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我的袖子:“是真的!不相信你现在去看,就在河边桑树林里,白颜色,走路轻得很,飘来飘去的,有时候还跳,像是要摘树上的桑果吃。”
我还是不理他。我甩掉他的手说:“去去去。”
方明亮嘟囔着:“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们都把我当神经病。”
第二天见到小妹,我说笑话一样把方明亮的发现告诉了她。谁知道小妹立刻警觉起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小爱,我也看见过,我没有敢说。”
“你是说,真的有一个鬼在桑树林?”
“我看见过,我不敢……”
我笑着:“鬼跑到林子里摘桑果?它喜欢吃桑果?”
“我也不相信啊,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啊。”小妹一脸认真。
我收起笑容,决定不再用这种嘲讽的口气跟她说话了。既然小妹和方明亮两个人都对看见鬼的事情信誓旦旦,那就值得考虑,有必要作一个考察。
我约了小妹和方明亮,当天晚上八点钟在我家集合,然后去桑树林。县中的老师每晚都要去学校备课或者政治学习,九点之前不可能回来。有这个时间,弄清楚林子里鬼的存在与否是绰绰有余了。我还要求每人都带上一支手电筒。鬼是怕亮的,三支手电筒的亮度应该能够镇得住它。为壮胆起见,我还叫上了我大弟小山。小山一向是个没魂大胆的家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的东西。
这样,晚上八点钟,我们四个人怀揣着三支手电筒,兴兴头头地出了后院门,往桑树林出发。那地方其实就在河岸拐弯不远处,寒假里我们刚往林子里运过垃圾,一草一木熟悉得很。
我们才走出五十来米,小妹忽然站住不动,侧耳听一听,轻声说:“后面有脚步声。有人在跟着我们。”
方明亮的两条腿立刻哆嗦起来,结结巴巴说:“不不不会是那个鬼吧?”
小山自告奋勇宣布:“我过去看看。”
没有等我表示同意,他已经啪嗒啪嗒地转身往后跑去。当时我很为他捏着一把冷汗:要是他冒冒失失碰上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我妈交待?
片刻功夫,他已经啪嗒啪嗒又跑回来了,一只手还攥着一个更矮小身影的胳膊,原来是小水。小山把小水往我面前一推,表功说:“就是这家伙跟着我们。”
我又惊讶又生气,责问小水:“谁让你跟来的?”
小水哀求:“我也想看看那个鬼。”
完了完了,有小水这个累赘跟着,我们是别想干正事了。你想想,第一,小水年纪还小,真看见鬼,吓破了胆子或者吓成个傻子,我担当不起。第二,小水不知道事情的轻重,就是没看见鬼,他在外面把事情一说,我们一准要被家长和学校批评,弄不好还要受一场批判:相信迷信啊!什么人才相信迷信?当然是落后分子。我可不想戴这么个帽子。
我说:“走,我们不去捉鬼了,回家。”
小山一脸扫兴:“姐,真的不去了?”
我说:“真的不去了。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鬼。”
一边说着,我分头对小山、小妹和方明亮挤了眼睛。他们三个还算是机灵,知道是我不愿意带上小水的原因,也就不吭声地跟着我回头。
接下来,我考虑该怎么甩掉小水单独行动。这不太容易,因为我们兄妹三个天天晚上是守在一起的,他既然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必然会留着心眼儿注意我们的动向。但是,正如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所说的那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终究还是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我知道我妈藏有一种名叫“安定”的药片,有时候她晚上想心事睡不着,拿出来吃上一片,一吃就会沉沉入梦。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妈前脚才走,我立刻翻出她床头抽屉里的药,放进一杯白糖水中,用筷头捣碎,哄着小水喝了下去。没过五分钟,小水已经呵欠连天,作业没写完就趴在了桌上。我喊小山帮忙把他弄上床,塞进被子里,然后我们锁上房门,喊了小妹和方明亮,第二次出发。
也活该应了那句老话:好事多磨。这回我们是走到桑林边上遇到了险境。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浑身稀脏的野狗粘上了我们,它岔开四腿,伸直脖子,气势汹汹地对着我们狂叫。不管小山如何跺脚吓它,扔砖头砸它,它就是拦着路口不让我们过去,而且还有冲上来拿我们当一顿美餐的迹像。
小妹率先落荒而逃。小妹一逃,方明亮更是掉过头窜得像只兔子。我和小山也只好紧紧跟上。跑上大门台阶,我们四个人才重新会合到一起。
小山已经是第二次扫兴,所以他愤怒得一塌糊涂。他胀红脸冲小妹大叫:“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呀?那不过是条狗,又不是狼!”
小妹捂着胸口回答:“小山你不懂,那是一只野狗哎,野狗比狼更可怕哎。狼要是咬人,最多咬一块肉,喝一点血,可是野狗咬了人会传染狂犬病。狂犬病你懂不懂?人要是得了狂犬病,碰着谁谁就会死!死的时候乱蹦乱咬,眼睛血红,满嘴吐白沫,你说怕人不怕人?”
