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停在郝朴家门口。
郝朴正在吃饭,搁下碗筷就往出跑。郝朴女人和何牛倌随后跟出来。何副市长瘦高的身影已从车里钻出来。何副市长和郝朴握了握手,目光便投向何牛倌。何牛倌的眼一湿,身子趔趄了一下。何副市长立刻扶住他,叫声叔,几个人都僵在那儿。何牛倌笑了笑,便恢复了平静。
进屋后,何副市长和郝朴寒暄几句,突然问何牛倌,怎么回事?
何牛倌平淡地说,没啥,房子着了火,郝村长又给我建了两间新房,房子不干,我搬不进去,只能在郝村长家暂住一阵子。
郝朴绝没想到何牛倌会这么说,一件事被他说得可有可无。和前几日相比,何牛倌判若两人。
何副市长轻轻噢了一声。
何牛倌说,建房的事我事前不知道,建房的钱我会给他的。
何副市长说,烧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郝朴尴尬地笑笑。
郝朴得知何副市长没吃饭,立刻吩咐女人做饭。女人问,还吃锅饼?何副市长笑道,嫂子好记性。随后嘱咐郝朴,不要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县里和乡里。何副市长强调说,我只是探亲,没有公务,不要惊动别人。郝朴点点头。他借故弄几样菜,跑出来。
郝朴琢磨该不该向黄书记和刘县长打电话。没等他走到村部,便见两辆车驶进村子,一辆是黄书记的,一辆是刘县长的。郝朴撒腿往家里跑,听得身后有人叫,郝村长咋了,是不是谁家又失火了?
郝朴跑进去,刘县长和黄书记已立在屋中央。郝朴跑得急,想说什么却喘不上气。
何副市长用别一种眼神望着他。
刘县长责备郝朴,何市长回来,你也不通知一声,你这个村长,怎么当的?
何副市长说,我也是刚进家,是我告诉他不通知的。
刘县长说,这怎么行,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怎么也得见见你的面。
何副市长哈哈一笑,是不是也想吃莜面锅饼了?
刘县长和黄书记跟着笑。
饭后,刘县长很得体地将何牛倌房子失火及事后调查的经过详细向何副市长作了汇报。之后,深刻检讨自己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应负主要责任。黄书记跟在刘县长后面做了检讨。黄书记说完,便看郝朴,郝朴假装没瞧见,拿壶为领导们倒水。
何副市长轻轻一笑,你们把话说过头了,不就是失火吗?
这种事在农村太常见了,不必大惊小怪,虚张声势,也更谈不上负什么责任,如果按你们的逻辑,我不也得负责吗?几句话,说得刘县长和黄书记松弛下来。
刘县长说,北滩是我蹲的点儿,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是我的工作没做到家。
何副市长说,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就事论事。
刘县长和黄书记点头称是。
何副市长说,我看这件事用不着再查了,我想不会有其他问题,即使有问题,由村里处理好了。
说完此事,刘县长让何副市长去县宾馆住宿,何副市长言称明天一早还要开会,连夜走了。
送走何副市长,刘县长和黄书记随郝朴回到村部。郝朴想给他俩倒水,刘县长拦住他,你别瞎忙活,深更半夜喝什么水?
郝朴说,给二位领导润润嗓子。
刘县长问郝朴,你对何市长的话怎么看?
郝朴装不懂,佯问,不是说没事了吗?
刘县长问,你真没听出,还是装糊涂?
郝朴老实说,我真没听出。
刘县长说,何市长没明说,可显然是批评咱们。一个村级案子,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出,声势倒造了不小。刘县长没了刚才的谦卑,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先前坐得挺稳的黄书记不停地挪着屁股。
郝朴问,那还查不查了?
刘县长说,查,当然要查,你能让何市长怎么说,说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有些事,是没法明讲的。
郝朴说,那就查吧。
刘县长说,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公安人员撤走,这事由你全权负责,这不是说这件事不重要,而是为了不扩大影响,有些问题我确实考虑不周,应负一定责任,但负直接责任的是你,市长的叔叔被烧,就这么不了了之,说明什么?传出去这是笑话,我这个县长脸上没光,你这个村长脸上就有光了?
