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就开始叫一二三,脱!大家都很快地脱光了。水桶没有宣布谁脱在最后,谁要接受处罚,他们只要米副脱掉衣服就已达到目的。青春的体魄和雄性成熟的标志都是那样健美!他们把溪水搅动出银白的一片。大家都想方设法地来靠近米副,跟他说话,或者像往年一样,故意找他打水仗,往他脸上浇水,让他睁不开眼来不知道别人在看他颈脖上有没有伤痕。
最后,大家都看明白了,米副颈脖上的确有一道伤痕,很细,很长,转着弯儿,已经开始愈合。大家悄悄地议论,那么,肯定是那天米副和妇女主任下村时,在那座大山上磨过了豆腐。一定是开始时妇女主任进行了反抗,后来两块磨子才合到一起。不反抗,米副的颈脖上绝不会有那道伤痕;如果不是那天妇女主任抓的,他也不会这些天来一直把衣领扣得那样紧。事情一定是成功了,如果不成功,两人肯定会翻脸,米副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对待妇女主任,妇女主任也不会是这副样子对待米副。现在他们完全是一种成功的姿态。他俩已酿成一缸非常浓烈的酒,他们自己尝了一口,然后密封起来。如果不是这种情况,米副现在是绝不会一见这帮馋猫对妇女主任有不正经的言行就黑脸骂人。
事情算是弄明白了,但是,弄明白了就让长臂猴嫉妒。身上瘦肉多的人最爱闹事。长臂猴瘦得让人看见他的肋骨像乡政府窗户上的铁栏杆。米副大约看见了长臂猴在跟谁说妇女主任的什么话,提醒说,长臂猴,你不要嚼舌头啊!你要像个男子汉!长臂猴本就心里不平,这就借题发挥说,米副,你近来也太霸道了点!
米副说,我霸什么道了?
长臂猴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都是些弟兄,何必呢?
米副说,照你这么说,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弟兄们了?
长臂猴说,你知道这个就好!
溪水是被滚水石坝堵成一条长潭的。米副在齐胸深的水里一步一步浮近了长臂猴。他说,长臂猴,你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臂猴两眼一红说,嘿,真是的!你种庄稼的地方,你不许别人挨近也就算了,还说都不让人说了?
米副逼近了长臂猴说,你刚说什么了?你跟我说清楚点!
长臂猴一瞪眼说,我说你和妇女主任磨豆腐了!
米副捏了拳头,说,长臂猴,你再说一遍!
长臂猴放大了声音说,我说你和妇女主任磨豆腐了!
米副朝长臂猴当胸一拳砸过去,长臂猴用他的长臂接住了米副的拳头,于是,两人在水里厮打起来。水花一树树地从水面上长出来,开放,碎落,碎落了又开放。在溪边菖蒲草里觅食的麻鸭和白鹅嘎嘎地惊叫起来,成队成列地朝远处逃了。这帮洗澡的年轻干部都朝打架的地方围拢来。有的劝架,有的看热闹,有的就在水下使暗腿。当然是给长臂猴帮忙,要把米副绊倒放翻,因为长臂猴虽然手臂长,但缺少力气,大多数时间是米副把长臂按在水里呛。因为有人使暗腿,米副就倒在长臂猴下面呛了,但大家又不能让米副呛水太多,就又把长臂猴的脚扯住,于是,长臂猴又被米副压在下面呛。长臂猴呛得受不了,睁不开眼来,看不清人,手还在没目标地乱舞,乱打,就打在了石头的脸上。这时候,石头大口大口地喷吐起来,说,长臂猴你狗日的,把什么毛都糊进我嘴里了!
石头的喊话逗来了大家的笑声,大家又自圆其说地安慰石头说,童男的毛又不晦气,没有那个讲究!大家一笑,米副和长臂猴也不再打架,但两人都开始流鼻血,不是打伤的而是水呛的。有人从田塍上扯了车前草来给他俩塞了鼻子,俩人仍还是红着眼对骂。骂的话都是重复前面骂过的,只是因为鼻子塞了,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像坐在缸子里对话。
米副说,我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听见你说妇女主任的是非,我就什么时候揍你!我不怕你手臂有牛尾巴长!
长臂猴说,你若是真男子汉,你就跟我们大家说说,你颈脖子这道伤痕是怎么来的?
米副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说,噢,现在我知道了,今天大家来洗这个澡,就是为了看我颈脖子上有没有这道伤痕是不是?
大家十分得意地笑起来。
米副说,我颈脖上这道伤痕,你们谁也别想我跟你们说明。你们这样猜疑我,我只有说是妇女主任抓的,你们才会相信,是不是?