小妹把我们说得汗毛直竖。任何事情经小妹的嘴一说,总有一种惊悚的效果。于是我们互相吐着舌头,又开始庆幸逃得及时,没有被野狗咬上。方明亮还文皱皱地掉了一句书袋:“妈呀,简直是九死一生啊。”
这样,到我们第三次集合往桑树林去的时候,我们的心已经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完全丧失了当初起意时的兴奋、胆怯和不可知的期待。
那个晚上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银钩,不似军训拉练那天那么黑着脸不肯见人,可也并不是喜盈盈笑出一副圆满的模样。总之,道路、河流、树木是朦朦胧胧的一片灰白,我们能够看得清彼此的面孔,但是看不见树林深处的秘密。
我们四个人先是排成一条长队鱼贯地走,最胆大的小山在前,最胆小的方明亮在后。接近树林的时候,方明亮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忽然觉得队伍的最后面其实是最危险的位置,因为我们的身后不长眼睛,无法预知悄悄逼近过来的灾难。方明亮就嗖地一步窜到了小妹的前面。又嗖地一步窜到了我的前面。
可是小妹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凭什么要她来押后呢?方明亮害怕,她林小妹就不害怕吗?堂堂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做出这样没出息的事情?小妹就同样嗖嗖地往前窜了两步,超越了我的位置,再超越了方明亮的位置。
这样一来,我弟弟小山不干了。小山毕竟是我的弟弟,关键时刻他肯定要维护姐姐的利益。小山想的是:他已经勇敢地冲锋在前,凭什么他姐姐还要牺牲自己战兢兢押后?小山就不客气地用胳膊肘去捅方明亮,要他站在一边去,让我和小妹先走。
可怜方明亮一个高度近视的文弱书生,哪里吃得消小山这么蛮力一推呢?方明亮当时就没有能够站稳,加上眼睛看不太清,踉踉跄跄一连后退几步,突然之间嘭地一声闷响,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
最先发出尖叫的是小妹。然后是我。我们都以为方明亮是被桑树林里的鬼拖走了,要不然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凭空消失?我们两个人的叫声凄厉而悲惨,吓不死别人也要吓死我们自己。接着我们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扑到一起,相互搂抱着,簌簌地颤抖,仿佛末日即将来临,我们将要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却没有想到桑林深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谁?”那声音接着又问:“是小爱吗?”
小山第一个反应过来,狂喜大叫:“鸽儿!”
我和小妹的肌肉继续僵持了几秒钟之久,才慢慢地放松下来。我们这才想到了使用手电筒。在两道强烈的光柱中,我们看见鸽儿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汗衫和一件白棉布的短裤,一只手举在眼前挡住光亮,从桑林深处走了出来。
她惊诧不已地询问我们:“出什么事了?你们碰到什么了?”
小妹带几分恐怖地伸手指住她:“鸽儿,你是不是常常躲到树林里吓唬人?”
鸽儿很无辜地回答:“我没有啊。我就是喜欢在林子里呆着啊。”
“晚上?”
“对,晚上。”
“一个人?”
“一个人。”
“穿着这身白衣服,走来走去的,还跳来跳去的?”
“不行吗?林子里晚上不能进人吗?”
小妹拍着胸口,喘着大气,把腰几乎弯到了地上。“你吓死我们了。”她说,“我们都以为你是个鬼,白颜色的偷桑果吃的馋嘴鬼。”
鸽儿用两只手捂住脸,笑得前仰后合。我和小妹也憋不住跟着她笑。只有小山不那么高兴,因为事情的结果毫无惊险性可谈,简直不给他一丁点发挥勇敢精神的余地。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我们听到了从附近地下发出来的微弱呼救。我们才想起同来的还有方明亮。大家急忙拧亮手电筒寻找,最后发现他陷在一堆快要腐烂的垃圾之中。他的整个人是倒退着仰面倒下去的,脑勺、后背和屁股都被烂糟糟软稀稀的污物吸住了,手脚挣扎而无法翻身。这堆垃圾还是我们寒假的时候运送到这里,准备沤烂了作桑林肥料的,哪里会想到它居然成了我们自己人的陷阱呢?我们都敢到有一点对不起他。小山尤其后悔,说他没想到方明亮这么不经推,简直就是个轻飘飘的纸人儿。我们探着身子七手八脚把方明亮拉出泥坑。他浑身脏成个泥猴,还散发出臭哄哄的沤溲味,闻着叫人想吐。我们都建议他先去水码头洗一洗头发身子再回家,反正学校的晚钟还没有敲响,时间还来得及。
第二天,鸽儿找到我,一脸真诚地对我说:“昨晚我没有把秘密说出来。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我受宠若惊:“鸽儿,你要是觉得说了不好,就不说吧。”
她掠一掠额前的头发:“不,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只想告诉你。”
“好吧。”我说,“我保证不会再告诉别人。”
她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我是在桑树林里练跳舞。”
我惊讶地说:“不是你自己要从宣传队里退出的吗?”
她回答:“那是两回事。我退出宣传队,不等于我不喜欢跳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燕子姐姐对我说过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觉得有一种震憾,一种我说不清楚、却又隐隐感觉到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它远远超越了我的年龄时段,山川一样沉沉地横亘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