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假戏真做了,葛大凤一分钱没得着,成了我二伯母。等到我记事的时候,二伯母已经肥得威风凛凛,因为太胖,肚里油多,不爱坐胎,好几年后才生了一个儿子,叫何营,属猴,一听就知道是公私合营那年的孩子,名字就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何营不随父母,吃什么都不长肉,干瘦,让二伯父二伯母大伤脑筋。二伯父那年升为区长,热河省和全市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庆祝进入社会主义。我爷不敢落后,蹦着高把买卖交出去,回家说我可卸了包袱了,共产党真仁义呀,这么破的买卖他们都给合过去,搁先前就该黄啦,这回用不着咱操心了。我奶说闭住你的老嘴,管住你的老腿,跟着党走没错,乱说乱动找倒霉。
二伯父一看都进了社会主义,资本家也改造没了,他的警惕性也松下来,隔一阵子也就回家来看看。1956年后半年他爱发愁,一是市里开会,重新划分管理权限,分到他手下的是白铁社、剃头棚、修鞋铺、酱油醋。上级还让他带着这些人奔向共产主义天堂;二是何营越来越瘦,比上半年还瘦,大眼睛灯泡似的,就跟后来照片上非洲灾民中的幼儿一般。二伯父召集一次全区职工大会,还是在文庙小学,用正殿,一瞅这些人他寒心了,一个个穿得破衣旧衫,脸黑手黑说不好个话,光知嘿嘿笑。二伯父当时就问啥文化水平,回答最高的是小学二年级,大部分是扫盲班结业。二伯父又问上级让咱奔共产主义,就你们这样能行吗?下面哄的一下开了锅,有说行的有说不行的,后来有人问那共产主义到底应该是啥样,你当领导的给说说,行不行不就明白了。二伯父说我也说不大好,据说到那时东西有的是,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不用花钱。下面又乱起来,说那你快领我们到办成共产主义的地方去,好好吃一顿。二伯父一下子火了,拍桌子说你做梦吧!哪有那么美的事,想吃饱就得自己干!下面有人说:“都捆一块咋干?修鞋又不是搞对象,干啥非都挤一个屋里,放个屁大家闻,干活还得留着神,锤子偏了就砸旁人……”
二伯父听了一肚子这类牢骚话,散了会转到二道牌楼何家大院,见到我爷我奶还有我爸,他指着我说:“你看人家大宝长得多顺溜,我家何营咋跟这公私合营一样,挺好的苗,越长越抽抽了。”
我奶说:“谁叫你给孩子取那么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叫何营,合营合营,啥事都不成。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一屋掌柜的,成天瞎扯淡。”
二伯父揉揉鼓眼睛说:“这是谁编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琢磨着像推头的焊壶的补鞋的锔锅的,还是个人单干比合起来好……”
我爷说:“这事你可不能胡来,上级让干啥就干啥,省得犯错误。”
我奶说:“先别管公家的事,先把何营的名字改了吧,或许就能胖起来。”
二伯父说:“那就叫扯蛋,比铁蛋还好养活,扯来扯去不谢黄儿,学名等上学再起。”
那时没人把孩子当回事,名字也是瞎起,特别是小名,顺嘴叫什么的都有。堂弟扯蛋六二年上小学以后起大名叫何时好,意思太明白了,低指标瓜菜代,问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过来。那时他又有一弟弟,六四年取学名叫何大国,是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以后生的。他俩身后还有一个妹妹,七○年生,生她时二伯父正在“五七”干校插稻秧,手里拿着绿禾苗,遂起名何苗苗。有人问他为啥这么起名,他说名字就是个符号,关键是内容,叫什么无所谓……1956年底,我二伯父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把修鞋铺给解散了。起因是李拐子的鞋摊原先就在他家门口,正对二道牌楼一个朝阳的旮旯,合并后让他去头道牌楼的修鞋铺去。他一条好腿,那边拄拐,下雪化了又冻成冰,把他摔得够呛,好腿也不好使了。他又是光棍一个,躺家里就得冻死饿死,我奶爱帮助人,就过去给他点把火熬锅粥。二伯父听说了来看看,李拐子流着泪说我打心眼里拥护共产党,可就一件事觉得不该这么办,就是把修鞋的合到一块儿,定这主意的人,是官僚主义。这话对二伯父刺激很大,闹半天人家群众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敢讲。二伯父一拍炕沿说:“你好了,还在家门口修鞋。”
李拐子噌地坐起来:“那鞋铺呢?”