大家又一阵大笑,饺子拍着肚皮说,看看,他认了!
米副说,你们别想在我这里得到真正的解释!你们爱怎么猜想都可以!只是有一点,你们今后谁也不许背后说妇女主任的是非,也不要跟妇女主任太亲近,谁要是不听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为什么?我不告诉你们,妇女主任也不让我告诉你们。告诉你们,对你们没有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毛子嬉笑着脸说,你不告诉我们,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还不都是你的!
米副说,毛子,你不要这样说话!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一下子对我如此反感。不到那一天,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到了那一天,你们自然会一下明白的!米副走上岸去穿衣服。
杨桃说,看来,这世上公的多母的少也不利于建设和谐社会啊!
于是,大家也都走上岸去穿衣服。一大群生命旺盛的躯体赤裸裸地以各种姿势展示在乡间苍茫的暮色里,倒映在乡间的水镜里。
米副穿上衣服独自走了,溪滩上的石头间留下了他孤独的身影和疲惫的步履,还有他滴在石头上的鲜红的鼻血。鼻血在石头上像小太阳一样放射着红辉。往年这时,米副总要走在大家的中间,有说有笑,非常地亲热;今年此时,他那样独自走了,都因为乡里来了这么位妇女主任!
这让水桶有些过意不去,他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他本应和米副站在一起才对。他一直在想,米副最近为什么会这样动辄就骂那些和妇女主任开玩笑的馋猫?为什么妇女主任没有任何变化,一直待大家那么好?米副向来不是那种自私的人,那么,米副真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就一下变得这样凶?米副和妇女主任真是有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是一连串让他捉摸不定的事情。他不像大家那样作出肯定的判断,他想,看起来,这件事情可能很复杂。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水桶提议说,我们大家到凉亭上坐坐,关于米副最近的态度问题,大家要好好研究研究。
于是,大家跟着水桶走过溪滩走过田畈,往凉亭上走了。
凉亭是一个长长的青瓦木楼,飞檐翘角。田畈上通往村里的大路从凉亭中间穿过。两边的木柱间各架了块长长的坐板,过路人歇脚就坐在那上面。坐板高齐腰胯,特别适宜妇女们背东西歇气时放背篓,小孩也喜欢坐上去把脚悬在空中自由地晃荡。凉亭的一头已摆上了一口大茶缸,因为天气还不是很热,白天的一缸茶,到晚上还剩有大半。于是,大家讨论米副和妇女主任的事情嚷得口渴了,就去茶缸里舀茶喝。
喝了茶,大家才往乡政府走。月亮出来了,还是那个缺月。
长臂猴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说,今天我算是吃了米副的大亏!
饺子说,吃什么亏啊!为貂婵,吕布杀董卓。你们还只动拳头没有动刀枪!
长臂猴否认说,我才不是为女人呢!我是为口气!
杨桃说,我最背时,你把什么毛都糊到我嘴里来了!
水桶说,我看,问题可能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米副和妇女主任之间的事情大有文章。你们想想,如果他和妇女主任真有那事,他有什么必要故意变得和妇女主任疏远?应该更亲热才是。如果他俩很亲热,我们大家还敢在妇女主任身上说便宜话吗?话又反过来说,如果他和妇女主任没有那事儿,那为什么米副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呢?再说,如果两人闹僵了,为什么米副又还要那样护着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分析得出的结论还是米副和妇女主任肯定有了实质性问题,米副最近这些日子显得疏远妇女主任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当婊子立牌坊。至于他动辄骂这帮馋猫,那才是他内心的真实反应,他是不再让谁动他的庄稼地。但是,水桶还是说,现在就作出这样的判断还是早了,还要往下看看在工作上生活上,于公于私米副怎么对待妇女主任。
这么深入细致地研究一通之后,大家已到了乡政府,偏是这时,妇女主任坐在大门口逗虎子。天气越来越暖和,大门口聚了好些人。路灯安装在门口大樟树的枝子上,青蛙在乡政府下面的稻田里叫得很放肆,趋光的虫子围着灯光飞成一大团,蝴蝶就在人们面前响着翅膀映出巨大的魔影。聚在大门口摇蒲扇驱蚊纳凉的人在说世界上打仗、恐怖主义、地震、海啸、禽流感、石油涨价之类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虎子跟妈妈较起劲来。妇女主任从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来哄虎子别吵,虎子接了糖就本能地两手落地,要给妇女主任做驼鸡叫动作。
虎子已成条件反射,只要有人给他糖果吃,他必要那样。妇女主任赶快抱了他说,虎子快起来,阿姨不要你做驼鸡叫。大家笑了一阵。虎子妈就把虎子拉到自己怀里,笑着骂起乡里那帮馋猫说,都让他们给教坏了!从溪里洗澡回来刚到大门口的这帮馋猫们马上把虎子围住,又笑又摸又抱又喊,虎子,快给叔叔做驼鸡叫。虎子特别听那帮馋猫叔叔的话,就犟着要从妈妈怀里挣下去做那动作,虎子妈死活不让,虎子就抓妈妈的脸。
虎子妈气得无法,只得把哭着的虎子往家里抱了。
虎子一走,大门口静了,长臂猴心怀余恨,就偏要惹一下妇女主任,说,主任,把你那水果糖也给我们分一颗甜甜嘴吧。妇女主任摸摸衣袋里还有不少的水果糖,就说,你们谁要是像小虎子一样趴在地上做驼鸡叫动作,我就给糖吃。大家谁也不敢。长臂猴却还在跟米副赌气,说,我来做。你敢看吗?
