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伟大的心愿:我要把全世界的童话书买来。我的全世界就是上海,就是我家附近襄阳公园前的一个小书亭。我每考一个5分,妈妈给我5角钱。我每次考试后可以拿到一点钱,全部用来买书,从来没有在买书之外花过一分钱。我到底把这个小书亭里的童话书全部收集来了。后来,不知怎的一本-本都跑了。我一不记得是谁借了我的书。
我把生活也当做童话来读。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她是老虎变的。我转身就逃,逃进另一间屋,顶上门。那样子,大概像卡通片《鼹鼠的故事》里的鼹鼠,两只胳臂向前,两条小腿跑得飞快。弟弟笑我,他们不相信妈妈是老虎变的。
我攒很多透明糖果纸。先用水浸透,然后贴在卫生间的瓷砖墙上,抚平。干了就揭下,平整而美丽。有一天我又是一人在家生病,坐在沙发上看书。忽然听到卫生间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弹手指甲,噗、噗的。我缩在沙发里大气不敢出。妈妈决回家吧!妈妈下班回来了,我说妈妈卫生间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弹手指甲!妈妈说什么呀!你自己贴一墙糖纸,一张张干了,噗噗噗的都翘起来了。
我相信所有的童话。这天我放学回家,进门就告诉妈妈一个新闻。我说老师说的,美国可穷了,美国的椅子,一坐面。
快咩毕业了,老师让我们做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我想,我11岁了,上了中学就是大人了,我大起来要当女拖拉机手。老师说,苏联有很多很多拖拉机,苏联是最了不起的地方。
后来又后来,我都长到16岁了,妈妈常常用英语逗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陈祖芬。16年前,她从一只垃圾箱边走过,听到里边哇哇地哭,她就把小姑娘抱了回来,那小姑娘就是你。你不是我生的,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我急得哇哇乱叫,不让妈妈说下去。我一定要是妈妈生的,不是垃圾箱里捡来的。
可是妈妈每过一段又要用英语逗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
16岁,那多大啊
女孩是什么?女孩可能在明星演唱会上,冲着明星哇哇大哭,倾诉那其实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清。女孩可能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带着太太呢,女孩说:早知道你带着太太,我还不如去自杀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红着脸送来的红玫瑰一-!果觉得这个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话。女孩不想迁就别人,也不想迁就自己。女孩可以门门功课都考全班最好,虽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韧劲,还多一些什么。臂如多一只锁上的抽屉,里边放着用啐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还可能多几件妈妈买的衣服,不过她不一定喜欢。她喜欢自己看上的衣服,价钱不贵,但是洒脱清纯与众不同。如果第二天发现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样的衣服,那么,这件已经不是与众不同的衣服,在她看来已是俗物。
天,当个女孩多好!即便没有牛仔裙,没有从,没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时,我照样快活得常常张开双臂原地旋转,旋出了转出了宣泄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级,妈妈用手工给我缝制了一条下摆宽大的花格裙。我咯咯地笑着在学校楼道里原地旋转起来,让女生们看那转得越来越大的裙摆。六年级的时候,妈妈也给我缝制过一条花格裙,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天穿着它上学时的那份洋洋得意,虽然实际上那条裙子大得要命,大到我结婚时还穿着它。这两条裙,我穿着上高中、上大学、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儿子,才忍痛把裙子变成了尿塾子。
爸爸妈妈平时不给我零花钱,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零花钱,倒也从来不觉得缺少什么,从来快快活活。不上学的时候,喜欢到中学斜对面的一个小书亭看书。书亭里只能放下一只椅子,只有一个卖书的老伯伯。老伯伯把书递给脖子伸得长长的我。我垂着大脑袋一站半天看完书还给老伯伯。老伯伯有时要到公园里厕所,叫我进书亭坐在那把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椅子上,这是我最快活最伟大的时光了。
大概,我的潜意识里很清楚那些书不是自己的书,所以看书的时候非常小心,看过的书简直如同从未给人打开过的新书。至今我的书,大都如同从未翻阅过地薪新。八九十年代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如何颠簸拥挤,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拿着书读。实在太挤,把手从人缝中穿插过去,凑到车窗前,凑着窗前的亮光。偶尔看到一车厢的人被夏天的毒日头晒得都像开始融化的奶油蛋糕似的绵软,而我身子挺直着脑子更挺直着正猛劲儿在吸进书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觉得真像吮吸可口可乐那般提神呢。
我想,每个女孩都有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好或不爱好。我从小不爱用雨具。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只对我发过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宁可两只布鞋全湿透。那时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欢冒雨行。当然,我还是乖乖地听了爸爸妈妈的话,雨天穿雨鞋打雨伞了。不过一到了北京工作,远离了爸妈的视线,我就尽情地做雨中游了。几次瓢泼大雨,积水没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将起来,只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独行。看看前后,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到80年代看了部美国电影《雨中曲》,喜欢得不行。为什么喜欢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嘛。
当个女孩多好,有一些说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说不出原因的任性,还有一些也说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着晨雾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约10多岁的时候,一本连环画,上边讲到一个16岁的俄罗斯女孩。我怎么也不明白,16岁了怎么还能箅女孩,那多大呀!
