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莲灯寺门口那条铁栅夹起的通道刚刚能过一个人,要不是把守的是一帮僧人,会以为这里是一个什么军事要地。梁平几个还没有走到铁栅的尽头就给净心和尚伸手挡住了:
“票!”
“我们是幻空法师请来的。”
“对不起,没有听见师傅交代。”
“不可能!”
梁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请你们给后面的施主让让。”
净心那只手臂硬硬的。
“来了!来了!来了!”
陈时雨从里面一路小跑出来:
“让他们进来。”
净心不睬,手依旧硬着,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你是老几?”
“幻空师傅让我来接他们的,难道你非要师傅自己出来?”
从山门看进去,幻空正穿过院子向这边走来。
净心这才放下那只横挡着的手臂。
梁平瞪了净心一眼。几个人跟着陈时雨扬长而入。刚进山门,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幻空。
除了剃光了头,一身垂到脚背的老式长褂--庙里叫这做“海青”,一双圆口布鞋,加上一个法号,现在的幻空跟当年在大学里说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还是叫我的法号吧。”
幻空的声音很细小,语速很缓。
梁平回头向同来的人咧了咧嘴,老实下来。其他人也都肃然。
幻空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大学几年,极少听到他说话。他一向起得早睡得晚,寝室里从来听不到他的响动,只有别人吵他,他从不吵别人。早上一个寝室鼾声如雷,谁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出的门,怎样出的门;晚上最后一个话音停了,最后一个床头灯灭了,他的灯也就跟着灭了。他睡梁平上铺,爬上爬下像猫一样。他的名字很女气,听起来像是个乡下女孩。每逢众人胡闹,他静静地坐在人堆里,闹得怎么厉害,他也不走开。只是死也不肯喝酒,实在逼急了,强抿一口,额头的青筋马上就暴跳起来,无辜的眼睛里满是泪光。别人也就不忍;让他说话,他就细声地缓缓地说,青白的脸一阵一阵潮红,很动情。毕业后他考到外地一所名校读研,然后娶妻生子,妻子是他同校的教师,又漂亮又贤惠,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怎么也没有想到,硕士毕业前夕,他突然去了山西的五台山出家。所有人都像遭了雷击,却无从追问。他自己一如既往,静若止水,一切如同瓜熟蒂落。他妻子伤心得要死要活,能想起的只是他老是一本本的翻佛经,以为只是纯粹的爱好,哪里想得到他早已发心作弥陀使者,要跟一切有缘众生作娑婆莲友。他后来由入门师傅指引,到江南名刹普济寺挂单入堂,跟着名高僧寂照大师研习律法,得到寂照赏识,许为门下弟子。寂照圆寂之后,奉派来莲灯寺。
莲灯寺始建于宋朝,其中最有名的是供奉阿弥陀佛的接引殿。明时殿宇毁坍,佛像被埋入荒草,清时外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到这里朝山,发誓七日不食,日夜坐在雪地上,向路人募化。饿到第六天,感动了一个登山的官员,回去苦请顶头上司拨款修复。当时的县志记下了这个传说--其实类似的传说许多地方都有。这个接引殿连同整个莲灯寺早已片瓦无存。现在的地方政府根据那个传说,决定在这个茅草丛生的山谷恢复往日的辉煌。
规划图上的气势很大: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殿、接引殿、伽蓝殿、法堂、禅堂、祖堂、斋堂、客堂、钟鼓楼、居士楼一应俱全,依山踞势,错落有致,对称有序,红墙绿瓦,翘角飞檐,古香古色,加上林木幽深,既是修行参禅的妙境,又是旅游休闲的胜地。
幻空的使命是首座代主持,眼下他首先要主持的就是莲灯寺的重建。莲灯寺虽不是普济寺那样的大庙,但主持却无论如何非同小可。重建莲灯寺是个大工程,把这样一副重担放在那样一副文弱的肩上,认定的是幻空品行的牢靠。
寂照身后,普济寺由谁当家一度发生歧义。幻空对佛理研习甚深,又一向恪守戒律,寂照往生前,普济寺坚持以农耕修行,自食其力,连功德箱也不设。幻空奉行不移。仅从这一点看应该是适当的人选。但另一种见解认为,过于封闭,于本人的修为也许有好处,于寺庙的经济则很不利。到处都讲经济,寺庙就不能讲?四万八千法门,谁说只有苦修才能到彼岸?佛法大海,信为能入,只要有信,处处都是道场,并不是只有隔绝世尘才能修持。当今的政府改革开放,本身就是普渡众生。
佛门弟子又有何道理不敞开山门,广结善缘?如果不能安僧护教,还谈什么弘法利生?
最后是善能法师成了普济寺的当家和尚,他也的确不负众望。普济寺在他的主持之下,面貌一新。人声鼎沸取代了先前的空寂清寒。周边一些闲置多年无力修复的残破建筑,纷纷承租了出去,改作了餐饮、住宿和人妖表演的场所。寺院收入陡增。唱经有了音响,禅房有了电视,早斋有了精面馒头,各堂执事有了手机,善能法师自己上山下山、进城入省也有了“四环素”代步。“四环素”是当地乡下人对省级官员公务车“奥迪”的叫法。买车时有人建议买“奔驰”、“宝马”一类,善能法师不允,说是衲子不是商人,何必讲求排场。政府官员尚能廉洁自律,况出家人哉!
