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无奈地对我爸啧着嘴:“你看小爱,都上中学了,是不是傻乎乎一点事情都不懂?”她又回过头,把事情的严峻程度指点给我听:“你爸去那么远,一年当中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一次两次的。家里有你们三个人要吃要喝,光买菜买米买煤球就让我头大了。我当班主任,工作忙,哪里顾得了家?家里这一摊子事情怎么办?还有……”
我当时不知怎么就开了窍,马上对我妈表忠心:“妈妈你不用愁,家务事情我会帮你做。买米买菜我都可以,买煤的时候我可以叫上小山,我们两个人抬。我还会洗衣服,缝被子,纳鞋底……”
我妈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小爱还是第一次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我女儿总算是长大了。”
他们两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把心落到肚子里一样,站起身,面带微笑地往外屋走,去准备晚饭。我们家的生活一向有规律,晚饭拖到这么迟还是第一次。
走到外屋,我意外地看见了狗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我家里,居然知趣的一声都不响,忙着帮小山小水迭纸片。看见我妈,她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垂手起立,亲亲热热喊了声:“阿姨!”
我妈先一愣,而后就有点狐疑:“狗儿今天很怪呀,太阳从西边出啦?以前你都是喊我老师,今天怎么改喊阿姨?”
狗儿笑嘻嘻地答:“喊老师不好,喊阿姨才对,阿姨才是一家人。”
我妈更加莫名其妙:“怎么我们又成了一家人?”
狗儿振振有词:“我跟小爱是最好的好朋友,小爱的妈妈就跟我的妈妈一样,我们还不是一家人吗?”
我妈苦笑着摇头,拿狗儿没办法。
狗儿一转身走到门背后,变戏法一样地拎出一只大竹篮,献宝似地送到我妈面前。我跟着探头一看,篮子里有新刨出土的芋头,有刚摘的黄豆荚,还有几穗秋天才能收获的粘玉米。狗儿欢眉喜眼地说:“阿姨,都是我们家地里长的东西,送来给你尝个鲜。”
小水一声大叫,扑上去抱住篮子:“我最喜欢吃盐水煮芋头!”
我妈伸手把他拨到一边:“去。”转脸跟狗儿打趣:“狗儿还真要跟我攀亲戚啊?”紧跟着她突然变得严肃,眼睛里射出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你跟我老实说,到底找我办什么事?”
狗儿被我妈看得垂下眼皮,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阿姨,我想请你跟肖主任说说,让我参加宣传队。”
看看,我妈这个人有多么厉害,她就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下子把人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我对我妈的这种敏锐佩服得要死。
我妈探究地盯住她:“参加宣传队是好事,你不能自己去报名吗?”
我赶快插话:“报过了,肖主任和金老师不想收她。”
我妈瞪我一眼:“我没有问你话!”
我缩一缩脖子,讪讪退到旁边。
狗儿却忿忿地提高了声音:“他们瞧不起我!因为我妈是个种菜的,我是我妈拣来的孩子!”
“这不可能。”我妈回答得斩钉截铁,“起码金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够保证。你进不了宣传队,应该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一定是条件够不上。”
狗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地哀求:“阿姨你帮我说句话,好吗?我想当燕子姐姐那样的人,我以后会学得很好的。阿姨……”
我妈叹口气:“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想进宣传队是好事情,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可是你不应该先拎过来这些东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沾你这点小便宜吗?狗儿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做交易,我也不喜欢小孩子家早早学会了做交易,这不好,孩子的心灵应该纯洁无瑕。”她用脚尖踢了踢篮子:“你把东西拿回家吧。”
狗儿差点要哭出来:“阿姨!”
我妈略略提高了声音:“我叫你拿走!”
狗儿用眼睛向我求援。我赶快转过脸去。狗儿又依次把目光投向小山,小水,甚至我爸。可是我爸也没有一点替她说情的意思。狗儿很失望,低了头,一言不发地拎起篮子,走出门去。
狗儿走了之后,我爸又有点于心不忍,委婉地责怪我妈不该对孩子那样决绝,伤了人家孩子的心。我爸还说,像狗儿那样家庭的孩子,她早早学会了替自己操心,懂得如何对付这个社会,也不是坏事。“都像我们家小爱这样,也没有什么大的出息。”我爸说。
我妈板着脸,一字一句回答他的话:“我是当老师的,我不愿意看见孩子的心灵太过复杂,这让人害怕。”
接下来,我们吃过简单的晚饭,各人忙各人的事情。我妈始终没提检查功课的话,因为她一心一意考虑着替我爸打点行装的问题。我爸是下乡搞社教,行装肯定不能太多太重,那样就不能跟农民打成一片。可是又必须满足他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需要,这就有点复杂了。我妈干脆拿了一张纸,先把所需的东西全数列上,然后一样样地做减法。趁他们两个人在里屋叽叽咕咕商量事情,小山小水已经合作做成了一把挺不错的纸手枪,不光有枪把、枪管、准星,甚至还能够拆卸组合成各种不同形状。我的收获更大,我用一本政治教材做掩护,飞快地看完了一本从方明亮那儿借来的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索耶历险记》。我现在读书的口味跟一年之前大不相同,比较喜欢读外国小说,我喜欢它们为我打开的那个崭新世界。
最后我们准备睡觉。我妈规定我们晚上睡觉不能迟于九点,早晨起床不能迟于六点。我在睡觉之前有一个任务:关上大院后门。我们家离后门最近,关门开门的事情义不容辞,我妈又把这个光荣任务交待给了我,所以我每天必须跑这么一趟。
我走近黑乌乌的门洞时,一个细长的影子忽地从地上升起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刚要开口尖叫,那黑影子开口说话了:“小爱是我。”
我惊魂未定,半天才反应过来:黑影子是狗儿。我惊讶地问:“狗儿你怎么不回家?”