妇女主任说,只要你敢做,我就敢看。
大家看着听着他们说这些,都笑了。
长臂猴就要趴下去做起来。水桶说,长臂猴你疯了?
长臂猴说,有什么不可以?不就是做几个俯卧撑嘛!长臂猴做了几个俯卧撑动作。在大家的笑声中他站起来,把长长的手板伸给妇女主任,说,拿糖来!
妇女主任说,你比虎子还小了?还想我把糖送到你手上?
谁要谁自己来衣袋里摸。
这简直就是屁股上插稻穗儿逗鸡啄。长臂猴第一个冲上去,手就在妇女主任的衣袋里摸起来,还对大家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连猪八戒都不如,观音娘娘发慈悲了,你们还不来沾点荤啊!于是,大家围上去,无数的手都争先恐后地伸进了妇女主任的衣袋,这时候,当然就不仅仅是摸水果糖了,还捏妇女主任的身子。妇女主任在大家的手里又是笑又是扭又是打,直嚷嚷,你们拧我干什么?你们别拧我!你们搔我痒痒干什么?你们别搔我痒痒……大门口一时吵翻天了。
米副站在暗处,一直在看着那帮馋猫的手脚如何动作,尽管那一团趋光的虫子把光辉弄得忽闪忽闪,但在米副的眼里,他们那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他都一目了然。他在想着该怎么制止这些事情,男女之间太随便了,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这个,他现在是有教训的人了。他不能让这帮馋猫也做出他那种冒失事来坏了妇女主任的幸福。他明白这帮馋猫已经对他有很多猜疑和怨愤,但他不能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好心。不让这帮馋猫们越轨,他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真正知道妇女主任底细的,还只有他一人。他不能让这些馋猫掉进一个虚无而又危险的快乐里。在大山上那天,假如是长臂猴、饺子、毛子、石头、水桶、杨桃,他们把妇女主任压在身下了,会是什么后果?米副已经在灯光照不透的地方踱过好几个圈了,他实在看不过意这帮馋猫在妇女主任身上乱摸,他板着脸孔从黑暗处走出来说,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这么摸摸抓抓像什么话?大家被他骂得龟缩到一边。长臂猴悄悄说,吼,还真像管自己老婆了!没料到米副听见这话了,说,长臂猴,你说什么?不服气我们再干!长臂猴不再想跟米副叫板,在溪里打架,他感到米副很有力气,在水里他手臂长还有些优势,在陆地上他就更不是米副的对手。长臂猴说,我没有说什么啊!米副说,没说就算了。饺子阴阳怪气地说,哎哟,谁把我颈脖子上抓了道伤痕!饺子颈脖子哪有伤痕呢,是暗伤米副一句。这让米副说不出口,饺子没有点他的名,他没有必要争这个孝帕戴。石头说,公狗到过的地方,撒泡尿就表示是它的领地,别人进了他的领地,他就要乱咬。米副心里气得渗血,但是,只要别人不点他的名,他都忍了。他只是瞪着石头走去的背影咬了咬牙。
妇女主任可能见米副实在是有些太凶了,就走到米副身边,亲昵地用手肘撞了一下米副的腰说,你那么正经作什么?又不是庵堂庙宇里,大家都闹着好玩的。米副感到妇女主任的言行十分复杂,有安抚这一帮馋猫的意思,有表示他俩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意思,也有亲近他的意思,责怪他的意思……但米副不允许妇女主任像刚才这样。他觉得这样会闹出事的,他必须阻止,他认为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如此。他跟妇女主任说,闹着好玩也要有个度!这样动手动脚,在大家的眼里可能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馋猫们见米副和妇女主任这么一软一硬唱双簧,就断定妇女主任已成“米副的人了”。于是,馋猫们只要聚到一起就推测,一定是那次米副带着妇女主任下乡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