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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鲍真笑着说,你说错了,你去豆奶厂我没意见,因为你没有外出过,到厂里见见世面有啥不好?说句良心话,我家租种了你们的土地,这些人家来我家打工,待遇还是不错的。多少人想来,我还未必答应呢,只有你梁双牙是个例外啊!为啥,你还不明白?这事儿你很清楚。可是你呢?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不住了,看来你比你爹有骨气。可是你轻视了我鲍真,你也不明白我有多需要你帮我一把,懂吗?所以我要留住你!

梁双牙吃了一惊,简直有点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说我窝囊吗?我就是要……

鲍真笑了,你还记着啊?大老爷们儿还翻小肠哩!

梁双牙发现鲍真的眼里放光,自己竟有些不自在了,他提醒鲍真锅里的水开了。鲍真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将她的脸裹住。梁双牙赶紧将灶膛里的柴草撤掉。

鲍月芝进来了,舀一缸子开水倒进盆里,双手插进去,将面弄得咕叽咕叽响。她笑着对梁双牙说,双牙啊,知道你爱吃手擀面,真真嘱咐我给你做手擀面!真真还让我把剩下的面给你炸丸子!

梁双牙看了看鲍真,有些感动,但还是摇头说,不行,家里还有事儿呢!谢谢您啦!鲍真说,啥事儿?是不是荣荣等着你呢?回头把她喊来一块儿吃。我看这丫头成精了,也敢跟我调歪歪了!

梁双牙说,我还有别的事儿。

鲍真说,看你的样子也像有事儿,那你就走吧,下午跟我到田里割麦子!梁双牙问,荣荣说你雇了收割机呀!

鲍真嘲讽地说你个傻子,刚当几天工人就忘记啦?你们梁家的地,村北的大刀把儿地,收割机开得进去吗?

梁双牙愣了一下,红头涨脸地点着头。

鲍真送梁双牙走出小院。走在村街上,梁双牙还在回忆自家的地,他怎么就想不起那块叫大刀把儿的地来?看来自己还不如鲍真熟悉自家的土地呢,那你就活该听鲍家人吆喝,活该在鲍真面前丢丑吧!

可气归气,他从今天与鲍真的接触里又感到了一股爱的暖流,将他心中充塞的屈辱感消融了。现在蝙蝠村人都说鲍家人勤快,鲍家人肯定有他们牛气的地方,不然怎么能够在短短几年里在种田上发家?是鲍家给了村人重新侍弄土地的信心。而他梁家也曾是蝙蝠村的售粮大户啊!怎么眨眼间就被甩在日子外边了?就拿鲍月芝来说吧,她从不说粗话,不嘴碎,不和村妇们闲话生事,只默默地带着孕爹的孩子劳作。一个单身女人面对那么多流言蜚语,面对着生活的困境,走过来是多么不容易啊!鲍三爷是个什么样的老人呢?他是个被时代淘汰的生产队长,在腰带山上开梯田也失败了,可他在第二轮土地承包中抓住了时机,又在税费改革里大大受益了。蝙蝠村并不肥沃的土地,就在他的手里财源滚滚了。还有自己爱着的女人鲍真,她打工回乡后几起几落的命运,真正把她摔打出来了。鲍真比蝙蝠乡的庄稼人都先走了一步,她用电脑上网,经常查看农业网站的信息,根据信息考虑种田和卖粮。鲍真像变了个人不再是过去的鲍真了!他不由自主地对鲍真和鲍家经营土地的做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边走边球磨,有棱有角的腿上暴出咬紧的牙床。快到家门口了,荣荣忽然从草垛后面闪出来,截住了梁双牙。荣荣一直等着他,她怕脸晒黑,戴着一顶花边草帽,脑门儿上还是滚动着豆大的汗粒儿。她骂道,梁双牙,你咋说变卦就变卦呢?你还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吗?你就那么怕洗面奶呀?

洗面奶是指鲍真。梁双牙知道,鲍真是村里第一个用洗面奶的,所以女人们就都管鲍真叫开洗面奶了。鲍真曾经自费到省城农校进修了一年,梁双牙还到省城里看望过她。在那里的时候,鲍真每天用洗面奶洗脸,回来也改不了,一副城市人的做派。

他理屈地叹口气说,唉,荣荣,真是对不住啦!我不怕她,可我心疼我娘,我不留下,鲍真就不给奶牛啊!