普济寺皆大欢喜,只有幻空横眉冷对。作为普济寺的“原教旨主义者”,他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禅房的壁上挂一副“智水灭心火,仁风扫世尘”的对联。这副对联,他现在带到了莲灯寺。
禅房在寺院的最深处。莲灯寺的重建在幻空之前已经动工,这幢两层楼是最早的建筑之一。先前的主持一个人占了楼上的一层,下面作了客堂,其他的僧人都住在跟工棚差不多的简易房里。那主持是文革时被从外地的一个什么庙里遣散回来的,还了俗,种了二十多年田,又被当地政府请出来主持筹建莲灯寺,感觉像是真神归位,年纪又老了,很是跋扈。到后来连政府干部也不放在眼里,结果是让他自己卷铺盖走人了事。
梁平一帮人随着幻空穿过香烟缭绕的客堂上楼。楼梯很窄,木头却硬扎,踩上去感觉很沉稳,只是因为在角落里,有些幽暗。一到楼上,眼前忽然一亮。宽宽敞敞的一间大厅,明净雅致,南面的一整排花窗,树影婆娑,北面中堂的香案上供着莲花佛像。两边挂着幻空从普济寺带来的那副对联。东西两边是厢房,厢房的两个分得很开的房门之间横着一长排满满当当的书架。佛像、对联和书架都是幻空来后增加的。大厅中间是仿红木的环行会议桌,周围是皮圈椅。这是前面那个主持照当地县委常委会议室的摆设采购的。
几个人心里暗暗嘀咕:当一个和尚庙的住持原来也这么排场啊。却听幻空说:
“这层楼给各位办公是简陋了些,暂时只好这样,实在对不住啊。”
原来幻空从来就没有住在这里,他在其他僧人住的那排简易房给自己隔出了一个小间。把这层楼留给了先来的陈时雨和现在来的梁平他们。
陈时雨早已在这里住下了,一个人占着东面那两间厢房,朝北的一间睡觉,朝南下临寺院的那间办公。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是幻空的同学,后来考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应聘在市里的建筑设计院。幻空请他来负责接引殿的设计和施工,名分是工程部主任。因为是接私活,这名分不公开,只说是帮着出出主意。他供职的那个设计院一向禁止自己的技术人员在外兼职。
幻空本不想为难老同学,但想到责任的重大,世情的复杂,不找知道底细的老同学找哪个?请地方政府派人,就是下了红头文件,哪里又信得过?多少贪官污吏不都是红头文件任命的么。
幻空和陈时雨从小住在一条街上,高中毕业前,一直是同上学同放学。陈时雨完不成作业就抄幻空的;幻空受人欺负陈时雨就挺身而出。他们上的中学在江边上,热天下午放学陈时雨就带着幻空下水游泳。幻空胆小,从不敢游到水深没过头顶的地方。陈时雨说,这哪行,这样你一辈子学不会游泳。自己踩着水浮在深水里,那地方只要往回一步就能露头,然后让幻空游过来。幻空咬咬牙,鼓足勇气游过去,刚接近陈时雨,一脚探不到底,立刻就慌了,一把搂住陈时雨的脖子,死命箍着。
“这样两个人都会死的!”
陈时雨大叫,死命挣扎,掰着幻空像绞索一样勒住他脖子的手。
幻空在迷迷糊糊的沉浮中忽然眼睛一亮,放开了陈时雨。
陈时雨一下跃出水面,用力往浅水方向蹬了幻空一脚,接着自己游到脚能着底的地方一把夹起幻空,把他拖到沙滩上。两个人都灌了一肚子水,陈时雨一面自己地吐着,一面帮着幻空控水。
精疲力竭地仰面躺着,幻空痴痴看定蓝天上飘忽的流云,喃喃说,多谢你救了我的命。陈时雨说,是你救了我。他说的是真心话,虽说离活着只有一步路,但幻空要不松手,他们就死定了。幻空说,当时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让他不要害人。
陈时雨说,那是幻觉,说话的是你的佛性,你的佛性是天生就有的。陈时雨很感动。应该说,他们是相互救了对方的命。从此之后,他们的肉身可以分开得很远,命运却是永远纠结在了一起。
如今幻空来主持莲灯寺复兴大业,首先想到要借助的就是陈时雨。陈时雨不光是信得过,而且体己。采取现在这种非正式的方式,比设一个专职机构要节省许多开支。陈时雨已经很满足,说,我到底是个俗人,不至于拒绝报酬,也不至于过分计较,不计较的那部分就算我积德行善吧。
从市里到这个县,跑高速公路只要一个小时。陈时雨自己有辆公家处理的二手桑塔纳,除了双休日偶尔在这里过夜,他一般都是当天来去。但幻空还是照样把房子给他留着。
