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月场走动了这些年,桂品三对女人的心思是了如指掌的。他情知柳叶儿这一趟进城来就是冲着自己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层,他才不敢与这柳家父女多纠缠。柳叶儿姑娘说到底是个良家女儿,对感情上的事是钻着牛角尖儿认真的。既然自己对人家从一开始就没那份儿心思,也就不要把人家弄得神魂颠倒再害相思病。这里边的厉害桂品三可是知道的,情这个东西也是猛如毒药,摘不好也能死人的,古往今来的书本上戏文里这类事讲得多了。桂品三可不想在柳叶儿身上缺这个德。但柳叶儿姑娘既然坚持非要请他吃这顿晌午饭,再驳却又未免显得太绝情了。人家大老远来城里一趟,面子上的事总还要做一做的。
桂品三想到这里便对柳叶儿说,好吧,要说中午的事,也不是啥太要紧的大事,推一推也就推一推了,不过先说下,晌午我做东。
柳叶儿一听这才笑了,跟着又说,那怎么行,爹来时在路已经说好了的。
桂品三说没这个道理,你们到城里来地主之谊我还是应该尽一尽的,就这么说定了,不然我现在就走还是办我的事儿去。
柳叶儿这才不敢再坚持了。
两人正说着话儿,柳叶儿的爹柳一刀就回来了。桂品三这些年很少回柳庄,柳一刀又在外面混了几年,所以两人原本是不太相熟的。这时见面寒暄几句,大家便坐下来,一边喝着茶聊些旁不相干又无关痛痒的闲话儿。
柳一刀的心里明镜儿似的,情知那一回桂品三相看,自己的女儿并没有相中,也清楚这桂大少爷在城里整天去青楼里厮混,并不是个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人,所以婚事没成,心里反倒替女儿庆幸。这一次柳叶儿要跟着来城里的心思,柳一刀是很清楚的。他带了女儿来也只女是为了让她高兴。不过柳一刀毕竟也是在外面走过几年的人,面子还是有的,况且亲戚不成仁义在,大家总还是一个庄上的乡亲。
所以这次大家一见了面,桂品三的脸上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大自然的颜色,柳一刀却是谈笑风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桂品三喝着茶问柳一刀说,柳叔,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柳一刀笑着说,办妥了。
桂品三就没话找话地问,不知这一趟,柳叔都置办了些啥好东西?
柳一刀摆摆手说,咱个庄户人家还能置办啥好东西,不过是些劁猪用的龌龊物什,另外还买了些治牲口病的零星药材,都让伙计装到大车上去了。
桂品三便客套着说,柳叔既然来了,就在这城里多住几天吧,带着柳叶儿妹子街上走走,去鼓楼城隍庙转一转,好歹家里也是有地方儿住的。
柳一刀笑着说,住几天当然好,可家里一摊子烂事儿也是搁不下呀。
不想柳叶儿一听却立刻来了精神,吵着要爹带她住下来,又说爹要是实在想回去就只管一个人先回去,她自己要在这城里住些日子。
桂品三听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可自己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便改口,只好也随着说,是啊是啊,柳叔要是放心就只管让柳叶儿妹子留下来,虽然这一阵城里不大太平,不过有我在,想还不会有啥大事的。
柳一刀当然明白桂品三心里是怎么想的,便说先去吃饭吧,这事一会儿再说。
柳叶儿这才顾上告诉爹,说是晌午品三哥要请客。柳一刀听了连忙说,那怎么行,柳叔难得进城来,该请一请你才对么。
桂品笑着说都已经说好了。然后叫过跑堂算了茶钱,就陪着柳家父女走出“翠鸣茶楼”,径直奔老东街上的“闻香来酒楼”走来。
经过一个铺面时,柳一川指着向桂品三问道,这不就是你家当初那爿绸缎庄么?
桂品三的脸上顿时显出些尴尬来,点头说是。跟着便也朝那铺面扫了眼。这铺面眼下已经被些破木板钉得横七竖八地封起来,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来到“闻香来酒楼”,上楼来找个清静地方坐了。桂品三便叫过伙计熟稔地点了几样菜,又特意嘱咐伙计到红春楼那边取一壶“美人红”过来,只说是桂少爷要的。然后就又低下声音,在那伙计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这伙计显然与桂品三很相熟的样子,先是笑着点头听一阵,然后直起身说桂少爷只管放心,跟着又长长地吆喝着去了。跟着“美人红”就烫上来了。桂品三陪柳家父女正吃着饭,就见刚才那伙计又给桂品三送了一个纸包来。
桂品三接过纸包,转头对柳叶儿说,也没啥准备的点儿意思,送你的。
柳叶儿一听喜得眉开眼笑,忙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块玫瑰紫的绸子衣料。于是一迭连声地叫嚷着说谢谢品三哥谢谢品三哥!