荣荣撇着嘴说,你别口口声声拿娘打遮掩,我看你还是心里丢不下鲍真!你这种见了女人就腿软的人,能有啥出息!

梁双牙摇摇头说,你瞎说什么?荣荣,你先去吧,我只给鲍家干上两个月,到时候我就去城里找你!

荣荣不依不饶地喊,你以为你是谁呀?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梁双牙说,那我就干点儿别的嘛!

荣荣倔倔地一拧身子,眼圈红了,大声喊,你不去我去,有你小子后悔的那天!说完抹着眼泪,晃晃地跑了。

梁双牙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目送她滚圆的屁股颤颤地消失,心想荣荣这回是真生气了。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他忙走到墙根阴凉处,摇着衣角扇风,很深地叹了口气。村巷很静,间或有一丝凉风。

梁双牙没有急着回家,坐在阴凉处吸烟,两只燕子飞过来,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飞走了。快晌午的时候,他看见老爹梁罗锅和乡亲们收工了。老爹用镰刀把儿挑着一只茶壶,根据中国十二生肖中的动物的出没时间来命名各个时辰。

茶壶晃荡着,与镰刀碰撞出脆脆的声响。梁双牙赶紧站起身,接过法爹手鱼的茶壶和镰刀,发现老爹紫红的脸上没流汗,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却胀得饱满。老爹愣了愣,问他为什么没走。梁双牙看了看爹说,爹,我留下了!

梁罗锅憨憨一笑,说,这就对喽!鲍家人多喜欢你哩!鲍家是大户了,鲍真还是你的对象,能有你的亏吃?

梁双牙不喜欢爹这势利劲儿,默默地走进院里,看见磨牙的奶牛在细细地嚼着草料。他走到牛棚前,撤掉了草料槽子,恶狠狠地说,吃,就他妈知道吃,今天我屁也不给你吃!梁罗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骂个啥?

到了下午上工的时候,梁双牙没有去找鲍真,他跟着老爹来到麦地里。这块被称作大刀把儿的土地,周围被小河包围着,形状真像一个刀把儿。从小路到达麦田,要跨过蝙蝠河那座窄窄的土桥。鲍真没有骗他,收割机是开不过去的。望着好大一片秦田,梁双牙半张着嘴慌了,心咚咚地往嗓子眼儿那儿撞。他闻到了麦香,久违了的麦香!还慌个什么呢?怕吃苦吗?梁双牙看着黄熟的麦子几乎无从下手,他嘟囔了一句,爹,这真是咱家的地?

梁罗锅望了他一眼,又看看地,点了点头。梁双牙埋怨老爹过去怎么没带他来过。老爹把茶壶放在地头,又拿两捆麦秸遮住,告诉他,这地是第二轮土地承包时村里后补给梁家的。

梁双牙对自家土地的陌生,并没有引起梁罗锅的不满,看来老爹在鲍家干服了。梁双牙能忍了这口气留下来,梁罗锅已经很知足了。梁罗锅是这样看的,在城里卖苦力,那是完全没谱儿的事儿,只有土地才是牢抓实靠的。尽管眼下是给鲍家干活,可这是自家的地,把自家的地养肥了,最后收回来的肯定是一块肥田哩!

梁双牙袖手站着,没有看见鲍真的影子。他忽然想起,鲍真不到谁来派活儿?老爹告诉他说,鲍家向来都是记捆儿包活儿,鲍三爷会来验收的。

梁双牙开始跟着老爹割麦。太阳斜刺过来的光芒,像是麦芒扎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胳膊上,痒痒的还有点痛感,他听到了老爹割麦的嚓嚓声和热乎乎的脚步声。而他自己割起来的时候,就听不到老爹那边的动静了。刚下镰时辰不大,他就感到脚上不得劲儿,手掌心里干疼,一看磨出了个血泡。他从地头的书包里拿出一副线手套戴上。不一会儿,给鲍家打工的村民纷纷来了。梁双牙直起身,看见周五婶、冬瓜、狗剩儿、豆丁儿和孙三老汉,正一溜儿走过土桥,跨进了麦田。