二伯父说:“有个名字在那顶着就行,关键不在皮,在瓤儿。”
区里修鞋的散了伙,众人一片欢呼,但麻烦也就来了。苏有权这时当副区长了,还想当区长、当区委书记,可上面有人占着位子,他就着急。着急后暗自总结经验,有了重大发现--建国后大凡蛮干工作的人,多数都出过差错;可少干工作或干脆不干工作的,专盯着旁人的人,官升得都好,特别是能写文章批旁人的,绝对受重视。为此,他还在家练过一阵,写了一大堆信纸,总也写不像样。他媳妇姜桂兰是厚道人,在副食店卖酱油,回家说你是高粱米吃多了撑的,咋不奖励柜台拿提拉(打酱油的工具),专赞扬柜台外说咸道酸的。苏有权说你不懂,时代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要想提拔,就得动脑筋,我这官位能不能升,就看这手咋样。姜桂兰拿起他写的瞅瞅,满篇错别字--“各位领导,今天我古(鼓)足永(勇)气,揭发肚(胆)大包天的何天宏……”
姜桂兰吓坏了,忙问:“那是你外甥女婿,你咋告他?”
苏有权说:“他解散修鞋铺,就是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
外甥女婿也不行。”
姜桂兰说:“其实,副食店也没必要合并,居民多不方便。”
苏有权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是资产阶级,你怎么想过那种日子!”
姜桂兰说:“那好吧,中午饭你自己做,往后我也不给你洗衣服了,你千万别学我。我妈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苏有权傻了,一个人在街上逛,肚子咕咕叫,逛到二仙居。这儿据说当年有俩仙人在这喝过酒,喝着说这地方不错,盖两间房子住这吧,就在桥东盖茅草房三间。那草房如今早没了,在那地基上建了一片瓦房,住的都是姓葛的老户,葛老大临街住,为的是卖烧饼方便。苏有权忽然眼睛一亮:葛老大又单挑门户自己卖烧饼了!前些天不是合并到人民大食堂去了吗?怎么又单干了?
苏有权上前叫姐夫,葛老大递过热腾腾的烧饼,又酥又香,苏有权吹着热气吃下去,吃完了也听清这又是何天宏干的。他又连着吃了俩烧饼,然后用舌头扫净嘴角上的芝麻,就去市领导那里告状。接待他的市领导是原热河省的干部,老八路,说话直,听完以后拍腿叫好。苏有权还以为说自己好呢,后来才听明白是说何天宏好。原来这里的事还挺复杂,热河省1956年给撤了,归到现在这个省里来,各方面工作总落在后面,人称塞外一枝花,不是老九就是老八,说的是全省九个专区,排名总是倒数一二的。时间长了,矛盾也就出来了,省里说热河这太右,热河这觉得省里左。虽然省里官大,但热河也有倔人,硬是敢创造性地干事,有不少资料表明,热河这儿是当初最早闹“小自由”的地方。
坏了菜啦。
苏有权更倔更狠,从冬天告到春天,把状告到了省里,省里正需要这方面材料呢,拿着信,一位领导就亲自来了,把市领导批评了一遍,又点名叫姓何的那位区长来,听听他说的服务行业搞个体的四大好处。这是咋回事?原来何天宏犯邪,自以为天高皇帝远,神仙好逍遥,把合营的摊点给解散了以后,他还归纳了四大好处,在众人面前讲,一、人不挤,活不断(分散开生意好做);二、多干活,少扯谈;三、放臭屁,去树林(当时热河城到处是树,夏日摊点多在小树林边);四、抓虱子,不背人(男女在一屋里干活,很不方便)。
大祸临头,神鬼皆惊。二伯父一步三回头地往避暑山庄里走,比当年老百姓见皇上还紧张。路上遇上妻子葛大凤,葛大凤早不在妇联了,在火神庙菜站当经理。她说在妇联咱也不会写文件,总扫地打水也不合适,毕竟咱男人是区领导,咱还是下基层吧。火神庙地处三道牌楼旁,“九表同风”的老匾四下有空场,历史上是搞庙会闹花会的集散地,这会儿菜站建在这儿,又成了一景,咋着?全市一共没超过十个菜站,物以稀为贵,供求矛盾大,从官员到百姓,谁都得吃菜呀!一下子,葛大凤小老妈坐飞机--抖起来了。按何天宏的意见,菜站应变成若干菜点,以方便群众。但菜站不归区里管,直属市蔬菜公司,故何天宏说话不管用。葛大凤虽然对何天宏的建议不赞成,但毕竟是夫妻,从菜站门口撵到头道牌楼下,拉一把天宏说:“别去,去了没好果子吃。”
