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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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生我之门

四十六年前,在谓河边的一家农舍里,一个做过童养媳的女人生下了我。前几天,有人要给我算卦,问我的生辰八字,于是我打电话问母亲。母亲说,是天麻糊黑的时候生的。电话中我还顺便问母亲,生我时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异象出现,比如孙猴出世时,正午睡的玉皇大帝突然连打几个冷战,母亲笑着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平常日子而已!她记忆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疼了一回!

母亲是童养媳。当年黄河花园口决口,难民像蝗虫一样四散而逃。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常常说起逃难路上的事情。她说,在一些路口,常常架着一长溜大铁锅,铁锅里熬着被称为“舍饭”的玉米粥,这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每个逃难者只要伸出碗来,便可以得到一碗稀粥。她还说,在渭河渡口的一个地方,一个逃难的小姑娘饿极了,这时路边恰好有个人拿着一块馍,边吃边走。小姑娘见了,眼睛一亮,跑过去,一跳,抢过那块馍,然后扭头就跑。大人在后边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小女孩见路边有一摊牛粪,急中生智,将馍馍塞进了牛粪里,又用脚踩了两踩。大人走过来,蹲在牛粪跟前,瞅了一阵,叹口气,走了。女孩见大人走远了,从牛粪中刨出馍馍用袖子擦了擦,吃起来。苦命的母亲,讲这个故事时,眼睛里饱含着泪水。长期以来我一直疑心,那个逃荒路上的女孩子,正是后来我的母亲。

20世纪50年代初期,也就是我出生不久那阵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早年参加革命,当时在陕北一家报社担任领导的父亲,从城里寄回一纸休书,认为童养媳制度是封建的东西,自己作为一个公家人,要带头和这封建包办婚姻决裂。休书寄到高村,爷爷念罢,刚强的母亲这时候二话没说,抱起我,就回了河南。黄泛区的扶沟老家,母亲依旧是举目无亲,住过一些日子后,母亲突然觉得,她还应当回到高村来。于是抱着我,重返高村。

高村现在的老年人,还常常给我说起这事。说我回河南时,还不会走路,回到高村以后,已经能扶着炕沿,颤悠悠地走了。还说经过中原文化熏陶的我,身上穿着花格子粗布做的棉衣,嘴里咿咿呀呀,会说几句河南话。而母亲记着的,则是发生在河南开往陕西的火车上的一件事情。

母亲说,车到灵宝的时候,我喊叫饿。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我托给邻座的一个人照看,自己跑下火车去买饼子。母亲不识字,加上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上车以后,随着列车隆隆开动,母亲再也找不着我了。她发疯似的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窜,后来实在找不着了,就站在那里哭起来。“我那时候认为,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一定是叫人贩子领走了!”母亲现在还常常这样说。那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我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母亲紧紧地抱住我,用她的满是眼泪的脸贴紧我的脸颊。

高村的那件休妻案后来以喜剧的形式收场。白胡子爷爷是乡间秀才,传统道德的坚定不移的卫道士。一直不动声色的他,这时候发起雷霆之怒,他领着母亲,母亲则抱着我,北上陕北。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爷爷用鞭子抽了父亲一顿,又罚父亲跪了一夜,直到父亲收回休书,写下保证,这样,爷爷才将我们娘们留在陕北,自己独自返回高村。嗣后,母亲在报社印刷厂当了工人,我则被上班的父母用一根绳子拴在家里,一天天长大。我们家住在延安万佛洞下面的一个小佛洞里,系着我的绳子的另一头,捆在一个佛脚上。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见过一群石匠和囚犯修筑延安大桥时的情景。

生我之门锤子叮当有声,石工们唱着凄凉的歌声,这狄更斯式的情节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是一个好人,一个性烈如火的人,一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一个仕途上饱经坎坷的人。他死于1992年,死于古历的二月二。他属龙。民谚中有“二月二,龙抬头”一说,但是没有熬到中午十二点,他在“一点半时候就死了。人们说,如果熬过十二点,他就不会死了。但是他没有熬到。父母的婚姻,让我来评价,我认为总的来说还是美满的。少年夫妻老来伴,随着老境渐来,随着父亲历次运动的挨整,他们互相依存,互相搀扶着走完最后的路程。父亲死后,按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被运回髙村。乡间公墓上有一个坟堆,那是父亲的。一墓两穴,一个穴位,父亲正在里面安眠,另一个空穴,是给尚且健在的母亲留着的。

母亲属鸡,生于古历的十一月。中国民间,认为生在“一月的鸡是“败月”生的。有“正蛇二鼠三牛头,四月虎,满山吼,五月兔,顺地溜,六月狗,墙根走,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猴,满街游,十一月鸡儿架上愁,十二月老龙不抬头”一说。我不相信这些,我诅咒这种无聊的说法。

如今,她仍在陕西居住,和我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去年我接她来西安住,她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去了。她说住不惯楼房。我自个想,她恐怕是担心死在西安后会被火化。但是我还是想把她接来,尽尽我的孝心。我不久后就会分到一间大房子,到时候,专门辟出一间,接我的苦命的母亲来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