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林高利贷的发放面波及全乡二十二个村,不时地有农民到他这里借贷。当然利息是很高的,而那些告贷无门的农民,利息高点也得认。去年春耕,梁双牙的大哥就曾向荣汉林借贷了五千块,后来因为利息浮动闹了一场纠纷,荣汉林就招来一伙子地痞到大哥家闹了一通儿,大哥只好以库存的粮食还了贷。
去年春节回家,梁双牙听说荣汉俊和荣汉林哥儿俩操纵村里民选,把老实能干的杨广田整了下去,将荣家后人荣立伟扶了上来。村里没人愿意让荣家人当村长,荣家出了一个支书还要当村长,那别人还有说话的地方吗?可荣家人偏偏当上了。村民盼民选,可是,有些地方的民选也给了村里恶霸以可乘之机。荣汉俊支书并不明说,而荣汉林暗箱操作,成了村里一霸。候选人里还有杨广田,乡党委希望杨广田能够当选,梁家和不少村民也盼着杨广田能选上。可选举前,荣汉林手下的几个哥们儿打手挨门挨户下通牒,说谁要是不投荣立伟的票,他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这样,选举结果当然是荣立伟。选举的时候,有记者监督,乡里不高兴也得认可。梁双牙听说,村东头的立本老汉没投荣立伟的票,家里过冬的柴垛就被人点了火,差点把房子烧掉。有人告状,他们就私设公堂,打人,仗着荣汉林的哥哥跟乡里宋书记的关系,这帮东西就更狂得收不住手了。
而荣荣与她放高利贷的爹和哥哥不一样。梁双牙对荣荣有好感,可为啥迟迟不愿意接受荣荣的这份爱情?除了心中总是想着鲍真之外,他还真的害怕这个与梁家对立的恶霸家庭。如果娶了荣荣,梁家与荣家的多年仇怨自然会得到缓解,可是他梁双牙也难免成为荣家的走卒,那时不更进退两难了吗?
荣荣脱掉羽绒服,露出一件大红毛衣,睁圆了眼睛看着梁双牙说我爹跟你说话呢!梁双牙支吾着说,哪儿那么好发财呀!
没挣着钱是实话,可他也没有交代自己被强制筛沙子的窝囊事。说话的时候,荣荣的嫂子就把饭菜端到桌上来了。一盆热热的乱炖一土豆、茄子、白菜和粉条炖在一起,加上白白的大肉片,吃上去让人解馋过瘾。荣汉林让荣荣给他烫一壶枸杞和人参泡成的酒,他要跟梁双牙好好喝两口。梁双牙不动声色地看着桌上的菜。荣荣瞪了老爹一眼,说双牙的大哥刚刚过世,他心里怪难受的,还是改曰再喝吧!
提到梁大立的死,荣汉林脸色就黑了,摆了摆手说不喝酒了,然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他用袖子擦一下嘴,腮帮子紧紧一缩,含在嘴里的茶水哧溜一声就咽了。他说,人咋都他妈是一辈子三更生五更死,一辈子没见过窗户纸,这也是一辈子。黄泉路上没老少,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生老病死?双牙啊,你大哥没了往后你爹你娘就得靠你啦这次回来就赶紧跟荣荣把事儿办了吧!
梁双牙应了一声,说是。荣汉林问他种地上有啥打算。梁双牙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啥打算。
梁双牙现在已经到了无可无不可的地步。他在路上盘算过,自己之所以能够在外头疯奔野跑,就是这个家里有大哥给撑着,大哥走了,他就自然成了顶梁柱。只有女人和土地能够拴住男人的心,荣荣和自家的承包田将是他明天生活的全部。可是留在土地上又有啥希望?在他看来,种田过好日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大哥的悲剧就是他的明天吗?不知怎的,鲍真的影子越来越淡了。荣荣看见梁双牙的可怜相,心里便不落忍了,她说,爹你就少说两句吧,双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快让他吃饭吧!荣汉林赶紧招呼着吃饭。梁双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额头冒汗。
吃罢饭,月亮爬上了屋顶。窗外仍然十分昏暗,屋里的灯光也并不亮堂,梁双牙始终看不清荣汉林老汉的脸色。荣荣的哥哥和嫂子又张罗着打麻将,荣汉林拍拍膝盖,说你们玩儿吧,我要跟双牙说说话儿。老人的话就像钻进了墓里一样阴阴的。
荣荣看看老爹,又看看梁双牙,快活得像是提前过了年。她身上的红毛衣火辣辣地烧得梁双牙眼疼,就像寒冬腊月里烧着一团火。梁双牙看了看手表,说,荣荣,我是不是该回家了?荣荣说,那帮狗日的肯定还没走!
