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她每天为他带凉开水。她备了一只大号茶缸,中午回家先倒一缸开水凉着,上学的时候把开水端到教室,放学后再宝贝样地送到操场。她端一茶缸开水走路的样子真是好玩:肩膀平着,腰背挺着,步子小小地迈着,眼睛看一眼道路,再看一眼茶缸,小心翼翼,唯恐颠簸过度将水洒去。饶是这样,她一路走着,茶缸的盖子还是一路噗噗地响着,茶水沿着缸边不可抑制地泼洒出来,到操场只剩半缸水不到。于是她不断地中途停步,回望路上星星点点的水迹,脸上的表情懊恼异常,好像洒出去的不是开水而是金子,好像她的运气她的财富她的希望就这么白白地洒出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跟鸽儿的过度热情有关,总之小兔子后来就不打篮球了,无论体育老师怎样劝说动员,好脾气的小兔子就是坚不从命。他说他不喜欢运动,训练了这么久,他对篮球还是没有找到感觉。体育老师一再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小兔子摇头,微笑,一句与篮球无关的话都不说。
鸽儿得知小兔子再不去操场打球之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看见她把两条雪白的毛巾随便晾在河边的树杈上,好几夜都不记得收回去,后来毛巾上竟落了好多灰黑色的鸟粪。鸽儿一生气,干脆用竹竿挑着把毛巾挂到了更高的树枝上,送给鸟儿做它们垫窝的絮了。
但是鸽儿很快就找到了接近小兔子的更便捷的办法。一天放学后她在学校门口拦住了小兔子的妈妈,她愁眉不展地对小兔子妈妈说,她的数学成绩总是不好,她怎么努力也不能弄懂老师在课上讲的那些公式和定义。小兔子妈妈很替她担忧地说,这怎么行呢?公式和定义不掌握,以后的学习会越来越困难的呀。鸽儿忧愁深深地自言自语:要是有个人肯单独教教我就好了,最好有个高年级的好学生,学过我们的功课,所有的题目一看就会……小兔子妈妈想也没有多想,一口答应:那就让小兔子帮你吧。
于是,鸽儿在每天晚上的学习时间里堂而皇之地登上小兔子的家门,规规矩矩坐在了小兔子的对面。
我们那个大院有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所有的大人都当老师,有夫妻双双在县中的,有丈夫在县中、妻子在小学的,唯一不当老师的我爸爸,从前也曾在县中工作,后来才调到了政府。总之,一到晚上,大院里几乎人人都要赶往学校,备课,改本子,或者政治学习。几十年持续下来的“集体办公”习惯,即便在教育不被重视的年代里也不能破除。这就是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们县里考上名牌大学的年轻人特别多的原因。
大人走了,院子就空了,剩下的孩子们晚上做些什么,大人们并不总是知道。
一天晚上小妹神秘兮兮来敲我家的窗户。她把一张菠菜叶子大的小脸紧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和脸颊都压得有点变形,一只手起劲地做着手势,要我出去。当时我刚刚监督着小山小水洗脚上床,心里惦记着下午从方明亮那儿借来之后就一直藏在枕头下面的小说,并不是很情愿接受小妹的召唤。
我一出了房门,小妹就奔过来拉住我的手,嘴里说:“跟我来,我让你看件好玩的事。”
我被她紧紧拉着,穿过一进一进房屋,从后院走到前院。小妹一踏上前院的甬道就放轻脚步,并且小声地叮嘱我:“别弄出声音。”
我们像黑夜做贼一样,蹑手蹑脚接近了小兔子家亮灯的窗户。在夜静人深的时刻,在整个院子暗沉沉的背景之中,小兔子家的窗户像一方明亮的舞台,突现出了舞台上人物的所有细微活动。我看见小兔子挺直身体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前面是摊开的书、本子、圆规角尺和铅笔橡皮。他低垂着脑袋,双眉微微地蹙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聚精会神地琢磨一道可能很难的题目,面容如老僧入定,根本看不见、听不着、也感觉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在他的对面,鸽儿穿一件绿色格子的上衣,屁股使劲往外面拖着,身子伏得很低,下巴颏儿直接搁在桌面上,眼睛从下往上地盯视小兔子,好半天一眨都不带眨的,也不知道在看他脸上的什么。
我觉得眼前的情景很有趣,看的人和被看的人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看者全神贯注,被看者却毫不察觉,他们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间没有一丝丝的交合。我设想这样荒唐的一幕是不是每天都在小兔子家发生,鸽儿这样百无聊赖地坐着会有什么意思,就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鸽儿很灵醒,她立刻听见了我的笑。她转过头,看见我和小妹傻乎乎地站在窗外,就非常愤怒地做手势要我们走。我们当然不走,因为小女孩子们一笑起来总是收不住势头。我和小妹紧捂着嘴,把声音憋在胸腔,已经笑得浑身发颤。鸽儿急了,干脆站起来,看一眼纹丝不动的小兔子,然后离开书桌,走出门外。
鸽儿一出门,马上冲到我们两个面前,压低声音指责我们:“笑什么笑啊?神经有毛病啊?”