黄黄的麦茬盖满地皮,黑色的焦土一点也看不见,麦田的地皮上泛起一股陈年老酒的气味,梁双牙的双脚踩上去喀哧喀哧响着。他把麦茬留高了,挨了老爹一顿训斥。他不气不恼,趁空儿直起腰,走到地头大口地喝着茶水。这是龙井名茶,也是多年陈茶,是鲍三爷包地时送给老爹的。老爹一直舍不得喝,眼看着快变质了,才从房顶的篮子里拿出来。他看见地那头的收割机跑得挺欢,将金黄的麦秸攘得高高的。

他的视线被远处模糊的厂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见那个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经工作了四年的豆奶厂。弟弟梁炜让他干技术活儿,专管配料,穿着白大褂在电脑旁走来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跟土地和农民一下子离远了,而现在才知道,自己始终是个农民。他看得出来,老三梁炜当初是想把他永久留下来,可是他的文化太低了,根本无法适应那里的技术和管理。他因吸烟、吐痰和乱讲话,不止一次被监工罚款。有一回还写错了数据,造成了一大罐豆奶出现次品,梁炜才无奈地把他解雇了。他离开豆奶厂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几滴眼泪。别了,即使豆奶厂多么红火,他也不想再走进去了。看见鲍家在自家的土地上发了财,真让人眼红,当初他和老爹还不如死啃住土地,那样就不会出现眼下的尴舱啦!

梁双牙割麦时拿镰刀的手有些飘。他反复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镀金手表,刚刚干了两个钟头,离收工的时间还很远,他就觉得像是在田里干了一年那样漫长。他有点头晕,像是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着。

一抬头,看见鲍真骑着蓝色的木兰摩托赶到地头,分给每人一根冰棍儿。梁双牙也接了冰棍儿吞吃下去,涌到嘴里的炭火才被压下去。鲍真是替鲍三爷给大伙儿记工来的,得空她自己也跟着干活。她浑身的曲线还是那么完美,眼睛很亮,黑黑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头顶,再用宽大的草帽压住。

她走到梁双牙跟前,梁双牙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她高兴地说,双牙,我就知道你会来田里。咋样?离开了庄稼几年,还能适应吗?别累着,慢慢来吧!

梁双牙点了点头,心里热乎乎的。鲍真抓住梁罗锅手里的镰刀干起活来。她麻利地干着,不时将脑袋扭过来看看梁双牙。唉,这个冤家呀!她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鲍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梁双牙抬起头来一看,见鲍真已经把他甩下好远了。田里劳作的女人屁股都很大,他从麦垄的缝隙里看上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后腰分不清楚。鲍真与这些女人不一样,干活时竟然也有个俏模样儿,不时流露出一种美,而无论活儿有多么繁重。双牙看见鲍真站直了身子,一回身,他们的目光又不期而遇了,双牙慌慌地把目光挪开。

鲍真看见梁双牙落后了,就回过身来帮他。两人碰头了,直直腰。鲍真目光逼人,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她说,跟你说个事儿,晚上到我家吃饭,去不去?梁双牙愣了一下,支吾着,还有谁呢?

鲍真说,没谁,不过告诉你啊,晚上不光吃饭我姥爷还有话跟你交代呢!梁双牙犹豫一下说,还是让我爹去跟三爷说话儿吧!鲍真生气地说,怎么,我姥爷就请不动你啦?那我鲍真能不能支使你?梁双牙想了想说,算我出工,我就去!说完,他挑衅似的盯着鲍真。鲍真两只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他,撇着嘴说,你可够牛的,请你吃饭还得算你出工!你还知道姓啥不?你以为你是谁啊?

梁双牙长出了口气,感到很畅快,似乎觉得自己替受了屈辱的农民扳回了一局。鲍真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弯着腰默默地割麦,双手挥舞得是那样灵活,就像扭秧歌一样漂亮。眨眼工夫,鲍真的身后就倒下一片麦子,就连周五婶他们也都惊奇地打量着这个姑娘。她这样拼命干活,是给外人看呢,还是出于对自家的责任?这让人们联想起当年她娘鲍月芝料理责任田时的泼辣劲儿。

太阳到傍晚才蔫了,一股凉风吹来,缓缓地还有一些温馨。不断有人从田里钻出来,吆喝着老牛,哼着歌谣,背着沉甸甸的麦棵子,慢悠悠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