西面厢房朝南的那间是留给梁平的,朝北的那间已经住了人,是个姓庞的外地居士。庞居士在老家当过乡中学的老师,喜欢写作。那地方开放得早,当地人靠走私早就已富得流油,他却在去年查出了癌症,当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内脏,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好活。偶然的机缘他读到幻空针对当下众生根机,以深入浅出的善巧方便,传播阿弥陀佛大悲愿力,弘扬契理契机的着作,深为所动,真的就万缘放下,将生意、家事统统交代清楚,千里迢迢到莲灯寺来一边念佛一边做义工,发愿为佛菩萨工作,把一个病疴其深的肉身完全供奉给菩萨以及一切众生,转业力为愿力,也就是佛家的“乘愿再来”。结果三个月过去没有死,再去检查,癌细胞没有了。更加认定幻空大师对现实问题的见解极适合今人,在物欲横流、欧美之风登峰造极的今天,其一言一句都是对治痼疾的良方。幻空见他对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理解颇深,慧根难得,很是信任,便请他帮着办一个寺院杂志。幻空自己任主编,具体事务都交给了他。
那本杂志的创刊号已经出来,刊名是幻空定的,叫《莲灯》。出得极精美,纸张、印刷、装潢跟时下最流行的那种豪华本时尚杂志没有二样。梁平看了心里很是不平。这样的杂志省作协倒办不了,政府拨的钱,刚够发几个人的工资,一旦有人生病,当头的就紧张,怕是大病,那样他就得为医药费跑断腿。打报告要求增加办刊经费,有关部门的官员说,政府需要的是宣传,平面媒体都不行了,你们文学杂志有什么用?不就是给几个文人消遣的么?还老出事,给政府惹麻烦。去拉赞助,老板更精,口气比政府官员还实际:在你们那里登广告有几个人看到呀?
但一个庙却可以办这样一个杂志!
他老爸说得不错,眼下的现实其实就是一次社会利益的重新调整,人们面对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所有不确定因素的最终综合作用结果就像气体原子在不规则运动中所受到的合力一样,是随机的。人们在随机的相互作用中交换金钱,就像原子在随机的碰撞中交换能量一样,走运的走运,倒霉的倒霉,没个谱。
庞居士对梁平很恭敬,一口一个“梁大师”。梁平也不客气。大学一毕业他就进了省作协,先是专业写作,然后是编刊物,在此人面前当然是绝对的权威。一本庙刊,弄得像时尚杂志,本来就不对路。这样做,如果不是不懂,就是别有想法,至少是为了掩盖内容的空虚。版面编排的呆板沉闷且不说,栏目的设计更是毫无想法,除了幻空着作和讲经的摘录,就是善男信女们领教幻空思想的心得。这样的一本杂志与其说是旨在弘扬佛理,扩大莲灯寺影响,不如说只是办给幻空一个人看的。看来什么地方都是看上面的眼色行事。
梁平从来不喜欢说假话,庞居士的编辑水准也实在难以恭维,他把那本“刮刮”作响死沉死沉的豪华杂志稍稍翻了几页,就搁下了。庞居士很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那眼色让梁平很不舒服。也许是在穷地方呆久了,对发达地区来的人有一种成见,总觉得那种一夜暴富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地道人。
“这本杂志以后要请你费心,你是专家。”
幻空说得很诚恳,他对这个创刊号显然也并不满意。
梁平说我尽力吧,并不推让。庞居士盯了他一眼,眼色里明显的有了酸意和提防。梁平不由在心里冷笑。他这次来莲灯寺,与老同学叙旧本来就是次要的。真正的目的是接受幻空的聘用。此前陈时雨向幻空建议,复兴莲灯寺这么大个事,没有专门做宣传的哪行。幻空说也是啊,他其实也早在想这件事了。陈时雨立刻推荐了市电视台的女记者范勤勤。幻空略略沉吟,说,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幻空说的那个人就是在大学睡他下铺的梁平,陈时雨去看幻空时在他们宿舍就认识的。幻空既然明确说出了人选,陈时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心里明白幻空是忌讳女人在庙里留宿。
也就顺势说,那当然再好不过,那么个大教授的儿子落在那么个穷单位,越混越惨,可惜了那一肚子子云诗曰,请他来,一可为莲灯寺出力,二也得到一个发挥的机会,三还多少能赚点外快,一举三得。
“只不晓得他愿不愿意。”
幻空有些担心。
“放心,他穷疯了,还能不来?他不来我从这儿爬出去。”
陈时雨信心十足。
“莫这样说话。他来与不来,都是随缘。”
幻空与陈时雨毕竟近得多。
梁平果然很爽快就答应了。无论是对佛教还是对出家的幻空,他都觉得好奇。幻空专门为他设了一个宣传部,请他当主任,跟陈时雨平起平坐。
事情定下来,几个人很开心。陈时雨说,地方上党政机关都叫“部长”,“主任”没大没小,村委会主任也是“主任”。
梁平说,“部长”不也一样吗,小卖部也是“部”。老成持重的幻空也难得地“呵呵”一笑:你们喜欢怎样就怎样,不过是个名义罢了,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