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子妈妈带着狗儿离开县城的那天,林老师中午没有回家。小妹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梧桐树下的碎砖路,看着梧桐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从偏西到正中,再慢慢地往东边移过去。小妹的两个哥哥上白班,早晨是带着饭盒走的。八十岁的爷爷撑着拐杖等在饭桌边,不停地叫唤着:“饿了,饿了!”
小妹被他叫得心烦,站起来,准备开饭。饭早就煮好了,还炒了一个青菜,焖在饭锅里,饭锅用稻草焐子焐着。这一天她们家的一荤一素,荤菜是肉丝炒香干。林家老头儿每天都要吃肉,吃也吃不多,但是肉味还是要闻得见的。我妈说,人都是这个样子,越老越嘴馋,越老越像个小孩。如果一顿饭没有肉,林家老头儿会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到处走,边走边大声地说着讽刺的话:“猜猜我今天吃了些什么?三斤重的板鸭啊!四斤重的蹄膀啊!鱼翅海参啊!满汉全席啊!”弄得林老师面红耳赤,邻居面前都不敢抬头。
所以在我们院子里,林老师家的伙食总是最好的。
小妹会煮饭,炒几个青菜什么,肉丝就不知道怎么在锅里弄熟了。平常总是她把肉洗好,切好,放进碗里备着,等林老师回来下锅。今天左等右等不见林老师的影子,她只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
小妹这个人,用我妈的话说:“半斤重的鸭子四两嘴。”嘴巴来得个厉害,说话一句都不肯饶人,真要动手做,肯定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就说她炒肉丝,锅已经放在煤炉上烧热了,她又撤了锅,招手把我喊过去,要跟我探讨先放肉丝还是先放香干的问题。
我当时正在写日记。我妈规定我们寒假必须每天一篇日记,我的不得少于五百字,小山不少于三百字,小水不少于两百字。说实话,这任务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有点过于艰巨。每天五百字啊!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写五百字呢?我只好每天看报纸,大段地议论时事,摘引社论。小山更绝,他每篇日记的开头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然后从《毛主席语录》上抄一段百字以上的话,抄上去的语录跟后面的内容常常是风马牛不相及,他也不管。小水的日记几乎就是八股文,每天开头都是一句:“清晨,鸟儿在树上叫醒了我。”然后是起床、刷牙、吃早饭……最后以一句“今天我过得真高兴”结束。其实在整个寒假中,窗外的梧桐树上根本就没有见过鸟。
小妹喊我过去的时候,我一只手里还抓着钢笔。那钢笔坏了,漏水,半路上滴了一滴墨水在我的裤管上,我低头去擦,污迹倒扩散得更大,弄得我非常沮丧,不知道晚上如何向我妈交待。所以小妹虚心向我请教先放香干还是先放肉丝时,我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当然先放香干。”
小妹就放进香干在锅里炒。她请求我暂留片刻,一直看着她把这道菜炒熟,好像有个人在旁边站着,她心里就踏实了似的。
香干被锅里的菜油滋滋地炙烤着,快乐地蹦来蹦去,每一片身上都遍布了细亮的油泡,破掉一些,又长出来新的一些,轮番亮相,模样非常诱人。小妹往锅里倒了太多的油,我想等林老师回来发现小瓶子里的油少了十分之一甚至是六分之一,一定会责怪她。我那会儿已经被锅里的热闹弄得有几分激动,抢过小妹的锅铲,去拨弄那些跳舞的香干。我安排它们列队,指挥它们翻身,时而将它们布出一个手拉手的圆圈,时而又拉开成一个大雁南飞的人字队形。我心里想,原来炒菜也有炒菜的乐趣,锅碗瓢勺油盐酱醋可以任凭操弄,掌勺者简直就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将军。
当然,因为我们过于沉湎于游戏的快乐,菜炒得并不成功。首先是那些香干被我捣得七零八碎,烂糟糟没有一点看相。其次是小妹炒肉丝时不小心倒进太多的酱油,肉丝咸得不能进口。我建议她加糖,以求冲淡咸味。结果糖又放多了,肉丝的颜色红中发黑,外表粘粘乎乎,像一砣很可疑的变质人肉。
林家老头儿对小妹端上饭桌的菜很不满意。先是肉的体积不够。他一向认为肉丝算不得肉,是家里人糊弄他的东西。等他抖抖颤颤夹了一筷子香干肉丝送到口中后,他忽然瞪大眼睛,筷子点着菜碗,大惊小怪地喊道:“打死卖盐的啦!打死卖盐的啦!”
小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嘀咕着:“老成精怪了,有吃的还挑剔!”
老头儿听见了小妹的话,他两只手一个劲儿地抖,胡子翘翘地:“你说什么?啊?你骂我?嫌我老了!你们都嫌我老了!嫌我挣不到钱,吃白饭了!想当年……”一句话没有说完,他的面孔忽然变了样子,下巴拉得很长,嘴巴张开成一个圆圆的洞,舌头在里面呜噜呜噜的,却是说不成话。而且他的眼白开始往上翻,筷子从手中啪地掉下来,身子说倒就倒,直直地往旁边歪过去。
幸好当时我没有走,我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是存了恶作剧的心思,要看看他吃这盘香干炒肉丝的表情的。老头子歪倒下来时,我表现得非常灵醒,一个箭步奔上去,用尽全力接住了他。小妹从饭桌对面腾地站起来,她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两脚挪不动步子。我用胸脯和肚皮使劲地顶住老头儿,不让他滑倒在地,一边对小妹大叫:“去喊我妈妈来!”