郝朴没料刘县长将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而半句没提黄书记。他偷偷觑了黄书记一眼,见黄书记腊黄了脸,脑门上渗出豆样的汗珠,明白刘县长的话是别有所指。却又不解刘县长为什么不直接训黄书记。
刘县长训完话,问郝朴,完成这个任务有没有困难。
没等郝朴回答,刘县长马上道,有困难也得完成,我给你二十天时间,再查不出,你这个村长也就当到头了。
郝朴说,我一定查出来。
刘县长说,有这个决心就好,我相信你,老郝,你可别让我失望啊。刘县长的声调里有一丝苍老。郝朴的心一动,这县长也不好当。
刘县长一走,黄书记就灰着脸说,刘县长和我粗了。
郝朴说,他可是一句也没提你呀。
黄书记说,你装什么糊涂?我了解刘县长,他越不理你,说明他越和你生气。他这是让我主动请罪呢。
郝朴说,还是黄书记看的透。
黄书记冷冷一笑,没做声。
郝朴叹口气,我这个村长怕是当不成了。
黄书记说,你当不成,我就能当成了?现在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老郝,这事就拜托你了。
郝朴说,我当然尽力。
黄书记蔫头耷脑,完全没了书记的架子。
第二日早饭后,郝朴陪着何牛倌看新房。郝朴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要查清这件事,还得从何牛倌身上打开缺口。郝朴边走边套何牛倌,何牛倌心不在焉地答着。末了,突然说,这事就甭查了。郝朴噎住。何牛倌说,我一个老汉,烧死也没啥,我反正是活够本了。郝朴说,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咱北滩的功臣。何牛倌问,郝村长,你真这么看我?郝朴说,当然,北滩人确实沾了你的光。何牛倌顿住,死死地盯着郝朴,尔后长长叹口气。何牛倌的样子,确实是揣着满腹心事。郝朴疑惑地想,他能有什么心事?
看完房,郝朴道,过几天你就能搬过来。何牛倌说,盖房的钱,我分期付给村里。郝朴说,这房是乡里给盖的。何牛倌固执地说,不要钱,我决不搬进来。口气坚决得令人吃惊。郝朴忙说,随你。
这时,刘和英在学校门口喊郝朴。何牛倌见状,忙说,我先走了。郝朴点点头。自何副市长走后,何牛倌的情绪就稳定下来了,只是目光忧郁,常常走神。
刘和英走过来,说,你不能过分抬举他。
郝朴一怔,什么意思?
刘和英说,普通人只能过普通人的日子。
郝朴说,你这话,难懂。
刘和英娇嗔地剜他一眼,压低声音说,昨晚又忘吃药了吧?
郝朴说,我忙得晕头转向。
刘和英说,别累坏了。
郝朴无言笑笑。
刘和英嘱咐他晚上一定来吃药。
郝朴敷衍几句,立刻走开。郝朴不打算再去喝那些苦药,可到了晚上,眼前老晃动着刘和英煎药的身影。郝朴知自己不去,刘和英会一直等下去。郝朴不忍伤她,悄悄溜出来。
走进刘和英家,郝朴的心就噗噗跳。刘和英却很自然,郝朴喝完药,她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坐坐吧。
郝朴长长地叹口气。
刘和英说,没一点儿着落?
郝朴摇摇头。
刘和英欲言又止。郝朴便问,有事?
刘和英说,我替你算了一卦。郝朴几乎跳起来,你干吗呀你?
刘和英扑哧一笑,你紧张啥?
郝朴说,我不喜欢装神弄鬼。
刘和英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不顺,我就……那人说不顺的原因是村部的位置不好,村部是个风口,我一琢磨,确实是这样,你整天守着风口呀。
郝朴说,你说对了,你以为村长是啥官,村长就是守风口的。刘和英说,你挪挪村部的位置吧。
郝朴说,除非我不当村长。
刘和英说,这村长难当,不当也罢。郝朴苦苦一笑,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刘和英说,不早了。
郝朴顿了顿,道,明天别再熬药了。
刘和英说,不熬就不熬,你是怕人说闲话?
郝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和英说,你是哪个意思?眼圈就红了。
郝朴说,别这样。他碰了刘和英一下,没料刘和英突然扑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郝朴拍着她的肩,说,哭啥,哭啥。拍了几下突然说不好。刘和英抓的这些药确实管用,每次喝完,郝朴肚里就揣了条火龙似的。今天多坐了会儿,药劲儿突然就发作了。刘和英呢喃一声,身子渐渐变软。郝朴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猛地将灯拉灭。
刘和英喜极而泣,这药见效了。
郝朴干笑几声,穿起衣服就走。郝朴心里慌慌的,老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
走到家门口,听得屋内有吵骂声,郝朴的腿倏忽颤了一下。
屋内,郝朴女人正拽着石老大,石老大抻着粗脖子,冲何牛倌骂,不帮就不帮,你伤谁呢?我贷款是贷共产党的钱,又不是贷你何牛倌的,在我面前摆谱,我不尿你。何牛倌蜷在墙角,浑身乱颤,却不还口。
郝朴怒吼,石老大!