我同样压低着声音:“鸽儿你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你的样子真的是好笑啊。”
鸽儿嘴一咧,忍不住也要笑了,但是她马上绷起脸,连拉带推地赶我们:“走走走,我跟李繇做作业呢,别捣乱。”
我追根究底地问她:“小兔子脸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她笑得一脸幸福:“当然有东西。你不懂。你们走吧。”
我们只好走了。走到后院的时候,我和小妹又一次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我认为鸽儿肯定是想从小兔子的瞳仁里看他怎么解题。我说,有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你可以从对方的瞳仁里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像看万花筒一样,好玩极了。小妹叹息连连地摇着头,有一点点瞧不起我的意思。她心里明白的东西肯定比我要多,但是真让她说,她又未必能够说得清楚。她说不清楚只好叹气,恼恨我的幼稚,恼恨我跟她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无法交流。
鸽儿和小兔子对面而坐的幸福时光持续了不是很长,小兔子妈妈感觉到事情不是太妙,有一天晚饭之后她没有到学校去,特地留在家中等着鸽儿。她柔声细语地对鸽儿说:“阿姨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阿姨最近身体不是太好,已经跟学校里请过假了,学校同意我晚上留在家里备课改本子。”
鸽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嘻嘻哈哈说:“阿姨在家就在家呗,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你用不着跟我商量。”
小兔子妈妈脸上有一点为难,又有一点不忍:“鸽儿,阿姨的意思是说,你晚上还是留在家里温功课吧,我们家的桌子就这么大,坐不下三个人。”
鸽儿张大了嘴,眼睛里露出来的全都是迷茫,倒让小兔子妈妈看傻了眼,怀疑自己的安排是不是多此一举,孩子之间的关系也许并没有大人们想像的那么复杂。但是小兔子妈妈还是坚持了一下,她要求鸽儿现在就返回家去。
鸽儿两手把书包抱在胸前,想出了一个很站得住的理由:“我家里没有看书写字的桌子。”
小兔子妈妈问:“那你们吃饭用什么?”
“用锅台。再不然用水缸盖。”鸽儿说的是实话。
“你以前写字呢?以前在哪儿写?”