我妈奔过来之后,抱住老头儿的头和肩,叫我和小妹一人抬住他的一条腿,拖死狗一样地把他拖到床上,放平。别看老头儿瘦得风吹就能倒,抬到手里才知道份量着实不轻,我们三个人都累得呼哧呼哧大喘气。
我妈问:“林老师呢?”
“没回家。都快两点了!”小妹抬头看看柜子上的钟。
我妈“哎哟”了一声,好像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妹不安地绞着两只手:“阿姨,你知道我妈妈干什么去了吗?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我妈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也没什么大事吧?林老师这个人,向来不问政治的,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我和小妹无言地对视着。我们都知道,大人们说话常喜欢反着来,我妈口口声声说“没有大事”,也许恰恰就要有大事发生。在那个讲究“阶级斗争”、空气中充满火药味的年代,灾难每时每刻都会降临到大家头上,“猝不及防”,“措手不及”,都是常事。我记得两年前我爸爸被弄去游街的时候,早晨离家时还是笑嘻嘻的呢,中午我上街打酱油,就看见了我爸头上戴着纸糊的帽子,手上涂了墨汁,一边踉踉跄跄走路,一边喊着打倒自己的狼狈样。
小妹苦巴巴地站在饭桌边,两只手绞着绞着,眼圈儿就红了,眼泪就要下来了。真是个“林黛玉”。小妹带着哭声说:“怎么办啊?爷爷怎么办啊?”
没别的办法,我妈替她承包了一切,去学校请校医。校医是个心肠不错的中年人,我妈一请,他提上药箱就来了。他拿听诊器在林家老头儿胸前背后听了半天,又翻了他的眼皮,把了他的脉,肚皮啊,膝盖啊四处一通按,然后宣布说:“没有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灯油耗尽了。”
我懂得“灯油耗尽”的意思,就是说,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长到一定时候,就会枯黄,倒伏,然后死掉。
小妹非常紧张,她问医生:“他今天会不会死?”
医生沉吟着:“不会吧?没有这么快,总要拖几天的。不过也难说,八十岁的人了。最好晚上有人值个班,看着点。”
我妈谢了医生,又把他送出大门。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主意,吩咐我和小妹先守着爷爷,她到学校找林老师去。
我妈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和小妹关上屋门,手拉手坐在靠墙的板凳上。冬天日头短,屋门一关,屋里就显得阴森森的,黑通通的,神话故事中末日降临的那种样子。闹钟在柜子上嘀嘀嗒嗒的响,老人的嘴巴里不断发出噗噗的吐气声,听上去好像既不安又愤怒,像是跟虚幻中的什么东西作着抗争,在使着大劲,拼着全力。我和小妹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缩了又缩,矮了又矮,只恨背后没有个墙洞让我们钻进去。
小妹忽然叹出一口气,悠悠地说了一句:“要是狗儿在,就好了。”
她这一说,我也开始想念狗儿了。狗儿最喜欢林家老头儿,她的胆子又大,遇事有主见,这样的时刻,最能够发挥她的作用。狗儿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走了呢?
四点多钟,来了两个穿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他们面色冰冷地站在门口,简短地询问我们:“你们谁是林芷若的女儿?”
小妹慌张地迎上去:“我是。”
“你替林芷若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牙膏、牙刷、洗脸盆、热水瓶……马上交给我们带走。”
小妹的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她可怜巴巴地追问他们:“我妈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不回家?”
两个年轻人转过脸,闭着嘴,根本不屑回答她的话。
小妹一边哭,一边慌慌张张地在屋里寻找东西。她完全地乱了章法,连林老师的袜子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最后还是我帮她一样样把东西收齐,交到两个年轻人手上。
“我妈肯定犯了反革命罪了!她坐牢了!”那两个人一走,小妹就扑到她的床上,放声大哭。“我怎么办啊?我拿爷爷怎么办啊?”
我想了想,说:“你不是还有哥哥吗?让他们管,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小妹立刻不哭了,坐起身,一心一意地等着两个哥哥回来。
先回来的却是我妈。我妈回来没有拢家,先到小妹家找我们。她进屋之后,像个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那样,回身往后面一通张望,确信没有人跟踪,才哗啦一声把门关死,销上。她的这副异常举动使我觉得好奇,同时也意识到真是要有大事发生。
我妈站在屋当中,看着小妹,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他们说林老师是‘五.一六’分子。”
小妹的脸唰地一下变成死白,嘴张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前几天,我们县中的一个会计被宣布为‘五.一六’分子,隔离审查的当天晚上,他就撬开后窗,投河自尽了。再早之前,县里开“深挖‘五.一六’分子动员大会”,县革会副主任在台上慷慨激昂作了动员报告,他才离开主席台,革委会主任就上去宣布:‘五.一六’分子不光台下有,台上也有!立刻上去几个人,把一头雾水的副主任五花大绑,押进了党校学习班。
‘五.一六’据说是在五月十六日成立的一个反革命组织。它像一头怪兽,那些日子肆虐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弄得从干部到群众人人自危,时刻担心有一天罪名从天而降,就此落入怪兽的嘴巴,不是被它一口吞啮,就是咬得伤痕累累才肯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