身子往水里藏。什么东西扎了他的腰,用手一拔,是一条苇根。这东西不是可以吃吗?《芦荡火种》里的新四军,不就是吃过苇根吗?当年的苇根救了多少新四军的命,他拔了一根又一根,甜甜的,比苇叶好吃得多。
夜风袭来,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心中一阵冰凉。甩掉了湿透的衣服,只穿条短裤,鞋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手枪还在右手上,有这玩意还愁出不了这苇荡?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饿死,困死。
上帝大概对每个人的归宿早就做好安排,特别是那些罪恶的灵魂,这里大概就是上帝给他安排的终焉之地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60多岁的护场员赵贵荣大爷的肚子闹起了恶作剧。他本想熬到天亮,看来是坚持不住了,打开电灯,急不可耐地走出门外,在一芦苇荡旁蹲了下来。这一束灯光,差一点没让刘志强叫出声来,他以为那是公安干警的手电筒。一阵恐慌过后,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从一个窗户里射出的灯光,柔和,微弱。他怕光,但又希望能见到光。那灯光似乎也在说;“来吧,这里有酒有菜,有舒适的床。”刘志强拨开芦苇,用他那双疲惫然而又泛着贼光的眼睛审视着,恨不得透过夜幕,透过纸窗,看到他要看到的一切。
赵大爷出恭后回到房中,拉灭了电灯,暮色立时将房屋严严实实地包围了。刘志强眼前顿然一片漆黑,但即使那灯开亮着,他也不会知道,这里是天津芦苇场二分场土道沟的厂部。住在这里的几位老人,都是分场的护场员。
幽灵鬼使神差般进了院子。院里停放着的拉水用的水车上的铁桶,最先发出声响,是刘志强在找水喝。赵贵荣听到了声响,他开始没在意,深更半夜的,可能又是猫呀狗呀的在觅食,后来又觉得这声音不对。
“谁?”赵大爷终于发话了。
“我。”
“干什么的?”
“找点水喝。”
“那就喝吧。”
这千亩苇塘中就这么几间房子,而且又离公路不远,那些赶夜的、起早的、问道的,不是经常来这里找水喝吗?老人有些司空见惯了,没在意。刚一迷糊,又响起了敲门声。
赵贵荣、王永功两位老人把门打开,吃了一惊,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青年人。
“你要干什么?”那人没有回答,径直往里走,直到坐在那张木椅上才开口:“公安局的,来抓唐山的那个逃犯。”
赵大爷看他这副打扮,哪里肯信,随口又问:“有证件吗?”
“有”话音刚落,只听“叭”的一声,那人把右手提着的手枪摔在了桌子上。
两位老人不敢再问,也不敢怠慢,赶忙给他找水。那人把水喝足了,二话没说,转身便走。
两位老人哪里知道,这个自称是抓唐山逃犯的人正是唐山逃犯。但他们满心狐疑:公安局的人怎么这样?为什么就一个人?也许是走散了?不像,说什么也不像。他们隔着门缝朝外望去,借着月光,看到那个影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到对过的那间空房子里去了,老人们还听到了他反锁门的声音。这影子这声音着实令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