“就在床边上趴着。所以我学习不好。”鸽儿理直气壮。
小兔子妈妈愣了半天,无话可说。毕竟她是个做老师的人,不可能如此残忍地去剥夺一个孩子的学习权利和学习积极性。这不是小兔子妈妈的作风。末了她把自己的一应用品搬到了梳妆台上,反过来容许鸽儿这一晚继续占用小兔子对面的地盘。
别以为小兔子妈妈会就此罢休,不,母亲维护儿子的决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第二天,一辆三轮车把一张崭新的单人书桌拖到了豁嘴婶婶家门前。车夫说,书桌是县中李校长家买的,也是李校长爱人叫送过来的。那时候,那张桌子起码要值人民币二十块钱,是普通小工人一个月的薪水,可见小兔子妈妈为这事花出了多大的代价。
鸽儿没有理由再往小兔子家跑了。她似乎已经花样用尽。
又过了半个月的样子,我记得是个星期天,我爸爸结束了他的社教工作队生活,从苏北农村回到家中。我妈烧了一大锅水,逼着他关起门来从头发洗到脚底,然后换下他里里外外的衣服,用肥皂水泡了,又用开水烫了,最后让我拿到水码头上汰净。我妈这么做的原因,是害怕他从农村带回来跳蚤虱子之类的玩意儿,不一次性清理干净,将来贻祸无穷。
我提着一篮子热腾腾沉甸甸的湿衣湿鞋,出了院门,走下码头。就在我一只脚踏上那块赭红色石块时,我觉得眼角有个熟悉的影子闪了出来。我转头去看,刚巧看见小兔子低头跨出豁嘴婶婶的家门。我当时大吃一惊,在我的印象中,总是鸽儿跑到我们院子里玩,而我们院里的孩子一般都不到豁嘴婶婶家去,连小妹都很少去。我想不明白小兔子此刻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接着我就注意到小兔子的脖间围上了一个崭新的脖圈,黑色细毛线织出来的,大小松紧恰到好处,柔柔地纤纤地环抱着他的脖子。初冬时节,小兔子穿着一件立领连袖的中式薄袄,浅灰色,很文气,再配上这样一个黑色脖圈,把他整个人衬得越发修长整洁,衬得他白皮肤越白,黑眼睛越亮,很像书本插图里“五四”时代走出来的学生。
我见到过鸽儿织这个黑色脖圈。她用勾花衣勾出来的钱买了二两黑色细绒,然后织了拆,拆了织,折腾了好久。她当时肯定无法确定小兔子脖颈的尺寸,织宽了怕松,织紧了怕勒人,所以横竖拿不定主意。我记得我还问过她织给谁用?一般说来,男人才围脖圈,可是鸽儿家没有男人。鸽儿搪塞我,说是她的一个小学老师请她织的。没想到那个“老师”居然就是小兔子。
现在,我终于朦朦胧胧弄懂小兔子和鸽儿之间的关系了。毕竟我已经十三岁,毕竟我读过那么多外国小说。我弄懂了之后心里就非常气愤,当然不是气愤鸽儿跟小兔子好,而是恨她没有早一点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害得我一直傻里傻气,被小妹瞧不起。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了,我在小妹面前不就是一个胜她一筹的“聪明人”了吗?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找小妹公布我的最新发现。后来我决定还是不要多嘴。既然小妹已经在我之前有所明白,我再说就没有意思,说了还是证实自己的“嫩”,证实自己多么的容易大惊小怪。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人的眼睛才是火眼金睛,任何事情要瞒过他们简直就不可能。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小兔子妈妈坐在我的家里,正在把那条黑色脖圈翻给我妈妈看。我伸长脖子瞄了一眼,看见脖圈的反面居然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那上面用白色棉线绣着一只鸽子!鸽儿以为把自己绣在反面别人就不会发现,原来她也有幼稚和愚蠢的时候。
小兔子妈妈叹息着对我妈说:“鸽儿可不是小爱,小爱多单纯啊,鸽儿这孩子心眼儿太多,心思也太重。”
我妈回答:“鸽儿十四岁了吧?女孩子到这个年龄,成熟早一点,也不奇怪。”
小兔子妈妈向我妈讨教:“怎么办呢?处理又不好,不处理更不好。”
我妈觉得不好表态,想来想去,说了一句话:“鸽儿还小,不能太伤害她。”
小兔子父母后来做出的决定,完全地遵循了我妈的原则。他们想出的办法很绝:逼鸽儿退出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们跟一个孩子也说不出口,那就反过来行事,让小兔子转学。他们动用私人关系,把小兔子转到了一个历史悠久的乡镇中学读书,寄宿,当住校生。
小兔子一家都是谦谦君子,他们宁可伤害自己的儿子,也不会伤害鸽儿。
可是鸽儿的学习成绩从此一落千丈,她开始讨厌上学,憎恨背书做作业。她逃课,或者明目张胆地趴在课堂上睡觉。她拒绝回答老师的问题,更拒绝大大小小的测验和考试。有时候,她蓬乱着头发,晃晃悠悠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用一种鄙夷和不屑的目光斜睨着看人,完全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寄生虫的模样。
每次豁嘴婶婶为学习的事情把鸽儿打得死去活来时,我妈就惋惜地说,鸽儿完了,她自己把自己糟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