柳一刀在一边看着女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脸上却仍是谦笑着对桂品三说,桂家贤侄这又是何必呢,也太客气了。
桂品三说,也不是啥值钱东西,早先绸缎庄里剩下的,家里搁着也是搁着。
柳叶儿通红着脸,收起绸料忽然站起身冲爹说,我先出去一下……这就回来。说罢便像只鸟儿一样轻快地跑下楼去。
柳一刀看着女儿走了,这才转过头来,正下颜色对桂品三说,桂家贤侄,我这心里有句话,不知今几个在这里当说不当说?
桂品三连忙应道,柳叔您有啥话只管说。
柳一刀便盯着桂品三的脸问道,你对柳叶儿,究竟是个啥心思?桂品三一下给问得有些愣,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柳一刀干脆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事儿甭你告诉我,我这心里也清清楚楚的,你跟我家叶儿的这门子亲事确实是不相当的,我柳一刀说起来当年不过是个臭劁猪匠出身,如令虽说有俩糟钱儿了,可跟你桂家那高墙大院儿比起来还是门不当户不对。
柳一刀却伸手拦住他的话头,接着说,况且你桂少爷人高眼也高,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家叶儿,我呢,说句老实话也更不想高攀,就是真让叶儿攀了你,估摸着以后她也不会有啥好日子过。今儿个我只托付你一件事,你要还叫我声柳叔,就帮我把叶儿唬弄好了,让她清楚这事儿不成可也别让她落下毛病来,我就算是对你感激不尽了。
柳一刀这番话说得很实在,也入情入理。桂品三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讪着脸一边听着连连点头,然后又答应说一定照您吩咐的办就是了。
柳一刀又说,按说这种时候我是不该带着叶儿来城里见你的,这次来,就是为让你当面跟她说清楚,也好让她以后就死了这门心思。
柳叶儿刚上楼来,嘴上还微微有些喘息。她红着脸把块镀金壳的怀表塞给桂品三,说是刚在街上买的,日本货,铺子里上货架子的不值几个钱。
桂品三一见这怀表就知道事情要麻烦了。刚才他让伙计取块绸子料来送柳叶儿,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圆满一些,亲事是伤了柳叶儿的心,况且一个女儿家已经把这东西拿来又怎么让她收得回去呢?可如果真接了麻烦就会大,这样一来岂不就要弄假成真?只会是越陷越深,面的事也就更难跟她说得清了。
桂品三时没了主意,只是把眼一下一下地睃着柳一刀。
柳一刀却笑笑说,桂家贤侄,这也是我家里的一份心意,你就收了吧。
桂品三只好硬着头皮把这怀表收下了。
接下来这一顿饭,桂品三就吃得心烦意乱没了一小儿滋味。柳一刀的心绪显然也不很好。只有柳叶儿胃口大开,甩开大嘴巴子吃得眉飞色舞。
待吃了这顿午饭从酒楼里出来,桂品三的心里便已暗暗地打定了主意。
他想,今天后晌是万万不能再让这柳家父女回柳庄去。倘若就让他们这么走了,那柳叶儿姑娘也就更会一门心思认定了这段亲事,已经你来我往地交换了定情信物还能有啥说的呢?而倘若柳一刀再心疼女儿,只管听凭柳叶儿就这样由着性儿地闹下去,爹那边说不定就会误以为自己在城里真应了这门婚事,一时糊涂起来,就在家里替自己办了喜事先将达柳姑娘娶进门来,弄他个既成事实也说不定。
桂品三一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要真这样麻烦可就更大了。
柳一刀毕竟是个透亮人儿,早在一旁看出了桂品三的心思。从酒楼里一出来,没等桂品三说出话来就先找伙计,当下吩咐他们赶了大车先回乡下去了。然后又让桂品三给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就带着柳叶儿先住下来。
当天晚上,桂品三又陪着柳家父女到瘦龙河边的“临月轩”来吃饭。
这“临月轩”很有名望,在宁阳城里也算是老字号。它依傍瘦龙河边,半就堤坡半入水面,四周被一圈郁郁葱葱的杨柳古槐浓荫环抱着,一座水榭看上去建得煞是讲究。里边菜肴的味道也是上好的,价钱自然也就不菲。
这次柳一刀坚持要自己做东,桂品三哪里肯答应?桂品三的心里只盘算着如何赶紧跟柳叶儿姑娘把话讲清楚,然后好快些把这柳家父女体体面面地打发回乡去,钱不钱的在这种时候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柳叶儿这里却只当是桂哥哥盛情才将自己留下的,爹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在城里,也才陪着留下来。她不停地埋怨爹下午该跟着大车一起回去,说自己在城里呆得够了,自有品三哥哥送她回乡下去的,不用爹再来操心。柳一刀听得阵阵地心疼,眼瞅着女儿却又无法把话照直说出来,只是低着头暗暗叹气。