狗儿回答说:“你妈妈不答应帮我,我就一直在这门口坐着。我要坐到天亮,坐到明天后天,坐到死了算数。”
我害怕她说到做到,真的这么坐下去,到最后成了倒在门口的骷髅,那我就要天天夜里睡不着觉,做恶梦了。我哀求她:“狗儿你还是回家吧。”
她说:“不行。除非你妈过来。”
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很难办,狗儿和我妈的脾气都很犟,她们谁也不肯轻易对别人低头。可我实在不愿意狗儿变成骷髅,所以我决定尽量地帮她。我就三把两把抓散了自己的头发,弄出一副魂飞魄散的表情,飞奔回家,冲进里屋,对我妈妈喊:“有鬼!后门外面有鬼呀!”
我妈是个从来不相信鬼神的人,她马上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呵斥我:“瞎说什么?堂堂一个中学生,疯疯颠颠信那些东西?”
我战战兢兢指着外面:“真的有个鬼,就坐在大门口,光有头,没有身子,头发这么长!是个女鬼。”我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我不敢去关门了,林家爷爷说过的,女鬼专门抓女孩子回去,喝血,吃心脏。”
小山小水都跟过来听,缩着身子,眼睛瞪出老大,紧张得不敢出大气。
我妈更加愤怒:“当着弟弟的面,你宣传迷信,越说越不像话!”
我赌咒发誓:“真的是有鬼,不信你过去看看。”
我妈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我今天非要你自己去关大门不可!”
我拼命地把屁股往后赖着:“妈妈,妈妈!我真的是害怕,我会被鬼吓死的,我要是死了,你就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了。妈妈……”
我妈哭笑不得,又怕逼急了真的吓坏了我,只好说:“那么,今天我去替你关门,我要证明给你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妈说完转身就走,一副毅然决然英勇不屈的样子。我在肚子里暗暗好笑,我妈这么一个明察秋毫的人,居然也有上别人当的时候。
再后来,她和狗儿碰面之后,两个人之间说了些什么,她又如何原谅了狗儿,达成了一种谅解和默契,我就不知道了。两个人都不愿意跟我说得太多,大概嫌我头脑简单吧。其实我还真懒得打听。我这个人,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反正我知道宣传队贴出来的人员名单上有狗儿的名字,这就行了。狗儿进宣传队有我的功劳,我为此高兴。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狗儿初进宣传队的那些日子,兴得简直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她嘴巴里整天哼着各种各样新学来的曲子,什么“洗衣舞”了,“长征组歌”了,什么“黄水谣”了,“十送红军”了……她天生五音不全,哼出来的曲子跑腔走调的,非常难听。有时候我实在无法忍受,求她闭嘴,她就一本正经宣布:“我必须练习,否则我会唱得更加难听。”我说,既然知道难听,干脆装哑巴,反正你想当的是舞蹈演员,又不是歌唱家。她大为惊讶:“你不知道我们排节目都是边唱边舞的吗?我要是不会唱,上台怎么办?”我给她出个点子:“没事,你可以光张嘴,不出声。”她连忙摇头,表示不能苟同。
有一次放学,我和小妹在后面走,远远看见狗儿舞手弄脚地走在我们前面,一会儿朝天比划出一个兰花指,一会儿跳起来走一个花步,一会儿双臂交叉举过头顶,又缓缓打开,宛如花朵开放的那种姿态。她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完全是走火入魔的样子。我们两个人在后面先是抿嘴咕咕地笑,后来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再后来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跺脚没法走路。狗儿这才惊觉,回头发现是我们两个,脸一下子胀得通红,还有点生气,以为我们是嘲笑她动作不美。我们再三再四地保证,我们笑成这样,是因为看见她一个人独自舞蹈的模样太好笑了。她这才羞羞答答问了一句:“我的动作真不难看吗?”