石老大突然顿住。
郝朴道,撒野你也不看看地方。
石老大垂下头,我是没退路了,要不,我也不会求他。
郝朴骂,你别不讲理,谁前世欠你的了?
石老大粗暴地骂,怪不得别人烧你,活该!噔噔地走了。
郝朴赶忙将何牛倌扶住,劝道,石家的人都缺心眼,别和他一般见识。
何牛倌抽搐了半天,颤声道,他骂的好,我造了孽,我该烧。
郝朴说,石老大全是屁话。
何牛倌捂着老脸哭起来。
郝朴女人责备郝朴,你往哪疯跑了?
郝朴底气不足,没说什么。
次日,郝朴将石老大堵在磨坊,狠狠数落了他一顿。石老大挺着脖子说,当官的怕他,我怕他个啥?一句话把郝朴激火了,郝朴指着石老大的鼻尖说,妈个B,你这叫人说的话?没有何牛倌,你哪贷那么多款?想发财,发你爹个蛋!现在赔了,怨谁?怨你家坟上没长那棵草,长了颗猪头,还想发洋财?何牛倌给你开银行了?北滩是你随便拉的地方?日你个妈,你不是个东西,你是狗屎!狗尿苔!
石老大的眼睛充了血,顺手摸起一根棒子,叫,你想打架?
郝朴冷笑,你那几下吓唬谁?干啥你都是孬种,实话跟你说,老子打死你,顶多是误伤,顶多撤了老子的职,你伤了老子你得坐牢,你老婆让别人操去吧!
北滩人最怵头的就是郝朴耍手段,郝朴几句话就把石老大吓怯了,抓棒子的手慢慢松开。
郝朴冷笑道,低下你的骷髅想想,想好了来找老子。
出来,郝朴悄悄揩了揩汗。要真动起手来,郝朴绝不是个儿。
下午,灰头灰脸的石老大找郝朴认错,郝朴乘机又损了他一顿。石老大低着头,一言不发。郝朴出够了气,石老大可怜巴巴地请郝朴喝酒。郝朴说,你弄成这样,我哪忍心喝你的酒,还是我请你吧,等你哪年发了财,请我几顿我都喝。
石老大边喝边骂自己,半斤酒下肚,眼泪和鼻涕糊了半脸。他唏嘘道,弄成这样,我没办法啊,不贷款,我就没了退路。郝朴劝了几句,可他自己也觉得虚虚的。石老大说的没错,石老大不贷款就救不活厂子,可再贷款,也只能陷得更深。怎么劝他?
郝朴说,想想别的办法吧。
石老大呜呜地哭。
郝朴女人早饭做得少了,被郝朴和何牛倌吃塌了锅。郝朴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拉何牛倌就走。郝朴女人自知理亏,不敢吱声。何牛倌说,不止今天,在你家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郝朴一愣,没想何牛倌说出这样的话。何牛倌笑笑,补充,在别人家我从来吃不饱饭,在二娃家也是。二娃即何副市长的乳名。郝朴说,这就怪你了。何牛倌说,对,是怪我,郝村长,你想不想让我吃饱饭?郝朴嘿嘿笑着,不说话。何牛倌也学会了拴套子。郝朴不说,何牛倌索性挑明,我想搬到新房去住。
郝朴说,再让房干几天。何牛倌固执地说,我今天就搬。郝朴不同意,何牛倌犯了牛倌脾气,不让我搬,我今天就不吃你家的饭。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胡子陡地绷直了。郝朴女人拽拽郝朴的衣襟,郝朴恶狠狠地吼,滚远点儿!何牛倌跳下地,大虾一样跳出郝朴的视线。
安顿了何牛倌,郝朴很是不快。在北滩,还没有一个人敢和郝朴这样对着干。郝朴明白何牛倌不是那种仗着靠山耍赖的老汉,可郝朴却明显地感到来自何牛倌身上的压力。郝朴暗骂自己几句,然后发泄地嚎了几嗓子坝上戏《大钉钢》。
墙角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郝朴眼尖,叫,大蛋,过来。大蛋没听见一样,继续跑。郝朴吼,大蛋,你给老子站住。大蛋哆嗦了一下,定在原地,抹出一脸讪讪的笑。郝朴厉声问,你跑啥?我又不是狼。大蛋掏掏耳朵,很快作出一副嘻皮笑脸状,郝村长,你这一嗓子怪吓人的。郝朴骂,娘的,你还嫌难听。听说你和你媳妇又克扣你爹了?大蛋猴急了眼,没有啊,哪个没屁眼儿的造我的谣?郝朴说,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
大蛋说,我急了么?郝朴冷笑道,我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再耍鬼弄八道,我剥你的皮。大蛋说,我的皮厚,就怕你剥不动,说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