来到“临月轩”楼上,大家在个窗前的位子坐定。柳叶儿看着窗外景色,只见夜色如烟,两坡垂柳河清水,皓月当空映得水面碎波如银,心情顿时越发地好了起来。她一边傻笑着不停地东瞅西看,一边缠着爹说这说那,还特意叫了个唱小曲儿的过来,点了《月上柳梢》和《春宵一刻金》几支小曲,有滋有味儿地陪着桂哥哥听。
桂品三心内有事,吃饭时便觉是味同嚼蜡。柳一刀在一旁看着这桌上的尴尬气氛也不免有些难受,遂与桂品三喝了几杯酒便推说屋里太闷,然后朝桂品三丢了个眼色就独自下楼去了。
桂品三心里明白柳一刀这是存心给自己一个向柳叶儿解释的机会,所以待柳一刀一离开他便向柳叶儿说了一句话:趁你爹不在我得跟你说一下。
柳叶儿姑娘一听,只当是那最让人激动也最让人害臊的时刻到了,登时埋下头去蔫蔫地说,品三哥哥有啥话,只管说就是么。
桂品三看着柳叶儿这副女儿怀春的样子,心里一下又有些发软。可再想一想,话虽难出却也早晚总是要说的,遂一咬牙硬下心肠说,柳叶儿妹子,我……我实话对你说吧,其实咱两个是不合适的……
柳叶儿却跟着接过话头儿来道,是啊过去我也是这么想呢,可这趟来城里才知道,日子一长两人真有了接触自然也就合适了。
桂品三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日子长了也不合适,再怎么接触也不合适,咱两个说到底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到了啥时候也没法儿合适的。
柳听了一惊,慢慢抬起头来。
桂品三把话一说开了头,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便接着又说,我桂品三是个啥样的人,这些年你在村里不会没听说过,像我这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甩大鞋吃饱喝足连油瓶儿倒了都不知道去扶的主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狗少爷儿,往好听说是个甩手掌柜的,哪个女人要真跟了我不倒霉才怪,这下半辈子是享不了福的。
柳叶儿瞪着桂品三,眼泪一就涌出来,嘴上却冷冷地说,品三哥哥,你瞧不上我没关系,可也犯不着这么糟践自己,人好人孬我自己还是分得清看得明的。我喜欢你,自有我喜欢的道理,不是你说自己一两句埋汰话,就能改变我心里的看法儿的。谁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柳叶儿姑娘这一番话,反倒把桂品三说得没词儿了。
柳叶儿姑娘淡然一笑又说,其实刚才我爹一下去,我就想到你要跟我说啥,再想想你今儿个这天见了我的神色,心里早已是明白了的。品三哥咱就照直说吧,你也甭费这么大的劲了,我只问你一句话,看不上我柳叶儿是不是?
桂品三垂着眼点点头,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柳叶儿姑娘一笑说,好,我就是想要你这句痛快话儿。没啥好说,咱接着吃饭,吃完饭咱各走各的路。
又过了一阵,柳一刀就回来了。柳一刀看看女儿柳叶儿又看看桂品三,却从他两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容。桂品三又与柳一刀喝了几杯酒大家也就快怏地准备散了。
把柳家父女送到街里的客栈,大家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桂品三便起身告辞了。
那一晚桂品三从客栈里出来,走到街上时,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柳家父女便回乡下柳庄去了。
桂品三一连几天闷闷的打不起精神。他没料到,柳叶儿姑娘竟然是这样一个性情通达而且说得出也做得出的女子。那一晚在“临月轩”,倘若桂品三一把事情挑明了柳叶儿姑娘便哭,哪怕是恼羞成怒地骂都会让人觉着是合情台理的,也是让桂品三心里塌实的。可这柳叶儿姑娘却偏偏没哭也没骂,只是那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转天便随她爹回乡下去了。这反让桂品三的心里觉着有些失落。
但又过了几日,桂品三渐渐地也就想开了。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人跟人都是要讲究个缘分的。正所谓佛家的话讲两人同舟共渡要八百年缘分,结成至交要一千年缘分,而真要结成同床共枕的结发夫妻那可就要修定两千年的缘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况且这世上的女人多得是,但一夜之欢可求,而真正能成夫妻的说到底却是没有几个。桂品三想,自己这样回了柳叶儿姑娘的情意,其实也是为她好,是替她的一辈子着想,柳叶儿姑娘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到了那时还要感谢他。桂品三这么想着,心内便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