终于有一年,我也16岁了,好像,自己也还是女孩。然后26岁了,36岁了,超过46岁了。这天与丈夫一起去北京大学图书馆查资料。我背着可怜的帆布书包,丈夫挺着伟大而庄严的肚子。丈夫通行无阻地从学生阅览室走进教师阅览室又走进善本室。而我在学生阅览室就被喝住了,学生!把书包放下!我乖乖地把书包放到学生存包的架上。老师把我当了女学生?当个长不大的学生多好,当个长不大的女孩多好。
女性,都曾经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长大,一直是女孩?
爸爸
护士说,只有亲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抚着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这是1974年7月25日早上8点。在这以前,爸爸大约已经有两周滴水不进,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人,和此刻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觉得他或许还活着。
我帮他合上的眼睛,刚才还是清纯的。快60岁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圆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闪。眼睛只会正着看人,眼角不留余光。只有一次,他头不动斜过左眼睛看我,使劲眨着、扭挤着眼睛,示意我警惕、镇静。那是1968年的5月的一天。我挺着9个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发上。只听一-梯响,红卫兵押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围,已经肿成一个大黑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难开始了。押解的红卫兵宣布我爸爸是美国特务。这时妈妈回家了,拿了只新买的小奶锅,是为我那就要出生的婴儿准备的。红卫兵说妈妈很可能也是特务。薔如买这只奶锅是想干什么?
兵开始抄我的家。爸爸已经数天不归,我们是有了准备的。我们把爸爸在各国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照的那几张。莎士比亚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但是这种照片留下来,爸爸必定和莎士比亚有什么单线联系。撕!
除了照片,再无其他。不仅没有物证,就连爸爸的思想,也没有残存一点美国的影响。爸爸是个国粹派。在美国留学几年回来,一样也不买,只带回一小笔美元。美元都放在一只不锁的抽屉里。亲戚朋友保姆随意出入不久就发现抽屉里的全部美元不辞而别。是谁拿的?爸爸不愿意把人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想这种事不是因为觉得想也无用所以不去想,而是这类事本来就不在他的心上。
在我的记忆里,家境从来没有富裕过。亲友邻人的孩子,凡对围棋表示出些许兴致的,爸爸来教,教到把手头仅有的棋子棋盘送给,然后再买一副,然后再教一个,然后棋盘棋子又随学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参加围棋赛,日方常送他高级的棋盘棋子,他无一不上交给国家。祖德这个全国围棋冠军的家里,便没有一副像样的、更没有一副有常性的围棋。有朋自各方来弈棋,一看棋子没了,爸爸又去买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铺开一张纸棋盘。
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常有学生来家请教,爸爸滔滔讲来,乐此不疲。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很认字的时候开始,爸爸天天早上给我们讲解诗经、唐诗之类。我小弟在这方面最有悟性。他6岁时看到雪花飘飘,随口就是小诗一首:窗外在下雪,屋内在吟诗。吟诗是何人,诗人陈祖言。后来,我家这位唐代诗歌的传人与国家共命运,15岁高中毕业后10年不沾书本一种地、筑路。直到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复旦大学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考者纷纷,大都是文科毕业生。中榜者却没有读过文科,压根儿10年不得读书,考分偏比第二名多出20多分。外人觉得大惊。我知道唯祖言得到了爸爸的真传。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们姐弟三人近乎条件反射地一个个轮着站到他跟前,飞快地背诵他早上布置的我们其实不解其味的诗词,乃至整篇的《古文观止》、《史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项羽本纪》和《滑稽列传》。前者因为是我们背《史古》的第一篇,觉得长;后者因为觉得好玩。
假期里,有时爸爸叫我们姐弟上公园去玩玩,但回家时必须各人带回一首《十六字令》什么的。家中来客,客人走后,我们又被迫一人填一首《菩萨蛮》,写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带上我们三人去看京剧。看到精彩处,爸爸的叫好声气盖全场。妈妈最怕京剧的开场锣鼓,她酷爱电影。爸爸晚饭后打开报纸,说一声:有啥影戏看哦?(老上海管电影叫影戏)全家雀跃。爸爸一看外国电影,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常有次重量级的鼾声输出,直到电影散场,他很满意地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读过外国文学,连西菜他都不吃。家里抽水马桶的水箱上,古文书籍如同手纸一样不可或缺。爸爸积肥(他一向把上厕所叫做积肥)时,手不离卷。中国的文学和历史,给了他取之不尽的兴味,哪怕他活一千岁!
但是,我们的全盘国粹的爸爸无可幸免地成了美国特务。后来,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读古文。后来,他不大能说话了,右手的食指,总还在空中书写着毛笔字。
爸爸去世了,周岁5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