宣传队的女孩子们大都家境不错,懂得打扮也善于打扮。领口上缝个小花边啦,衣服掐出一点腰身啦,袖笼收得窄一点啦,什么的。就是裤子屁股上打块补丁,也绝不用手工缝,而是在缝纫机上扎出两片蝴蝶翅膀样的花纹,看上去不显窘迫,反觉别致。狗儿在宣传队里耳濡目染,慢慢地也知道如何在细节上不显山不露水地修饰自己。比如她的头发,最早是乱蓬蓬窝在脑袋上的,不梳也不洗,长过虱子。后来开始要漂亮了,就每天沾着水紧紧地梳成发辫。现在又回归自然,发辫故意编得松松散散,软软地垂挂下来,有时候耳际还留一络发丝不编进去,风吹过来的时候发丝会迎风飘舞,有一点浪漫之美。没有风吹的时候,时不时将手臂抬起,把发丝往耳后抿一抿,姿态也很诱人。
那年的秋冬来临之际,有人从北京出差回来,带回一种新花样的毛线围脖:短短窄窄的一条,用同色或者对比色勾出一圈狗牙状的花边,下巴处交叉穿过,妥贴地摊开着,如两片厚厚的花叶。小城里的姑娘们向来手巧,很快有人仿制出来,拿到街上出卖。狗儿很想得到这么一条围脖,问豁嘴婶婶要钱,豁嘴婶婶认为这东西就是个好看,当不得暖,捂着钱包不肯松口。狗儿一咬牙,决定自己挣钱买。她从建筑工地上揽来了砸砖头的生意,每天放学后拿个箩筐四处拣碎砖,拣来了就用榔头砸,砸成整齐的拇指大小的个儿,而后喊人来收购。工地上的人按立方给钱。
我没事的时候就去帮她砸。我很喜欢这种机械性的劳动,眼看着手边的碎砖堆出碗大的一堆,又增加到盘子大的一堆,锅盖大的一堆,米箩大的一堆……心里就开心,很有成就感。有一天我妈在饭桌上注意到我的粗糙开裂的手,她问我这是怎么啦?我说我的手天生就长成这样。我妈叹口气说,我从小长着这么一双苦手,将来肯定是吃苦劳碌的命,不是握锄头,就是捏榔头,总之不可能悠悠闲闲过一生。
碎砖卖掉之后,狗儿买了一条淡黄色的围脖,很雅致,也很秀气,围起来好像人都变得文静了。她还给我买了一套《艳阳天》的小人书,算作给我的报酬。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不稀罕要围脖。”
其实我也想要围脖的。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怕我们两个围了一模一样的围脖,会妨碍她的一枝独秀。她的这点小小心思,当时我已经能够看出来了。
狗儿的打扮日渐出众,可是她在宣传队的地位并没有因此改变。我开始感觉到她的闷闷不乐。有时候她走路走得好好的,会突然地骂出一句粗话,而后眼睛里就有一种隐忍的怨恨。还有的时候她从排练室走出来,眼睛微微地发红,喊她,她不理,跟谁赌气一样。
元旦之前,宣传队要彩排一台节目,我说我想去看,狗儿死活不让,她的理由是:这台节目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不值得看。
可是彩排的那天晚上我还是去了。我这个人也是怪脾气,别人越说不好的事,我越想亲眼看个究竟,证明一下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跟别人一样。我去了之后才知道,宣传队根本没有安排狗儿的节目,从头到尾一个都没有,连普通的群舞都没有让她上。
彩排结束后,我到后台找狗儿。叽叽喳喳的一群演员中,狗儿俯身在一张道具桌上,迭那些胡乱脱下来的演出服。别人都是浓妆重彩,只有狗儿一张俏俏的素脸,这就使她在群体中格外扎眼。
我深深地为她不平。我说:“狗儿,凭什么不让你上台?”
狗儿慌乱地把一件衣服抱在手中,眼睛往四下里直看,示意我小声说话。然后她抱着那件衣服拉我出门。我注意到这是舞蹈队跳《洗衣舞》的时候穿的一件藏族服装。原来台下看起来那么华丽的衣服,竟是用纱布染了颜料粗粗缝起来的。真好笑啊,舞台给我们提供了那么眩目的美丽,背后的东西居然是垃圾。
狗儿出门之后,立刻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一脚,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我看见她哭,鼻子一酸,跟着也哭起来。我们两个脸对着脸,抽抽嗒嗒的,像两个叫人发笑的傻瓜。
还是狗儿收得住心思,她哭了几分钟之后,自己把眼泪擦擦,从地上拣起那件纱布演出服,抖一抖灰尘,抱在胸口,反过来劝我:“算了,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欺负我一个新来的吗?我不怕,我偏不退出宣传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