荣汉林喝了一口茶,问,你们说啥呢?谁在家里没走?
荣荣说,荣立伟村长在梁大立的灵棚里要债呢,气得大爷大妈要我来堵双牙的!荣汉林狠狠地一瞪眼,说,荣荣,你去,就说我让他们滚蛋!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还老和尚打伞一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愤怒的眼睛冒着火,起身就要去找他们拼命。
荣汉林一把拉住了梁双牙的胳膊,朝荣荣递了个眼色,说你去看看就说我让他们滚!荣荣一口气跑出去了。
荣荣赶到梁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她看见村长荣立伟走了,可是他手下几个逼债的小伙子还在,而且还看见鲍真站在梁大立的灵棚前。
这次分手后,鲍真一直没有见过梁双牙,听说他哥梁大立病死了,急忙跟鲍三爷过来随个礼。鲍三爷走后鲍真就留了下来,跟双牙爹娘说说话儿,她还没有看见梁双牙的身影。鲍真与崔振广结婚以后,精神上一直很痛苦。那次徒步行走冀东平原,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月。家人急死了,她却多少释放了一些痛苦,才没有沦为蝙蝠乡的精神病人。可是漫长的日子依旧折磨着她。梁双牙始终没有与荣荣结婚,这又使鲍真后悔莫及,并心存一线希望。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弄清梁双牙的真实想法。要是有希望,就跟崔振广离婚!她感觉梁双牙还在想着她。
要账的人跟梁罗锅说翻了,一步步紧逼过去。梁罗锅铁青着脸,玉环哭腔哀求着,说人都死了,求你们就抬抬手吧!
一个小伙子喊这人死账不能死,赶紧还钱!梁大立的媳妇怯怯地问,村长都走了,你们是要哪股钱?一个小伙子喊,别给老子装蒜,春天耕种的时候,你们跟汉林老汉借贷了多少啊?梁大立媳妇说,我们家的麦子还没卖出去,等老二双牙给我们卖了粮,能不还他荣家的钱吗?再说了,你知道我们老二跟荣荣的关系吗?用你们狗拿耗子?
小伙子瞪着眼睛说,卖不卖粮是你家的事儿,替老板要账是我们的事儿!还钱,不然就别想发送人!
鲍真看见梁家撑不住了,想上前制止事态的恶化,可是她一把没拉住,粱罗锅急红了眼,举起锄头大吼兔崽子,你们逼人太甚,老子跟你们拼啦!一个小伙子喊,梁罗锅,反了你啦!还有人吼,欠账还有理啦?
来哭灵的梁家族人、亲戚跟着梁罗锅一道冲过去,与逼债人打成一团。鲍真疯狂地吼,狗东西们,都给我住手!
一看鲍真上前了,荣荣就犹豫了一下,没有冲上前去。可是鲍真的喊声并没有控制住混乱局面。
荣荣冲上去,揪住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衣领,使劲扇了他两个嘴巴,还一使劲抡了他一个趔趄。
荣荣吼,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爹让我来的,谁让你们逼债来了?鲍真也跟着吼,你们还是人吗?梁家人都死了,你们还乘人之危!你们有事儿冲我来吧,我还!
几个逼债的小伙子有些慌了。荣荣又吼了一声,都给我滚!
逼债的人急忙退却着跑了。其中领头的边跑边喊,荣荣啊,你胳膊肘往外扭,你爹不骂你才怪呢!另一个小伙子喊,别跟他们穷啰唆,梁双牙那小子在外打工,肯定回来了,咱找他要钱!
玉环一阵紧张。
荣荣悄悄凑近她说,双牙回来了,在我家吃饭呢!我爹让我来的,我爹不知道他们这个时候来胡闹!我回去告诉我爹,准骂他们个狗血喷头!玉环说,那就快让双牙回来见他哥一面儿吧!
鲍真听见了梁双牙的消息,没过去搭碴儿,只是跟梁罗锅说着话。过了一阵儿,荣荣还是没有跟鲍真说话,倒是鲍真对她说,荣荣你做得对,应该这么做。不过,他们还不是你爹的狗?你爹跟荣立伟勾结放高利贷,这是坑害百姓的事儿啊!
荣荣何尝不知道自己老爹干的事?可是这话出自鲍真的嘴,她就明显不悦了,冷冷地说,我们荣家的事儿,鲍真姐就不用操心了吧!
鲍真大气地笑笑心说,傻丫头,有你哭的日子呢!