何天宏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领导发话,不去不行呀。”
葛大凤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顺着人家说得啦,别争嘴上高低。”
何天宏说:“那是老百姓的心声,不是我要争个嘴上高低。”
葛大凤指着排大队买菜的人说:“老百姓不是都活着吗,你干啥去找死。为了他们的长远幸福,你也得闯过这一关。”
这时候正是一清早,太阳刚升起来,明晃晃带着点红光照着这座古城,照着破旧的三道牌楼,照着牌楼下铺着大块石条的西大街。西大街是御道,是清朝皇上从北京来避暑山庄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一条曾经精心设计过的街道:三道牌楼前后相互呼应,店铺林立分到两旁。公私合营前,这里都是各种小店,虽然规模小,却也琳琅满目,绘出一道小城风景。如今这里却门板紧闭,柴煤当街,看去十分的不舒服。何天宏心里说我们咋也不能越倒弄越萧条吧,为了将来的繁荣,我先躲过这一难再说。他问新来了什么菜,葛大凤说除了长了芽的土豆子,还有一筐喇嘛寺村温泉旁产的早黄瓜,可惜太贵没人买。
何天宏说给我弄五斤,再弄点热烧饼来。葛大凤说你疯啦,你知道黄瓜多少钱一斤?何天宏说豁出去我这月工资啦,我得想法堵住领导的嘴。
进避暑山庄到畅远楼,那楼是乾隆皇帝给他祖母建的,如今变成招待所,专接待各级领导。省领导和手下工作人员起早到山庄里转一圈,回来吃早饭,早饭无非是小米稀粥、馒头和咸菜,小葱蘸酱。说实在的,这早饭不怎么样,但那年头就算是好的了。那时也不讲陪餐,省领导刚拿起馒头,就见一个人拎着两兜子东西进来,往桌上一摆,好家伙,一堆顶花带刺的鲜黄瓜,一堆冒热气的芝麻烧饼。省领导还以为来人是食堂管理员呢,客气了几句,伸手抓黄瓜蘸酱,就烧饼,吃得这叫一个香,边吃边叫好,说这早饭也太棒了,吃得人浑身清爽,他扭头问何天宏:“热河城有啥跟旁处不一样的地方?”
何天宏说:“这不动刀枪,热河水化冰(兵),磬槌峰打铜磬,嘉庆死在这,王怀庆(热河都统)不敢上任,大官到这都特谨慎。”
领导皱皱眉又问:“看来你挺明白。再问你个事,公私合营好处和不足,群众咋说?”
何天宏说:“好处是人多力量大,天大困难都不怕,不足是,人多麻烦多,铁勺、漏锅……”
领导打了个饱嗝,倒背手转了两圈又问:“修鞋铺该不该散?你说实话。”
何天宏说:“不该散。”
领导瞪大眼睛问:“原因呢?”
何天宏说:“原因不少都编成顺口溜儿啦。”
领导招招手:“快说,快说。”
何天宏说:“我记不全。”
领导说:“记多少,说多少。”
何天宏干咳两声后,装模作样地仰脸望天,然后说:“那我就说了,你们听着,人多好扯淡,谁都有碗饭。有屁大家闻,个个都精神。神多爱掉腚,烧香也不动。集体修破鞋,鞋匠变大爷,感谢修鞋铺,合并走大路……”
何天宏没词可编了。领导皱着眉头说这是说修鞋铺好呀,还是不好。何天宏说你是大领导,您应该听出来,这绝对是在说好呀,干活不多不累,还能有饭吃,有闲嗑儿唠,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比起旧社会劳动人民做牛做马,还吃不上穿不上,简直是天地之别呀!老百姓都说,往下该向修鞋铺学习,在家舒舒服服呆着,小菜炒着,小酒喝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新生活……领导沉下脸,转身朝餐厅外走。何天宏说我这还有群众的呼声呢,是街道没工作的家庭妇女,主动要求组织起来,要把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截子。领导扭头说:“没想到你们这的人这么好逸恶劳!天上能掉大米白面吗?能掉馅饼吗?
不像话。”
何天宏说:“我也这么说过。”
秘书摆摆手:“你闭嘴,你说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