荣汉林老汉把荣荣支开,是想让梁双牙多坐一会儿,看样子还有话没跟他说完。荣汉林喝了口茶,说,双牙啊,你踉我说个实话,过了年还出去打工吗?梁双牙说,我还得走,我不能走我哥的老路!荣汉林品着茶,说,你错了,你哥是你哥,你是你0我说,你留下来吧!梁双牙愕然看着他,说,我比我哥多了三头六臂了?咱这儿天旱地贫,每茬儿庄稼不浇个三五遍,它才不给你好好长呢!浇一亩地至少得花五十多块钱浇三遍就得花一百六七十块钱,可一亩地打的庄稼才能卖多少钱啊!
梁双牙把荣汉林说愣了,在经营庄稼上荣汉林已经完全陌生了。梁双牙虽说一阵儿忙庄稼一阵儿去打工,实际上他的心思还是在土地和庄稼上呢。他在帮哥哥卖粮的时候,对种粮的投入和产出都了如指掌。荣汉林愣了愣,说我以为你丢了锄把儿就不是庄稼人了,谁知道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挺精!精了好,总比傻吃浑睡好!
梁双牙对荣汉林的夸奖不以为然,继续说着他的种地经,他说除了浇地,还要购化肥、买种子,耙、耕、犁、翻,哪样不花钱?这些下来每亩地至少又得摊上七八十,加上浇地钱,一亩地就得搭进去二百三十块,可到头来一亩地产的粮能卖多少呢?按亩产二百五十公斤小麦算,也就是三百来块!真是划不来啊!
荣汉林猛烈地咳嗽起来。儿媳妇听见了,就轻轻走过来,递给他一根青萝卜压咳。梁双牙继续说,咱农民种了国家的地,理所当然就应该交纳公粮。公粮、村提留款和乡统筹款合一块儿交,中央的税费改革多好!这样收款透明了,农民的负担也轻了。可是没想到一到下头就走了板儿!我看报上说,城里人人均年税负是三十七块,可农村人人均倒是九十块!这种收法儿,靠种庄稼谁交得起?前两年我爹和大哥家里,都是靠我接济着,用打工赚来的钱交的提留款。我也不成了,所以荣立伟他们识上门去了……
荣汉林听着扭歪了脸,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但是老头儿不咳了。他望着梁双牙,叫着说,双牙,种地你比我明白,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让你种地,是让你跟着我干!
梁双牙一惊,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了!可嘴上还是说,我能跟您干啥呢?我又没有本钱放高利贷!
当过副厂长的荣汉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不是放高利贷,是让你和荣荣干一个特殊的活计,成立咱村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专门给种田的人家提供服务!比如提供信息啦,买种子,买化肥,对外销售粮食啦!
梁双牙眼睛亮了亮,没想到一心放高利贷的荣汉林会想出这么一个招子。在郑州给大哥张罗卖粮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起过这样的协会。
看着梁双牙疑惑的样子,荣汉林张着嘴向着他笑。梁双牙看见,老头儿的门牙都掉了。荣荣说过荣家人牙口都不好,荣汉俊的牙就都掉光了,换了满口的假牙,掉牙的时候疼得他几天不能睡觉。
荣汉林看了梁双牙一会儿又说,本金由我出,利润分成儿。大叔看你识文断字儿,又在外头见过世面,你能干好!
梁双牙真的走了脑子,他对荣汉林的提法很感兴趣。他说,听说这种经纪人协会就是农民的经纪人,日本、美国和阿根廷都有这样的合作组织,市场上只见粮食不见农民。荣汉林嘿嘿笑了两声,说咱是在给农民走向大市场架桥铺路啊!梁双牙不相信荣汉林能够说出这么赶时兴的话,就笑着说你老背后有高人指点。荣汉林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秘密暴露了:荣汉俊是他的靠山,而乡党委宋书记又是荣汉俊的靠山;宋书记向荣汉俊透露消息以后,荣汉俊就悄悄告诉他,乡里的信用社就要向农民发放小额贷款了,高利贷没啥放头儿了,而农民经纪人协会是新生事物,谁走前头谁捞大钱!
梁双牙心里十分佩服荣汉林老汉的生钱脑瓜儿,这老家伙虽说多年不种田,可隔着一架山都能看见山那头的云彩,还能说出那里有风或是有雨。荣汉林看出梁双牙眼睛里有了神采,就说,干这活儿得常往外跑,你走南闯北的准行!梁双牙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吭吭哧嘛地答应了。
梁双牙之所以对这个差事感兴趣,是由于他家积压着许多粮食,鲍家也压着许多粮食。粮食是庄稼人的心,粮多的时候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农民经纪人协会要是真能帮助乡亲们卖粮食,这也许就是个出路呢!他只是说留下来试试,成不成,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他说话的时候隐隐地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荣汉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小伙子,脑瓜子够转!他在喜上心头的时候,常常不怒自威。